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与文学的平衡
2018-09-10曹胜高
曹胜高
尽管早期乃至当代经典的电影作品是从小说中寻找脚本,但电影在越来越成为综合艺术的同时,自然习惯了与文学的告别。电影在走向商业化的同时,离他的早期母体如戏剧、小说的距离越来越远,甚至在某些方面与之分道扬镳,成为具有独立制作模式的新的艺术形式,而不再被视为“文学”。这就出现一个问题:电影可以吸收文学的要素,兼容音乐、表演、舞蹈、科学、哲学等,成为超乎其上的综合艺术,那么文学是否可以吸收电影的叙述策略和画面语言,形成接近于“电影”的文学呢?这种介于电影脚本、小说和戏剧之间的探索和尝试,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呢?近日读柯文辉先生的剧本,蓦然发现他的探索和尝试,正是以堂吉诃德式的努力,试图在山穷水尽的艺术追求中,找到柳暗花明的那个世外桃源。
人性的自我冲突
人性的反思可以看作文辉先生小说、散文、戏剧和电影文学一以贯之的追求。在他的《司马迁》《禅师与少女》《大师之恋》中,经常采用灵与肉的冲突来表达人性中的两端对立,即出为自然属性的我和出为社会属性的我之间的内在冲突。这类冲突在具体的场景中,会幻化为多种多样的生活逻辑,例如对美的倾慕和不能得到的恼羞成怒,对理想人格的渴望和对现实环境的顺从,对高贵品行的赞美和身不由己的沉沦等。这是中国现代文学一以贯之的时代命题,鲁迅、巴金、曹禺等皆是站在时代性和理想性的角度对人性之恶、国民性的弊端进行反思,从而形成了在社会冲突之外的人性冲突,从而使得叙事文学富于多重张力。
所有的社会冲突,是来自不同利益群体之间的矛盾对立,不妨可以称之为艺术冲突的他律,这是由人类自身的结构形式所决定的。这种矛盾冲突之所以形成,恰由人性内在的自律决定,即每个现实生活中的人,都会具有善性和恶性两种倾向,二者在不同场景中的游移,决定了人自身的复杂性,也决定了人物形象的多样性。优秀的作品能够在外冲突之中,展现出内冲突,在他律和自律的交互中,塑造出独特的形象,刻画出人物的立体感,使得这个人物具有不可替代性和独特性。而人性的干预,根植于作者的人性立场,这需要作者从人类的立场上去建构崇高的价值向往,以之去审视作为个体的人如何去体现、去追求人的尊严、立场和情感。由此去审视作品中的人,根据其被现实异化、物化的程度,形成形形色色的个体形象。如《双人岛》《疯狂的爱》,是在特定的时代场景中,通过社会冲突来刻画人性的本质,这样外在的矛盾,成为内在性格展现的契机,而人物内在的犹豫、徘徊甚至坚定,都是出于对人性终极价值的不断靠近,最终促使正面与反面之间产生冲突,不是单纯的阶级、国家和身份的对立,而是人性之善和人性之恶、人性之真和人性之伪、人性之美与人性之丑间的分立。
文辉先生常常采用这样的对立策略,使得剧本中的人物分别形成根本对立、局部对立和个别对立,如《疯狂的爱》中,史杨和柳青分别代表了人性之善,而墨镜和女排长则站在了对立面,二狗则被刻画为在善恶之间徘徊的人。《云冈魂》中的史天良也被作为善恶两端的游移者。这种处理,拓展了人物性格形成的广度,使得我们意识到:所有的历时存在,都是人类共性的折光。而所谓的立场,不过是某些局部的放大与强调,而不应该遮蔽作为人类伦理、人性建构的根本诉求,这才是文学可以穿透历史和地域,最终成为人类文化遗产的价值所在。无论电影、戏剧、小说,还是雕塑、绘画和音乐,要成为世界性的艺术,必须跨越时代、地域、阶级的局限,站在人之为人的立场上,去同情、去理解、去体验、去记录我们曾经面对的和未来需要面对的,这样的作品,在成为这个时代、这个地域、这种样式的代表的同时,才具有面向世界和面向未来的可能。
文辉先生大量阅读俄罗斯、欧洲、美洲的小说,捕捉到18、19乃至20世纪前半叶的世界文学,对人自身的关注,包括人的全面发展和人的自由程度,已经超越民族国家和阶级冲突,成为全球性的普遍命题。他在《大师之死》《禅师与少女》中,常将笔触深入到人的灵魂深处,去拨动人性中最为隐秘的犹豫、彷徨、孤独和压抑。正是这种压抑,使得作为个体的人,必须在现实社会中找到突破口,去获得补偿,去寻求解脱,去换得安慰。作为作者,文辉先生不是采用娓娓道来的方式去叙述,而是将在痛苦、磨难中的待解脱的灵魂,赋予一个鲜活的生命,将他们安排在特定的叙事场景之中,去激发、去碰撞、去宣泄,客观甚至有几分惨烈地展现给读者,或者观众。展现是将伤口撕裂给人看,融合着时代创伤和人性反思的伤口,我们都无能为力去疗救,因而文辉先生的作品,总充溢着悲剧意味,尽管也有大团圆式的结尾,但只不过是对时代的告慰,绝不是对人性问题的判决。
象征性结构的形成
无法判决,只能引起反思。文辉先生的作品,能够给予读者的思考,是因为在集体无意识的时代生活太久,我们就会失去对方向的判断。在浅俗的娱乐中商业化太多,我们更不愿思考作为整体的人类和作为个体的自己,有何意义,而宁愿在自娱自乐中麻痹,在无知无畏中满足,在风花雪月中自夸。在一切都是浮云的时代,凝重、深沉、严谨和反省,有时候也会被视为作秀、另类或者落伍,这也决定了文辉先生的探索,只能是一种弥补,而不能成为潮流。这是眼下的不幸,却可以成为未来的幸运。至少可以证明,在这场喧闹的盛宴之外,还有素心人,守着灵魂的追求、人性的反思、永恒的价值去打量光怪陆离的过客,为我们记录下一个时代。就眼下来说,是孤独的,但就历史而言,却并不寂寞,吴敬梓、曹雪芹、蒲松龄甚至塞万提斯、司汤达、塔可夫斯基都是孤独的,但正是因为他们的勇气和探索,使得世界艺术史多了几分理智、清醒和坚持。文辉先生的守望,用這样的眼光来看,是一种理想,更是一种勇气。
写意的笔调是文辉先生剧本的一大特点。这种笔触源自于作者对散文诗、古典戏曲和现代戏剧的熟练运用。散文诗特有的形散神聚,养成了他情味悠长、含蕴不尽的语言特点,并交融在古典戏曲所衍生出来的独特心理刻画中,形成了电影剧本特有的写意情调。当这种情调和现代戏剧中的情节处理结合起来时,信手拈来的意趣便随文显现。
象征性是文辉先生塑造人物习惯为之的手法。所谓的象征性,即作者所设计的人物形象和故事情节,在表层表述之下,潜藏着多层的意味。这些意味,不仅是服务于人物塑造、情节处理,更是在典型环境之外,赋予作品更深的人文底蕴、社会理解和历史感悟。例如《云冈魂》,表层来看,是大拙和柳絮的坚贞不渝而又无可奈何的爱情悲剧。但从中层来看,却是在讲述云冈石窟形成的传说,尽管这个故事并不符合历史真实,但作为一种被叙述、被改编的历史,可以算作完成了历史环境的具体塑造,将民间故事中常有的谋害、强娶、学艺、复仇的模式,植入到深广的政治、文化和社会背景中,使之更深沉、开阔。从深层来看,作者并非在简单讲述一个故事,而是通过故事在讨论雕塑美感、技法和中国古典雕塑的塑造。在这其中,可道人、阿巴斯所讲述的,正是中国和印度雕塑的秘诀。如果我们如此来审视这部作品,就不会因为故事情节的简单和老套而忽略作品的内涵,相反会引起对中国艺术的兴致。
文辉先生剧本的象征性,在于他在很多时候,不是把人物塑造成为某一个具体的性格,而是让人物穿梭在文化、历史和社会的隧道内,人物有时只是成为某种思想的代言或者某种意识的写照,他所具有的特征,不是个体的,而是被赋予了更为深广的文化蕴涵,成为一种精神的象征,例如《路》中的革命者,却成为基督文化、道教文化、儒家思想的结合者,在最为博大的人类关怀中,超越小我,走向大我。从人物塑造的角度来看,文辉先生并不着力追求作为小我的个体性格,而是以无数小我为次要人物,来作为成就大我的陪衬或者磨砺,这种带有戏剧色彩的典型化手法,使得剧本多了几分深沉的灵魂触及,而少了当下影视文学所追求的娱乐。
抒情性的现场交流
与象征性密切相關的,便是作品中往往蕴含着或多或少的抒情意味,这使得剧本在某些时候不是在激烈的故事冲突中前行,而成为引动观众、读者共鸣的情感交流。例如《疯狂的爱》开篇对女主人公的神态描写,完全是小说的笔触,作为一个特写或者一个具体的场景,作者通过人物表情的变化,意在刻画人物之美、内心之痛,但大段的外貌描写,却写出了女子内心激烈的波动,这无疑是提醒读者或者导演,关注人物看似平和的神态之中,最为细腻的情感波动。作者为了表达他对主人公的敬意,在故事流程中多次采用闪回的手法,回忆、怀念甚至强化男女主人公的爱情理想、人性之美和追求真理,让那些世外桃源般的快乐镜头,与现实的苦难、生活的无奈、真理的毁灭相对应,使我们意识到如果不是那场浩劫,如果不是人类的自相残杀,生活乃至世界该是多么美好。但那悠长的小提琴般的抒情场景,却只能萦回于纷乱复杂、几乎令人透不过气来的现实生活中,所有理性、梦想、美好不禁被扭曲,而坚持者成了畸形儿,毁灭者却成了道义的化身。
如果没有抒情因素的存在,我们几乎无法阅读这部剧作,因为丑恶几乎淹没一切,赤裸裸地杀戮着、折磨着所有的美好。在人性逆淘汰的时代,坚持不被毁灭的代价太过于高昂,死亡和被扼杀几乎无可避免。当扭曲成为所有人的生命逻辑时,哈哈镜里的怪模样就成为标准照,为大家顶礼膜拜。幸亏作者用抒情手法冲淡了过于强悍的现实叙述,才使我们在被窒息的瞬间,获得了喘息的机会,给心灵以平复。
人物富于理想性,是文辉先生小说和戏剧中主人公普遍具有的特点。文辉先生身上有着历尽沧桑的痕迹,但却要比很多历尽沧桑者拥有更为可贵的精神气质,那就是没有放弃思考、童真和判断,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的说法,看似睿智,恰恰是对尘俗的认同,是对现实干预的放弃。文辉先生的剧本,一直坚守着对理想人格的礼赞,对人性自私、丑恶的批判,尽管有时也写小人得志和君子没落,但他有时自觉或不自觉地塑造几个悔过自新的角色,让他们在正面的、刚健的、阳光的力量和人事的影响下,放弃自私、卑琐、狭隘,弃恶扬善。这看似单调,却反映出文辉先生心中,对理想情怀的礼赞,即在他看来,人人心中都是有善念的,只不过有些卑微者,他们无力与命运抗争或者一时低头,不得不屈服,不得不放弃立场。但当他们意识到退却不能保护自己的肉体,甚至会连尊严一起丧失时,他们便直起腰杆,开始觉醒。
其实我们都知道,这样的觉醒,在剧本中可以占据三分之一,但在现实中,却少得可怜。甚至只见堕落,不见升华,只见沉沦,不见涅槃。艺术之所以高于生活,就在于它不是完全按照现实的逻辑,而是按照作者对生活的理解,去选择、去塑造、去建构一个陌生化或者现实化的场景,去表达自己的人生理解和社会认知。当作者心中充满理想时,作品的基调便是开朗的、向善的,即便是批判现实,也适用真善美的标准去衡量,批判得越深沉,作品的意义也就越深刻。主人公的价值属性及其所代表的环境遭遇,则体现出作者对待作品事件的态度和立场。文辉先生剧本中的主人公都富于理想色彩,如鉴真弘扬佛法,岳父恢复故国,张萝丝忠贞不渝,卡尔不断向善等,几乎所有的主人公都闪烁着理想的光芒,都在污浊甚至风雨飘摇的时代中负重前行。正是这些“民族的脊梁”或者说“人类的美德”支撑着社会不致倾颓,鼓舞着人类不致沉沦。
象征性赋予了剧本穿透历史的睿智,抒情性给予观众灵魂的滋养,理想性则使我们具有了道德的偶像,从而使得文辉先生的剧本充满了写意情调,成为跨界于电影、小说、戏剧和诗歌之间的尝试。这种尝试的文学意义,是不言而喻的,因为他在电影与文学之中翩翩起舞,保持着动态的平衡。但这种尝试不是孤独的,因为目前的电影必须经受市场的检验。市场来自于观众,当观众进电影院不是为了受教育,而是为了娱乐时,以艺术立场、人性主题为主的作品,必然是小众的艺术。这也决定了文辉先生的创作,是堂吉诃德式的坚守,而不可能成为引领者。对这些剧本来说似乎是不幸,因为写出来时,就已经被时代遗忘。但对这个时代又是幸运的,因为至少在这个商品化和物质化的时代,还有这样的对艺术精神的坚守,让20世纪以来的电影文学不是作为浮云一样地繁华,而是延续着一份执着,为未来文学史或者电影史保留了一份记忆,提供着一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