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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短篇小说)

2018-09-12

夜郎文学 2018年4期
关键词:产妇孕妇婴儿

彭 月

乡下的夜晚很宁静,熙熙攘攘的灯光大概是电力不足的原因,远远望去像坟墓上燃起的磷火。十二月的山风昼夜不停地追赶着人间残存的余温,刺在人身上如冰针。枯枝残叶自顾自地乱成一团。尽管如此,九点以后整个村庄便进入死寂,偶尔几声犬吠。

两层楼的砖墙房里躺着个孕妇,肿胀的手指间捏着一块蓝色的尿布,似乎是在缝制尿布时太疲倦而睡了过去。昏黄的灯光映衬着她略浮肿腊黄的脸。

昏黄的灯影下走进来一位身着蓝色对襟衣的老人,她六十来岁,黄色的灯光下她面色却晶莹透亮,孩子气的眼睛圆润饱满,只是从身形与穿着上显示她已不再年轻。可以看出年轻时一定是位美人。似乎怕吵醒床上的孕妇,她蹑手蹑脚走了过去,轻轻拿下孕妇手中未缝制完的尿布,转身往墙上拉下了电灯开关,又蹑手蹑脚退了出去。

刚才还在吼叫的狗似乎也累了,集体禁了声。老人来到堂屋中央,熟练地从神龛上摸了盒火柴,抽出一根划着后凑上了桌上的玻璃罩油灯,灯蕊在黑暗里摇曳生姿起来,映衬出神龛上一尊手持净瓶的玉面观音。老人摇了摇手里的火柴,一股青烟扭着缭绕了几下,很快升腾而起继而消失在空中。她理了理衣襟,坐在一把原木光亮的木椅子上,左手翻开了桌上的《金刚经》,右手抽出旁边木鱼嘴里的小木棍敲了起来……

墙外笼子里的公鸡开始了子夜两点的打鸣。堂屋的门被推开了,老人只是稍稍侧了侧头,手仍然错落有致地敲着木鱼,嘴里念念有词。孕妇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把在门闩上:"妈,我做了个梦,梦见院里月亮有箥箕那么大,一条长着红冠子的白蛇进了我的屋头,吓死我了,那冠子比几个公鸡的还大,红的像血样的。孕妇边说边用叉着腰的手抹了抹额头,看样子吓得不轻。老人没有什么表情,嘴唇扇合的速度又加快了起来,回过头翻了页经书。孕妇提高了声音:妈,你多久才念完这一卷?你知道,我最怕蛇了。停了片刻,怏怏地带上了门。

夜又进入更深一层的死寂,门前沙树上偶尔有一两声夜鸟梦呓也被哆哆哆的木鱼声掩盖在黑暗里。木鱼声停了。另一个屋子传来孕妇惊恐的呻吟声。老人回头看了看,揭开玻璃灯罩,用手掌扇了扇灯蕊,火苗跳动了几下,熄灭了。她顾不上把灯罩放回原位,匆匆转身,推门进了孕妇房间里。孕妇斜卧在床头,一只手紧紧抓着床头雕花木靠,表情痛苦,见她走近了,一手抓住她衣角:妈,我怕是要生了,疼得历害。老人伸出两只手,把她的手包在掌心里摩梭:嗯嗯,生孩子就这样,如过趟鬼门关,你忍忍,我叫大伯娘来。孕妇咬着牙点了点头,抽出手扯住了床单。豆大的汗水密密麻麻布满了脸上。

老人打开大门,冷风破门而入,她打了个寒战,清了清嗓子,往对面的寨子喊了起来:大伯娘,大伯娘……快点过来一下,要生了。犬吠声又此起彼伏,一间瓦房里亮起了灯,一声更哄亮的声音压过了犬吠:来了来了。"滚回去睡觉"对面的狗一声委屈的闷哼,没了声息。夜又陷入了沉默。

笼子里的鸡鸣第二遍时,产妇高亢的声音急剧下降,像是被人用湿毛巾捂住口鼻似的闷哼了一声,房间里传来一声啼哭,大伯娘捧着个红皱的婴儿从床沿直起了身。老人笑得合不拢嘴,大伯娘好奇地看着她:你搬来这里少说也有十六年了,还没见你这样笑过。老人点点头递过手中的剪刀:快、快,刚从锅里捞起来的,快把脐带剪了。床上的产妇撑了撑身子:"男的吧?"大伯娘笑得本来就小的眼睛眯成一条线:绣花的。产妇眼里闪烁的光顿时软瘫了下来,与她的身子一块儿瘫倒在了床上。她看着她们扯着那条装着绿色粪便般的猪小肠似的脐带,随着婴儿身体的扭动,脐带与之前梦里那条可怕的蛇重复叠加,它好像在蠢蠢欲动,慢慢地向她的方向移动,发出沙沙的声响,她害怕地往床尾缩,想挣脱这条像蛇又像绳索的东西,空气里散发着越来越浓郁的腥臭。就在它正欲缠绕上她身体的时候,扬起的剪刀合拢了,头顶与剪刀的缝隙吐出一缕青烟。它垂下了头。产妇重重地吐了口气,紧绷的身子软软松驰了下来。

老人千恩万谢地送接生的大伯娘出了门,往她篼里塞了个用红纸封的包。回到屋里,抱起产妇脚旁的襁褓,笑呵呵地递到闭着眼睛的产妇眼前:"看,多胖呐,这皮肤白的,我的乖孙呐。"产妇睁开眼扫了扫襁褓里闭着眼的婴儿,见鬼似的又往里缩了缩。婴儿一脸雪白,额头沾着的胎脂和血迹在这一片雪白的反衬下显得格外刺眼,梦里那条蛇的红冠子又出现了,要命的是婴儿此时竟然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还发出咝咝声音。她惊恐万分:妈,你抱过去吧,皱皮皱皮的,我看着怕。老人轻轻拍着襁褓:这么乖的娃娃,知道她妈妈累了,不哭不闹的……自己生的,你怕什么?产妇没说话,侧过身扯被子盖住了头。老人叹了口气,对着背影道:那我抱去和我睡了哦,要吃奶我再抱过来。你累了,天也快亮了,你好好休息吧。

老人抱着襁褓,柔声哄着婴儿:乖孙,走喽,跟外婆睡去。晨光透过窗户洒了进来,她抬头看看窗户又看看怀里的婴儿,眉眼如花:你妈妈子夜开始阵痛,木鱼声声……就叫你子鱼吧。子鱼乖,跟外婆睡去喽……老人小心翼翼抱着她的孙女,像抱着一尊佛像。

当子鱼注意到床单上有个发红肿亮的小东西时,她刚好三岁半,以为是未褪皮的小老鼠。她见过刚生下来的小老鼠,外婆用它们来泡过酒,据说对烧伤有奇效。只是眼前这小老鼠长相有些奇怪,她好奇地伸手扯了扯,一声尖叫从头顶传来。吓得她捏着老鼠的手力道又大了些。"啪"一记响亮的肉体碰撞声响起,子鱼吃痛松开了手侧过头,母亲满面怒容:你是傻的吗?他吃着你的了还是穿着你的了?小小年纪心肠如此歹毒。早知道就把你浸了尿罐,老娘不该心软。

子鱼有了个弟弟,弟弟与她第一次见面的方式,便是仰肢八叉地露出优越的构造,被迫握手:嗨,我是你弟弟。相当于西方人的握手。

弟弟的到来,让子鱼三岁半便拥有了完整的记忆。以至于三十年后,当在她面前央求她拉弟弟一把的母亲说起这段时,母亲泪眼婆娑,极力否认。她不相信一个三岁半的傻姑娘能一字不漏将她说的话记下来。她认为这是出嫁的女儿始终不养家找的借口。这么想的结果是她狠狠抹干眼泪,用已经干枯的食指指着子鱼的鼻尖:早知道你是如此歹毒,就把你浸了尿罐,老娘不该心软。

子鱼咧了咧嘴角,她笑起来很奇怪;不露牙齿。她知道这个笑对母亲而言是把无形的匕首,可以刺向她的心房。起初母亲发现这一现象的时候,以为她是患了四环素牙。羞于露齿。八岁那年,在某次母亲如此这般控诉她时,她露出这种奇怪的笑,母亲再也压抑不住愤怒的好奇,扑过去掀开她的嘴唇,几乎用尽了一个四十岁左右女人的原始体力,她看着母亲因激动而扭曲的脸,母亲这种表情她见过;在她冒着政策之大不为生了弟弟后,被停了职,办起了个生猪养殖场,捉那些发情期的猪摁在骟匠面前就是这表情,母亲以扒猪腿的姿势扒开了她的嘴唇:一口雪白的牙,并不似这个地方生长的作物。母亲失望地垂下手,转而跟柜子上突然通电了的电视:嗡嗡闪着满屏雪花,声音振得她鼓膜发疼:以后你嫁给陈平平,你喜欢斜嘴,跟他妈正合。母亲说话的时候,得意洋洋。仿佛是战场凯旋归来的战士,又好像收获颇丰的猎人。她知道陈平平;镇上家喻户晓的傻子、贫困户。二十多岁了,见了女人就嘿嘿笑着用手解开腰上绑得看不出原色只剩形状的孝帕布,露出下体做一些莫名其妙的动作。

母亲恢复工作后,刚好是90年代,计划生育轰轰烈烈,即便是山里只有一户人家,也鸡犬不宁,政府大概是缺人手,或许也是缺母亲这般能干的骨干。

她十六岁,此后关于90年代的记忆似黑洞,黑洞里有白花花的肚子、舞动的手脚、蛇一般缠绕着人体的尼龙绳、此起彼伏的哭喊声与耳光声。

子鱼好像一个虔诚的旁观者,冷冷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些挣扎着的孕妇,被几个工作人员架着,抬上手术台,或摁住四肢、或呈大字状捆绑着四肢,肚子耸的跟小山丘一样,她想起了过年时杀年猪的场景。那时,她的意识里还不曾想过那山丘是有生命的,也许它们当时在子鱼的眼里,就好像是人身上多余的脂肪。只是比寻常人胖了些,她们跟年猪似的被摁在这里,就是她们不同常人的体型。

接下来将近一年的时间,子鱼不曾对那些肚子里的东西悲悯过,身穿白衣的天使,往滚圆的肚子上盖上一块洞巾。双手熟练地往肚子上一卡;用碘伏消毒、再用一根粗壮的钢针,钢针上好像有根白色的细软管精准无误地刺进手呈半弧形卡住的位置,抽出细软管,往针孔里注射针剂。子鱼觉得他们的动作纯熟到哪怕断了电、天永远不会亮、世上没有蜡烛这东西,也能准确地完成一系列动作。

开始还挣扎着嚎叫的女人,随着钢针的抽出,眼神逐渐黯淡了下来。年猪在血流干后也是这样的。勒红了的手腕与握得发白的拳头,也松懈开来。子鱼那时具体还看不懂他们是在干些什么,隐约知道一点,又不那么明亮。就像冬日五点多的天色,也像凌晨六点的颜色。后来她懂了那叫绝望,不过九十年代那段动荡的岁月已经浩浩荡荡地辗过后,滚滚烟尘散开了去她才懂得。

针刺入她们肚子的时候,她感到肚子跟着刺痛了一下。不是多高尚的情操,是条件反射的肉疼。

他们松开了绑在床把上的绳子,让家属扶了出去。另一个声嘶力竭的山丘又被架着进来。子鱼没按耐住好奇,问正在手术的叔叔:她们都在隔壁房间?我可以去看看结果吗?他呵斥她:"不许去,小姑娘家,看那些干什么?"子鱼很听话,隐约觉得叔叔这般紧张,应该是少儿不宜。

长大以后,子鱼深刻地领悟到大人对孩子永远是最残酷的:他们希望她以后成为一个出色的医生,理所当然地让她未进学校之前练胆量,就像培养一个冷血的杀手,从小扔进野兽堆里训练胆量。猎物的结果,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刀法。

几年以后,在产科见习课上,面对妇女裸露的下体,子鱼大智若愚地哦了一声。旁边的同学齐刷刷转过头笑了。他们并不明白,他是在回答自己几年前未解的答案。答案并不完全,可她已经知道了如何解。不是吗?

几年前,子鱼跟几个玩伴在医院后面的山上疯跑,偶然看到脚下的草丛里一个白生生的婴儿,她以为是塑料玩具,脑子里还是没有什么概念,再往前走一步,苍蝇嗡嗡作响,又是一具好像残缺了的塑料玩具,玩伴看她在那呆着,想回过头拉她,爬上来大惊失色:尸娃娃!赶紧走,这个山上全是尸娃娃。她跟着好友跑,心里生出一些疑问,又类似于哀劫,好像又不那么纯粹。之后的几年,这些貌似萌芽的疑问不了了之。

之后的一天夜里,熟睡的子鱼被屋外的闹声与火光吵醒,她睡眼惺忪,站在二楼的阳台上,看见了左边的圈房,火光冲天,二十多岁的表舅舅跳进圈里救出了几头嗷嗷悲鸣的大肥猪,楼下一片混乱,她看见远处的小路上,几个逃跑的身影,站在身边的外婆念着阿弥托佛:你妈妈追计划生育得罪的人啊……

她看着那几个快速消失在树影里的背影,嘴角又斜了起来,颇有许多幸灾乐祸的感觉在里面。同样也不全是什么正义,幸灾的是母亲那么凶,终于有人敢在她眼皮底下放火,她想做不敢做的事,有人做了。乐祸是好像他们报仇是应该的。又觉得他们是懦弱无能的,始终惧怕权贵。如果是她不是她女儿,就把她女儿捆了扔到山上,与那些尸体躺在一起,让她嚎叫,让她擅抖,让她眼神黯沉。火光中,她的神色又暗淡了下来:这叫哪门子主意?母亲或许早就求之不得。纵火的人即使知晓了她的心意,也不会成全她的,将几头畜牲与人置之险地的系列后果,大家都会平衡。

子鱼觉得最好再当着她的面,往她女儿脸上狠狠地扇耳光。理所当然的报仇,这是每一个有血性的人应该做的事。她被押在手术室的练胆的那段时间,那些山丘绝望狠毒的谩骂,换来的是她与其它几个正义使者扬起的五指山。

子鱼缩在角落,看着她们高大权威的眼神,耳里啪啪啪耳光声嗡嗡作响。攥着的拳头,冷汗泞泞。往后的岁月里,在母亲的谩骂与滕条下,她更加不敢反抗。

她们面前,她变得更加唯唯喏喏,战战兢兢,虽然她们回过身,对着她的是观音菩萨般慈祥的笑容。有个眼袋瘪的跟奶过孩子样的菩萨,爱怜地捏了一下她婴儿肥的脸蛋,嘴里随喜赞叹:这姑娘长得真乖,给我做儿媳妇了吧。待她们离去,子鱼捂着脸,跑到水池边,用凉水拼命冲洗被捏过的地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还穿着校服,就被许配来许配去。

墙角地上坐着刚被打耳光的女人,她此时像只倒在沙漠的骆驼。子鱼怀着一种同仇共敌的拉拢,用自己的杯子盛了杯水,讨好地蹲下身来递给她。她抬起头,一只手托起沉重的山丘,一只手打翻她手上的杯子,血红的眼睛燃着绝望仇恨的火焰:小婊子,你妈让我断子绝孙,你在这装什么大尾巴狼?子鱼点点头表示赞同她的说法。捡起杯子转身离开。

子鱼认为人间许多事就是这样:你以为已经忘了,其实你记性并没有那么差,只是选择性地将它关在一个笼子里,置于无光的角落。多年后的某天,它会因为某个顽童的撞入,重见天日。

子鱼躺在手术台上,眼睛触及头顶硕大的无影灯,灯光荡漾着疼痛、不堪、羞耻、不安,一点点、一寸寸将她吞噬。像只被人踢翻无法翻身的千年老龟,记忆化零为整,整个前尘往事都在某年某月的今天,在她身上作个了结:母亲生她的夜晚、手术台上引产的孕妇、耳光声、叫骂声、刀片划破皮肤的声音、以及长长的针管、滴咚滳咚的心电监护仪声音……

伴随着一声婴儿的哭喊,一双戴着乳胶手套的手托着婴儿递到她眼帘:是个儿子。她的意识越来越模糊,所有的声音离她越来越远。昏迷之前,她听见手术室乱成一团:大出血、大出血了,静推止血芳酸。

门推开了,候在门口的母亲抢先一步于护士手里接过婴儿:是个儿子,是个儿子,母亲抑制不住的骄傲伴着纷乱的脚步声浙渐远去。

子鱼的身体飘了起来,像只孩童松手的氢气球,贴着天花板上,看着眼前的影影绰绰,泪水掉了下来:我遇上了一个时代的哀劫,很不幸,一对无辜的眼睛与一颗稚嫩的心,被作了陪葬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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