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印象
2018-09-12戴寅
戴 寅
清史编委会
我的父亲戴逸,江苏常熟人,生平读书治学,九十高龄没有退休,负责编纂《清史》,承继历代官修前史的传统,十几年来一直致力于这项工作。
社会上对他的报道很多,都是从治学修史育人方面介绍,也有介绍家世和青少年时代的传记和文章。
我说一些家居生活方面的印象。
最早的记忆,是我家住在西单的时候。那时候我和母亲、姥姥和带我的阿姨住在一个叫兴隆大院的院子里,院子有两进,我家住在前院东侧。胡同里晚上很安静,有时可以听到卖小金鱼和半空儿花生的小贩吆喝声。每隔几天,看见炉子上有砂锅在炖肉,闻到香味,看见家里人在打扫卫生,就知道父亲要回来了。
每到星期六,天擦黑,桌上收音机有个绿灯在亮,有音乐放出的那个时间,父亲就回来了。他经常带回一竹篓橘子,我母亲爱吃橘子,也有风车和里面装彩色糖果的汽车形玻璃瓶子,是给我的。
后来知道,父亲在一个学校工作,因为太忙,所以平时不回家。那时候,应该是正在写《中国近代史稿》的时候。有一回,他用竹片和线绳做了一把弓,用筷子当箭,教我去射墙上一张香烟广告招贴画,他是读书人,最早教我的却是射箭。
后来搬家了,搬到东城区张自忠路,那时候也叫铁狮子胡同一号,是中国人民大学的校园。来到新家的第一个印象就是,这个家和以前的不一样,书多,有整面墙的书架。
我的父母工作都很忙,去讲课,去开会,平时不在家。对家中子女最初的教育,书起了很大作用,认字以后,翻看家里的书,懂就看,不懂就不看,换别的,虽然朦朦胧胧,但还是知道一些,三国、水浒、西游记、聊斋、东周列国故事新编之类的,很早就看了。
父亲经常去书店,带回自己要看的书,也带回连环画,积攒了有几百本,他有空就给我们讲,无形中培养了我们对书的很大兴趣。
上小学,每个星期六,他检查我的学习成绩,看见3分,脸色不太好,看见4分,也不是很好,但是5分太少,所以我比较不喜欢他检查我的成绩。学校里开始学习写作文的时候,老师出题目《我的家》,当时我以为我家住的人民大学校园就是我的家,写了一篇,写的是院子里各个区域的地理位置。他看了我的这第一篇作文,说:“这不是作文,给你看看我写的。” 他找出来一张发黄的绵纸,字是用毛笔竖着写的,是他学生时代的作文,看不懂,只看见上面全是红圆圈,有的一个套一个。他说,红圆圈就是老师说好,是5分的意思。
父亲工作一直忙,经常出外开会不在家,在家的时候,他在书房关着门,见不到人。晚上,看见他书房的门下亮一道缝,就知道在家,不亮,就是不在家。后来知道他读书和写东西的时候非常抗干扰,四周好像有墙,一切屏蔽。有一回我和同学在家里用棍子玩打仗,不小心打进他的书房,看见他正在写字,头也没抬,根本没听见,也没看见我们。
父亲工作的单位是近代史教研室,就在院子里的一座老式楼房里,同事们的家也都在院里的红楼,他们工作和生活在一起,同事之间的关系非常近。每到星期六晚上,都带着全家一起到东四去看电影,经常一起到北海喝茶。夏天吃完晚饭,上五楼楼顶去乘凉,在上面聊天。各家的小孩在一起玩,有时跑过来听听他们说什么。我们的知识见闻,一半是学校的,一半是从他们那里听来的。
父母有很多学生,学生们经常到家里来,来了赶上什么吃什么,所以都很熟。有些学生来自农村,家里生活有困难,父母就给学生家里寄衣服和粮票什么的。我想,“文革”的时候他们没太挨打可能跟这个有关系,师生关系太密切。父亲所在的近代史教研室,有些像世外桃源。大学里有议论,说他们业务过得硬,生活过得好,政治过得去。
我父亲写过不少文章,却从来不写批判文章。“文革”期间,被红卫兵带走关进红卫兵总部审查罪行,听说红卫兵让他检举别人,他不捡举,逼急了还站起来跟人家拍桌子。
“文革”之前,父亲被借调到北京市委和中宣部写作班子,发表论清官的文章,其目的,是针对姚文元对吴晗的批判,想把即将爆发的政治斗争引导为学术争论,化解动乱的危机,所以“文革”之前他就受到了批判,“文革”发生,因此获罪,是最早被拉去游街斗争的人。
那个时候父亲情绪非常不好。我弟弟喜欢京戏,他带弟弟去报考戏剧学校,说:“我以后可能不行了,你们要学技能,今后自谋生路。”
“文革”期间不能工作,父亲就在家开补习班, 教我们学习中学的数理化和历史地理各方面的知识,也教英语,隔壁的孩子,我们的同学,有时也来听。那些年,他看了很多书,做了很多笔记和卡片。在干校,他负责养猪,也看了很多那方面的书,猪养得非常好。
后来我离开家去了东北生产建设兵团,在东北我生病了,回到北京住院,再没有回去。一年冬天,父亲千里迢迢独自一人,去了东北边境零下四十度的地方和我的团交涉,不知道费了多少力,取回了我的户口,又设法托人安排我去山西插队。办理关于户口和转迁的事情,非常困难,费了不少周折。
1966年,中国人民大学中国历史教研室第三届研究生毕业合影,前排右六为戴逸
“文革”结束,我回到北京,参加高考。父亲在家开班辅导,也教数学。我们高考的成绩文科还不错,但数学不行,他讲的都能听懂,却没有时间大量做练习题。他在家里教我们学习,从很早就开始了,教唐诗三百首,还练习写大字。我是小学文化水平,能考上大学,是因为父亲在家里教我。
后来我考上研究生,父亲听说的时候正在朝阳菜市场买菜,一高兴,公共汽车坐过了好几站。猜测他平时走路的时候也是在想工作上的事情,有一回骑自行车去地安门买馄饨皮,回来的时候,没骑车,到家才想起来。
我们长大了以后,吃完晚饭,全家人就开始聊天。夏天,先到大门口买三个西瓜,回来一人半个,抱着西瓜聊。我家聚众谈天后来成为传统,很民主。有的时候,父亲要在会上发言,或写文章讲自己的观点,也会在家中谈天的时候先给大家说一说,念一念,问大家有什么意见和建议,闲聊就变成了开会。我们虽然不懂,但是很爱发言,不管说的对不对,他只讨论,不争论,自有主见,我母亲说的,他都同意。
父亲爱下围棋,也教我们下,所以家中兄弟和表哥们都会。有段时间,一到周末,家中就是擂台战,人太多轮不上的时候,就下四人联手棋,别人下棋,他在下面太爱出主意,有时只好对他说:“还是您自己来吧。”棋局有时候夜里也不停,有几次,表哥凌晨三点赶来,进门问:“局散了没有?”
生活中父亲很随意,给什么吃什么。母亲是北方人,家里爱喝酸菜汤,父亲是南方人,也跟着喝。不过,老家的鸡蛋饺,是他教我们做的,每到春节,我们用个大勺在火上做鸡蛋饺,非常热闹。他跟我们一起包饺子,包馄饨,其他的不会。
父亲是常熟人,常跟我们讲起老家,讲起老家以前的人和事, 有些是近代历史上的人物和事情,很有意思。我没回老家之前就知道一些。我们受到影响,心念中总觉得自己虽生长在北京,也是常熟人。父亲年纪大了以后,加上工作太忙,社会交往相对少了,但每次老家的电话,老家的事情,老家的人来拜访,都格外看重。
有一次回老家,父亲见到铁琴铜剑楼瞿家的后人在胡同口管理自来水,以此为生计,这件事他放不下,对我们讲了瞿家对国家的贡献,他给领导写信上达下情,后来国家、地方政府和国家图书馆每月发放生活补贴,解决了其生活上的困难。
可能不仅仅是乡情。父亲的生活是江南文化造就的,那里自古重视读书学习,也重视为国为民的责任,出现过不少人才和志士,到现在,地方上仍然非常重视文化传统,那里的人文方式还带些古代的痕迹。
江南深秀,北地浩然,南北风气,在父亲身上一以贯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