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新证》前言与后记
2018-09-13赵伯陶
前 言
《聊斋志异》一书在中国文学史上声名赫赫,常被论者誉为古代文言小说的顶峰之作。清代中叶的学者纪昀曾云:“《聊斋志异》盛行一时,然才子之笔,非著书者之笔也。”又说:“今燕昵之词,媟狎之态,细微曲折,摹绘如生。使出自言,似无此理;使出作者代言,则何从而闻见之?” ① 上述内容尽管出自其学生盛时彦的转述,但大抵可代表纪昀的真实态度则可以肯定。古代小说史研究者针对清人的这一番评论虽见仁见智,各抒己见,但大都认为蒲松龄的“才子之笔”为文学创作的不二法门,并非与“著书者之笔”构成二元对立的态势。鲁迅所谓“用传奇法,而以志怪” [1]179,如此评价《聊斋志异》,言简意赅地指出蒲松龄的文字特色,每为论者所喜引用。同是文言书写,何以《聊斋志异》能独树一帜,具有“空前绝后”的轰动效应?一言以蔽之,蒲松龄的小说写作并非一过性的。
《聊斋志异》的小说框架大约在作者四十岁左右即已成型,此后对自己钟爱的小说作品不断加工修订,持续了将近三十年的漫长岁月。主观的不断努力而外,坐馆蒙学的寂寞与毕家丰富的藏书,也是蒲松龄小说修订能够成功的重要客观条件。纪昀撰写《阅微草堂笔记》,兴之所至,意到笔随,属于真正意义上的“笔记”,绝没有反复锤炼修改的意愿,与《聊斋志异》的写作方法判然有别。后人若贸然比较两者的不同,就如同评价苹果与香蕉的口味,因每个人各有所嗜,是很难准确说出子午卯酉的。以此而论,所谓“才子之笔”与“著书者之笔”的争议可以休矣。
《聊斋志异》倾注了蒲松龄的大半生心血,如果说小说情节的生动性,即创作主体讲故事的才能,大部分取决于作者的天赋条件的话,那么语言运用的丰富多彩就大部分是作者后天努力的结果了。当然还有最为重要的一点,即作者为什么而创作的问题,亦即蒲松龄创作小说的动力何在。用作者自己的话而言就是:“集腋为裘,妄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寄托如此,亦足悲矣。” [2]30夫子自道式的所谓“孤愤”说、“寄托”说,在相当程度上也左右了今天的论者。蹭蹬场屋,失意科举,不能践履儒家“修齐治平”之道,是蒲松龄“孤愤”产生的源头;徜徉灵界,酿情鬼狐,在虚拟的理想乐园寻觅知音,是蒲松龄的“寄托”所在。质言之,《聊斋志异》一书承载了作者的平生理想,也宣泄出其一腔幽怨,其写作并非只是一般意义上的小说创作,而是用自己的全部热情谱写出生命理想的颂歌。把原本以自娱为目的的小说写作逐渐当作一己之事业去完成,是蒲松龄区别于古代文言小说作家的显著特征,这也奠定了《聊斋志异》之所以能够彪炳后世的文学地位。
由于蒲松龄在小说创作中纵横捭阖于经典文献,多方取资,且日积月累,不避繁难,《聊斋志异》的文字虽不甚艰深,却意蕴丰富,特别是作者使事用典,如盐著水中,浑然无迹,读者若轻易放过,不求甚解,就会丧失小说所蕴含的一部分情趣,甚而郢书燕说,不甚了了。清人冯镇峦即已注意到这一有关阅读接受的问题,其《读〈聊斋〉杂说》有云:“是书遍天下无不爱好之,然领会各有深浅。” [3]2480清代为《聊斋志异》作注且传世者有两家,即吕湛恩与何垠,两者的注释各有千秋,虽不免一些误解,但基本解决了《聊斋志异》用典出处问题,对于有关词义的诠释也有阐幽发微之功。旧时读书人大多从事八股举业,因为科举在专制时代几乎是平民或寒门子弟晋身仕途唯一的通道——尽管这一通道极其不通畅,但总算是一种希望。“四书”即《论语》《大学》《中庸》《孟子》是当时读书人的必备功课,须臾难离,因而对于《聊斋志异》中的“四书”典,两旧注多不出注,若注出反成蛇足。这对于今天的读者而言,无疑极不方便。1962年,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出版张友鹤先生辑校之《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学界简称“三会本”;2000年,齐鲁书社出版任笃行先生辑校之《全校会注集评聊斋志异》,学界或称之为“全校本”。两书整理《聊斋志异》的清人旧注、旧评各有特色,对于今天的读者研读《聊斋志异》皆大有裨益。
现代为《聊斋志异》全本作注者有多家,如朱其铠先生主编《全本新注聊斋志异》(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出版)、盛伟先生《聊斋志异校注》(山西人民出版社2000年出版),皆在清人注释基础上更上一层楼,为《聊斋志异》的普及与研究做出贡献,功不可没。现代选注本则繁简不一、良莠不齐,有近百家出版社竞相出版,影响较大者如张友鹤先生《聊斋志异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年出版)、中山大学中文系《评注聊斋志异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77年出版)、李伯齐、徐文军先生《聊斋志异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出版)、马振方先生《聊斋志异:精选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年出版),等等。《聊斋志异》的白话译本,坊间也有多种,影响较大者如马振方先生主编《聊斋志异评赏大成》(漓江出版社1992年出版)、孙通海先生等译《文白对照聊斋志异》(中华书局2010年出版)、丁如明先生等译《聊斋志异全译》(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出版),等等。此后,中华书局《文白对照聊斋志异》又由于天池先生加注释与题解,作为“全本全注全译丛书”《聊斋志异》于2015年4月出版,其注释较诸上述两种全注本后出转精。
隨着古籍数字化的进程与国家图书馆PDF版地方志的互联网开放,历代典籍的相关检索条件日益便利,笔者发现《聊斋志异》有重新详注的必要,因为唯有正确无误诠释小说语词及使事用典,才有可能正确把握《聊斋》真义。从2008年开始,笔者即应人民文学出版社之邀做《聊斋志异详注新评》,正文与分卷即以上述任笃行之“全校本”为底本。拙作于2016年4月出版,全四册2500千字,截止当年底,已经第二次印刷。《聊斋》学权威学者、山东大学袁世硕教授为拙作撰序有云:
伯陶注释《聊斋》,眼界开阔,小说文本中出现的人名、地名、物名、事件,即便不甚关乎作品大体者,都不轻易放过。如辨《金姑父》篇的“东莞”应为“东关驿”,《夜叉国》中的“交州”应依二十四卷抄本作“胶州”,《沅俗》所言“沅江”应为“元江”,《尸变》中的“搭帐衣”实为“送给死者的衣衾”等,不仅与文本叙写的情况相吻合,对读者也有增长历史文化知识的意义。出于这种思路,伯陶作“简评”也冲破了一般就小说所叙故事情节揭示其意思意义的模式,注重探明各自的本事、源流、事理,参照中西有关文献,引生出文本深层隐含的微言大义。 [4]5
从2014年开始,笔者已经就注评《聊斋》期间新发现的诸多问题,陆续写有系列论文近三十篇,分别发表在《社会科学辑刊》《东南大学学报》《河北学刊》《求是学刊》《聊城大学学报》《铜仁学院学报》《文史知识》《蒲松龄研究》等刊物,受到学界瞩目。如对《妖术》中“高壶”的重释,对《促织》中“蠹贫”一词、《鸽异》中“鹊花”与“狗眼”名鸽称谓的厘订,对《司文郎》中“白服裙帽,望之傀然”、《采薇翁》中“浮云白雀之徒”的再诠,对《潞令》中“颠越货多”二句、《罗祖》中无为教创始人罗梦鸿的考辨等,皆不乏新见。发现《桓侯》中“居停主人”刘子翚乃朱熹老师,临终前曾向后者传授源于《易经》的“不远复”三字符,从而揭示出作者悬想虚构小说的线索及创作主旨,自认为是发前人未发之覆。本书作为一部研究《聊斋》的专著,即综合上述论文内容加以分类重组,且有所增删。小到字词以及人名、地名的训诂考辨,大到社会制度、历史背景的阐幽发微,都可称不拘一格,从文献出发,以考据的方法探讨《聊斋志异》的文化与艺术,是本书的独特之处。总之,以能对读者有所帮助或启发为目的,力图多角度、多方面揭示《聊斋志异》的思想艺术价值为本专著之职志。因相关考据、论述大都未落前辈学人窠臼,或有新的发现,故拟名曰“《聊斋志异》新证”。
《〈聊斋志异〉新证》共分四编,第一编四章,分别从科举、刑法、地名、人物等方面,新证小说之历史样貌;第二编五章,分别从文化品格、阅读接受、“空白”艺术、用语借鉴、清人旧评等方面,新论小说之艺术特点;第三编七章,分别就小说与《书》《易》“三礼”《诗经》《左传》“四书”“前四史”《太平广记》等文献典籍的关系问题加以探讨;第四编二十五章,前三章属于总论性质,其馀二十二章分论《聊斋》相关篇目,故以“丛脞新录”为编。
应当明确指出的是,《聊斋志异详注新评》是在前人注释的基础上进行的,如果说意在求新,也是借助检索工具的多样化选择,站在前人肩膀上望远数步而已。《〈聊斋志异〉新证》中的大部分内容则是将《聊斋志异详注新评》中所发现的问题加以系统化的整理分类,奉献于对《聊斋志异》有进一步研究兴趣的读者。本书有少量的《聊斋》例证,在不同章节中有所重复,无非为更有利于针对不同问题或不同角度的论证而已,并非叠床架屋或自我重复。书中多有涉及前人成果的例证,也无非出于探讨解决相关问题的用心,而非妄逞胸臆或自以为是。引证文献或文章皆出注版本、页码(线装书因无统一页码,除外),以便读者复核。引证地方志因使用国家图书馆的数字化成果,原书大多无统一页码,所以单独出注的做法实无必要,正文中说明版本即可。本书引证《聊斋志异》原文及清人注评,一律以任笃行先生辑校之《全校会注集评聊斋志异》(齐鲁书社2000年出版)为底本,引文后括注该书页码,如此可以眉目清楚并简省篇幅。
七十老翁何所求,校注古籍不计,这部专著可能是笔者学术生涯的谢幕之作了。这里要特别感谢文化艺术出版社社长杨斌先生,承蒙他慨允出版拙作,令笔者的科研工作在这里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
赵伯陶
2017年6月10日
后 记
周诗有之曰:“俟河之清,人寿几何?”故逝者如斯,夫子兴叹;上善若水,伯阳无争。洛浦微波,昔年陈思安在;巫山旧梦,曩日楚怀竞夸。盖德必有邻,非伪君子;情能胜欲,是真丈夫。國可清凉,陋室原本静室;窝称安乐,聊斋即是心斋。赠芍采兰,志当存远;振葩扬藻,思若有神。四始徜徉,探阃奥于典籍;五方酝酿,征秘幻于乡邻。优游方外之奇瑰,窘束人间之惨淡。仿佛来仙躅,寄意在真俗之间;依稀见灵心,托兴于形骸之外。屈宋继武,楮上尽显常情;游夏同门,笔下犹存馀妍。黄粱续梦,何来渭水之宾;青蛙惩贪,原非缑山之客。蒲翁数奇,青云无路,寄托如此,亦奚云悲?盖尘寰少一庸官,青史多一才士,彪炳千秋,足传不朽!
陶踽踽少朋,徘徊羊肠之路;绥绥有意,踧踖虎首之途。刍狗践脊生悲,不贪为宝;栎社贻梦藏拙,无用即佳。评注“鬼狐”,非同附骥;新证“聊斋”,亦羞乘轩。前者早付剞劂,后者即灾梨枣。然退休人专著难出,亦徒呼奈何而已。文化艺术出版社社长杨斌先生,久仰令名,平素未尝识荆,日前偶遇,知拙作杀青,即慨允出版。忐忑既久,仍感激莫名!副总编辑董瑞丽编审擘画统筹,尽心竭力;又协同刘宇灿女史郢斧共执,补苴罅漏。鲁鱼豕亥,攸有重修;别雨淮风,亦所必正。减拙作之瑕玷,忝书林之附庸,谢忱曷胜。
噫!同参玉版,且“吃茶去”!是为记。
丁酉仲夏赵伯陶记于京北天通楼
参考文献:
[1]鲁迅.清之拟晋唐小说及其支流[M]?蛐?蛐中国小说史略.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
[2]蒲松龄.聊斋自志[M]?蛐?蛐全校会注集评聊斋志异.任笃行,辑校.济南:齐鲁书社,2000.
[3]蒲松龄.各抄刻本序跋、品题[M]?蛐?蛐全校会注集评聊斋志异.任笃行,辑校.济南:齐鲁书社, 2000.
[4]赵伯陶.聊斋志异详注新评[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
(责任编辑:陈丽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