毛泽东晚年重读古文内幕
2018-09-15朱永嘉陈磊
朱永嘉 陈磊
从1971年下半年起,也就是林彪事件之后,到1975年10月毛泽东病危期间,他通过姚文元要我们(上海市委写作组)陆续标点和注释了一批大字本(毛泽东到了晚年患有白内障、视力退化)送给他阅读,或者建议中央政治局委员读。
具体选择哪些篇章,都是毛泽东亲自提出来的。这批大字本古文,1992年由曾参与此事的刘修明整理,由河北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书名为《毛泽东晚年过眼诗文录》。书末有附录,记录了各篇布置的日期、上送的日期,以及上送的份数。
这本书收入的古文有86篇,实际上毛泽东提到的不止这个数字。据我所知,这些古文都是他过去曾经阅读过的,但在晚年,自己又重讀,甚至反复背诵。有些根据需要推荐给周边人看,如要周总理读《史记·汲郑列传》,要王洪文读《后汉书·刘盆子传》,要江青读《后汉书》中黄琼与李固的列传,要姚文元读《旧五代史·李袭吉传》等。
毛泽东选择哪一篇古文来重读,从未事先透露他的用意。姚文元也是隐隐约约知道和猜测到毛泽东的一些用意。我只能根据毛选择古文的时间,并结合当时国内外的形势,以及毛事前事后的讲话,大体上可以知道他读这些书的时候,在想些什么,要处理和解决什么问题,借助这些古文宣泄内心的什么情感。当然,也有一些毛泽东读后的言论,或已经见诸中共中央档案,或由中央政治局委员事后透露出来。
三读《刘牢之传》
1971年的“九一三”林彪事件,对毛泽东来讲是一次极为沉重的打击。中共九大“党章”上的接班人,落得如此下场,毛泽东是非常痛苦的。这一事件的发生,实质上宣告“文革”已经失败了,尽管毛泽东还不愿意承认。
对毛泽东来说,对全党和全国人民必须有一个明白的交待,而且这个交代必须说得过去,才能让全党和全国人民接受。林彪一死,毛泽东身后事还得重新盘算。在国际上,中美关系虽然有了缓和,但中苏关系依然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周总理仍一如既往像顶头梁那样苦苦支撑着中国的大局,但他毕竟年纪大了,而且身体有病。
这许多难题,有待毛泽东逐一化解。1971年冬,毛发了一次心脏病;1972年2月,他又犯了一次心肌梗塞,而且高烧不止。这一年的10月1日,毛泽东指示要我标点注释《晋书》的4篇传记:《谢安传》《谢玄传》《桓伊传》和《刘牢之传》。这4篇传记是谭其骧教授他们标点注释好后,我和王知常一起校对一遍,通过机要交通送到北京,最后上呈给毛泽东。
这4篇古文讲的中心议题是:东晋在北方苻坚百万大兵压境的情况下,如何能以弱胜强,并且取得淝水之战的胜利,最终使政权稳定,得以偏安南方的前因后果。据说《谢安传》是毛泽东在中央政治局会议上向大家介绍的,当讲到中苏关系紧张时,他对周恩来等人讲:“你们要冷静沉着地应对北方边境陈兵百万的苏联军队,才能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桓伊传》的主要意思是,要大家善于从桓伊协调君臣关系的精神处理好相互关系。从当时中国的政局来讲,毛泽东是中共的决策者,周恩来是执行者,决策与实施之间难免有种种的不协调之感。借这篇古文,毛泽东对周恩来的言下之意是,“文革”运动事已至此,风吹雨打,我们又都风烛残年,为臣有难处,为君亦有难处啊!
可以说,这几篇古文是毛泽东对当时政治局领导的一种期望,也是对他身后政局的一种设想。“文革”运动的动乱,到了这个时候,毛泽东已经看到了负面的影响,他希望中国有一个稳定的局面,他的深刻用意没有直白地说出来,而是借助这几篇古文的故事来表明自己的真实意图。
让王洪文读《刘盆子传》与八大军区司令员调防
1972年10月,王洪文从北京回到上海交接工作。在中苏友好大厦电影厅开会时,王洪文把我找去说,主席要他读一篇《刘盆子传》,并要求他挤时间好好读书,希望我辅导他读这篇古文。
我理解毛泽东的意图,一是他的“文革”情结,王洪文是在“文革”中露头角的,是工人出身,又当过兵,做过放牛娃;二是他与张春桥不同,张在“文革”中冲在第一线,得罪人太多,或许王洪文能在“文革”派与老干部们中间有一个缓冲的地带。
但是,毛泽东在提拔王洪文的同时,有一种矛盾的心理,既寄希望于他,又感到不是非常有把握,要让他明白自己在中央的处境,同时又是对他的苦心告诫,成与败两种可能性都有,问题在于你如何自处。
从《刘盆子传》的内容看,毛泽东让王洪文读这篇传记,是为了告诫他:不要官做大了就骄傲了。你不过是被人们捧起来的,要约束得住下属,要摆平方方面面的关系,你才能在中央讲得上话。在功臣宿将当中,你只不过是一个娃娃,所以,更要谦虚谨慎,好好学习,拜他们为师,你才能站稳脚跟。否则,你的下场比刘盆子好不了多少啊。
毛泽东在1973年7月间,要求我们重印《史记》中的另一批传记大字本,包括《陈丞相世家》《绛候周勃世家》《灌婴列传》《黥布列传》和《陆贾列传》。在布置任务时,明确说不要作注释。
这5个人,除了黥布是在刘邦临终前叛变,被刘邦亲自带兵消灭外,其余4人都是刘邦身边的功臣宿将,而且也是帮助刘邦处理身后事的关键人物。他为什么要在此时重读《黥布列传》呢?
林彪事件后,在清理林彪住处的档案资料中,发现了许世友、韩先楚、杨得志3个将领给林彪写的信。当时他们分别担任南京军区司令、福州军区司令和济南军区司令。因而1972年12月25日,这3位司令员奉召进京接受调查。王洪文是出面谈话人之一。
同年8月21日,中央政治局会议讨论党的十大主席团领导成员名单时,根据毛泽东的意见,由毛担任主席,周恩来、王洪文、康生、叶剑英担任副主席。这时,许世友提出只要周恩来一个副主席就够了,或者只要3个老同志就够了。他是反对王洪文进入主席团的。
这件事引起毛泽东极大的不满。他要培养王洪文作为接班人,联系到以前许世友等3个大军区司令员写信给林彪的事,据说还有几个军区的司令员也参加议论,毛泽东感到这是个严重的隐患。
8月23日,在周恩来主持下,召开了中央党政军直属机构及各省市自治区负责人会议,周恩来传达了毛泽东关于培养王洪文作为接班人的讲话。会上许世友仍然多次插话,表示不同意见,张春桥当面指责许世友反对毛主席的意见。于是,许世友当面顶撞张春桥:“你有什么了不起?”
会议开成这样,在毛泽东心里留下一个疙瘩。
这个月,毛泽东给我们下达了注释柳宗元《封建论》的任务。柳宗元处在唐代藩镇割据时代,全文是针对藩镇割据来讲。而藩镇割据,拥兵自重,是中国历代皇帝的一块心病——1973年12月12日,毛泽东在政治局会议上提出八大军区司令员调防的事。
《枯树赋》背后的临终之言
从1974年5月起,毛泽东要我们标点和注释了三十余篇六朝赋与南宋词,其中,赋有5篇,分别是庾信的《枯树赋》、谢庄的《月赋》、谢惠连的《雪赋》、江淹的《别赋》和《恨赋》。
《别赋》和《恨赋》,是江淹代表作的姐妹篇,是抒情的作品。《别赋》讲的是生离,《恨赋》讲的是死别。毛泽东晚年要重读这两篇赋,反映了他将告别人世的悲哀,以及遗恨无尽的一种伤感和无奈。
所以,我接到标点注释这两篇古文的任务时,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了。
在5篇赋中,使毛泽东感触最深的还是庾信的那篇《枯树赋》。1976年是我们国家多灾多难的一年,先是吉林陨星的坠落,接着是唐山大地震,加上周恩来和朱德去世,哪一件不是沉重地撞击着毛泽东的心灵?在6月间,他又经历了一次心肌梗塞。7月间,他身体刚有一点恢复,据张玉凤回忆,毛泽东又让她找了庾信的《枯树赋》这篇大字本来,让她把这首赋从头至尾读了一遍。毛泽东紧闭双目,体味着《枯树赋》的情景。毛泽东让她读了一遍又一遍,他一边听一边默记着。后来毛泽东自己背诵,以那微弱而费力的发音,一字一句,富有感情地背出全赋。过了一会儿,毛泽东又让她看着书,他慢慢地再背第二遍。张玉凤说:“老人家记忆力真是惊人,他背得很好,除少数几处需偶尔提示一下句首外,均全部背诵自如了。”
(摘自《南方人物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