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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梦婠

2018-09-15婆娑果

飞魔幻B 2018年6期
关键词:南安父皇

婆娑果

楔子

八岁那年,她身陷泥潭。

他出现了,对她伸出手来。

余生四十载,她无数次在想。如果初次见面,她的发簪没有对准他的颈项,他没有将自己的名字烙印在她的脸颊上……她这一生,是否不会这般凄凉?

肖梦婠出生在南安国的幕霞宫。

在那五官尚未分得明确的年纪里,长生台的大祭司便言其生就妖异之相。

“这是一张漂亮的脸。”上了年岁的大祭司仔细端详肖梦婠的眉眼,“坟墓一般,不知会葬送多少英雄好汉。”

皇帝看了看她,未发一言。

日子渐远,人们也渐渐忘记了大祭司当日的预言。直至那日刑场之上,一直照顾她的老嬷嬷在行刑架前苦求肖梦婠救自己一命。

嬷嬷收了丽妃娘娘的好处,在肖梦婠的饮食中做了手脚,想要了却她的性命。

事情败露,丽妃娘娘被送进了冷宫,嬷嬷则被送来了刑场。

年仅六岁的小姑娘轻轻甩开嬷嬷的手,并皱眉问道:“昨日你想杀我,今日却来求我救你。你为何会有这般愚蠢的行为?莫不是觉得我年纪小就应该善良吗?”

看到这一幕的皇帝,莫名地想起大祭司的话语。

真正的英雄,不会因为一张美人脸便葬送自己。可如果这美人還很聪明呢?

挂在墙壁上的地图被划分为无数个区域。其中最大的,是陈国,白氏疆土,真真是地大物博。而他的南安,在强大的陈国面前弱小似蝼蚁。南安国王轻轻将女儿抱起:“大祭司说你生就妖异之相,可你的妖异……会否成为我南安的福运?”

两年后,他的希望似乎是落空了。

陈国大军攻入南安,铁蹄踏过之处,尸横遍野,寸草不生。

皇帝命亲信将后宫众人通通送走,却独独留下肖梦婠。他握着女儿的手,认真交代道:“活下去,唯独你,一定要活下去!”

幕霞宫的人都说肖梦婠聪明。

不是虚伪的奉承,而是由衷的称赞。

可即便这般聪明的她,也看不懂父亲的所作所为。

他送走了所有亲近之人,却独独留她在这随时可能被攻陷的皇宫之中。这应是不爱她的表现吧?可他又为何要抓着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叮嘱她要活下去?

炮火声声,战马嘶鸣。肖梦婠只觉自己的脑子昏昏沉沉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强忍着内心的不安,没有哭出声来。她装出一副沉着冷静的样子,可那紧紧抓住父皇衣角的手却出卖了自己对陈国入侵者的恐惧之情。父皇拉着她的手,淡淡地道:“你是我南安肖家的孩子,国破家亡,你不能逃。”

“国亡了,公主该以身殉国吗?”她问道,声音颤颤,却已是她这年纪所不具备的成熟与冷静。

“不。”父皇说,“为了南安的尊严,有些人要选择慷慨赴死。可为了南安的未来,有些人一定要活下去。忍辱偷生,尊严丧尽,却也一定要活下去。”

肖梦婠啜泣出声,问:“为何是我?”

是因为大祭司的预言吗?

父皇没能说出他的理由,陈国的铁骑便已冲破城门闯了进来。

南安王举起剑,砍向肖梦婠。肖梦婠连滚带爬地躲过,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展现出八岁女孩儿该有的胆小与懦弱。她恳求道:“父皇,求求您放过我。女儿不想死,我还不想死啊!”

“废物,如此贪生怕死,如何配做我南安人?”南安王恨铁不成钢地骂道。

紧接着,第二剑,没有任何犹豫地砍了过来。

肖梦婠哭喊着避开。她学过一些三脚猫傍身的功夫,此时倒是通通用了出来。

陈国的士兵在一旁笑着看戏,他们以胜利者的姿态,欣赏着这一幕父女相残的景象。这些人在一旁拍手叫好,叫嚣着“向右一些”“再快一些”“这丫头跑得还真是快”等讥讽的言语。不急于收取失败者的人头,而是慢慢赏玩失败者慌张无措的模样,这才是胜者独有的乐趣。

突然,肖梦婠一个翻身打碎了窗台上的花瓶,她将瓷片握在掌心,摆出一副自卫的姿态。眨眼的瞬间,她的父王主动将自己的胸口撞向肖梦婠手中的瓷片。鲜血溅了满脸,片刻的沉寂后,肖梦婠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这一次,她是真的哭了。

后来发生了什么,她不太记得了,只记得那陈国为首的将领扯着她的领子将她拖去了殿外。她浑身上下都是血,是父皇胸膛的血,是自己掌心的血……绝望、决心混合在一处,她止住了哭,安静得像个死人。

父皇此举意义何在?

多年之后,她才明白,父皇只是将自己的性命也一并施压在她的肩膀上。

国仇家恨,不能逃。

那些被父皇费尽周章送走的亲人,通通没能离开。

听说是护送者临场叛变了。

这个国家,在绝望之中又迎来一次让人经受不住的背叛。

掠夺者开始瓜分胜利品,幕霞宫内的金银财宝自不必说,被瓜分的还有他们这些皇族之人。男丁一律被斩杀,女眷则分配给此战的各位功臣。

浑身是血且年纪尚幼的肖梦婠被扔在最外面,一时之间,倒是没人注意她的存在。而后,一双银白色的靴子出现在她的视野中。

靴子的主人是一个看起来并没有大她多少的少年,他捏起她的下巴幽幽地笑问:“这一身是血的小丫头是怎么回事?”

“她有些特殊。”将军说,“刚刚她亲手杀死了南安王。”

弑父。

少年笑着擦了擦自己沾了血的手,道:“年纪不大,心倒是狠。”

肖梦婠擦干净自己的面庞,而后突然从地面蹿了起来,并将自己的发簪抵在他的脖颈上。她一字一顿地道:“放我走。”

“有点儿意思。”少年拍了拍手,转头望向众人,“这孩子我要了,你们可有意见?”

嘉裕王白瑾瑜要的人,谁又会与他抢?

更何况只是这样一位瘦小娇弱,且看起来就不太听话的姑娘。

肖梦婠没想逃,她自然知道自己的发簪无法威胁那个足足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少年人。只是,那时她若不做些什么,便不知自己会被何人索走……

听说,白瑾瑜这人性子阴郁,只对那些没法子征服的事物感兴趣。当年南安向陈国进献一头猎豹,朝野上下,无人能将其驯服。才满十岁的嘉裕王站了出来,求着陈皇将那猎豹赏赐给了自己。后来,猎豹果真被其驯服,乖巧得像只猫。可白瑾瑜对其却再提不起兴趣,竟命人杀了豹子,缝了毯子铺在了王府前厅。

若肖梦婠看得没错,她此时跪着的毯子应该便是那可怜的豹子吧。

现在的她,便是这豹子。

谁也算不准,白瑾瑜何时便会割破她的喉管,然后将她的皮也扒下来铺在地板上。

她用发簪威胁白瑾瑜,白瑾瑜反手便将她制住,并将她带回了王府。十三岁的少年,高高坐在椅子上。他缓缓挑起嘴角,露出浅浅梨涡还有右边的一颗虎牙来。这张脸,生得倒是平易近人,招人喜欢。

“真是一张漂亮的脸。”白瑾瑜轻声笑道,“才八岁,就生得这般好看,倒是让我生了惧意,不敢将你留在身边。”

她颤颤地搓着手指,似是不知他此言何意。

“红颜祸水啊。”白瑾瑜有些孩子气地笑了笑,“这种话,你总是听说过吧。”

肖梦婠才八岁,从未将这耳熟能详的四个字联系在自己的身上。

白瑾瑜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蹦蹦跳跳地走到肖梦婠的身旁。他随意坐在那豹皮毯子上,并伸手将肖梦婠的脸捧了起来。他捧得很小心,动作很温柔,眼底流露出浓浓的柔情,他说:“这么漂亮的一双眼,我看着都快要动心了。所以,还是毁了吧。”

肖梦婠生了惧意,挣扎着后退。可她的脖颈却被白瑾瑜死死扣住,他继续笑问:“眼睛很迷人,脸蛋很漂亮。通通毁了实在太过残忍,还是挑拣一样吧。眼睛?还是脸颊?让我仔细想想。”

眨眼的工夫,他便已想好:“我决定了,要留下你的眼睛。年纪轻轻便瞎了,未免太过可怜。”

他命人特意打造一柄刻了他名字的烙铁,烧得通红后缓缓凑近肖梦婠的面庞。

她没有尖叫,也没有反抗。她的身子在颤抖,可她的眼睛却一下不眨地盯着白瑾瑜。

“你这么看着我,我都不忍心了。”他俯身,柔声笑道,“要不要求我放过你?”

“求你你也不会放过我,我还求你做什么?”她一字一顿地道,“谢谢你留下我的眼睛,让我记清楚你的模样。今日你对我做过的事,日后我必千倍奉還。”

白瑾瑜笑了笑,说道:“小姑娘,你这副不知收敛锋芒的模样,真是蠢透了。”

而后,他便真的将那通红的烙铁烙在了肖梦婠的脸上。

她疼得满地打滚。

不想哭,可眼泪却是止不住。不想叫,可委屈亦是收不住。

父皇,这便是你所说的努力活下去吧。忍辱偷生,尊严丧尽,却不能寻死。她不想激怒他的,可若是委曲求全,便会让他失了兴致……

活下去,当真比寻死更难。

肖梦婠是白瑾瑜新得的玩具。

白瑾瑜很“喜欢”她,为了宣布自己的所有权,还在她的脸上烙了自己的名字。他走到哪里,便将她带到哪里,然后想尽办法去看她难堪的样子。

他喜欢将她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将她似布偶娃娃一般摆正,而后对同行的世家子弟们炫耀:“看我新得的玩具,比先前那只豹子的性子还要野上几分。”

说这话时,白瑾瑜是真的在笑。嘴角弯弯,梨涡浅浅,便当真似得了什么新玩具的孩子一般。可若真是什么天真浪漫的孩子,便不会将活人当作玩具,更不会随意毁坏那“玩具”的脸。双手双脚同被铁锁拴住的肖梦婠冷冷地看着白瑾瑜,似恨不得将他的骨肉一并咬碎,然后吞入腹中。

每每看到她这般模样,白瑾瑜却不怒反笑:“我就喜欢看你这种龇牙咧嘴的模样,这么凶狠的表情只有你做出来才会这么好看。为什么呢?是因为你牙齐吗?如果把你的牙通通打掉,还会这么好看吗?”

言罢,他便突然出手打了她一巴掌。

肖梦婠吃痛,从他膝上滚落下来。白皙的脸颊瞬间浮肿,牙没磕掉,只是硌坏了牙床。她吐出一口血来,又自己伸手默默用袖口擦干净。

那一年,肖梦婠十三岁,距南安国灭,已过五年。

白瑾瑜对她兴趣还在。

这应该是一件好事吧。

一起来茶楼听戏的诸位公子早知白瑾瑜那阴晴不定的毛病,唯恐他当真生了怒意会波及自己。有人忙忙岔开话题,想要哄得白瑾瑜心情好些。却不料兜兜转转,这话题竟又被白瑾瑜带回五年前的入侵南安。他看向当年一位功勋之臣的儿子,懒懒地笑问:“这孩子的姐姐肖梦音如今在你府上吧,不如带她过来,让本王也看看这姐妹失散五年而后重逢的画面。”

这位姐姐比肖梦婠大了不过一岁,是丽妃所生。

当年丽妃想杀肖梦婠。

仔细算来,她们虽是亲姐妹,却也是仇人。只是仇恨再深也有血缘的牵绊,如今见了面,优先考虑的也是久别重逢的姐妹之情。可她们却被推到了戏台上,白瑾瑜随意往台上扔了一把匕首。他单手支颐,轻声笑道:“婠婠,杀了她,我便解了你的手铐和脚镣。这样也方便你逃跑,开心吗?”

肖梦婠静静看着他,咬着唇瓣,未发一言。

“你不杀她,那就让她杀了你吧。”少年笑着露出右边的小虎牙,看起来格外天真良善。

局势明显。

一柄匕首,一台戏。两个活人,势必是要死一个的。

犹豫不决时,姐姐肖梦音倒是率先出手捡起了匕首,她用颤抖的声音大声道:“你欠我母亲一条命,你、你现在该还给我了。”

她笑了笑,道:“何时欠的?我倒是不记得了。”

肖梦音拎着匕首刺了过来,关键时刻她的手却抖了一下,没能刺中目标的要害。

紧接着,肖梦婠夺过匕首,可她没有杀肖梦音,而是翻身下台,冲到白瑾瑜的身前。

白瑾瑜闲暇无事便喜欢教肖梦婠习武,五年言传身教,如今这招式却是通通作用到自己的身上。他突然笑了,看不出究竟是高兴还是愤怒。

然后,他打掉肖梦婠手中的匕首,攥着她的手腕懒懒地笑道:“幼时上学堂,先生给我们讲过猫教老虎爬树最后老虎却冲它亮出獠牙的故事。婠婠,你不是小野猫,其实你是小老虎啊。”说着,他手下用力,将她转过身来按进自己怀中。

“她要杀你,可你夺了匕首不杀她,却要跑过来杀我,这是什么道理?”

“相较于她,我更恨你。”

“可你现在杀不得我。”白瑾瑜弯下腰来,在她耳畔轻声低语,“那你要杀她吗?”

那天,肖梦婠杀了肖梦音。

没有手抖,没有犹豫。

白瑾瑜忍不住拍手炫耀:“看吧,她的確比那只豹子还要有趣。”

肖梦婠十六岁时,在陈国生活已有八年。

认真算算,这已是她被白瑾瑜冷落了的第三年。

那个时时都要将她带在身边、情绪阴晴不定的少年,突然对她失了兴趣。

诱因大概源于三年前她亲手杀死肖梦音后生的那场病吧。

那日从戏楼归来,她便病倒了,高烧不退,满嘴胡话。醒来已是七日后,她没有躺在自己原本的床上,而是置身于柴房。府中下人说,王爷以为她就要死了,所以便将她扔来柴房任其自生自灭。如今她虽醒来,王爷却也对她失了兴趣。

“砍柴、洗衣、挑水、扫地,这些粗活,以后你都得做。”

她轻声应了。

相较于那只豹子,自己倒是幸运些。至少白瑾瑜在对她失了兴趣之后没有割破她的喉管,剥了她的皮做地毯。

虽然世人常说女大十八变,可女子十六岁,相貌便已基本定型。在河边浣洗衣物的肖梦婠撩起左颊的鬓发,露出那被烙铁镌刻下的疤。她默默念道:“这是一张漂亮的脸,坟墓一般,不知会葬送多少英雄好汉。”

父皇相信大祭司原是没错的,只是父皇没有猜到她的相貌会在八岁那年就被毁成这般模样。红颜祸水,也只有红颜才能祸水!她如今的模样,倒是可以在无人注意的情况下苟延残喘地活下去……可这活下去,应该并不是父亲所说的活下去吧。

她放下鬓发,端着木盆缓缓站起身子。此时才发现,有一个黄衫女子站在自己的身边。

女子带了四个侍女,无论是穿着还是举止都能看出她身份的高贵。她拦住肖梦婠的去路,抬手撩开其鬓角的长发。

“白瑾瑜”三个大字烫得她有些眼睛疼,她皱眉道:“瑾瑜只会在自己最喜欢的东西上刻上自己的名字,你的身份……可配让他喜欢?”

后来,肖梦婠才知这黄衫女子的身份。陈国丞相郭傅之女郭文秀,是与白瑾瑜自幼便订下婚约的未婚妻。前段时间,新帝陈舜登基。他称王的第一件事,便是将这桩婚事提上日程。换言之,郭文秀不日便会成为这嘉裕王府的女主人。

陈舜是白瑾瑜的哥哥,皇后所生,身份高贵。其名为舜,便是取上古舜帝之名,可见先帝对其寄予的厚望。

郭文秀拔下发簪,狠狠在肖梦婠脸颊的烙痕上交叉划下深深的两道血印。

肖梦婠又疼又怕,怯怯地哭出声来。然后,她被罚跪在河边,不得命令不准起来。

郭文秀冷声道:“不属于你的东西,便不要有那些不该有的念想。”

肖梦婠叩头求饶,用手紧紧攥住自己的裙摆,将粗麻的裙子捏出层层褶子来。

郭文秀嫁入嘉裕王府不足半月,却突发癔症,疯疯癫癫地自己跳进河里淹死了。

旦日被人捞起时,尸身已经被泡得浮肿。她最喜欢的鹅黄色裙衫被河水泡得褪了色,裹在她虚浮的身子上,似一段刚刚从泥土中挖出来的莲藕。

癔症的诱因据说是受了惊吓——观看野兽表演时,老虎突然发了疯,张牙舞爪地向她跑去。老虎被及时射杀,太医也给她开了适当的安神药。可惜她胆子太小,竟就这样被吓出了癔症,发狂后落水淹死了。

“你为她洗衣时在她衣服上涂抹了让兽类交配的药,诱使那老虎发狂。而后又将安神药换成会让人迷失心智的失魂草,让她每天看起来都疯疯癫癫的。只是这样,她也不至于自己跳进河中。”白瑾瑜盘腿坐在椅子上,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肖梦婠,饶有兴趣地问道,“将她按入河水时,浪费了不少力气吧?”

“没有。”她摇头否认。

白瑾瑜皱眉反问:“你是说这些并不是你的安排?”

“不是。”她抬起头,淡淡地道,“我是说将她按入河水并没有浪费我太多的力气,一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而已,制服她又是什么难事?”

“她是王妃,你是阶下囚。杀她,你是要被凌迟的。”

“你要杀我吗?”

“考虑一下。”白瑾瑜做出一副努力思考的模样,“辛辛苦苦养你这么多年,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你被别人一刀一刀割成碎片,还是有些心疼啊。”

她看着他,突然笑道:“你不会杀我。”

“这么自信。”

“因为你喜欢我啊。”她笑眯眯地看着他,自信得不像话。

她看着他的脸色渐渐变得难看,看着他渐渐收敛了自己招牌似的虎牙与酒窝。他的表情变得愈发阴冷,似是卸下了脸上油彩的戏子。然后,他说:“滚出去,否则我现在就杀了你。”

肖梦婠之所以说白瑾瑜喜欢自己,自然不是只为了给对方添堵。她的记忆中,还潜藏着一些“真凭实据”。

三年前,她大病,白瑾瑜并没有直接将她扔进柴房任她自生自灭。他招来陈国所有叫得上名号的郎中,命人买来最昂贵的药材。他还守在她的身边,不眠不休地照看了她三天三夜。他甚至拉着她的手,孩子气地一遍又一遍地命令她:“肖梦婠,我不许你死,你便绝不能死。”

那时她虽是睡得昏昏沉沉,可这些事情她却还是知道的。

肖梦婠不知这种感情是否便是所谓的喜欢,可醒来后发现自己身在柴房、听了那些与她记忆中真相完全不相符“事实”后,她便已能断定白瑾瑜喜欢自己。

因为喜欢,所以才会将她驱逐开自己的身边。

因为喜欢一个人,将会成为自己的弱点。

一直渴望着皇位的白瑾瑜,又怎会因为一个女人而舍弃自己的野心?

他说她故作坚强,实则心软,所以才会在夺过匕首时转身向他刺来。懂得隐忍的人,该知那行为有多么愚蠢。

如今她想要将这话原封不动地送还给他。

只要杀了她,他便再无弱点。可他却只是冷落她远离她,看起来倒像是在保护她。

“主人爱上了自己的玩具……殿下可觉得丢人?”她歪着头,笑得天真良善。

白瑾瑜笑着拍了拍手。

然后,他说:“除非你想死,否则现在就给我滚出去。”

皇帝陈舜御驾亲临嘉裕王府。

他在后花园闲情信步时偶遇洗衣归来的肖梦婠。

十六岁的姑娘,穿着最是简谱的粗布衣裳,随意披散着黑色云发。一闪而过的美好,彻底抓住了陈舜的目光。

挡住脸上疤痕后的肖梦婠的确是很美,却也不足以让见惯美人的陈国帝王对其一见钟情念念不忘。只是,她那侧脸似极了陈舜最爱的姑娘。

陈舜也是痴情人。他年少外出狩猎时,爱上了一个姑娘。因为种种原因,二人至死没能成为夫妻。如今为一国之皇的陈舜已是拥有后宫佳丽三千,可那姑娘依旧是他久久不能忘怀的白月光。

听闻那姑娘体内留有南安皇室的血统,许是因为这般缘故,肖梦婠才会与其有八分相像。

陈舜去寻自己的弟弟嘉裕王要人,白瑾瑜极其爽快地便答应了。他说:“七日后乃黄道吉日,届时臣弟亲自将肖梦婠送往宫中。”

得此消息,肖梦婠倒是淡定异常。她问白瑾瑜:“多留我七日,莫不是舍不得与我分别?”

白瑾瑜轻轻摩挲着肖梦婠左侧脸颊上的疤,他懒懒地笑道:“皇兄爱的姑娘名唤肖琴,是你父皇的妹妹,也就是你的姑姑。当年父皇发现了她的存在,逼迫皇兄在她与皇位之中做出选择。皇兄选择了皇位,所以亲手杀死了她。如今,皇兄宫中所有女子都有肖琴的模样。你的这张脸会让皇兄想起与肖琴在一起的快乐,也会让他想起亲手杀死肖琴时自己无情的模样。换言之,你是一柄双刃剑,若不仔细教教你,我倒还真是不敢在棋盘上将你落下。”

他继续说:“婠婠,抛开主人与玩具的身份,我们来合作吧。你坏他皇位的根基,我还你以及南安所有百姓的自由。”

“这盘棋……您下得可真早。”她幽幽地苦笑,“八年前,你不过十三岁。那时你便能在看到我的模样后想到今日这一步?你对我所有的折磨,都是为了日后在他发现我的存在时麻痹他,让他相信我不过是你玩腻了的玩具,而不是因为别有用心而安插到他身边的棋子。”

原来你不是喜欢我啊。你只是怕我死了无法完成这盘棋罢了!

对于她的猜测,白瑾瑜没有否定。

下棋之人于棋盘上落子,又何须考虑棋子是否愿意?

白瑾瑜将手指压在唇间,淡淡地道:“婠婠,你又何须委屈。八岁那年,你便已知自己同肖琴有些相似的模样会让我对你提起兴趣吧。否则,你为何要在遇见我时特意擦干净自己的脸?我十三岁时心中才有如此计划,可那年你才八岁啊。你的心,怕是比我还要脏上几分。”

肖梦婠收回苦笑的委屈,幽幽地道:“我们合作吧,你要教我什么?”

“第一件事自然是要除掉你脸上这道疤。这么丑的脸,凭什么去坏他皇位的根基?红颜祸水,必须是红颜才可以祸水。”

五天的时间,肖梦婠努力学会了白瑾瑜需要她学会的一切。

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这些东西在她幼时白瑾瑜便已寻人教过了。在阴谋诡谲的后宫该如何生存,白瑾瑜也通过一次又一次的言传身教告诉她了。收敛锋芒,隐忍沉着。她还道这人当真是为了她好,原来,都是为了这一步在做准备。

她此时需要知晓的,不过是陈舜的习性,陈舜喜欢的事,陈舜厌恶的事,以及绝对不能在陈舜面前提起的事。

第六天,日落西山。突然出现在肖梦婠房间内的白瑾瑜捂着她的嘴将她按在墙角处,他轻轻咬住她的耳垂,在她耳边小声呢喃:“现在我要教你的是如何最有效地取悦于他。”

自耳垂摩挲,他吻上她的唇,转而拦腰将她抱起,行至榻间。

月明星稀,未燃烛火的房间黑漆漆的满是静谧。

她突然问道:“你这般做,可是因为喜欢我?”

“喜欢啊。”他在笑,“八年的时间,我何时说过自己不喜欢你?”

是啊,他不止一次在人前炫耀,说她是他最喜欢的玩具。

沉默半晌,他起身,在黑暗中将衣服穿戴整齐。

他说:“妃嫔入宫前,非处子之身,是死罪。”

肖梦婠默默攥紧了拳,半晌未发一言。

“我不想你死的。”他在黑暗中侧过身来抚摸着她的脸,“我的婠婠一贯最是聪明,你可一定要活到我坐上皇位的那一天。”

肖梦婠入宫不过三日便被封了妃,佳丽三千,她独得恩宠。第一,要感谢除去烙印后父母给予自己的那张倾国倾城的脸。第二,便是要感谢白瑾瑜的教导。不得不承认,他是这世上最了解陈舜的人。

肖梦婠入宫第三月,被封了贵妃。皇帝宴请诸位亲王,其中自然也有白瑾瑜。

四下无人处,他问她被陈舜初次临幸时是如何蒙混过关的。

她笑谈,不过是在帕子上抹了一些从手指上挤出的血罢了。

听了这话,白瑾瑜脸色有些难看。

他冷言:“这样冒险的法子被识破的话怎么办?”

“你是吃醋了?还是……”她凑近他,低声笑问,“想要看我被送上断头台?”

肖梦婠陪伴在白舜的身边,她总是能在最恰当的时机说出最符合白舜心意的話语。那是白舜想要做的事,却不是明君应该做的事。她的话语总能让白舜放纵自己,比如劳民伤财的大兴土木,比如好大喜功南征北战……

她,终于得了妖妃的称号。

这也总算是对得起南安国大祭司占卜出的预言。

这张漂亮的脸会似坟墓一般葬送数不清的英雄好汉。

其实这话也不完全对,因为如今被葬送的也不过只有陈舜一人。

殿外厮杀声起,战士们叫喊着“清君侧,诛妖妃”的口号,拥立嘉裕王杀入宫殿。陈舜被吓得手足无措,当时便欲杀死肖梦婠。

“陛下便是现在杀了我,他们也不会放过你。”她淡淡地笑道。

陈舜提剑刺来,不料却率先喷出一口乌血,摔倒在地。

“你给朕下了毒?”陈舜似是不敢相信,“朕待你不薄,你为何这般对朕?”

“因为你要杀我啊。”她甩开陈舜拉住自己衣袖的手,徐徐说道,“江山与美人,你选择了江山,这无可厚非。可坐拥江山后又想拥有美人,未免太过贪心。你的弟弟,嘉裕王白瑾瑜马上会坐上皇位。你知道为什么吗……”

话音未落,大殿的门被人一脚踹开,白瑾瑜带人杀了进来。

与此同时,陈舜在她脚边彻底断了气。

此情此景,似极了八年前。南安国的宫殿内,父亲为保她性命而与她上演了一出父女相残的戏码。冲进来的陈国士兵为这场好戏拍手叫好,享受着胜利者的福利。而后,她被那将军拎出了殿外……

今日,她被白瑾瑜射出的弓箭穿透了左腹。鲜血浸透她大红色的裙衫,她的身子渐渐失了力气,缓缓滑落地面。她平视着陳舜的尸身,缓缓笑道:“因为他比你狠心得多……”

美人为何物?当你坐拥天下时,美人便如稻草一般。随意招手,便有成百上千。

她,肖梦婠,又算什么?

白瑾瑜诛杀了谋杀皇帝陈舜的妖妃,没有任何意外,他将是陈国的皇。

他缓步走向尚未气绝的肖梦婠,温柔的将她抱入怀中:“婠婠,初次见你我便知你的心有多黑。我说的话你不会听,同样,你说什么我也都不会相信。你说你喜欢我,如今我却是信了。你这人还真是奇怪,我那般对你,可你却还是这么喜欢我。在明知我是利用你一定会杀掉你的情况下,还肯做我的棋子。你真是个乖孩子,乖得让我有些心疼啊。”

她躺在他的怀中,双唇张张合合,嗓子被血堵住了,说不出话来。

他笑得很好看,梨涡浅浅,还有右侧那尖尖的虎牙,干净的像个不染纤尘的少年。

她努力的想要说些什么,声音微弱。

白瑾瑜将耳朵凑到她的嘴边。

“既然这般了解我,你猜猜我现在在想什么……”言罢,她一直藏在袖中的匕首准确无误的刺入了白瑾瑜的心脏。

扎得太深,鲜血没有流出。

所以未似儿时一般,被父亲的鲜血染了满脸。

她在失去意识前,却紧紧抱住了他的身子……

你说得没错,我这个人就是奇怪。被你折磨、被你利用、被你当做玩具弃如敝履,可我还是喜欢你啊。喜欢到想要与你死在一起。

肖梦婠千算万算,却没算到自己活了下来。

那日的情形,纵然未死于白瑾瑜剑下,她也该死在陈国士兵的手中。可她却活了下来,睁开眼时,身处南安。阔别八年,身边的一切都充满了陌生感。

史书记载,陈国和帝陈舜宠信妖妃肖梦婠,为此大兴土木不理朝政,嘉裕王白瑾瑜起兵清君侧,谁料陈舜与白瑾瑜皆命丧妖妃之手,陈国大乱。埋伏于陈国的南安子民趁乱将肖梦婠救回,并将陈国士兵从南安国土逐出。

南安的名号,在八年后得以恢复。

肖梦婠懵懵懂懂地在众人的拥立下登上王位。

登基前,她沐浴更衣,泡在浴桶中抚摸着左腹的箭伤……白瑾瑜的箭术,号称百步穿杨。

那一日的宫殿之上,她与他的距离不过三十步罢了……为何射穿的不是她的心脏?

最后那一箭是他在江山与美人之间的抉择,可他却因一时犹豫而避开了她的心脏。

也是因为那一瞬间的抉择,他失了江山,丢了美人,甚至还耗尽了自己的性命。

这些他应该早已料到了吧,所以才会默认那些南安遗民混入自己“清君侧”的军队,为的就是在最后关头,他们可以救下肖梦婠。

他是一个狠心的男人,她是一个狠心的姑娘。

最后,狠心的男人心软了。

狠心的姑娘发现自己不想同他分开。

他想让她活下去,她却想和他一起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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