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缘人的时光雕刻
2018-09-10刘晓闽
刘晓闽
冬日,小雪前后初读徐清松小说《麦城之春》(原名《蜘蛛人之死》),这里没有春日的气息,却有一种围绕着文字语句的清苦味道,夹杂进细碎冬日里的寒气扑面而来;细读《一份被背叛的遗嘱》时便似食姜了,既有挑战又富有了丝丝暖意;再读这一系列的第三部中篇小说《成长如蜕》,还有其他作品及相关评论文章时,便有在一幅迷宫交错的冬日里小径画作前的徘徊感了。及至大雪时节,我终于可以谈一下徐清松系列小说和相关作品给我留下的整体印象了,确有一吐而快的畅然。其间最深的感触首先是觉得这个圈外的写作者十分了得,他有非常专业的理论水平,并怀揣着非常宏大的写作目标与计划,着实令人刮目。但同时也有一个很强烈的感觉,他的小说与我通常阅读接触的不是一个路子,不是我要寻找的那类小说风格。所以阅读徐清松是一种冒险,而现在来谈他的小说可能是更大的冒险。
徐清松的《麦城之春》《一份被背叛的遗嘱》和《成长如蜕》是一部系列小说中的前三部,这部作品由五部中篇构成,合成一部长篇,最初取名为《缱绻与决绝》,后来又改名为《边缘人》。这个系列的作品是作者想通过一家人的现实遭际,来折射出一个村庄,一座城市,乃至一个社会在城乡一体化进程中人性的裂变和物化所造成的个体与群体的心理症候。还有两篇尚未发表,所以很遗憾也只能说一些目前所看到的这三部小说给我的一点感触与主要印象。这三部作品中出现的主人公均为当下社会中的边缘人,也就是我们通常说的底层,《麦城之春》之中的父亲是进城打工的包工头,《一份被背叛的遗嘱》中的母亲是进城打工的保姆———即《麦城之春》中包工头的妻子,《成长如蜕》中的主角为前两篇小说主人公的儿子———一个农村留守少年,小说分别以父亲、母亲和儿子为叙事视角来展开叙事。
下面就从语言、结构、主题、人物形象几个方面来简单谈一点感受吧。
一、语言———繁复雕刻之美
初读徐清松的小说,对他的语言会有些不适应,密集、冗长、繁复,叙事太满,让人喘不过气来。但这恰恰就是徐清松有意追求的“旁逸斜出的繁复语言”,这种语言的优势是可以让句子的内涵丰富充盈,呈现出更多丰饶复杂的意象,这也是卡尔维诺在《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里,列为文学的五大特质之一的“繁复”。而我更喜欢用布鲁克斯用来形容诗之美的花束比喻,来为徐清松这种繁复之美的语言添上一笔:其实这种语言中各个相关词语是相互联系的,所以更是一个生机勃勃有机的整体。它们并“不像是排列在一个花束上的花朵,倒像与一个活着的草木的其他部分相联系的花朵”;这种语言之美更在于,不仅在整个句子各个词语之间,它们与整个文本之间的关系也是如此,相互之间有着牵引力与张力,充满生命感。这种美在于“整株草木的开花,它需要茎、叶和隐伏的根”。
在《成长如蜕》中有一段对绵延冬雨的描写,不仅在词语间有一种繁复的美感、似有生命中的整体触感,也与整篇小说隐藏的主题息息相关。女孩手背上的漩涡、单调的击水声、晃动的细沙以及水消失在水中的景象,“都和在成长中蜕变的少年心理、视觉成像的记忆、生命将逝(文中的留守老人奶奶)的隐喻息息相关”。除此之外,这种繁复的文字也拉长及稀释了小说中不停在缝制自己寿衣的另一边缘人奶奶死亡将至的时间,而我的孤寂、奶奶的孤寂、还有死亡将至的阴影最终都隐匿到了水这一个意象中,而与这种孤寂与死亡的对抗,也都从很有重量的繁復感变得至轻,直至消失,“水消失在水中”了。
卡尔维诺说,“我努力消除重量,有时是消除人的重量,有时是消除天体的重量,有时是消除城市的重量;我尤其努力消除故事结构的重量和语言的重量”。看得出深受卡尔维诺影响的徐清松也在做着这种努力,在践行卡尔维诺所说的“语言不是工具,语言就是实质”。因此,从另一个角度看,这种语言也实现了对社会中边缘人形象进行了一种岁月时光的雕刻。
二、结构———多角度雕刻之美
在《麦城之春》时,徐清松采用的还是传统的结构方式,到了《一份被背叛的遗嘱》,则在结构上打破了固有的时间和空间,采用三线推进、交叉叙述的“麻花式结构”。这种结构也使我在阅读时有一种食姜般的辣感与热感,从刚开始的抵触到后来带有新鲜感的接纳。其实,对这五部系列小说的整体架构徐清松早已作了精心谋划:首先,这五部中篇小说中的每一部结构都是特立独行的;其次,第二部和第四部中篇分别至少呈现出两种以上鲜明的结构方式;再次,如若将第五部中篇的结尾三千字删除,整部长篇小说就是一个完整的“链条式结构”。这样,随便从哪一部中篇乃至其中的某一个章节开始读,都能够读下去,并保持总体内容上的整饬性和完整性。这种“纷繁多变的结构形式”,会使作品面目各异显得摇曳多姿,但零散、破碎、间离的形态往往需要读者自己去耐心地拼接、理出故事线索,这无疑带来了繁难的阅读障碍,实际上既挑战了作者本人,也挑战了读者。
很显然,徐清松选择的是一种区别于传统创作的先锋实验,除了自己所定位的这种“纷繁多变的结构形式”,还有繁复而又精确的语言之美,包括他对《百年孤独》开头句式的有所超越式的“探索性混搭时空式的叙述手法”等等,在我看来,或许可视为作者对现代社会现象的一种表现以及对抗。
除了他自己的主动选择,也有现代社会这一背景下的自动选择。后现代社会中的碎片化社会与异化的人在文学中用何种形式表现,都是每个写作者面临的选择。徐清松希望用他能够驾驭的语言、结构方式本身表现及对抗着整个现代社会的异化感和不安感,这也就牵涉到了他这一系列小说的主题之说。
三、主题———异质化雕刻之美
在《一份被背叛的遗嘱》中,作者借小说中的孙教授之口,发出了哈姆雷特关于生存还是毁灭那段经典式对白的戏仿之写。“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究竟哪样更高贵,去忍受那狂暴的命运无情的摧残还是挺身去反抗那无边的烦恼,把它扫一个干净。”而孙教授对着主人公“我”说的是:“被生活同化还是被生活异化?这是一个问题。同化则同流合污,异化则格格格不入。而你,将何去何从呢?”———这无疑是小说的主题之一。
徐清松写了一个被异化的社会,也写了一群被社会所边缘化的边缘人的异化。在这样的背景中,这些边缘人又该何去何从?他们每个人都在经历自己的炼狱。他将视角放在一群边缘人身上,让读者看到边缘人身上为整个社会的变迁所带来的影响与变化,妥协与反抗。他用他的语言与结构对这些边缘人的岁月与时光进行一种实验性的精雕细琢。
徐清松小说语言和结构的某种创造性其实也揭示了现代社会的碎片感、陌生感。而现代社会眼花缭乱的变化,对整体性的排斥也体现在文学创作者的文本形式与语言之中。带有后现代性质的作家在结构解构作品的同时,也暗含着对碎片式语言与结构隐藏的整体性追求。他们对传统小说要素的一些抵制,其实也正像一些阅读经典不能接受后现代碎片化式的内容与形式表现的读者一样,都是在抵制着日益加深的异化感与不安感。这一类读者他们拒绝陌生感,他们要熟悉的形式带来安全感,但从社会现象来讲,真正明了的人也明白这种安全感已经全然逝去。从某个方面来讲,后现代小说创造者恰恰敏感地深知并接纳了这种陌生异化感,并用自己的文本对它们进行着再现,又在再现中用自己的文学理念进行着消解和对抗。毋庸说,徐清松的小说也在剖解着小说主题之一:异化,以及对异化的对抗。
这也关涉徐清松小说的另一主题表现,在谈到这一系列小说创作时徐清松自己曾说过:“就让肉身的缱绻与心灵的决绝如同电源的正负两极将我们终生紧紧萦绕吧。”关于这一点歌德的《浮士德》中有着经典的台词诠释:“有两种精神居住在我的心胸,一个要想同另一个分离!一个沉溺在迷离的爱欲之中,执拗地附着这个尘世,另一个要猛烈地离去凡尘,向崇高的灵的境界飞驰。”其实,徐清松这一系列小说中的人物身上大多有着这样一种矛盾的体现与表现,那么异化的现实背景也就更加重了人物身与灵的矛盾挣扎。
徐清松用一种繁复的语言和不重复自己的结构方式在彰显着现代社会的异化现实,并与之对抗着,他在用这种语言和结构雕琢着自己这一系列小说的内容与主题,也雕琢着笔下这一系列小说中边缘人物经历的时光岁月和边缘人物形象。
四、人物形象———轻盈雕刻之美
在徐清松这一系列小说的人物中,给我留下较深印象的是《一份被背叛的遗嘱》中的主人公———母亲张守兰,有着皎洁的月光之美。
小说以张守兰的叙述角度讲述了一个关于遗嘱的故事。主人公张守兰———文本叙述者“我”在退休独居的孙教授家做保姆。因为结识了孙教授“,‘我才渐渐感受到被男人毫无所求的疼爱的滋味”。孙教授年轻时因为自己的前途,放弃了所爱的一个“像俺一样有着一张长脸盘儿,留着齐耳短发,头皮一侧别着一只薄薄铁片制成的发簪,就连腮帮子上出现的两团红晕都那样相仿的一个小闺女”。所以,“我”所受到的疼爱,也是孙教授补偿式的发乎情止乎礼的关怀与体贴,但正是这份“精神之爱”使“我”这样一个农村妇女,在别人家打工做保姆的几年时光———“理解了城里人嘴上的‘爱是个啥?”
而让“我”得以与退休的孙教授结缘,并最后得到一份遗嘱(孙教授在遗嘱中将自己的房子留给了保姆张守兰)的物件是一条白色的围脖,因编织这条白围脖时被别人发现,她才从工地上给人做饭的变成了服装厂里做制服的车工,后又被调到公司下面的裁缝店给人做活,这才机缘巧合在这里结识了孙教授。而“我”恰恰又是对文中重要的另一物件———遗嘱执行中的坚决背叛者———对于遗嘱内容中留给“我”的房子没有一丝觊觎之心,这一点“其实俺心里早就像夏夜的晚上在院子里往井下吊筲桶,左摇右摆使劲提上来的那波光粼粼的月亮一样,亮堂得很”。一个对身外之物没有丝毫觊觎之心的人,她所表现出身心的缱绻决绝似乎只是在情感之中。与小说中“教授与子女纯然的物质关系,教授子女面对遗产的咄咄逼人,在教授尸骨未寒之时公然在遗体上翻找房产证、存折、现金的行为,以及亵渎教授和母亲纯美关系的险恶猜测”的情节描写对比,她的形象如同她亮堂堂的心一样,显出了皎洁的月光之美,朴实通透。
在小说中,“遗嘱”这个物件的位置之重,是因为它同时也是一个标志,“指示了人物之间或事件之间的关系”。如卡尔维诺在其分析的小说《疯狂的奥兰朵》中所讲:“我们看到一系列交换剑、盾、头盔和马匹的场面,每一样东西都具有特殊功能。如此一来,便可以依据交换某些物件的拥有权来展开情节,每样物件都被赋予一定力量,决定某人此物之间的关系”。可以说,在这篇小说中,徐清松正是借“遗嘱”这一物件的从无到有,到究竟谁才真正具备拥有的权利,展开故事的情节,并以此物件作为人类欲望的一种朝向,它是被执行了还是被背叛了,作为故事节奏前进的动力,再以遗嘱最终被主人公“我”冲入马桶里的消失,使“我”借由此物件又从有到无的情节发展,完成了一次对抗死亡与传统婚姻的过程———孙教授之死的重量、还有包含着那份带有欲望“疼爱”的沉重部分都消解在马桶里,重量与欲望都被冲刷掉了,消解在水里,变轻,变无。最后,代表那份“疼爱”的遗嘱留下的只是另一个物件———信封,被“我”惴惴不安地携带着,前行;因为,生活终将是要继续。
卡尔维诺在《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中讨论“轻”这一主题时曾举了神话中珀尔修斯与美杜莎的例子,珀尔修斯能够斩下美杜莎的头颅而没被变成石头,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躲开了美杜莎的眼睛而借助了镜中的影像,“珀尔修斯的力量永远来自他拒绝,但不是拒绝他注定要生活于其中的现实。他随身携带着这现实,把它当作他的特殊负担来接受”。而小说《一份被背叛的遗嘱》中的“我”,也正是借助消解了遺嘱这一物件,并将其留下的“精神之爱”的象征———“那个巴掌大的黄信封被俺塞进了裤腰”来随身携带,以此之轻来面对她此后一生都要生活于其中的现实之重,实现了转个弯面对现实,而非直面被压垮压折。也因此将生活与现实的沉重都变得轻盈起来,并在将她未来生活变得愈加孤独、愈加皎白起来的同时,也使得读者心存唏嘘,与主人公并肩前行。对生命终将继续、总在继续这一母题的文学探索,在张守兰这个人物身上,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卡尔维诺对珀尔修斯与美杜莎之间关系的隐喻,也暗示创作者要将现实世界作为一种特殊的负担来随身携带,将沉重的事物或现实以“轻熟”的语言结构等技巧来轻逸地表达。徐清松在《千年一相逢———卡尔维诺<未来千看文学备忘录>阅读札记》中写道:“于小说而言,我主张一种创作者以临终之眸回望的情态和视角进行叙事,以临终之言对生命中任何惊涛骇浪的往事予以轻描淡写。”因此,在《一份被背叛的遗嘱》中,在张守兰这一形象的刻画中,经作家有意的雕琢之手,人物也就被雕刻得皎洁坦然,如月光,虽只是淡淡地照在人们心头,但却轻而透彻,留有余味。
在《成长如蜕》中也有类似“白围脖”“遗嘱”物件的描写,比如象征生命与死亡的奶奶的寿衣,还有象征母爱与生命之爱、推动情节发展的气味“乳香”。这些物件及气味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力量,有时决定了人物之间的关系,并推动了小说情节的发展。同时,也从不同角度将沉重变得轻盈,雕刻着他笔下这些边缘人身上发生的故事、经历生活的岁月,带有了他自身的小说特色。
在此,也有必要提一下徐清松的另一篇小说,题目叫做《一个句子对作者和读者的抵抗》。这篇小说破天荒地以逗号开头,以逗号结尾,小说中的“我”就是一个句子,小说主人公“你”则是这篇小说可能存在的一个读者,小说中的“徐清松”有三重属性,既可以当做小说人物,又可以当作作者本人,更可以当做小说中的那个“我”———即句子。这个小说很烧脑,却也颇为生动有趣。我想徐清松写这样一个小说无非也是在实践他的一种文学理念与主张———即尝试小说的无限可能性。无疑,他是一位在自己的文学理念路上勇往直前的写作者,他要用自己的方式来搭建自己的文学王国,并沉浸在自己的文学世界里乐此不疲。
大家似乎都意识到了当下小说的同质化现象,徐清松深受后现代文学大师卡尔维诺的影响,这让他一开始创作就比较自觉地在探索和追求小说的异质性,他读了不少经典,从先锋大师们那里汲取精神能量,读他的小说会感觉到他不是简单的模仿,而是在试图创新与超越。徐清松目前公开发表的作品可能还不是太多,但他作品中的优长是显而易见的,拒绝平庸,敢于挑战自己和文字,为内心写作,不功利,不迎合读者,保持一种独立性和纯粹性是他最可贵的地方。但这也可能使他和他的小说会长久的地寂寂无声,因为不够主流,因为先锋本身的局限性,作品的发表、出版都会有一定难度。
我想优秀文学的品质除了技法的高超娴熟,还应该有厚重的思想内核和精神烛照,有一种穿透文本抵达读者心灵的震撼力量。徐清松并不缺少才华,他还有一个优势就是擅长解读和梳理经典作品,这无疑会给他的写作带来某些帮助。那么,我希望徐清松的写作能够更加开阔与包容,可以将先锋性与传统性在写作中更好地打通融合,尤其在人物的塑造上和人性层面作更深入地勘探与掘进,关注及表现社会变革中人们的真实伤痛以及人类生存的各种可能性,使作品不仅呈现出不一样的面貌与气质,也能让读者有一种接受的愉悦与快感。毕竟,小说还是写给人看的。
也许徐清松本人和他的作品都属于边缘化的,但我依然要向徐清松的写作致敬,期待读到他更有分量的作品,也祝愿他的文学之路更加扎实更加宽广。
备注:《麦城之春》刊载于《雪莲》2017年第5期;
《一份被背叛的遗嘱》刊载于《四川文学》2017年第9期;
《成長如蜕》刊载于《莽原》2017年第4期小说头题;
《一个句子对作者和读者的抵抗》刊载于《西湖》2017年第4期;
《千年一相逢———卡尔维诺<未来千看文学备忘录>阅读札记》拟刊登于《雪莲》2018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