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耳朵曾经错过一些什么
2018-09-14陈思呈
陈思呈
1
一天下午,我坐在村子里一条小石子路旁边的树下刷手机。我很喜欢那条路,因为路上铺的是小小的碎石,简直有点儿日本枯山水的味道,也极少有人经过那里,真是一块风水宝地。
用眼久了,便闭眼休息一下。四周是乡村特有的宁静。突然,我听到一阵非常轻微的声音,又轻又快的“唰、唰、唰”。不是风吹竹叶声,风吹竹叶的声音要疏朗一些,有猎猎之感。也不是细雨落池塘,雨落池塘,再小的声音也有共鸣,是连成一大片的、成规模的。
原来,是一只小狗,在那条铺着碎石的路上来回地走,它厚厚的肉掌摩挲着路面,就发出了那种非常轻快的“唰唰”声。
真好听,让人心里暖融融的。更重要的是,这细微的声音,好像给我的耳朵开了光,我的耳朵仿佛瞬间有了明暗的对比,它突然听懂了此处的安静。
此处并非纯粹的安静。如果混沌一片地听,会觉得一切本该如此;但如果是一双清醒的耳朵,就能听出多层次、多声部。
首先,蝉鸣是一片不知疲倦的背景色,连绵一片又易被忽略,但它与蓝天是多么般配。
然后一些鸟的啼叫点缀其中,勾勒出纵深。
短促而干净的叫声,仿佛在发表意见,但绝不饶舌。那大概是长尾缝叶莺?
另一个更有底气的声音,明显它发表的意见更有分量,也更准确。那大概是黑脸噪鹛?
还有一个跟班……是红耳鹎?
群鸟的叫声与远远的群山唱和。而这时,低声部不可或缺。
那是蛙鸣。沼蛙的声音像狗叫,本应是刺耳的,但因融入了混沌的寂静,竟让人不觉突兀。
各种声音被分解的过程,让我想到电影《借东西的小人阿莉埃蒂》。借物小人只有10厘米高,所以在她耳中,无数声音被放大。她能听出水在水管里流动的缓急,能听到昆虫在叶子表面振翅飞走时带动的气流声。
那么我们到底错过了多少声音呢?作为一个用眼过度的资深近视者,我意识到自己对听觉的荒废。
2
比大自然的声音更迷人的,是街市巷陌中,人的声音。
那天仍然在乡村——是一个离市区比较近的乡村——听到有人挑着担子在卖鱼。叫卖声由远及近、由近及远地传遍整个村子。那是一首自创的歌谣,歌谣的内容不外把各种鱼的名称,按它们的发音顺口程度连缀起来。但他天生的好歌喉,加上韵律的巧妙搭配、鱼名的合理罗列,整个过程婉转高扬、气度不凡。
琢磨很久,知道他非这么唱不可。鱼名是顺势而为,高音必须恰好落在尾音,如此才能把叫卖声往外扩散。如果都用平常说话的方式来发音,如何扩散?另外,在发音方法上他故意将发音唱得含糊,一来可能是为省力(清晰发音太累),二来听者会努力分辨他唱的是什么,注意力不知不觉地被吸引过去。
这就是民间的智慧。
想起来,有很多叫卖方式都才华横溢。叫卖声一定是符合发音规则和音律的,包括收破烂的“旧电器旧报纸,旧电视旧摩托,旧书旧被,旧铜废铁”,增一字则多,减一字则少,任一字都不可调动位置。就像前贤论诗所说,好的用字有黏着力,调动之后都不如原文贴切。
每一类叫卖声又有区别。卖鱼的,叫卖声悠扬远传,高处直入云霄,低处拖曳不去,戏曲一般,竹筐里的每一片鳍翅鳞光大概都是他的底气。收破烂的,则短促简洁,如快板、如三句半,讲究的是直入耳膜、不容置疑。
最为优雅的是卖花声。吾生也晚,竟没听过。“卖花声过,人唱窗纱”“枕上鸣鸠唤晓晴,绿杨门巷卖花声”“数歇卖花声过耳,谁家斗草事关身”的情形,只在资料里得见。
也不是只有卖花声才具诗意,几乎所有的市声都是诗意的。比如在老家,醒得很早的时候,天还没有亮透,就能听到从路口的小集市传来的声音。猪肉铺老板率先排開案板,然后,将一大扇猪重重地甩在案板上,“砰”一声,宣告一天的开始。然后便是“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
他旁边的早点铺子,卖油条、豆浆加肠粉,也没闲着。风炉烧起来,炉膛里的“呼呼”声越来越响;碗、碟、筷各就各位,“叮当”恳切;间插于其中的,是早点铺子老板娘和猪肉老板的聊天声,他们比邻工作已经多年。
这是平凡的一生中平凡的一天。
(丁 强摘自《文汇报》2018年7月25日,本刊节选,刘树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