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的秦蜀栈道考察记
2018-09-14
秦岭南北的关中盆地和四川盆地,雄踞于河、渭与江、汉的上游,背靠西部辽阔雄奇的高原,面向东部坦荡如砥的平原,高屋建瓴,形势险要,是秦汉王朝统一全国的战略基地。刘邦帝业的成功、汉初三杰的智慧和汉武大帝的向西开拓、丝绸之路的开通,都不约而同地利用了秦蜀一体化与农牧一体化,而这两个一体化的大动脉是联系大西北与大西南的千里栈道。
司马迁的栈道之旅,是秦蜀千里栈道的第一次系统考察和完美展示,对建构以栈道为轴心的西部文明生成发展体系,起到了重要的印证和促进作用。从司马迁遗墨看秦蜀栈道,也是对陕甘川交通文化的一次重要“考古”。
中国西南的蜀汉大地,不仅是秦统一全国的战略基地,更是西汉王朝发祥的圣地,还是司马相如等汉代文学大家的生长之地。因此,“少负不羁之才”“耕牧河山之阳”的司马迁,一直渴望沿着秦蜀栈道考察大西南,解读秦汉成功的奥秘。
秦、蜀、楚的历史文化及开发保护等进需引起足够的重视。
“无所不通”的千里栈道
中华古典文明有一个自西向东、由西北到东南的推进过程,而近代资本主义文明有一个从沿海到内陆、从东南到西北的推进过程。汉唐是中华古代文明的极盛时代,这一文明的轴心就是秦蜀千里栈道。司马迁在《史记·货殖列传》《史记·河渠书》及相关人物传记中,对千里栈道有着全面而深刻的认识。
司马迁认为秦蜀千里栈道是战国秦汉“天府之国”的经济文化大动脉。司马迁在《史记·货殖列传》中,将秦、蜀、陇右作为大关中的“天府之国”:“关中自汧、雍以东至河、华,膏壤沃野千里,自虞夏之贡以为上田,而公刘适邠,大王、王季在岐,文王作丰,武王治镐,故其民犹有先王之遗风,好稼穑,殖五谷,地重,重为邪。及秦文、德、缪居雍,隙陇蜀之货物而多贾。献公徙栎邑,栎邑北卻戎翟,东通三晋,亦多大贾。昭治咸阳,因以汉都,长安诸陵,四方辐凑并至而会,地小人众,故其民益玩巧而事末也。南则巴蜀。巴蜀亦沃野,地饶卮、姜、丹沙、石、铜、铁、竹、木之器。南御滇僰,僰僮。西近邛笮,笮马、旄牛。然四塞,栈道千里,无所不通,唯褒斜绾毂其口,以所多易所鲜。天水、陇西、北地、上郡与关中同俗,然西有羌中之利,北有戎翟之畜,畜牧为天下饶。然地亦穷险,唯京师要其道。故关中之地,于天下三分之一,而人众不过什三;然量其富,什居其六。”
褒斜栈道鸡头关石刻
司马迁将战国秦汉时期的华夏经济地理分为山东、山西、江南、龙门碣石以北四大地区,而大关中所在的山西地区,又分为关中盆地、巴蜀、陇右三大板块,在全国所占土地不到三分之一,人口不到十分之三,但财富却占全国的五分之三。而在大关中的“天府之国”,褒斜栈道是沟通南北的经济大动脉,将“膏壤沃野千里”的关中平原与“巴蜀亦沃野”的四川盆地密切联系起来,“隙陇蜀之货物而多贾”,将大西北与大西南贯通起来,打破了秦岭南北两大盆地的封闭,“栈道千里,无所不通,唯褒斜绾毂其口,以所多易所鲜。”
司马迁记载了汉武盛世开凿褒斜道,促进南北交通的盛况。褒斜道作为沟通西北与西南的官驿大道,在战国秦汉时期发挥了重要的作用。汉武帝时期,随着国家经济文化的全面繁荣,关东与关中、南方与关中的交通受制于“黄河砥柱之险”,“漕从山东西,岁百余万石,更砥柱之限,败亡甚多,而亦烦费”。《索隐》曰:“谓从山东运漕而西入关也。”因此,有人建议开凿褒斜道水路,实现水陆大联运,将关东黄河中下游的漕粮赋税运到南阳,再由汉水支流唐、白河运到襄阳,将南方的漕粮赋税由长江溯汉江而上运到襄阳,再由襄阳溯汉江而上输送到汉中,然后再经过褒斜道水运、陆转到国都长安,这样既可避开黄河干流上东西交通的“砥柱之险”,又可以将汉中和巴蜀钱粮、物产顺利转运到长安。这是一项涉及到西汉国家经济大动脉,确保国家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安全的大战略,也是栈道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开凿褒斜道漕运,所以汉武帝格外重视,下令实施。司马迁在《史记·河渠书》中,翔实地记录了开凿的经过。这是秦蜀千里栈道第一次大规模地开凿水运通道,虽没有达到漕运的目的,但陆路更加畅通,成为南北方的经济大动脉和国都长安的生命线。
司马迁在秦汉帝王《本纪》和多个人物传记中,描写了秦蜀千里栈道与秦汉帝国创建发展的关系。由《史记·秦本纪》来看,秦国在春秋末、战国初年已开始向秦岭之南开辟。
“兴于蜀汉”的大汉雄风
战国秦汉时期的汉中,千里栈道的畅通有效地联系起秦陇与巴蜀,使得秦岭南北的关中盆地、汉中盆地与四川盆地成为中国最早的“天府之国”。“栈道千里,通于蜀汉,使天下皆畏秦。”这里不仅成就了“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的大秦帝国,而且也成为“高祖受命,兴于汉中”的汉家发祥之地。对此,司马迁有清醒的认识,提出了“汉之兴,自蜀汉”的观点。
高帝元年﹙公元前206年﹚二月,项羽分天下王诸将。“立沛公为汉王,王巴、蜀、汉中,都南郑。”“而三分关中,王秦降将,以距塞汉路。”夏四月,汉王刘邦之国,八月,汉王引兵从故道出,袭雍,雍王章邯迎击汉陈仓。刘邦实际在汉中的汉国为王的时间不到四个月。时间虽短,但刘邦集团干了5件大事。
其一,转危为机,奠定了奋发有为的大汉雄风的基础。汉初名儒陆贾曾说:“且夫秦失其政,诸侯豪杰并起,唯汉王先入关,据咸阳。项羽倍约,自立为西楚霸王,诸侯皆属,可谓至强。然汉王起巴蜀,鞭笞天下,劫略诸侯,遂诛项羽灭之。五年之间,海内平定,此非人力,天之所建也。”刘邦没有被项羽的气势和遏制的形势所压倒,正如司马迁所言:“子羽暴虐,汉行功德;愤发蜀汉,还定三秦;诛籍业帝,天下惟宁,改制易俗。”
四川广元朝天区先秦栈道的所在——曾家山,这里也是剑门蜀道的起点。
周秦汉唐千余年间,秦岭古道作为自长安翻越秦岭、前往南方诸省的战略通道,在政治、军事、经济各方面均发挥过重要作用,有丰富的历史文化积淀。图为华山长空栈道。
作为秦蜀相通之路,秦蜀栈道是古代连接陕西关中平原与成都平原的重要历史通道。
其二,还定三秦,一统天下的战略完成于汉中。控制关中、汉中与蜀中,争夺天下是刘邦的既定战略。而这一战略的设计者是张良,推动者是萧何、韩信,决策者及实施者是刘邦,最终完成在汉中。在入汉中前,张良通过项羽的叔父项伯,为刘邦争得了汉中郡这块战略要地,为走出栈道、夺得天下奠定了基础。
其三,筑坛拜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行军谋略形成于汉中。
其四,募发賨民,西汉王朝的民族融合政策奠定于汉中。巴人“天性劲勇”,是刘邦兵定三秦的急先锋。
其五,在汉中、蜀中兴修水利,发展经济,足食足兵,建立了可靠的后方基地。萧何在汉中盆地汉江支流褒河之上主持修建了著名的水利工程——山河堰,使汉中盆地变成了旱涝保收的粮仓。汉中及蜀地丰盈的粮草和充足的兵源,为刘邦击败三秦、统一天下提供了可靠的保障。
以上五大战略举措,实施的关键是“千里栈道”。司马迁在世界交通史上第一次全方位地展示了栈道的独特魅力,雄辩地证明了汉中成为西汉王朝的发祥地。司马迁在《史记·六国年表》中说:“禹兴于西羌,汤起于亳,周之王也以丰镐伐殷,秦之帝用雍州兴,汉之兴自蜀汉。”东汉摩崖《石门颂》也说:“高祖受命,兴于汉中。道由子午,出散入秦,建定帝位,以汉诋焉。”司马迁向历史和未来证明,西汉王朝的建立与统一,与秦蜀千里栈道有密切关系。
“西征巴蜀”的栈道之旅
西南巴蜀大地是司马家族的发祥地,是司马迁八世祖司马错建功立业之地,也是司马迁生命历程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最为风光的历史时期。刘邦君臣在蜀、汉大地崛起奋斗,建立汉室天下的历史传奇,以及号称“辞宗”“赋圣”的司马相如走出西南的成功范例,都深深地吸引着司马迁。于是,在汉代文学文化史与中华文明史上,汉武盛世二司马都在千里栈道上留下了他们跋涉的足迹。
司马迁家族与西南大地有很深远的历史渊源。《太史公自序》说:三皇五帝时代,“颛顼帝命南正重以司天,北正黎以司地”。司马错的栈道之旅,是从谋划吞并巴蜀开始的。《太史公自序》说:“在秦者名错,与张仪争论,于是惠王使错将伐蜀,遂拔,因而守之。”司马错夺取了巴蜀,将关中盆地、汉中盆地和四川盆地通过千里栈道联系在一起,建立起秦国立足西部、虎视东方的战略基地。“蜀既属秦,秦以益强,富厚,轻诸侯。”在巩固大西南的过程中,司马错立下了汗马功劳。他还是杰出的战略大师,目光深远,谋略过人,他一辈子只干一件事:灭蜀,平蜀,治蜀。在守蜀、攻楚的过程中,千里秦蜀栈道,是大秦帝国夺取西南、灭楚统一全国的战略大通道,大将司马错功勋卓著,让司马迁无比自豪,因而写进了《太史公自序》,也让青年司马迁对奇险富饶的大西南极为神往,对秦蜀栈道格外着迷。
司马迁生长在中华文明大整合与大融合的汉武帝时代,秦岭南北“一山两盆”的“天府之国”,是中华文化进行域内整合和面向丝路融合西域文化的大舞台。“无所不通”的千里栈道,是大秦帝国与西汉王朝统一全国的战略大通道,是秦蜀“天府之国”的经济文化大动脉,是连接由长安向西和由成都向南的南北丝绸之路的纽带。“兴于蜀汉”的大汉雄风,既培育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汉兴战略,又孕育了张骞“为人强力,宽大信人”的高尚品德。
司马迁的“西征巴蜀”栈道之旅,不仅完成了经略西南,设置郡县的直接任务,而且考察了汉中与栈道、成都与都江堰,进一步清楚了汉中、成都平原在秦汉大一统过程中的地位,明确了“栈道千里,通了蜀汉,使天下皆畏秦”的奥秘,确立了“中国山川东北流,其维,首在陇蜀”,“禹兴于西羌,汤起于亳,周之王也以丰镐伐殷,秦之帝用雍州兴,汉之兴自蜀汉”等一系列中华文明起源并发展于西部地区的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