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第十九个暖冬
2018-09-10姬中宪
姬中宪
马安都快四十的人了,不会剥鸡蛋?还要你替他剥?
一大早,马丽撸着袖子擦地,从楼上擦到楼下,擦到餐桌前,正看到安民将一个煮鸡蛋四面磕破,要交到马安手里,忍不住直一直腰,说:妈,你干脆替他剥开,喂给他吃算了!
安民讪笑,说:我这不是怕他……后半句她没说出来,手里鸡蛋还是顺势从桌上滚压过去,将鸡蛋皮碾碎。马安接过来,放在碗旁边。
马丽说:不爱吃煮鸡蛋,一点味儿没有,还煮。
安民说:你弟弟喜欢吃,昨天我煮了火车上吃的,没吃完,剩了一个,你先别擦了,先吃饭,有丸子,有蒸包,还有饼,你想吃哪样?
马丽已经拎着拖布去卫生间了,安民把头转个方向,换一个声调喊:快过来吃饭了!喊了你至少三遍了,还不过来,回回这样,不吃饭也不干活,一吃饭就找活干!
这样的声调不用称呼,自然是说给马泗本听的。马泗本将灰白的头发梳得溜光,身前端端正正系着围裙,腰板直挺,举着喷壶为窗台上的花花草草喷水。水雾在阳光下散开,窗前满是半透明的绿色。他说:这就过来,这就过来。
安民说:你没给蝴蝶兰喷水吧?你给蝴蝶兰喷水了?蝴蝶兰不能喷水你知不知道?蝴蝶兰喷了水不出两天叶子全黄了!
马泗本说:你什么時候看见我给蝴蝶兰喷水了?
他一片叶子一片叶子的喷,把一株铁树喷得水绿水绿的,才端起最后一盆绿萝,去了卫生间。卫生间传来马丽的声音:和你说了好几回了,别净往家搬这些不值钱的花,叫黄建成看见,黄建成又得说。马泗本说:噢噢,我知道了,我寻思你不是最喜欢绿萝吗,那天在工地上看到……马丽说: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喜欢绿萝?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餐桌前,马泗本除了围裙,绕到靠墙的里侧,坐在马安的旁边,抹一下头,再伸伸两臂,让袖管落到胳膊肘以上;马丽从墙角叠放的一堆无靠背塑料椅子中抽出一个,胡乱放在就近的桌角那里,骑着坐上去,拉过一个碗;安民端着一盘饺子从厨房出来,放在离马安近一些的地方,从椅背上拿起毛巾擦脖子,手抓着桌面往椅子上坐,扑腾一声,刚坐稳,立刻又起身。马安剥好一个鸡蛋,说:我姐夫还没起?要把大小丫叫起来吗?
安民边往厨房走边说:我叫了不知道多少遍了,四点我就醒了,叫谁谁不应,汤都热了两遍了,还没动静,你们别等他们了,快先吃吧,吃完一波算一波,等他们起了,我再给他们做。马丽说:我和你姐夫昨晚三点才到家,让他再睡会儿吧,那俩小的,让她们睡!———妈,你又干吗去?你就不能坐在那儿老老实实吃顿饭吗?
安民说:我拿醋,忘了拿醋了。马丽说:昨晚本来想住下的,又想不如回来,早晨可以睡个懒觉,要是在咱舅家住下———哎,咱这些舅和姨家的事啊,你刚回来,有空再和你慢慢说吧———只要住下,早晨睡不成不说,依咱舅的性格,今天还得陪着吃饭,他们累我们也累,吃完再赶回来,最快也要下午才到家。马泗本说:你这性子不行,太急,做事没谱儿,她是叫你先规划好,该拿的一次性都拿好,省得坐下又起来,你那腿脚又这么好。马丽说:结果回来路上又没油了,找加油站找了半天,我和他说过出门前加好油加好油他不听,到底弄了个半夜三更满大街找油———哎我不要醋不要醋,谁让你给我放醋了?拦都拦不住,一碗汤全酸了!
安民往自己的汤碗里也加了醋,拿汤匙搅一搅,说:放点醋不是更提味吗?你不是一直喜欢放醋吗?马丽说:那也不能一大早就喝醋啊,也要分什么汤吧。安民听了,索性又起身,将马丽那碗汤拿到马泗本身前,将马泗本那碗放到马丽身前,说:她不喝,你喝!反正都还没伸过嘴。马泗本撇嘴说:哪有你这样———好好,我喝我喝。
四人各守住一碗汤,眼睛往桌上寻吃的。安民把一个大汤碗推过来,碗里是昨夜的冷馒头,掰成大大小小的馒头块。安民说:马安,你和你姐吃蒸包,我和你爸喜欢吃冷馒头,你———她指指马泗本———把馒头泡到汤里吃,人家西安有羊肉泡馍,咱这就叫丸子汤泡馍。马泗本的筷子正夹蒸包,赶忙把蒸包放了,去夹馒头。那边马丽又说话:妈,你又分配,一吃饭就分配,一家人非分成三六九等,各吃各的,就不能一起吃,想吃什么吃什么吗?再说了,你把馒头掰成这样,咱们四口人是没什么,没人嫌你脏,你让黄建成看见,黄建成怎么说?吃还是不吃?反正大小丫是一看见谁的手碰了她们就坚决不吃了。
安民正要伸手干什么,听了马丽的话,手又缩回到自己碗上,嗫嚅道:我这不是怕你们……马泗本一边狠掰馒头块,一边鼻孔出气,恨恨地低声说:哼,当家当惯了,谁的家都当,这下知道了吧,有人治你……安民放下碗:嘟囔什么?别人听不到是吧?我当谁的家了?我反正当不了你的家!这个家除了你还有谁治我?马丽说:行了,都别说了,吃饭!
四人各自吃饭,一时无话。客厅那边,阳光不见了,天沉下来,植物的叶片像受了外力压迫,一片片浓缩成暗绿色。有个男中音在自言自语,原来电视一直开着,主播兀自播报道:入冬以来,零降雪,持续干燥,气温高于历年同期水平,这些现象使得气候问题再次成为市民关注的热点,就我国来说,近百年的气候变化与全球气候变化基本一致,今年冬天,我国迎来了第……个暖冬———马丽把左手按在马安胳膊上,叹了口气,马安没听清第几个暖冬。
马丽说:哎,那个小祥瑞啊,依我看,就是咱舅唯一的精神支柱。安民和马泗本都朝马丽抬一下眼睛,表示想听下去。马丽接着说:咱舅,年轻时候,多么精神的小伙!那长相那身板,村里村外谁不知道?可是你再看看这几年,老得是真快,背也驼了,天天喝得迷迷糊糊的,眼睛就没睁开过,这次病,差点没救过来,酒是不敢喝了,人也胖出一圈,眼睛就剩下一条肉缝了,但是你看啊,只要小祥瑞一进屋,咱舅那俩眼啊,就跟灯泡一下点亮了似的,祥瑞跑到哪,咱舅眼睛跟到哪。那小祥瑞也是个甜脸子,爱跟咱舅说话,唠唠叨叨的,把咱舅逗的啊,咱舅说———我们昨天去的时候,小祥瑞正和咱舅闹别扭呢———他说小祥瑞,从小没和爷爷恼过脸,但是昨天早晨恼了一回,小祥瑞调皮啊,早晨在菠菜大棚边上,拿饮牛的铁盆顶在头上玩,咱舅逗他,远远地拿小石头丢他,石头扔过去,祥瑞就拿铁盆挡在头上,当一声响,祥瑞掀开铁盆露出脸,爷俩都乐,石头再丢过去,祥瑞再挡,当一声响,爷俩又乐,偏偏又一个石头过去,祥瑞正把铁盆掀开,哐,砸脑门上,一个大血泡。祥瑞那个哭啊,丢了铁盆,拾起粪叉子就追咱舅,说:这回我可饶不了你,我非叉死你!
安民这时候才表情放松一些,说:你舅也真是,六十的人了,拿石头和小孩玩,叉他也不多———祥瑞的头不要紧吧?
马丽说:没事,抹了点药水,包一下就好了,倒是那个小红苗,可得着理了,对我舅说,这可是你亲孙子啊,把我们砸成这样,这下子好了,我们现在就赖在爷爷家,一整年吃爷爷的,喝爷爷的。
安民愤恨地说:嗬!这话说的,她哪一年不是吃你舅,喝你舅的?平时就不说了,祥瑞从上学前班开始,每年学费都是你舅出,她和大升,横草不竖,油瓶子倒了都不扶,花了三四万给他们置办了养兔子场,他们把兔子一个一个全养死,天天炖兔子肉吃,没钱了就伸手要,钱给得慢了都不愿意,真把你舅当老黄牛使———你舅怎么病的?
马泗本慢悠悠地说:你舅的病,一小半是因为兔子场叫人家坑了钱,一多半还是因为你姥娘、姥爷的事,你姥爷死得……安民啪一声把筷子拍在桌上,低声说:你再提我娘我爷?他们活着的时候你不叫提,现在倒好,你再提一遍试试?马泗本拿筷子指着安民,脸对着马丽,抬高声音说:嗬!嗬!你们都看看她这个样。马丽嫌恶地别过脸,说:吃你的饭!
安民心思不在饭上,空嚼了几口,又说:就上个学期开学头一晚,红苗去你舅家,吃完饭坐着不走,也不说事,你妗子这回也学聪明了,她不提,她也不提,挨到十点多红苗才回家,回家就骂,指天指地地骂,骂了半宿,惊动了四邻五舍,你妗子第二天去了———你妗子这二年真也长了经验———去了就说,红苗啊,谁气了你?你告诉我,我替你出头。说得红苗倒没了话。但是祥瑞没钱上学啊,在家待了一个星期,到底你舅你妗子把两千块学费拿过去。但是这次你妗子也把话摊开说了,说祥瑞他爷爷的身体,红苗你也看到了,要不是你马丽姐和姐夫连夜开车接到省城医院,又搭桥又支架的,早就毁了,现在虽说命保住了,人也基本上废了,活儿是再也干不动了,钱也都花到手术上去了,还欠你姐和你姑家钱,今天再把这两千块给你们,大升,红苗,你们也是当爹妈的,以后就指着自己吧,你们混好了,我和你爹也不要你们的,你们混得不好,我们也帮不上了,就这样吧!
马泗本一直吸溜着喝汤,冷不丁插话:这事到底还是怨安家两口子,从小把大升惯得没个人样,现在就是个酒晕子,人家小红苗愿意跟他就不错了,大升一个子儿也挣不回家来,小红苗不向安家伸手要钱,跟谁要?安家但凡把大升教育得好一点……
安民说:这事能全怨安家?大升这孩子,就是爹娘前辈子欠他的,这辈子专门来催债的,他生了那一身疙瘩……马泗本插话:正吃着饭别说这个!……谁看见谁害怕,他自己也不是不自卑,他不止一次和他娘说,娘,你当初为什么生下我?生下我,看见我长大了,长成这个样子,怎么不早点弄死我?你想想,天底下当娘的听到这话,哪个不心疼?那时候又不让多生,就只有这一个儿,管他长成什么样,混得怎么样,只要还活着,喘气,能叫爹叫娘,当爹娘的就够了,就要拼死拼活挣给他吃,哪还敢要求他什么?
马丽说:所以说啊,我舅指不上大升,就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小祥瑞身上了———小祥瑞那张脸啊,马安你见过照片的,和大升小时候一样一样的!
安民说:哎,你舅和你妗子,就当把大升又养活了一遍吧!
餐厅有些闷热,马安起身去开窗,看到窗外一座青山。墨绿色的矮脚松长了满山,在山顶,山与天相交的地方,划出一排细密的锯齿状分界线。山脚下,一排米色的楼房依山而建,个个顶着两道蓝灰色的斜顶。一座橙色的塔吊自地下直直生长出来,吊臂的长端上翘,快要够到山与天的分界线,黃黑相间的吊钩悬在半空,轻轻摇晃着,是这一窗景色中唯一的活物。天色灰暗,整个城市都像在昏睡中,疲惫的车马声,尖锐如受惊的鸣笛音,都掩映在树丛下,只听得到声音,看不到人影。
马泗本说:那祥瑞的病呢,怎么样了?
没有人说话。低头吃了几口,马丽说:刚又查过,不大好。
一道冷风吹进来,窗口像有一只隐形的黑鸟飞进,盘旋在餐桌上空,每个人身体都紧了一下。马泗本一手端碗,另一只手绕过脖子伸进衣领,抓后背上的肉,抓得咔嗤咔嗤响。餐桌上两个女人放下碗筷,看着他。马泗本最后抓一下,把手取出来,拉一下衣领,手指捻一捻,又摸到碗上。
马丽说:马安,冰箱里,最上面一格,把辣椒酱给我拿过来,这汤一点味儿都没有……对,就是这一瓶……对了,冰箱里还有昨天我们打包回来的水饺,羊肉馅的,差点忘了,快拿过来。
马安把辣椒酱和羊肉水饺拿过来,马丽夹起水饺,往每人汤碗里放几个。安民说:我不要,我够了,你们吃———你妗子倒是会看事儿,上回你们给她帮了大忙,她这回就挺大方,给你们包羊肉水饺吃,不光吃,还打包。
马丽咽下一口饭,才腾出嘴来反驳说:哪有啊,我和黄建成跑到镇上吃的,我妗子倒是留我们吃饭了,可我们哪有时间?马安你猜猜,我和你姐夫昨天跑了多少家?十家!———还是九家?我也忘了,等会儿问问你姐夫———每家两瓶酒,两条烟,一盒茶叶,一箱水果,后备箱里,后排座位上,塞得满满的!
安民说:拿那么多东西?一瓶酒配一条烟就够了,茶叶和水果,有一样就行———你们都去了谁家?
马丽掰着手指头说:我来数给你们听———马安你听着点,你要在家,就应该你去跑———按照先后顺序数,先去石村,我大舅,二舅,三舅,我小姨,然后是徂徕,我二姨,小敏家,然后到新城,我三姨,我小舅,最后到泰城,郑长凤家,黄军家,十家,整整十家!打仗一样,有几家,扔下东西就跑,吃饭?根本不敢啊,在咱小姨家吧,就说去咱二姨家吃,到咱二姨家,就说去咱小舅家吃,其实呢,谁家也没吃,经过镇上的时候,随便吃点就行了,不然根本来不及,光开车就开了四百多公里!
安民说:哎哟,太辛苦了,小黄这一趟又累得不轻。马丽说:没事,他这几年也习惯了,晚上喝了两大罐咖啡,我和他换着开,反正最后一批了,走完这一圈可以好好歇一歇了。
马泗本从厨房出来,说:这羊肉水饺没放盐?他手里端着两个盘子,说:这是昨晚剩的藕盒,这是咸菜,谁吃?———马丽,我一说你又要烦,你这些姨和舅,还有你这些表弟表妹,这些年,哪个你没少帮过他们?可是你看看,他们有一个来看你妈的吗?你妈是家里的大姐,你也是大姐……
安民说:快堵上你的臭嘴!你又糊涂了是吧?她拿筷子夹起一个藕盒,杵到马泗本面前,马泗本躲开,藕盒被丢到他碗里。安民说:小黄父亲刚去世,这十家人———后面两家不算———要么出了人,要么出了钱,关键时刻都给小黄,也给咱们长足了脸,这十家,小黄和马丽该去!不去是我们失礼,这和谁给谁帮忙有什么关系?再说了,我那些弟弟妹妹们,我叫他们来看我干吗?你少在这里激化矛盾,你以为我们家人和你们一样,平时亲兄弟姐妹间还情多礼多的,一到关键时刻人影都看不见?我又不老又不病的,我又不是他姥娘姥爷,他们有什么义务来看我?
马泗本将一根咸菜嚼得嘎吱响,一面就鼻孔喷气,待到咸菜咽下,他说:依我看,小黄父亲去世,他们就该来,平时帮他们那么多,他们好意思不来?来了也不欠他们情分,哼!他姨和他舅,你不叫他们来看你,那你在电话里和他小舅他小姨抱怨什么?我可都听到了,不止一次,嘁!马安———他转向马安———你平时离得远,家里事不太了解,你这些舅和姨家,咱们不欠他们什么,平时不管大人小孩生了病,咱们连夜接他们,看他们,还垫钱,你妈今年住院,他们连个电话都没打……安民说:我又没告诉他们我生病,他们好好的打什么电话!
两人都气呼呼地端起碗。马泗本被抢白后,赌气似的哼一声,不说话了,只管往嘴里扒饭。安民本来已经不吃了,这会儿也往碗里夹了一个饺子,拿筷子将它戳碎。
马丽扯过一张餐巾纸挡在嘴前,手指伸进牙齿里,说:你们都说完了是吧,说完了都闭嘴,听我说———爸,老家里这些红白喜事,你应该比我懂,尤其白事,人家派人来了,咱们必须回礼,这是最起码的规矩,不然咱们成什么人了?黄建成他舅和他姨家,他已经去了两回了,因为这个我还———安民插话:你小点声,叫他听见———听见怎么了?我在自己家说话还要叽叽喳喳说?———因为黄建成只去他舅姨家回礼,我还和他闹了一场,所以说这些人家必须要去,没什么好商量的,爸,你可别说我只跑我妈这边的亲戚,不跑你那边的,你那边,我那些大爷和叔们,他们倒是来人啊,他们不来,这种事,我总不能去请他们吧,更不可能说他们没来,我们硬要回礼吧,这是给他们难看啊,所以说爸,你别心理不平衡———马泗本拧着脖子表示反对———你让我说完,我大爷家的柱哥,对,他那天来了,还拿了一百块钱———我不管他拿多少钱,他挣不到钱家里鸡飞狗跳的我也不会在乎他那点钱,但是他来了,我一回来就去看了他,看了两回了,给他孩子五百块压岁钱还拎着东西,对得起他了吧?
安民将手重重举起,轻轻拍在桌面上,表示十分的赞成。她正要说话,马丽已经转向她:妈,你别急,我这就说到你———是,在我姨和舅面前,你不是当老的,你是个姐,但你转过年就六十六了,你是个老姐啊,我姥娘姥爷没了,你就是家里年纪最大的———先不说之前我们怎么帮他们———就凭你是老大这一点,他们来看看你,平时打个电话问候一句,也不为过。安民说:他们怎么不打电话了?前天我还和你舅视频聊天聊了半个多小时。马丽说:是你打给他还是他打给你?肯定你打给他吧?———好,好,咱不管谁打给谁,能和你聊半小时也算眼里有你这个姐,可是妈你知道吧,我这些姨和舅,我是真不愿意去他们家,一想到我姥娘和姥爷去世前后那些事,我就不想看到他们的嘴脸,我这一次也可以不去,让黄建成跑一趟就行了,我之所以去赔他们笑脸———妈,全是看你面子。
安民神情一下暗淡,似乎灯光从头的上面移到了下面,抬头纹、黑眼圈、眼角处的老年斑、鼻翼两侧的暗影,全都粗重起来。她整个人颓倒在椅背上,自言道:好,好,看我的面子,我还有面子让你们看。
马丽手里的餐巾纸捂在桌上。桌上,每个盘子里都剩了一到两个蒸包、饺子、馒头块、藕盒或是别的什么———他们家有这种“刚吃饭时总嫌不够,吃到最后却总剩一些在碗里”的传统。上一顿的剩菜和这一顿的剩菜,即将并在一起,成为下一顿的剩菜。
马丽胸口起伏,还处在热烈演讲后无人应答的短暂不平中。又一阵冷风吹进来,云层从窗外移过。马丽吸一下鼻子,眼睛眯着,昂起头左右摆一摆,像是努力甩掉蒙在脸上的一层阴霾。然后她睁开眼,说:不说这个了,说点高兴的吧。
马泗本好像等了很久了,脸上立刻浮出一层笑,说:前天,我看见有人杀牛———马安你和你姐都没见过杀牛吧,我和你妈年轻时候可没少看———牛本来不是站着吗?先用一个夹子夹住牛鼻子,分散牛的注意力,这时候,两根绳子偷偷拴在牛前面两个蹄子上,两个人朝后面猛一拽,咣当一声,整个牛摔在地上,一根铁杠子上来,两人握住兩头,压在牛头上,一人后面扯住牛尾巴,把牛死死摁在地上,这时候,牛明白了,这是要杀我啊,两个大牛眼,哗哗地流泪啊,人可是不管,一刀子递进去,血喷出来,喷泉似的,拿一个大盆接着,盆里放些水,水里撒些盐———牛血也要造假。
安民将空碗叠放在一起,说:叫你说高兴的事,非要说杀牛,杀牛有什么好说的?———说起杀牛,生产队的时候,杀个牛可不易,队里有头老黄牛,可比人金贵,指着它拉犁耕地呢,可是社员馋啊,饿啊,想吃了它,那时候要杀头牛,必须先把牛告倒———怎么写?我也不知道,就听着大人说告倒牛告倒牛,估计就是告诉的告,倒下的倒吧,可能就像现在打官司一样,把谁谁谁告倒———其实就是给上面打报告,生产队打给大队,大队打给公社,层层上报,说明这头牛老了,光吃草不干活,请示能不能杀了,可是上头就是不批,结果呢,几个社员就想了个办法,你们猜是什么办法?马泗本说:不叫我说杀牛,你说得比我还多———那年代牛肉也好吃,现在的牛肉,没牛肉味,你二姑家不是养牛吗,你二姑夫跟我说过,你知道现在的牛都吃什么长大的吗?尿素!马丽说:尿素,那不是化肥吗?不是往庄稼里上的吗?安民说:是啊,过去上庄稼,现在喂牛,牛吃了尿素长得快。马丽说:二丫本来就不爱吃牛肉,这要让她听到,更不吃了。马泗本说:二丫不吃的东西这么多,我听小黄说,这半年给二丫陪读,每天做饭是个大难题,二丫牛羊肉不吃,包子水饺不吃,早晨带汤带水的不吃,原来还爱吃火腿肠,现在看了网上报道,火腿肠也不敢吃,这样下去不行啊。马丽说:难伺候!成绩不怎么样,还挑食!我有办法治她,上次我去周城看她,说你知道自己为什么偏科吗?挑食的孩子就偏科!呵呵,别说,被我这么一吓,她还真有点信了,最近不那么挑三拣四了,二丫这孩子吧,平时就有点神神道道的,一考试就穿那双白色板鞋配红袜子,五冬六夏的不肯换!安民说:那你还吓唬孩子?光学校就够吓人了,你让她看看她姐姐吃什么,她就不挑了。马丽说:嗐!大丫的美院,马安你知道吗?每天逼着孩子画到凌晨两三点,那么累,总要吃得好点吧,可食堂每天就大白菜这一样蔬菜,还是冷的,学生在画室里画了一天大白菜,到了食堂还是大白菜,都快吐了,大丫有一天真吃得上吐下泻的,带她去医院看了,查了血和大便,也没查出什么,那个星期正好雾霾停课,把她带回家,给她做了海鲜疙瘩汤,她一顿就吃好了。安民说:俩孩子真是受了苦了,马安当年上学时也没这么苦,可要好好鼓励鼓励她们,再熬过这几个月就好了。马丽说:哎,俩熊孩子,一个比一个愁人,我们是尽力了,最后就看她们的运气吧———她们运气应该不差,最近连续遇见两件好事,都说是吉兆,一是大丫爷爷下葬前,挖坟的竟然挖到一条蛇,这么长!这么粗!正冬眠呢,被挖出来,村里人都懂,不敢惊动它,赶紧在旁边再挖个洞,用铁锹把蛇铲过去,重新埋起来,回来就到处宣扬,说这是百年不遇的好征兆呢。马泗本说:这么长这么粗的蛇,在北方算大蛇了,以前人盖屋挖地基,谁家要是挖到蛇———这叫“挖地龙”———要放鞭炮庆祝哩。安民说:那还有一件好事是什么?马丽说:你说什么?什么还有一件?安民说:哦,你刚才说起雾霾,昨天坐火车,越往北开,雾霾越严重,下了火车,什么都看不清,亏了我和马安一人戴了一个口罩。马丽说:光下半年,学校因为雾霾停了两次课了,我看微信群里人都赌咒发誓的,说今年过年再不放鞭炮了,谁放谁是孙子,我倒要看看,他们长不长记性,要不要脸。马泗本说:你说大丫爷爷这个病,和雾霾有关系吗?我记得他是两年前查出来的,雾霾是什么时候有的?也就两三年前吧。安民说:你懂什么,两年前的事多了,两年前老黄还骂过马丽呢———安民压低声音———还都有联系?马丽说:哦,我想起来了,第二件好事是当天晚上,不是要请人家吃饭吗?黄建成开酒,第一瓶就开出了奖!马泗本说:什么奖?马丽说:再来一瓶,哈哈!安民说:行啊,好事成双,咱们明年也肯定好事成双。马丽说:那天晚上大家伙还聊起这个事,我们后院的陈工,和大丫爷爷年纪差不多大,前后脚查出了癌,相差不到一个月吧,都是晚期,陈工是什么人啊,精通俄语英语,又是上网查资料又是咨询国外专家,大丫爷爷呢,啥也不懂,让他吃什么药就吃什么药,自己从来不问,去医院复查都不知道挂哪个科,陈工手术化疗放疗全来了一遍,折腾两个多月死了,大丫爷爷就吃黄建成网上买的药,活了两年!———马丽压低声音: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得的什么病。安民说:老黄这个人啊,别的不说,心是真大。马丽说:心不是一般的大,大得都快没心没肺了,他但凡有点心,大丫奶奶怎么会死得那么早?———哎哟,他睡着呢听不到,他听到了我也这么说,就是他对我这么说的,不然他家的事我哪知道?马泗本说:多亏了小黄,之前他工作太忙,没顾上他父亲,这二年他可真下了不少功夫钻研,也算尽了心,没什么遗憾了,他自己也快成了专家了,那个药,一般人可买不到,据说连批号都没有,买回来全是粉,自己装胶囊。安民说:小黄这二年,事儿都赶到一起了,父亲重病,孩子考学,家里面……你俩的事最近才刚消停点,单位更别提了,上头一次一次地查他,让他背黑锅,现在单位又解体……这些事,随便拿出一件,不说要命,也都是硬碰硬的大事,换了其他人,估计早撑不住了,小黄能挺过来,不容易,我看他这半年头发好像长出来一些。安民说完叹口气,马泗本也跟着叹口气,好像只有在叹气这件事上两人声气相投一些。这叹气也像能传染一般,一口气传到马丽这里,却被马丽硬生生吞下去。她将桌上剩饭都折到一个盘子里,盘子和盘子摞在一起,筷子拢在身前,说:所以说啊,马安,你的事不算什么,振作起来!
四人肃穆,面对着一张空桌。马安意识到,上一次这样四人相对,默守着一桌空白,还是十九年前。下一次不知何时。窗外突然响起炸裂声,含混,尖锐,绵延没有顿挫,要等到接近尾声时的几颗零星脆响,他们才听明白,是鞭炮声,久违的鞭炮声。此时,窗外的喧闹与室内的安静,不知道谁更不合时宜一些。马丽将一把筷子放在盘子上,说:哈,这是我今天听到的第一声鞭炮,到底还是有人不要脸啊!
四人都起身,马安说:我去叫我姐夫和大小丫起床吧。马丽说:你可叫不动他们,我去叫,你去把所有的窗子都关起来,爸,你来洗碗,妈,你再给他们做点饭……她说着上了楼,声音从上面传来:黄建成!黄建成!黄建成你还起不起床?今天大年三十了,我们还得再去趟超市,还得去趟刘国涛家,宋红家,乔金芬家,你还睡!你也不看看几点了……大丫二丫,今天距离高考还有128天,两个高三的学生,有这样睡懒觉的吗?我再叫你们最后一遍,马上给我起床,我数到三,一,二……啊呀!下雪了!你们快起来看啊,外面下雪了!
马安走到窗前。风停了,满天的灰云固定下形状,塔吊将黄黑相间的吊钩静止在半空,楼群与树丛等距离排开,天地昏沉,像是没有一个活物。他抬头等着,心里默数,一,二,三……第一片雪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