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文和张北海深爱的老北京,现在什么样?
2018-09-10尹夕远
尹夕远
小说《侠隐》里李天然与师叔接头的圆明园西洋楼废墟,这里经历了英法联军、八国联军、北洋军阀、土匪以及周边居民对文物珍宝、木料、石料的多次劫掠,在饱经摧残中看尽京城变迁
电影《邪不压正》的上映,又掀起了一轮关于老北京的热议。无论是建筑还是生活方式,08年奥运会后,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关于北京的“追忆”式讨论了。
北京城的变迁与发展,以触手可及的方式展现在人们面前。从政策法规,到人口构成,甚至包括气候环境的变化,其更迭的速度之快,是要连姜文电影的剪辑都相形見绌的。
见过1937年的北京且尚在人世的人已经寥寥,时间冲刷记忆,八旬以上的老人也未必还能想起儿时光景。按照电影原著小说《侠隐》中的描绘,东四牌楼下,电车、洋车、马车、自行车穿行而过,太阳晒在一溜溜灰房儿上,大槐树的落蕊撒了一地,板凳儿上坐着抽烟袋锅的老头,让人“心中冒着一股股温暖”。老北京“老”而不“旧”,烟火气十足,能人能事潜伏在廊前瓦下,彭于晏饰演的李天然,就是在这皇城根下的胡同深处,与姜文饰演的蓝青峰相识,开启了一段复仇故事。
在那之后,从“北平”到“北京”,再到新中国的首都,这座城几经易主,但抽烟袋锅的老头一直都在胡同里坐着,看顷刻兴亡过手。今天提起老北京人被人诟病的“懒”“贫嘴”“满不在乎”,可能很大程度上源于他们看惯了那些宏大叙事里的风风雨雨。
在《侠隐》故事发生后的第36年,少年姜文从出生地唐山搬回北京,住进了内务部街11号,曾经的六公主府,建国后的军委总后勤部。姜文和英达相识在这里,还有其他一些大院子弟,他们坐在房檐上抽烟、弹吉他、唱苏联歌曲。内务部街的名字是民国时期定下来的,出胡同西口往北不到两公里,就是段祺瑞执政府旧址。高中毕业的英达考上了北大,劝落榜的姜文报考中央戏剧学院。1981年,姜文成为了中戏表演系的学生。
毕业10年后的姜文,把他青少年时期的生活、回忆与幻想,一股脑塞进《阳光灿烂的日子》里,走上导演之路。片中的男孩马小军取材于姜文自己,他爬上内务部街11号院里高高的烟囱,向心爱的女孩米兰招手,而电影中米兰的住处,就在段祺瑞执政府旧址。
时间又过去24年,已经拍了五部电影的导演姜文,再次把北京城作为其电影故事的发生地,这一次,城墙、箭楼、四合院、灰墙灰瓦都回来了,1937年的北京屡屡“抢戏”,四万平米的屋顶俨然一副主角姿态。很多人看了电影说:“这才是北京城应有的样子。”也有人翻出梁思成林徽因保护古建筑泪洒城墙的故事。
干面胡同14号院紧挨着西侧的18号院,中间少了16号,《侠隐》中,这里是美国医生亨得勒的住所,也是李天然刚回北京的落脚地。小说里描绘干面胡同16号是一个两进的四合院,院中栽石榴树,主人住里院,仆人住外院,夏日傍晚点上蚊香,在院中用晚餐,是典型的老北京生活图景。我们试图寻找曾经的只光片影,但也只看到14号到18号之间搭建的青灰色工棚,明显与胡同建筑不成一式,里面的工人最近在忙着把胡同里的道路都翻开挖渠,说是要铺设消防栓管道。
“我住了60年了,按说16号就在旁边,也不知道怎么没了,不知道他们在外面拆来拆去在弄什么。”寻访中住在18号的一位大娘也没能解答我们的疑问。
东四九条30号,《侠隐》里蓝青峰的府邸,现在一个院劈成两半,各开一门,门口蹲着40岁左右的中年男人,低头抽烟,斜眼看人。聊起来,他指了指墙根的青砖“以前的砖墙,不走近了瞧,都看不见缝!”说话的时候他就那么看着墙根,很近,目光却好像聚焦在很远,说不出是骄傲还是伤感。
电影里姜文、廖凡、许晴和日本人聚餐的六国饭店,现在叫华风宾馆,往前走几步就是著名的东交民巷。东交民巷往西几公里,前门对面,是铁道博物馆,1937年的北京,这里是正阳门火车站,彭于晏饰演的李天然,从这里踏进了北京城,路上他像孩子一样看着车窗外的景色,银装素裹的古城墙,结冰的护城河,八国联军的炮痕嵌进一座箭楼,曾经老北京都叫它“狐狸塔”,在今天的地图导航里,要搜“东便门”才能找到。
姜文回忆他小时候的胡同,说“从这头能看到那头”,地上没有垃圾,因为“家家户户都没什么可扔的”。如今,本就狭窄的胡同停满了车,视线能延伸个二三十米,就别妄想再看远一点了,老百姓想方设法在自己门口占个车位,堆点杂物,砌个花池子。政府整治,拿着图纸,把门脸都封了,把私搭的建筑都拆掉,小摊贩赶走,小饭馆关掉,胡同口立上栏杆,车辆进出缴费。
商铺、公厕以及各种各样的墙根底下,本是胡同的信息集散地,谁家生了孩子谁家来了亲戚,谁和谁又吵了架,谁家的狗丢了,当天的菜价,明天的天气,胡同里的居民总会在茶余饭后,聚集到这些地方聊聊天,交流交流见闻。今天,很难再找到这样合适的地方,建筑废料、汽车、尘土、垃圾把角落填满,没地方下脚,更不要说坐坐聊聊。商铺的关张,少了那些卖菜的卖粮油的卖小吃的,烟火气一下子散了,连老外开的小酒馆也不能幸免,原来五颜六色的,现在都变成了墙。
电影《邪不压正》里的李天然,为了复仇,委身在钟楼之上,脚下是一整片低矮的平房,巷陌交错,灰瓦连绵。今天这片平房已经开始拆除了,钟楼作为文物,保留下来,门前的空地开辟出一片健身场所,许多附近的居民会在傍晚时分来到这片空地,趁着还没搬走,再和老邻居踢一会儿毽子。这是北京人非常喜爱的一项运动,街角巷尾的空地就可以开展,一个人能自己踢,两三个人围成圈,还可以互相接力踢,有人从小在钟楼湾胡同长大,一踢就是几十年。
一群老外毫不见外地加入进来,他们本来只是游客到此参观,但老北京人似乎并不介意带他们一起玩,四五个人的小团体瞬间扩大到十几人。大家围成一圈,互相传递着毽子。几个老外很快就掌握了这项运动,有的还开始指挥同伴的走位,玩得不亦乐乎。
这一幕,像极了1937年生活在北平且真心爱上了这里的外国人的日常。在张北海的笔下和姜文的镜头里,亨得勒大夫带着刚回北京的李天然,穿过胡同,操着一口地道的京腔和街坊打着招呼,俨然一副主人模样。
张北海13岁就离开了北京,他曾经谈过创作《俠隐》的初衷:“我努力在利用这个虚实世界,将我出生那个年代的一些信息传达给今天年轻世代,即在没有多久的从前,北京是如此模样,有人如此生活,如此面对那个时代的大历史和小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