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玫的春天
2018-09-13姜瑜
姜瑜
李玫靠在床头,看着月光撒在儿子脸上,儿子均匀地呼吸着,像只懒洋洋的猫。潮湿的小屋里,似乎还有一丝半缕男人的气息,李玫抹了抹鼻子,便闻不见了。她努力控制自己不去触碰那些日子,几番挣扎,随它去了。
两年前,三岁的儿子被发现在幼儿园里行为怪异,他总蹲在厕所里发呆,也从不和别人说话,时常在课上大声怪叫。老师只好给家长打了电话,李玫和丈夫带着小洋跑遍了全市的医院,一个月下来,所有的检查结果都一样:自闭症,可能终生都需要人照顾,而且无法融入社会。
那晚,小洋先睡了。李玫和丈夫坐在客厅里一言不发。李玫抬起头来看着丈夫的脸,丈夫的眼睛像两只燃尽的蜡烛。他盯着地面说:“怎么办?”李玫摇了摇头,她的喉咙又干又涩,已经发不出声音。丈夫抬高了嗓门:“到底怎么办!”李玫紧蹙眉头,摆手示意丈夫不要惊到小洋。丈夫叹了口气,趿着拖鞋踱进卧室。
翌晨醒来时,丈夫已不见了踪影。打他电话,永远都是关机,最后成了空号。过了一个星期,李玫收到了一份离婚协议书,上面写着孩子归她,房子归丈夫,财产平分。李玫心如死灰,颤颤地签下自己的名字。
李玫在一家工厂做会计,每月工资两千多元,勉强能维持生活。她还通过朋友接了不少做账的活,她想,等自己死了,小洋还要过下去。她那纤滑的手逐渐变得粗糙,像生出苔藓的墙壁。
此刻,李玫舒开手掌,仔细打量它们。那手掌沟壑纵横,凹下去的细沟里积存着灰尘,在月光下显出白色。
李玫抬头看了看墙上的老式钟表,月亮慢慢隐没在了云里。李玫用脚把拖鞋拨到身前,轻轻地穿上走出卧室。她先在沙发上坐了一会,等屋里的一切都能清晰辨认了,踱到厨房洗了积攒多目的碗筷,随后简单归并了桌上的杂物。昨天,她最好的女友说要带大学同学来串个门。她苦笑着:这个家连自己都看不下去了。
桌子收拾停当,李玫坐在沙发上,随手抓过一把废纸,她不经意地扫了几眼,发现那是儿子的涂鸦。自从小洋查出得了自闭症,她就把他送进了一家自闭症康复幼儿园。她早就听幼儿园的老师说小洋爱画画了。让她感到惊奇的是,这些涂鸦竟都各具特色,寥寥几笔,却深深迷住了李玫。她又四处寻找,原来家里到处都有这样的涂鸦,她贪婪地用眼睛抚摸它们。
儿子翻身起床的声音扰停了李玫的欣赏,她走到床边,帮小洋穿好衣服。李玫揽过小洋来说:“小洋,你的画真好看。”小洋和往常一样,用暗淡无神的眼睛看着窗外。
吃过早饭后,小洋端坐在桌前以一副大师的姿态开始作画。李玫从来没观察过正在画画的儿子,他那严肃的神情让李玫忍俊不禁。小洋歪过头,看了李玫一眼。李玫乐了,躲在屋门后偷偷看他。
客厅里传来了清脆的敲门声,李玫推开门,是女友来了,她身后还有另一个女人。李玫一眼就认出那女人是她的大学同学,听说她开了家画廊。
“李玫,还认识这是谁吗?”
“当然认识,刘云啊,快进来,我给你们泡茶去。”
二人坐在沙发上看着李玫在厨房里忙活。
刘云轻声说:“苦了她了。”
“孩子呢?”
“在屋里吧,去找找看。”
二人来到卧室,看到小洋笔直地坐在椅子上,他的腿还不够长,只能吊在半空。刘云走过去一看,惊得叫了出来。李玫听到后,快步走到她们跟前说:“怎么了?怎么了?”劉云仔细看了看小洋的画,对李玫说:“他跟谁学的画画?”李玫很疑惑:“没有啊,他自己抹着玩。”刘云把李玫拉到一边:“不可能!国外印象派的大师也就这样!”李玫听得一头雾水,拉着二人去客厅坐下。
刘云拽着李玫的手说:“你真该好好培养他,他才这么小啊!市里有个少儿绘画比赛,快给他报名吧。”李玫倒着茶随口说:“可别让他去丢人了,画的什么啊,跟人家学过的没法比。”刘云按下她倒茶的手:“你听我说,你只要给他报名就一定能行,他的画挂在我那里都有人买。”李玫听了,笑了笑,点点头。刘云晃晃她的手:“你要信我。”李玫思索了一下,说:“好的,我明天给他报名。”刘云笑了:“嗯,我把邮箱地址发给你。”
她们聊了很多,李玫说着说着就哭了,三人抱在一起,仿佛回到了毕业那天。
临走时,刘云再三叮嘱:“别忘了给孩子报名!”
李玫提交了初赛作品,便几乎忘了这事。不曾想小洋一路过关斩将,进了决赛,还被邀请参加颁奖典礼。
第二天,李玫早早地把小洋叫醒,给小洋仔细搓了澡,又给他穿上刚买的衣服。她发现自己的儿子比电视上的童星还要帅气白嫩。李玫自己也精心梳妆打扮了一番,看着镜子里的一大一小两个人,心里有种久违的敞亮,她不禁惊叹:“这是我们俩吗?”
颁奖典礼设在五星级酒店的报告厅里,到处闪着耀眼的灯光,她有些慌乱,突然看到了刘云,就像发现了救命稻草一样,赶忙挤了过去。刘云看到小洋,揽着他瘦小的肩膀说:“我就说这孩子一定行吧!”李玫笑着站在一旁。刘云趴在李玫耳朵边上悄声说:“他拿了特等奖,等会儿可能有电视台来采访,你要说孩子虽然得了自闭症,但对绘画非常痴迷,表现出了很强的天分,懂吗?”李玫抬头看了刘云一眼,迟疑了一下又低下头,“怕是说不好”,鼻尖上沁出汗来。刘云递给她一张纸说:“别紧张,这才什么时候,这几天小洋在我们圈里已经是名人了,颁完奖肯定有人买小洋的画,价格低不了,你可千万保持清醒,别轻易答应……”李玫听着茫然地点点头。她轻声回答:“好,听你的。”
主持人念出特等奖的归属时,李玫几近窒息。一切结束了,李玫带着儿子笑眯眯地进家时,不止一个电视台正在播报有关绘画比赛颁奖的新闻。他们不约而同地在标题上使用了“自闭症儿童”、“天才”这些字眼。李玫守在电视机前,挨个台搜寻关于小洋的消息。
电视里有位教授在接受记者的采访,记者问:“教授,今年少儿绘画大赛的特等奖获得者是一个患有自闭症的儿童,他只有五岁,对他的作品您怎么看?”教授捋了捋稀疏的头发来掩住头顶那片“荒漠”说:“这孩子在绘画方面显示出极高的天赋,无论从构图还是色彩来看,他都远远地超出同龄人,几乎可以把他的作品定义为印象派了,在一些方面连绘画专业的成年人都不如他。患有自闭症的孩子,往往拥有异于常人的禀赋,真是天才啊!”记者又问:“看来教授对他的评价很高,您能给这幅作品估个价吗?”教授面露难色,嘴唇抖了几下只抖出一串模糊不清的声音:“不,不,我……不好估,不好估……”记者赶忙把话筒移到自己嘴边:“教授是想说这幅作品是无价的吗?”教授狡黠地看了记者一眼,快步走了。
这时刘云打来电话,她说想送小洋去北京治疗,还可以找最优秀的大师教他画画,只要把小洋一年的作品全给她。李玫一口应了下来,不住地感谢刘云。小洋依旧端坐着画画,一张又一张,画完了就随手扔在一边。
听到有敲门声。李玫整理了一下衣领,堆了满脸笑容去开门。一开门,那笑容就不知是该收回还是扔掉了,直直僵在脸上。来人是小洋的爸爸。
他手里提着一箱牛奶和一条鱼,脸上的笑容几乎要淌下来。
“你来干什么?”
“我来看看小洋。”
“这么多年你也没来过,今天来是几个意思?”
“小洋上电视了!我刚看到的!”
“你这才想起来你有这个儿子?”
两年来李玫一直跟家里说,丈夫出车祸死了,连尸骨都没见到。而在她心里,丈夫也的确是和死了无异。
李玫说:“你走吧。”丈夫摇摇头。李玫像母狼一样咆哮着:“你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他理直气壮地说:“这是我儿子,他流着我的血!”李玫抓起他带的东西,连着他一起往外推。他一眼看到地上有幅画,弯腰捡了起来,向小洋喊:“小洋,这是你画的吗?送给我好吗?我是你爸爸啊!”
小洋看着地面。李玫厉声喝道:“你放下!”丈夫咧开嘴笑了:“小洋没说让我放下,我走了啊,停两天再来看你们。”说罢他抓着画便跑下楼了。李玫重重地摔过门去:“滚!”
李玫喘平了气息,来到小洋身边。小洋依旧端坐在桌前画画。手机铃声响了,那头是个陌生男人。他自称是画廊老板,想做小洋的经纪人,每年给小洋30万,条件是一年内小洋只能在他的画廊作画,不能私自卖画。没等他说完,李玫就说:“我应了别人了,抱歉。”那人迟疑了一下问:“哦,没事。你应了谁啊?”李玫脱口而出:“我同学,刘云。”
接下来的几天里,李玫在刘云的安排下,辞去了工厂的工作,填报了各种表格。这天晚上吃过晚饭,她边收拾行李边看着电视,忽然发现电视上出现了小洋母子俩在绘画比赛的颁奖现场,她就坐在沙发上看了起来。镜头一换,记者和一个白发老头坐在演播厅,记者说:“教授,近段时间大家都在谈论一件事情,我市一名自闭症儿童在绘画方面有着极高的天赋,小小年纪就画出堪称大师级的作品,一幅画炒到5万一幅,还一画难求。对这件事情您怎么看?”教授脸上溢出气愤的神情:“可悲,可悲啊!这分明是一个顽童的涂鸦,可就是因为作者患有自闭症,居然被炒作成了大师之作!这分明是信口雌黄,亵渎艺术!这件事情的背后,肯定有人在操控,肯定是急功近利的家长和……”
教授还在急赤白脸地说着什么,李玫却听不下去了。突然李玫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是刘云打来的电话,李玫赶紧接起来。
“李玫,和小洋吃饭了吗?”
“嗯。”
“
"
“你是不是有事和我说?我刚才看电视了。”
“你已经知道了?真是对不起啊,其实小洋获奖还有媒体报道,都是我们画廊策划周旋的,前期费了很大的人力物力去公关,本来都接近成功了,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客户都取消了订单。一定有人捣鬼,对!肯定是有同行嫉妒,故意跟我过不去,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害你把工作都辞了……”
李玫听著听着,想起了那个陌生男人的电话,话到嘴边却变了:“没关系,刘云。”
说完,李玫微笑着挂断电话。眼泪在她上扬的嘴角稍作停留,以更快的速度坠落。她坐到小洋身边,小洋依然端坐在桌前画画,她轻轻搂住他。李玫感觉自己更爱小洋了,比两年前更爱。
墙上的钟表滴答滴答走着。画笔在纸上沙沙地响,窗外的风吹了进来,带来一阵玉兰花的香气。李玫喃喃道:“天真好,一定能睡到大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