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够漂亮的女人
2018-09-10冯敏飞
冯敏飞
1
今天是叶素芬的生日，可她忘得一干二净。下午，那该死的考评会，手机突然响起短信的声音，她慌乱关了。这么要命的会，手机话音早关了，尿也得尽量憋！
散会时天已黑。叶素芬怕女儿找，回办公室过道上便开机，顺便看那条短信：今天是你的生日请到食堂来庆贺。这是郑兴哲发的。
今天哪是我生日？我生日一个月前就过了，工会早安排，让邮政局的礼仪小姐专程送上生日贺卡和礼品。这老色鬼，真是昏了头！叶素芬这么想，不禁一笑，没理会，三步并两步跑市场买菜，风风火火回家。
女儿方妮已经回家，一见面就抱怨叶素芬怎么一直关机，说夏雪今天过生日，要请他们几个要好同学去吃麦当劳。怕女儿学坏，叶素芬一般不让方妮跟同学来往。可夏雪不一样，是本行纪检监察室主任夏雨的女儿，就住隔壁楼，叶素芬放心。她将女儿的抱怨转嫁给郑兴哲和那该死的考评会，追问有没有男同学参加。方妮说全是女同学。叶素芬想了一下，找不出什么理由拒绝，便同意，只要求她早点回家。
叶素芬将菜拎进厨房，正要开始忙，突然感到一个人吃饭没味，想到郑兴哲的邀请，想起下午接他短信之前还有过找他的念头，便给他回电话：你信息发错了吧！
没错啊！
还没错？哪个小姐生日？你们“小胰子”那么多，别乱套了。
唉呀———，除了你，我还有谁呢！
我又不是你的，你别胡说！
好了好了，我不胡说。今天11月15，没错吧！
什么啊，今天是12月……叶素芬终于明白，你是说农历啊！
农历今天确实是叶素芬的生日。自己忘了，丈夫、女儿跟她跟工会一样心目中没有农历，母亲早过世，父亲也不在世了，这人海茫茫大千世界惟有他一个人还按老历记着我的生日，难得这份心意。这么一想，尽管郑兴哲催促马上出发15分钟赶到，她还是好好洗了把脸，又往脸上涂抹点粉脂，换去工作服，好像要给他点什么报达似的。
所谓食堂是一个河田鸡店。河田鸡是闽西一种鸡，风味独特，许多地方有专以这种鸡开的饮食店，规模不大，物美价廉。郑兴哲有个很要好的老乡，叫戴常旭，在做生意，日进千金，三五天就要请郑兴哲到这来聚聚，所以戏称食堂。戴常旭是个很活跃的人，四面八方玩得转。他找一个情人是税务的，这情人又有工商、交警等单位一群姐妹朋友过去，戏称小肥皂、小香波、洗发水、沐浴露。这个“洗涤公司”一个个年轻时尚，能喝会说，每次都热热闹闹，开开心心。在这美人丛中，郑兴哲也很陶醉，但他有自知之明，对她们没有非分之想。他要带一个自己的，这就选择了叶素芬。
叶素芬并不漂亮。虽然眉清目秀，年纪不老，肤色不差，好像挑不出明显缺陷，但除了郑兴哲恐怕没人会用“漂亮”这个词来恭维她。她跟郑兴哲也不是暧昧。她进教行（中国教育银行）时，教行处于草创时期，全行总共只有百余人；他当行长，对她家庭情况了如指掌，说年轻时跟她父亲同事过。他小儿子郑细春现在是本行行政部主任，可以关照她。戴常旭则可以无偿帮她拉存款，完成那些该死的指标任务。当然，有时也为他的热情所感动。因此，对于郑兴哲的邀请，她常常会答应。喝了点酒，他有时会进而单独请她去喝茶，她偶尔也会答应，甚至让他吃点老豆腐，说不清谁中了谁的圈套。他要求发生关系，她则坚决不干，直截了当说我实在没那个心情！这是实话。不知怎么，叶素芬跟丈夫方浩铭都好久没来那事，何况这么个老家伙。今天晚上从食堂出来，他们又要去茶馆，叶素芬执意要回家。
干嘛，小方回来啦？
没啊，明天要开会。
明天的事今天急什么！
你当然不用急！整天打牌、打球、跳舞，工资福利还拿好好的。我们呢？整天累得要命，还要七考核八考核的会，你不知道那多要命啊！
什么重要会我没开过？省长没当过，行长还是当过吧？
你那时候跟现在比什么啊！现在，改革，改革———整天改革，改他妈个……越改越不是人过的日子！
那是哟！现在当行长，是没我们以前潇洒。
那你错了！改革受益总是当官的，吃亏总是当兵的。听说，明年工资改革力度更大，那差距不是几百几千元，是几倍十几倍！
唔……想開点，算了！说实话，银行再差，也不会比下岗工人差……
问题是我现在也快成下岗工人了！
不至于吧？
唉———，给你说不清楚。
蛮说说喽！杨行长做人还是可以的，说不定我能帮上一两句。
给他说没用，县官不如现管。
你现在是谁管？
钱主任，钱正康。
哦———，我知道，在清明县当过行长，后来提拔的。还有谁？
文明办就我们两个……对了，还有一个，不仅是你提拔的，还是你生的……
你是说郑细春？他怎么管你？
他是第一支部的书记。年终考评，我们文明办和行长办公室、工会、监察室、行政部划在一个组，郑主任当组长。
哦———，那好说，我明天给他说说。
明天来不及！今天下午开始，已经念一半，明天上午就要打分就结束。如果分数排在后面，就要“末位淘汰”。真的，行长说了，年初行长会上就说了，今年在机关也要实行“末位淘汰”……实际情况比这还危急，她想慢慢展开。
那我马上说！郑兴哲打断她的话，立即掏出手机给他儿子挂电话。郑主任手机关机。郑兴哲紧接挂儿子家里，说是到外面吃饭还没回来。没等多久又挂几次，仍找不到鬼影子。
2
叶素芬没有直接回家，忽发奇想独自到江滨散步。
沙溪是一座新兴的工业城市，规模小，人口少。一条大河总称沙溪，上游叫燕江，下游叫虬江，独独这一段只叫沙溪，由此可见这座城市的文化底蕴。两岸高山对峙，城区沿河分布，像一条排骨稍带点肉而已。不过近年来市政建设发展很快，沿河建筑都拆了，植树种草，建亭筑台，成为没有围墙的公园。虽说早已入冬，可这两天气候反常，突然变热。本来，文明办两个月前就发了通知，要开始统一着冬季行服，即西装革履，违者扣分。可今天下午那该死的考评会，好些男同事都脱了西装松了领带，只差没开空调放冷气。现在天黑，也只是让人感到凉爽，而不是寒冷，江滨还有不少人散步。叶素芬找一块棕榈树边的草地坐下，心烦意乱。
一轮圆月当空高悬，叶素芬视而不见。像以往多少夜晚一样，她没去注意月亮的存在。草坪是安静的，河堤上有人散步，还有人钓鱼。如今钓者姜太公多，多半不在乎鱼。谁都知道，这河污染严重，上游就开始浑浊，经过这城市又变黑。河里的鱼煤油味，如果不养几天根本不能吃，有些人钓到随手就放了。对岸林立着广告牌，不论商业炒作还是政治宣传都装有霓虹灯，赤橙黄绿青蓝紫，闪烁着，变幻着，令人眼花缭乱。城市的生命是电，月亮是多余的。今天要大修电力设施，只能安排在下半夜三五点，并且提前几天公告。广告牌后面是铁路，不时有火车经过。在那些匆匆而过的旅客心目中，这座城市跟叶素芬此时此刻头上的月亮一样。
对于今天这场该死的考评，叶素芬心里已经作了300多个日日夜夜的准备。该怎么述职，怎么填表，给谁打优打不称职，她早已拿定主意，只差填上去。当然，一想到要给一些同事打低分，特别是要给情同手足的郭三妹打不称职，她心里仍然觉得不是滋味，感到卑劣，感到……然而，不这样行吗？
落井下石不道德，可是有人把你逼到了井边上，如果让井下那个人爬上来你就得下去，在这种情况下，不让井下那人上来就成了必要。除非，你不要到井边。
父亲当年很帅，可他被打为右派，只能到一个寡妇家招亲，生了三个儿子和叶素芬。大哥和小哥随母姓，二哥和她随父姓。“三年困难时期”，大哥给活活饿死。二哥初中毕业，至今在耕田。小哥读中学时，父亲平反，招工进厂，前些年下岗，现在县城里头踩三轮车。惟有叶素芬享福———在银行捧“金饭碗”，那是母亲用生命换来的。父亲平反恢复工作，不愿回原单位，就地安排在小学任教。当时，郑兴哲是地区教育局副局长，到县里检查工作时特地跑镇上看望父亲，特批母亲招工到学校食堂。她读高一那个夏天，母亲到食堂柴火房抱柴做饭，不意被毒蛇咬，不治身亡。又是郑兴哲出面帮忙，认定母亲因公殉职，照顾安排她补员。那年，她才15岁，高中还没毕业，教书不合适，就让她当学校出纳。没两年，地区成立教育银行，要从各地抽调一些年轻的财务人员当储蓄员，郑兴哲力主调她来。
父亲年纪大了，阔别城市也久。在那个小镇他并不是没受过伤害，可是他已经在那里重新找到了生活的意义。退休后，他学了法律，帮人们伸冤；学了风俗礼仪，帮人们写对联主持红白喜事；还头一回当了官———镇老年协会的常务副理事长，整天忙得团团转。政治劫难过去，家庭烦恼接踵而来。先是二哥，怨父亲没让他多读书，不然也到城里工作了。父亲解释不是不让儿子读，是当时社会那样搞政治，实在没办法。二哥又怨，那么母亲死了补员，该让儿子补而不应该让女儿补啊！父亲理不直气不壮了。为此，几乎所有家产都给他，退休工资还按月给他一半。要是没有父亲的资助，二哥根本盖不起新房。可是女人家心眼小，二嫂还要三天两天冷嘲热讽：女儿好哩，咋不跟女儿住大城市？咋不叫外甥女姓叶？父亲有气没地方出，十个指头塞一嘴。他要了一间房，自己一个人起炉灶，每天吃完饭就跑老年协会……
小哥招工在县合成氨厂，找个本厂工作的妻子，生个儿子，日子本来不错。不想小型化肥厂每况愈下，小哥小嫂双双下岗，困难补助金没领多久分文没了。小嫂没事干，整天泡彩票站麻将馆。她财运欠佳中不了大奖，但麻技不错，常能赢点小钱带点米菜回家。小哥在街上踩三轮车，没什么生意，也常去赌，但是大赌，欠下一屁股债。他找父亲要钱，父亲不给，还叫叶素芬不要给———不要鼓励赌徒。这样，父子关系自然好不成。
叶素芬经济上是宽裕的。尽管父亲不需要，她还是每月象征性邮寄钱。近年来，他有些气喘，心脏也不太好，她从报纸电视上到处寻找特效新药。在他逝世前一个月，她还给了二哥整整3万元，委托他用最好的药医治父亲，并代她尽一切努力照顾好。
父亲的病时好时坏，叶素芬不可能请太多假去陪伴。在那些日子里，她非常怕电话铃响，怕传来他病重的消息。年关，病情稍有好转，她想等春节放假再回去。没想除夕下午二哥挂来电话，说父亲住院了。她说，明天一早就回去。剛吃完年夜饭，二哥又来电，哭着说父亲怕是不行了。她顿时落泪如雨，马上赶火车。父亲见到她病好三分，可仍然给病痛折磨得不断地呻吟。她细心地陪护他，让他一天天好转起来。春节七天假期结束，她又请一星期公休假，直到他差不多可以出院。然而，才过个把月，二哥又来电，说父亲送医院抢救。等她赶回去，他连亲人都不会认了。医生说没救，准备后事吧。但父亲迟迟没断气，还会咬牙忍痛，会说胡话，会傻笑，会乱比划，一天拖一天。她日夜守候在他身边，等他回光返照。第六天夜里，她禁不住多睡了一会儿，醒来却发现他已经断气……
事后统计，叶素芬超公休假3天，算旷工，受到通报批评。年底考评，她被评为“不称职”。如果今年继续“不称职”，那么她将被“末位淘汰”。对此，她并不后悔。比起父亲受的苦难，这点委屈算得了什么？如今，父亲已经作古，她想尽孝也没机会了。至于工作，还可以补救。一年来，她千方百计努力。眼下年终到，今天考评，只要过了这关，否极泰来。她相信，父亲在天之灵会保佑她。
3
刚离开草地，还没步上街道，叶素芬就接到方浩铭的电话。
你在哪？方浩铭劈头就问。
叶素芬如实说在遛街。
孩子说，你在外面吃饭。
是啊。
你怎么也会有饭局？
什么？街上很吵，听不清楚。
什么时候回家？
你今天会想回家？
什么今天，我哪天没想你？
你会想我？
当然。
想了多少？
一点点。
哼！
只能一点点啊！你想，我那么多老婆，分摊一下……
好了好了，别浪费我的电话费。他们开玩笑开习惯了，她不生气他说那些胡话。失望的是，他到现在还不知道今天是她老历生日，不知道她正面临生死攸关的考评。街上很吵，什么事快说！
后天是周末，你明天早点下班下来玩好吗？
你是大忙人，日理万机，还有心思玩？
陪老婆嘛，天塌下来也不管！
哄鬼！一个多月没回来，你心里还有我？如果真想我，明天你回来！
好———，我明天回来，你高兴了吧！
别高兴太早了！
嘿嘿，还是老婆知音！明天真的又走不开，只好请你下来。
我不去！
请你喽！
不要你请！
求你喽！
你肯定有什么事。你不说清楚，我偏不去！
好吧———，我说实话：你记得阙榕生吗？
阙榕生？她想了想才想起来。记得，我们初中同过学。
还是你的暗恋吧！
你胡说什么呀！
哎———，别生气，别生气，开开玩笑！
他好像回省城去了。
对，没错！他现在是省烟草公司一个处长，昨天到我们县来检查工作。今天晚上县长请他吃饭，叫我去陪，谈起来，才知道。
你是叫我去看他？
对，没错！
你不吃醋？
嗨———，吃什么陈年老醋啊！我巴不得……
神经病！叶素芬果断关了机。她想他准是喝醉了。
很快，方浩铭又挂来，叶素芬不接。他挂个不停，她只好再接。
老婆同志，我给你说正事呢，真的！县长叫我去陪他，也是有目的的。我想叫他发个话，让县烟草公司的户头集中开到我们教行来。没有上头的话，县烟草不好得罪人，各家银行分一点，撒胡椒面样的。县长跟我很铁，但我怕他的面子不够，所以想请你来补一枪。
我不管你的事！
怎么能不管呢？我的事就是你的事嘛！计划生育，丈夫有责。当好行长，老婆有责。
越来越油腔滑调！
没办法啊，还不是工作逼的？要吃饭啊，要养老婆孩子啊！
谁要你养？我是不要你养哦！
你不要，但是你我的宝贝孩子要啊！所以你要支持我啊，怎么样？
明天要开会，那狗屁考评会谁知道开什么时候……
唉呀———，还考虑什么！我已经跟阙处长说了，刚好你明天会来探望本丈夫，多留他一天，约好明天晚上一块吃饭……
叶素芬突然有个强烈的感觉：方浩铭确实变了，变太多！
原来，方浩铭大学毕业分配在市分行会计部，整天埋头审单做账，本大楼里的人都认不全。下了班就迷金庸，顶多到活动室走几盘象棋。他和叶素芬一样，没当官野心。她还抱怨过，男人跟女人不一样，在社会上总得有点脸面。他说像我们这样的起点，就是让你当，能当到哪去？在大官眼里，还不是兵？我现在有文凭有职称，差不到哪去。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除了皇帝，谁也一样。他连电视都不喜欢看，一副清心寡欲、古道心肠的样子。
清宁是个贫困小县，存款一直上不去，前年被降为分理处。降级后情況仍没好转，大量贷款收不回来，成了全市教行一大包袱。市分行决定公开招聘清宁县分理处主任，只要是本行正式职工，不论在哪里，不论什么岗位，都可以报名。消息传出，很多年轻人热血沸腾。照原来那种选拔方式，不知何时才能谋得一官半职。如此一来，主任的位置唾手可得，一步登天。方浩铭也经不住诱惑，叶素芬全力支持。
刚好这时，方浩铭有个远房表叔从外地提拔到清宁当县委书记。面试中，他直言不讳道出这层关系，具体分折说有些不良贷款是可能收回的，比如该县宝盖山水泥厂先后几次贷款共116万元，只还本金8万。其实该厂一直能正常生产经营，有资产和能力偿还银行债务，只是赖账。为躲避催收，制造借口，他们先是将宝盖山水泥厂变更为上清溪水泥厂，调整法人代表。法人代表以新官不理旧事为由与教行周旋，对贷款拖着不还。后来，又连续更换法人代表，并将上清溪水泥厂变更为炉峰山水泥厂。由于多次调整企业主要负责人，使一笔原本明晰的银行债权久久无人承诺偿还。主管该企业的新桥乡政府，又背着教行将该企业整体拍卖给金湖水泥厂。208万元拍卖款被乡政府当作财政补充挪用一空，而教行100多万元贷款债务被搁置一边。像这笔不良贷款，如果通过上级党政部门施压，完全可能收回。听这么一说，市分行考核组领导个个动心。就这样，方浩铭登上清宁县分理处主任的宝座。
方浩铭不负重托，到任当晚拜访那位已是县委书记的远房表叔。一个月后，那笔100多万元不良贷款起死回生，如数归还。然而，才两个来月，那位表叔就被“双规”，方浩铭像一个不会水的乘客，船到河中就没人管了。不过也没什么，只要不想被淹死，不难找到生路。收回的贷款，不可能再吐出去。查县委书记，不等于查教行。没有当官的表叔，可以有很多当官的朋友。方浩铭简直变成“交际花”了，有天半夜回家，叶素芬居然发现他身上有香水味。面对她歇斯底里，他倒是异常冷静：到了这地步，什么都得干。你不知道基层多难啊，要是早知道打死我也不干。
那你现在就别干啊，又没人压你干，是你自己抢着干的！
开弓没有回头箭！你要是嫌我，你过你的清静日子去！
你要离婚啊———，我知道你早找好了婊子，离就离，谁稀罕你啊！叶素芬边哭边骂边扔被子、枕头，还有床头柜上的东西，抓到什么扔什么……
深更半夜了，你不要发疯！说着，方浩铭走开，到女儿房间睡地板，让她一个人吵闹。
方浩铭确实变了！叶素芬实实在在地感觉到。当年，他追她也追得好疯。怀孕那些日子，他变着花样都得亲热一番。可现在，三个来月没做一次爱。当然，这也有她的原因，可能真患有“性冷淡”。他现在特别忙，这也是真的。在外面寻花问柳应该不会，应酬应酬就难免了。他对她对孩子对这个家还是在乎的，至少是目前还不至于。真要闹成离婚，吃亏的还是孩子和自己。如今的女人不吃香了，在本行机关就有四五个少妇离婚几年还闲置在那，有的还颇有姿色。她虽然不算丑，但绝对谈不上漂亮。对于这点，她早有自知自明。只要他不离，不过分，不犯法，不带脏病回家……
4
叶素芬回到家，方妮还在做作业。
10点11分啦，作业还没完啊，快睡觉！
快了。方妮头也没抬。
叶素芬轻轻地吻了方妮一下，说我说过，不能超过10点！
嗯。
你几点回来？
7点多一点。
有没有男同学？
没有。
真的没有？
方妮生气了：不信你去问嘛！
没有就好。女同学，跟女同学玩就是了，跟男同学……
我要做作业，别吵我———！方妮囔叫起来。
叶素芬自觉理亏，悄然退出，洗脸，洗脚。洗漱时，心情仍不能平静。她常常觉得方妮很可怜，早上6点多起床，自己热了牛奶边吃边赶车，中午一回家就要做作业，晚上又是，常常还超过10点，比好些大人上班还累。什么素质教育，什么减轻学生负担，说说而已。方妮现在读初一了，初三就要硬考，考不上要读高中就得多花钱，差一分一万两万，———孩子读书就是挣钱啊！当然，她不愁方妮读书的钱。虽然谈不上富，一个孩子上学还是供得起。只要她争气，要出国留学也支持。自己命苦，没有多读书，整天提心吊胆要不要下岗，女儿可不能再受这种苦。现在丈夫也有职有位了，收入会更好。再积蓄几年，出国读书经济上不会成问题。问题是方妮她自己要想读，会读。目前，方妮还算可以，成绩在年段排名150名左右。按往年招生情况，他们学校200名前的都可以考上重点高中，方妮应该没问题。问题是人会变，女大十八变，她现在正是开始大变的时候，大意不得啊！这么想着，不知不觉，叶素芬又到方妮房间，问我煮点点心给你吃好不好？
别吵我好不好！
这臭孩子，脾气越来越不好！
叶素芬边念叨边退出，到书房，开电脑，想上网看点什么舒缓一下情绪。没想到，一开机发现没有正常关机，而且转椅坐垫是热的，这表明方妮动过电脑———上过网。前两天，她不知怎么蹿到一个黄色网站，而那网站像跟屁虫样的甩都甩不掉，删完又会自动跑出来，还有裸体图片显示在桌面上，不堪入目，自己都不好意思看，决不能让方妮看到。她电脑水平有限，解决不了难题，得请人帮忙。这两天技术员没空，她只能要求方妮不要动电脑。方妮竟敢违令！叶素芬火冒三丈，冲到方妮房间，往她腮帮子上抓起一把肉就拧：叫你不要动电脑，你就是不听！
方妮哭了，委屈说老师要我们做课外作业，我查资料。
还看了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没有。
没有……没有就好，看了我剥你的皮！叶素芬无法证明她看了，只能就此罢休。快睡觉！做什么事都慢吞吞的，这么迟钝，还想读好书！
叶素芬回自己房间，倒了杯水喝，愣愣地坐在床沿。她不明白方妮怎么还这么不懂事。没有上进心，没有竞争力，将来怎么在社会立足啊！
叶素芬很注重对方妮进行思想品德教育。她说她原来还有一个大哥，以前苦得饭都没吃，活活饿死了，方妮根本不相信。真不知以前“忆苦思甜”是怎么搞的，漏洞百出也让他们那代人深信不疑。于是，她改变方式，注重从现实生活中取材，点点滴滴，潜移默化。
星期天，叶素芬带方妮上街放松放松。一下楼，碰上捡垃圾的妇女用手给一家一户的垃圾分类，苍蝇围了一大堆，方妮掩鼻而过。叶素芬及时教导说：这女人没有好好读书！如果多读书了，就会有好的工作。
才出巷道，有一堆民工坐在街边的地上，男男女女，带着锤子、钢钎、土箕之类，等着搞新房装修的人家前来雇佣。叶素芬适时注释说：他们也是没有好好读书！如果多读了书，就会有好的工作，高楼大厦，窗明几净，四季如春。
甚至碰到那些浓妆艳抹的女郎，叶素芬也要不失时机地引导说：这些是坏女人。没有正经工作，晚上搞三陪，跟男人鬼混，不要脸！她们也是没有多读书！要是多读了书，她们就会有好的工作，有钱有地位，活得有脸有面。
什么说多了都会让人反感。再碰上那类人，方妮抢先说这些人没有多读书。要是多读了书……
好了好了，知道就好！知道就要好好读书。叶素芬有点难堪，但不生气。她们有些不是不肯读不会读，而是因为家里穷，没钱读书。
对此，方妮相信，因为他们班上也有穷人的孩子。在她上学的路上，经常可以碰到少男少女跪在街边，前面摆张纸说是家乡遭灾，请大家资助他（她）复学。叶素芬认为他们是骗人的，但不予揭穿，只是趁机赶紧告诉方妮说我们家虽然不是富翁，你读书的钱还是有。只要你肯读会读，将来出国留学爸妈也完全负担得起……
叶素芬嘴里说这话时，心里有点虚。自己才积蓄几个钱啊！万一下岗，够吃几天？现在又医改，万一生个大病，怎么救命？按眼下这种情况，她不能声称有钱。当然，对自己女儿说说没关系，鼓励鼓励她。当然，方浩铭如果干得好，如果能一步一步往上走，家庭经济应该会有更好的前景。
让叶素芬越来越担心的是，现在社会风气太糟！学生早恋，如今不是听说而已，而是面临的实际问题。经常有些男同学挂电话来找方妮，说是问作业之类。叶素芬警惕起来，抢过话筒，明确要求去问别人，不要再挂电话到她家来。方浩铭有点过意不去，批评说你这样———太过分了吧！
叶素芬不以为然：管它呢！只要孩子学习好，得罪同学怕什么？
有個星期天，趁方妮到学校上兴趣小组课，叶素芬突击抄查她的房间，居然翻出几张小纸条，有的写着明显出格的话。其中有张写道：“江浩是个骗子。说好放学后在天桥边等我，一起回家，让我等到天黑也没有等着。我伤心极了，单词一个也背不下去，关了灯暗摸摸还在想这件事。他真的不爱我是吗？急死人了！请你帮我问问他，要快！”叶素芬看了，将方妮痛揍一顿。
不是我写的！不是我写的！方妮哭了。
叶素芬捏着方妮的脸蛋追问：不是你写的，那是谁写的？
姚菲妃。
星期一早上，叶素芬请了一小时假，像押战俘一样跟方妮到学校，找到那个叫姚菲妃的女生，恨不能将她像自己女儿一样痛揍一顿。她威胁说：从今以后，不许你再找我方妮玩！你如果再找我方妮一次，我就把你这些乱七八糟、不知羞耻的纸条贴到你们教室去！
姚菲妃吓得哭着求饶，保证不再找方妮玩。
现在网上很糟，正儿八经的网站也都是刺激的画面，刺激的话语，令人防不胜防。叶素芬突然想，该把电脑锁起来……
5
叶素芬正烦女儿的时候，小哥挂来电话。他说有个朋友看好了一批货，搞到肯定赚一大把，只是资金不够，特地请她投点资，只要2万就够。
我手头没钱。叶素芬根本不相信小哥，小心翼翼说。有几个闲钱，买了股票，都套在那，气死了！上个月，浩铭要买个新手机，我还向人家借了一千块呢！
赚到了钱，我保证会分给你！小哥也不相信叶素芬。桥归桥路归路。该你多少，保证不少你分文。
不是怕你什么的，实在是手头没钱。
你不是有信用卡吗，周转一下，几天就还。
你上次透支一万块还没还呐，现在卡都给银行扣掉了。
那一万块，等我这次赚到了钱保证还。你能不能帮我想点办法，你在银行总比我路子多。
我有什么路子呢？我又不是行长……
方浩铭不是当行长了吗？
我们教行不是私人银行，方浩铭当行长也不能乱动银行的钱。
算了吧，你干脆说一句：没我这个当哥的。
小哥———，怎么这样说呢？你想想，这么多年来，我帮你还帮得少吗？
你是帮了我。可现在，我吃饭都成问题，欠一屁股债，你却把钱存在银行里头睡大觉……
我没存钱。
你没存心！当初，要是不让你进银行，我们换一下，你来当当下岗工人怎么样？我不是没本事，也不是懒……
你别说了！要多没有，我明天转1000给你先用。
“下岗”两个字，叶素芬平时就本能地反感。现在听已经下岗的小哥嘴里说出来，更觉得难受，头皮一阵麻，连忙甩1000元堵他的嘴。
小哥只知道叶素芬今天还待在天堂，不知道裁员的危机也到了她身边，如同已经感染上乙肝病毒，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转肝硬化转肝癌。教育银行也必须改革，必须从专业银行转为商业银行。商业银行必须以经济利益为目标，必须“减员增效”。那么，减谁留谁？事关饭碗大计，哪个当官都不能不谨慎，不会蛮干硬干。市分行专门下了文件，要求按分数高低，张榜公布，让人口服心服。分数的构成是学历和年终考评，学历按大学本科、专科、中专几分，考评按优秀、称职、基本称职、不称职几分，再是被评为支行先进、市分行先进、省分行先进加多少分，受通报批评、处分扣多少分，这样一排，谁高谁低一目了然，然后“末位淘汰”，叫你有泪没地方哭。用这种方法，去年在各支行（分理处）已经裁减了50人，今年又裁了60人。据说明年改革的力度还要加大，也就是说在市分行机关真要裁一批人。叶素芬前几年混了一张大专文凭，还过得去。问题是她去年被评为不称职，如果今年再被评不称职，那么她跑都跑不了末位一二……
叶素芬的日子从来没这么艰难过。她像夜半临渊的盲人，猛然醒悟过来，发现一步之遥的险境。她没有告诉方浩铭，怕他抱怨她担忧她分他的心，有泪往肚子里吞。她不后悔，不怨天尤人，不自暴自弃，不破罐破摔。她觉得应当坚强起来，接受现实，努力改变自己。不仅要扭转眼前的困境，还要根本地改变自己的命运。以往，她认为只要当好贤妻良母和一般职员就行了。如今她意识到，随着改革的深入，如果不改革自己，今天不被裁，明天后天还是可能被裁。她现在是在市分行精神文明建设办公室，也就是党委宣传部，对应地方党委宣传部和文明办，主要负责一些优质服务和党务工作。她没有银行专业文凭，如果再搞不了党务，将来干什么？她彻底清醒了，连夜写入党申请书。因为考评不称职，连考察对象也没列上。如果今年考评过关，很快就可以列上，就可以开始根本地改变自己的命运。
叶素芬对未来考虑得很清楚，如何对付今天的考评盘算得更仔细。
6
填写考评表之前，叶素芬将述职报告拿出来再看一遍，仿佛要进入某种境界，需要把剧情酝酿一番。这份生死攸关的报告，她前两个月就开始写———严格说来，从得知上年考评失利之时就开始了，好些工作还是按这报告设想去做的，好比竞选演说。
述职报告早有公式：政治思想+工作态度+工作实绩。政治思想这一部分好说，几乎可以全国通用，即认真学习什么什么，尽管闭着眼睛从网上直接下载。当然只能说基本可以。如果要求高些，还得“与时俱进”（这也是一个时尚的政治术语）。比如说去年中国足球队冲出亚洲，就完全可以引用，说在足球走向世界———中华民族腾飞的鼓舞下，我如何如何进一步提高了思想觉悟。今年，中国球队在亚洲杯上败得一蹋糊涂，当然不能再跟它联系，得把去年这一段删掉。如果能有点个人特色当然更好。叶素芬今年就写有这样一句：“积极向党组织靠拢，以党员的高标准严格要求自己”云云。总体来说，这一部分不用花什么心思。
工作实绩这一部分就得费些心思了。叶素芬的工作岗位不理想，一不是业务部门，可以用数字表现，而数字像小女孩的脸可以任人打扮，有时用绝对数，有时用百分比，有时纵比，有时横比，七比八比一下，巨大成绩就凸显出来；二不是当官的，可以把大家的成绩集中起来算我个人的，业绩也容易像堆砖堆柴样的堆出来。以家庭来比方，他们好比男人，一年赚了多少钱，账上一看就知。即使亏了，也可以找出十条八条理由，突出少亏了多少。而家庭妇女的总结就不好写，一年抱了多少趟孩子，洗了多少只碗，扫了多少次地，怎么说得清楚？一年到头，领导说东就东，领导说西就西，忙得晕头转向，到头来还很难总结几条像样的。当然，要找一些生动的事例也不是没有，问题是有些事可做不可说。比如党委中心组学习，按理说叶素芬不是中心组成员，党员都不是，不关她的事。可实际上，因为在这个部门，她的具体事比别人还多。今年碰上学习总行行长非常重要讲话运动，一级一级要求把学习落到实处，严格检查学习笔记。省分行还明确要求，处级领导要写学习笔记3万字以上，科级领导2万字以上，一般员工一万字以上，且必须用钢笔认真写，用电脑打印的一律不算———以防上网下载。商场如战场，行长们日理万机，哪有时间一笔一画地写3万字的学习笔记？有的行长认真，真的硬着头皮写。有的行长就变通，要人代劳，责无旁贷地落到宣传部（文明办）落到叶素芬的头上。这事说不累也不累，随便找张本行报纸或网页照抄就是，不用费脑子。可领导的和自己的，接近十万字可以印成一本小書，一笔一画抄起来也不容易。为了避免省分行检查人员挑剔，还要努力写出不尽相同的字体。同时，对于市分行机关部室、各支行（分理处）的干部职工来说，市分行宣传部（文明办）包括叶素芬又是上级检查者。对于执行这一任务，她同样一丝不苟。碰上没按格子写的，她逐字逐句逐段逐页逐篇地数，以防冤枉人家。钱主任忍不住说：大概估一下就行！照你这么数下去，半年都查不完。全市教行73名副科级以上干部，926名普通职工，她就检查了1062万字，大家可以设身处地地想想那有多辛苦。然而，冷静一想，她觉得这不能公开说。这么说，不等于暴露领导学习作弊？再说钱主任那话，不等于批评他工作太认真？想到这，她吓了一跳。于是，她在工作实绩这一部分只是含糊地写：今年文明办（宣传部）转发了246个文件，组织了12次党委中心组学习、2场职业道德演讲、2次优质服务知识竞赛和一次“我身边的共产党员”征文比赛，本行在全市服务行业文明竞赛活动评比中取得第四名，全市教行新增省级文明单位一个，这些成绩也有她的一份汗水。
工作态度这一部分弹性较大，叶素芬把全篇重点放在这，突出说说自己遵纪守法和敬业精神，力求给人留下好的、深刻的印象。去年，因为父亲病重、去世，叶素芬超了假，甚至有旷工。今年，她连公休假都没用完，没有迟到早退，好多回利用晚上和双休日加班，完全可以说明她良好地遵守了本行的纪律。问题是她觉得这样太平淡，不足以洗刷去年给人留下的不良印象。她也确实有些具体的、生动的事例，只是涉及自己的隐私，一直犹豫该不该说出来。今年八九月那段时间，叶素芬一直觉得身体不适，头痛，目眩，心跳，喘息，频脉，搞不清楚什么毛病。怕被同事知道，造成身体不好———影响工作的错觉，她特地跑离市分行、支行以及本行储蓄所远的医院去检查。检查结果，没哪个部位有异状，一切都正常。换个医院，结论差不多。有个年轻的男医生建议，可以去看看心理医生。
你才神经呢！叶素芬本能地骂道。话出口了，才发觉失态，迭声道歉。
其实没什么。那男医生挺有涵养，耐心解释说。现代社会是压力社会。据调查，每十个薪水阶级人士中，就有一个需要精神科医生的忠告。在国外，找心理医生看看，就像我们找医生看看感冒一样……
谢谢！我不需要！叶素芬边说边退出。
出了医院大门，叶素芬的心还乱跳不己。让人怀疑自己精神有问题，岂不是更糟？她怎么也不相信自己心理上会有问题。这样跑来跑去，拖了个把月时间，到9月，她感到有怀孕的症状。直接到妇幼保健院检查，发现怀孕两个来月。真奇怪，每次都有采取措施，怎么还会“中标”？怎么这么久才知道？意外怀孕必须流掉，这是不用考虑的。流产是鼓励的，可以大大方方请假休息。问题是她现在非常忌讳“请假”这种事。她不能再请假，除非是不可抗拒的天灾人祸。
叶素芬拖到国庆长假才去流产。没想到，妇幼保健院也放假。还好，他们放假只3天，第四天她一早就去。这些天，方浩铭比平时还忙。国庆长假没去外面旅游也不会天天待在家里，是公关的“黄金周”。方浩铭带了司机上来，早出晚归，安排满满的。每天回家都深更半夜，醉得颠三倒四，连脚都不会自己洗。他不会讲白天的具体活动，只反反复复嘟哝一句：“早知道这么累，打死我也不去当这个X官！”说着倒床，摸着枕头就睡，碰也不会碰她一下。第二天一早，他吃几片解酒的提神的，又匆匆走了。她有时不相信他真会忙成这个样子，怀疑他是不是外面养了小妞，想偷偷跟踪一次。又想还不至于，还想如果知道是真的，她更受不了，不如像绝症一样迟些知道。因此，她没把怀孕要流产的事告诉他。以前去流产他都有陪，可现在不一样了，她也想换一种精神面貌。听说，以前捎排的女人，整年跟男人在河上。生孩子时，哪有人伺候？自己接生，自己剪脐带，自己到河水中洗东洗西，还不照样好好的？
叶素芬啊叶素芬，你的命够好了，不要太娇气！在去妇幼保健院的公交车上，叶素芬一路告诫自己。再这么养尊处优下去，下岗怎么活啊！下岗了，水费电费煤气费都缴不起了，捡垃圾当三陪还不都是人干的？
做完手术，就地休息一会儿，叶素芬忍着疼痛，叫辆出租车回家。艰难地爬上9楼，倒在床上，这才想起没有买点什么补一补，万一弄垮了身子那就得不偿失了。她想起床，下楼上街买点什么，可是浑身无力。方妮毕竟还小，帮不了这么复杂的忙。她只好给方浩铭打手机，如实告诉他。他埋怨几句，说一时走不开，派驾驶员从馆店买了一大盆鸡送到家里来。喝着鸡汤，她不住地流泪……
这次流产，叶素芬身心都很伤。一连几天，她浑身乏力，神情恍惚。在后3天假期里，方浩铭基本在家照顾她，很少出去，有出去也不会太久。他不让她起床，要她像坐月子一样整天待在床上，洗脸、吃饭送到床边，上卫生间扶进扶出。她说这些事，我自己来可以啦！
让我将功补过吧！方浩铭说着吻了她一下。
都是你不好！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要是别人“不好”，那还得了！
可惜假期太短，方浩铭不能因老婆流产请假———即使有这政策，他说不定也会像叶素芬一样主动放弃。节后上班第一天，方浩铭一早赶回清宁去。叶素芬也早早起床，准备上班。平时，每天都是方妮起床更早，她则要睡一下懒觉，等到7点才起床，7点40分出门，7点50分左右到达办公室。今天，她想自己脸色肯定更差了些，該上点淡妆，别让同事看出什么。这么一想，她觉得起床可能还是迟了点，不由加快步子。不想身子还挺虚，进卫生间一不小心就滑倒，右脚扭得很痛，爬都爬不起来，只好大叫方妮。
方妮背起沉甸甸的书包正在出门，听到呼救，赶忙跑过来扶起叶素芬。她痛得迈不开步，方妮竟然说妈———，你要勇敢点！你看解放军打仗，受伤了照样猛冲猛打。
你扶我多走几步，活动活动血脉，我也会好好的。
于是，叶素芬忍着剧痛，让方妮搀扶着走出卫生间，在客厅一圈一圈走。方妮要上学了，扶到床边。她想休息一下就起来，谁知一休息怎么也站不起来。脚板肿了，钻心一样疼，一站就要跌倒。直到7点50分，她还挣扎不起来，只好挂电话给钱正康，说明摔伤经过。
没关系，你就在家休息吧！
不是……我是说……小方下去了，我女儿又上学了，家里没一点药，我想……
我给你买一点，马上给你送去。
那……实在不好意思。
不久，门铃响。叶素芬知道是钱正康来了，连忙掀开被子下床，可是脚一动就疼得要死。她一面大喊等一下，一面忍痛起来，用小橙子撑着，一步一步拐到门边。看到果然是钱正康，她觉得受宠若惊，感动不已，但她疼得满头大汗，再也走不动。她接了药，坐到门口的地板上，马上涂擦起来。擦完，休息一会儿，钱正康扶她回床，告别离开。
钱主任，我这样子……
没关系，你尽管休息。我们不比业务部门，多一个少一个还不就那么回事！
我是说……不好意思，我是说我能坚持工作。当然，办公室没法去。没关系！我脚没法走，又不是脑子没法动手没法动。这一段我们主要是整理给市文明办的总结材料，你把材料用电子邮件发过来，我可以在家里做，做完发回去，不会影响工作……
唉———，有那必要吗？钱正康发笑。我们那些事，做也那么回事，不做也那么回事，还在乎你这几天？
不是这意思！钱主任，您听我说。叶素芬急了。您知道，去年，父亲去世，我多请了假，结果考评成那样子。今年，要是再考评不好……
哦———，我明白了。既然是这样，那就随你便吧！
叶素芬知道，钱主任也是不得志，大凡落泊人心地都善良。只可惜身在小单位，光有领导满意不够，还要取悦那么多被捆在一起的小单位。带病坚持工作这件事，实出无奈，并非做秀，可以与去年的超假、旷工形成鲜明对比。这种事，光有钱主任知道不够，还应当让一起考评那几个部室的负责人和员工都知道。
不仅如此，做人流不休息这件事也应当在考评中公开说说，进一步佐证自己的敬业精神。对此，叶素芬曾犹豫过，因为这毕竟是个人隐私，公开可能会有副作用。再说，当时之所以那么做，主要动机并不是为了工作。然而，她又想，为了生存，为了发展，多少人不择手段，多少女人出卖自己的肉体和灵魂，我这样兜点并不太难于启齿的隐私算得了什么？再说动机，顺手做做善事，古今中外大有人在，可是在不同的时代会被解释成不同的思想境界，荒荒唐唐地堂而皇之。你以为你叶素芬冰清玉洁是吗？你整天干的工作做什么？搞那么多“先进事迹”都实事求吗？这么想想，叶素芬心安理得起来。
为了证明自己的工作态度是敬业的，叶素芬本来还想在述职报告中写一件事，这就是努力学喝酒。原来有的大客户很爱喝酒，为了拓展业务，行里很多人也变得爱喝。叶素芬也想学喝酒多拉存款，但又觉得喝酒比变漂亮更难。漂亮不漂亮主要靠天生，会不会喝酒可能也是天生，而我叶素芬是天生免疫酒精。光喝酒还好说，只要有牺牲精神，人的器官总比酒强。问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男人个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都在乎你那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而这，好比是艺术，难以身传言授。郭三妹倒是行，很快有人给她起绰号叫“郭三杯”“郭三点”。三杯有广义与狭义之分。她敬你酒，喜欢一口气来大组、中组或小组，大组12杯，中组6杯，小组3杯，不分啤酒、红酒、白酒，首先在气势上压倒人。而你敬她酒，她每杯都要少倒一点，摇掉一点，剩下一点。男人大都很贱，她又有那种说一不二的资本，每餐都可以放倒几个。叶素芬天然没郭三妹那种资本，还是很努力，好几次醉得出洋相……可是去年加大反腐力度，行长不让喝酒攻关了，所以叶素芬最后没有写这一点。
述职报告早就深思熟虑过。现在，叶素芬最后看一遍，除了个别文字，觉得没什么好改，挺满意，明天照念就是了。她相信，这份报告能够打动人心，一定能为她赢得好评。
7
关于怎么填写今年的考评表，叶素芬也早深思熟虑好。
去年考评，叶素芬认为最大失误是没有给自己评个优秀，打个99分。以往她总认为，一个女人家，反正不想当官，与世无争，与人为善，只要对得起工资、能平平安安过日子就行。她在后勤部门，优秀的彩球不可能会落到她头上，可人家也不会跟她抢位子，不会跟她过意不去。所以，她给自己总是评称职就行，打个80分。没想去年失算。当然，那另有原因。但不管怎么说，如果去年给自己评个优，打个99分，多个19分，平均一下，总分肯定要高一两分，也许就不至于落最后。评比当中，差一分半分甚至零点零几分就出现截然的质的差别，那是常有的事。而那又是无记名，没人称道你为人谦逊之类。今后，再不能干那样的傻事了！
把自己评好，仅仅只是一方面。因为没人会说自己不好，就是叶素芬这样的人给自己只评称职，也绝不会给自己评不称职。称职是自己评出来的，不称职是别人评出来的。要保证自己称职，除了把自己尽量往好里评之外，恐怕还得做点其他努力。
郭三妹是漂亮的，但是苦命。她的家在一个偏远的乡下，父亲是独子，偏偏一连生3个女孩，所以叫她三妹。她奶奶一肚子气，整天冷言冷语骂她妈妈，硬是将她妈给气走，另娶媳妇。没想新媳妇也一个接一个生女孩。因为违反计划生育政策，家里给罚款罚得精光。可是在奶奶逼迫下，父亲仍然想生男孩，便带着新媳妇远逃他乡，丢下一堆女孩像野生的鸡鸭一样没人养育。幸运的是，她长得漂亮。村里出个大学生，在县里当教行行长。郭三妹读小学4年级那年，这行长生孩子，回家找保姆，找到她。孩子带大，行长觉得她挺不错，不忍心送回穷山沟，将她安排在本行内部招待所当服务员。她不仅越发漂亮，还挺聪明，在山村姑娘与城市女郎的角色间结合得恰到好处，几乎人见人爱。今年初，市分行在行长室门口设个接待员，找临时工，很自然把她要了来，不久又破格转为正式工。
这几年，教行人员压缩，只出不进，小姐们几乎都成阿姨了。郭三妹的到來，使整个教行大楼亮起来。大老男人像追星族样的争着看她一眼跟她说上一句话，行长们是那样宠爱她。她又会喝酒，行里凡是接待重要客人都要带上她。多么令人羡慕啊！人们感慨说：读书有什么用？身为女人，只要漂亮，比什么都值钱。
郭三妹也爱漂亮。她穿什么衣服都好看，但她不爱穿行服。说起来，教行的行服不是一般工作服，男男女女名牌西装，1000多元一套，没几个人穿得起。可是，好些人身在福中不知福，嫌大家穿一样不好看，并不爱穿，一下班就要换掉。郭三妹每天要穿自己花花绿绿的衣服来，到办公室才换行服，下班时换下。行长室在8楼，连女厕所都没，她换衣服只好跑9楼，叶素芬的办公室成了她的更衣室。
可以说，郭三妹跟叶素芬接触最多，对叶素芬来说也是。女人亲热起来跟男人不一样，什么话都要一起说，厕所也要拉个手一起上。拉上她的手，叶素芬好像年轻了20岁。她们一起谈吃的穿的，谈昨晚看的电视，也谈男人女人。郭三妹不会用WORD，叶素芬教她。叶素芬的工作有时忙不完，郭三妹会帮她。两人像是母女，甚至有人笑她们同性恋。
为了及时发现员工不良行为的苗头，市分行创造性开展“员工行为排查活动”，每年一次将大家召集起来，像高考一样一个人坐一张桌子，先是领导动员，然后发给每人一张排查表，要求无记名揭发任何员工的不良行为。不要求确凿，能提供线索就行。不要求正确，仅供参考，而且保密。具体内容有30多条。印着这些内容的表一式两份，一份是自查表，另一份是互查表。实行了两年，自查表无不空白，连纪检监察室也过意不去，不愿再浪费纸张。现在，只要求对同事的记忆全部调出来，一条条对照过去，填上互查表。一般来说，不是做太过分，没人跟你过意不去，多数人仍是交空白表。如果平时有得罪人，或遭人嫉妒，那就报应了。随便填你一项，纪检监察室就可能对你开展调查。虽然最终结论清白，但你受惊了，有些好事因此被耽误掉，比如入党、提拔之类，那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最轻的，也如俗话说“虱子不咬人，骚扰人”。
今年市分行的排查活动爆出个大冷门：有女员工出去坐台赚外快，而且是最漂亮的郭三妹！连纪检监察室的同志也不敢相信。银行职员收入高，要说有吃喝嫖赌不奇怪，要说女职员为娼简直是笑话！然而，冷静一分析，她家里很穷，在后台工资比前台低，不能说没有这种可能。如果是真的，虽然不会直接影响行里的資金安全，但是会对本行的社会形象带来损害。于是，纪检监察室夏主任亲自找她谈话。
夏主任跟郭三妹的妈妈差不多年纪，但风韵多了。夏主任笑得很亲切，问郭三妹家里最近怎么样。郭三妹说父亲还没回来，靠她和两个姐姐外出打工养奶奶和几个妹妹。又问下班后都怎么过。郭三妹说想学点文化，叶素芬是电大文秘班毕业，请她帮助辅导。又问跟同事合得来合不来。郭三妹说她只记得小时候在家里跟姐姐跟同伴吵过嘴，在这里大家都合得很好，脸都没红过。闲聊家常一样谈了好久，夏主任这才一脸严肃地说：在这次排查活动中，有人检举你晚上到芳草地夜总会坐台，有这事吗？
坐台？郭三妹愣了一会才明白过来，脸涨得通红。我怎么会去做那种羞死了羞的事！她说前些天有去过那个夜总会，是碰到几个老乡，硬要拉她一起去坐坐，喝了几杯酒，唱了几首歌，不到一个小时她就先回来了，没有半点越轨行为。
没坐台是好。但是，到这种高消费场合去娱乐也是违反本行规定的。
郭三妹不知深浅，竟然争辩说行领导带我去陪客人吃饭，有时吃完饭也会去夜总会啊！
那是工作需要，与你个人擅自去不一样。
最后还是要郭三妹写检查。她哭了，找叶素芬诉苦，想辞职不干。
叶素芬劝她说现在找个工作不容易，何况银行这样高工资，你要珍惜啊！检查嘛，忍一忍就过去了。你还年轻，来日方长。
然而，就在这不久后的一天，叶素芬在考虑自己怎么对付今年的年终考评时，却突然想该给郭三妹打个不称职。因为，除此她不知道还有谁在“井”边上。有了一个人在末位，她就不必到末位了。对于这个念头，她一时难以接受。然而，郭三妹不到末位，她就得到末位。在你死我活的竞争中，能讲情面吗？说不定，为了保全自己，她也会这样对我。再说，她还年轻，离开了教行还可以到别的银行，还可以重新学习———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而且可能比待在这里更好。而我呢？年纪不小，没多少可选择，离开了这里就不可能找到像样的工作。原谅我吧，小妹！
8
11点整，叶素芬走出自己房间，看方妮房间关了灯，便上卫生间，之后洗净了手，只差沐浴焚香，正式开始填考评表。
叶素芬首先给自己打个优秀，毫不犹豫地给郭三妹打个不称职，接下来按顺序给其他人统一打称职。表格是一张八开大纸，分思想政治、工作态度和工作实绩三大块，每大块三五小项。不能简单打钩打叉，实行百分制，每小项三五分，总分90至99分为优秀，70至89分为称职，60至69分为基本称职，59分以下不称职，每个人的总分与定性要相符，否则作废。这样写写算算，也花了半个来小时。
叶素芬伸个懒腰，打个呵欠，觉得可以安心上床睡觉了……
两眼没闭几分钟，楼上响起夜尿声，像是要拉到你头上，恶心死了！那是男人在拉，还是女人在拉？是不是刚做完爱？有这种可能！楼上住的是小赵，还年轻，一夜做个两三回……正胡思乱想着，叶素芬觉得自己有点尿意，但不想起床，憋着不理它。小时候笑话过，尿会传染，看来是真的。常年累月住人家楼下，真是晦气。什么时候有钱，要自己盖幢房子，单家独户，不听人家的尿声，也不让自己的尿声骚扰楼下。她觉得尿意更强了，怕憋得睡不好，只好起床，出门上卫生间，却发现方妮房间灯又亮了。
都快12点了，你还不睡呀！我揍死你！叶素芬快步跑过去，捏了一把方妮的屁股。
方妮疼得叫一声，丢了书，连忙用被子捂住头。
叶素芬没再打，也没再骂，替方妮关了灯便离开。她心疼起来：现在孩子吃穿是不苦，可是读书太苦了！每次单元考完，要全年段排名，班上公布，还要拿回来让家长过目签字。这压力已经够大了，她几乎不忍心再直说要好好读书之类的话，骂她多半是因为她吃不多睡不多。这年头，没几个人活得轻松啊！
叶素芬又上床了，不想方妮的事，又想起自己考评的事。她觉得这没什么好想了，丢开它，遥控开电视。
电视一开是药品广告，而且是妇科，什么专治宫颈糜烂和霉毒、淋病之类，恶心死了！整天让你想着这些，还有多少心思去享受性的欢乐？换个台是美容广告，说抹了什么就可以消除脸上的雀斑，哄鬼！那做广告的美女妖里妖气，狐狸精样的，讨厌死了！叶素芬没兴趣了，关电视睡觉。
懒洋洋中，叶素芬揿电视遥控器的手指头揿错，转到另一个台。这台正在播夜间新闻，说北京女子监狱第二分监区最近创设“发泄吧”，女犯们在那里可以唱、可以叫、可以狂舞、可以不喊报告，尽情地娱乐、交流、放松身心、发泄自己。画面上，一大群女犯，或老或少，或美或丑，都热情高涨。突然一阵安静，所有女犯在管教队长带领下齐声尖叫，划破夜空。漂亮的女播音员解说“：女犯们因节日临近思亲心切或刑期太长而产生的郁闷情绪，在这短暂的尖叫过程中得以消散。”叶素芬突然觉得，自己也很想很想这样尖叫一声，但马上又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那样一来，邻居肯定会惊醒而来，肯定会报110，肯定会送我到精神病院……哪天，等这该死的考评一完，我要一个人跑深山老林去，仰天长长地尖叫一声，把我这一年来的郁闷全都发泄出去，让青山绿水倾听，让蓝天白云倾听，让天国的爸妈倾听，———妈妈肯定会搂起我，帮我揩去泪珠，劝我说睡吧———，孩子！乖乖地睡吧，爸妈保佑你……
睡吧———，快点睡！
睡吧———，早点睡！教女儿都知道要睡好觉，明天上课才有精神，听得好课，做起作业考起试来才轻松，自己怎么不知道？睡不好觉，考评会上打呵欠，写好的述职报告念得无精打采，岂不前功尽弃？真是该死！不要胡思乱想了，快睡吧……
不对头！一张表上十几个人，就我一个优秀，她一个不称职，不是存心跟她过意不去吗？踢了她谁受益，不是很明显吗？这样的表是谁填的，不是昭然若揭吗？想到这，叶素芬吓了一跳，马上爬起来，披上衣服，修改表格。
应该有两三个优秀，两三个不称职或基本称职，上面要求也这样。可是，该让谁优秀谁不称职呢？往年稀里糊涂填，现在冷静一想，叶素芬竟然觉得挺为难。虽然同在市分行机关大楼，办公室隔不了多少，但毕竟是不同岗位，隔行如隔山。像办公室、监察室工作好些还属于保密性质，我有什么资格认定他（她）称职还是不称职呢？
认真想想，一张张同事的脸像幻灯片样的放映过去，叶素芬实在评不出优劣。实在要，只好顺其自然，听天由命。她突然有个绝妙的主意，两个手指头按住自己和郭三妹两拦，然后闭上两眼，心里说祝你好运！
叶素芬就这样凭着感觉改写。差不多该一个优秀了，差不多该一个不称职了，感觉着一个个格子，一点儿也不管是谁，一栏一栏填下去……
一口气填了6栏，睁开眼来看看效果，不觉倒抽一口凉气：根本没按格子写，一塌糊涂，几乎认不出字。如此填表，不啻于恶意破坏！要是追查起来，不死得快才怪！怎么办？她急得直捶自己的脑袋……
有了，重制一张！家里有电脑，依样画葫芦，足以乱真。即使知道复制的，只要没恶意，应该不会追查！叶素芬立即行动，打开电脑，一会儿就画完……
叶素芬正欣欣然时，又冒出一个新问题：家里电脑没配打印机！
说实在的，等明天早上到办公室打印出来填，并不迟。然而，叶素芬现在的心理承受能力太差，生怕又冒出什么新的问题来。她现在大意不起了，觉得任何一点小差错都可能给她带来终生的遗憾！
叶素芬不多想了，拷了U盘，扔了披在肩上的外套，穿起毛衣就出门……
叶素芬匆匆赶到市教行办公大楼后门，急促地敲起来。她怕深更半夜引起什么误会，没敢敲太重。敲了很久，值班保卫小吴才出来，从小窗里往外窥望……
是我！文明办叶素芬。我有急事，快开门！
叶素芬进门登记完，小吴说我陪你上去。
不用了！不用……谢谢……叶素芬直奔电梯。小吴很热情，跟到电梯门口，她连忙揿关门。不用！不用！谢谢！
小吴为什么想陪她？难道说看这么深更半夜有什么非分之想？笑话，人家那么青春年少，你这么徐老半娘，又不漂亮，贴人家小费差不多！叶素芬依在电梯门边，胡思乱想。那么，他是出于保卫的职责，怕我行为不轨，要跟上来监督？
老半天了，怎么还没到9层？
叶素芬一看指示灯，发现忘了揿楼层。这么久了，呆呆的，电梯没动怎么也不知道？真是神经！她不禁骂了自己一声。
打开电脑，打印表格很快。怕再出什么差错，叶素芬连打5张。
出门时，叶素芬给小吴再三道谢。
回家已是0点50分。叶素芬毫无倦意，马上填写，但她仍然为填谁优秀谁不称职的问题犯愁。她冲一杯咖啡，边喝边思索。她在自己房间走走，又到厅上走走，偶然瞥见茶几底下的扑克牌，计上心来。
叶素芬回到书桌前，拿出一张考评表做草稿，给人员编号，除了自己和郭三妹，按顺序一二三四编下去。然后，拿过扑克，大洗起來……
先抽两个优秀。叶素芬轻轻地自语。抽出两张牌，一张是Q，一张是6，和是18。表上没有18个人，便计为8。对照表格，8号是办公室的收发员邱如琼，听说她上班会跑去买彩票，让她合算了！再抽两张，一张是A，一张是K，计为14，表上相应是行政部的司机马如龙，听说有小姐坐他边上车就开得特别快，让他走运了。
现在抽一个不称职的。叶素芬边自语边抽，一张是9，另一张还是9，与前面重复。重来一张是2，一张是A，和为3，表上是陈小军，办公室的文秘，今年他写一篇千余字的报道发表在《金融时报》上，真让他委屈了。
其余均为称职。
叶素芬觉得这样是公平公正的。很多储蓄所在年终考评中，也是抽签决定谁优秀谁不称职。有的储蓄所实行轮流制，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牢也轮流坐，后天到你家。这样，谁也怨不得谁。
叶素芬将考评结果麻利地填上表格，填完收进包里，倒头就睡。
然而，叶素芬还是睡不着。优秀、称职评错了还好说，伸手不打送礼人，不要人道谢，也没什么对不起人家。基本称职、不称职评错了可不是小事。想想自己一年来，流了多少泪，伤了多少神！如果郭三妹、陈小军真因此给打成不称职，你过意得去吗？
管它呢！这点心都狠不下来，怎么对付这尔虞我诈的世道？生存第一，发展第一。这么转念一想，叶素芬又心安理得起来。
可是，叶素芬仍然睡不着，迟迟睡不着，转辗反侧睡不着。她觉得该吃点安眠药，不然明天真要误事。
本来叶素芬只怨自己贪睡，春眠不觉晓，夏眠、秋眠、冬眠都不觉晓。自从父亲病倒后，她失眠了，跟安眠药打上交道，一到12点还睡不着，就要服两三片安定。现在她起来服3片，可是躺下后仍然迟迟不能入睡。她突然想，看来我这人做不了亏心事。如果说有鬼神，那么鬼神就在自己心里，是会遭报应的。这么下去，日日月月年年岁岁这么失眠，怎么活啊？
算了，我不管人家称职不称职了，只管我自己！
叶素芬果断起床，拿出一张空白表，在自己栏目填上优秀，其余全都空着。收拾表格时，她想将其他表格撕掉，又想也许明天有更好的想法，还是先留着……
叶素芬的心安宁多了，可睡意还是久久不来，只好又起床，再吞了3片安定才想起已经服过一次。一夜6片，超量3倍，天亮起不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直接末位！
不能起不来！
叶素芬取来手机，开好早上7时的闹钟，放在枕头边。她关上电灯，不急于强迫自己睡觉，想静静地坐一会儿……
一缕很强的月光从厚实的窗帘隙间透射进来，刚好照在床上。不知道出于什么想法，叶素芬踢了踢脚，被子更乱了，但那束月光依然那么皎洁，那么笔直。她傻笑一下，下床，猛地拉开窗帘，顿时觉得炫目……
一轮圆月高悬在天空，一片银辉洒遍周遭。四邻楼院窗里黑乎乎，连对面日夜加班的工地也一片寂静。叶素芬明白：真的停电，现在已是凌晨三五点了，难怪以前从没有见过这么静的夜，这么亮的月。她的卧室坐东朝西，西面紧临一幢高楼，挡住了西下的月儿。前些天，那幢高楼拆了，月亮这才照进她的床。久违了，月儿！
多美的月啊，我怎么会这么多年没注意呢？叶素芬坐回被窝，任大片月光洒在被面上。她不时地动动脚，竟然觉得像是在清澈的小溪里头濯足，惬意极了。她闭上双眼，沿着小溪逆流而上，很快溯到那叮叮咚咚的泉源，很快回到那美妙的青少年时代。于是，她耳边又响起方浩铭吟诵的诗———
消失了你的倩影，我还在说“再见”，
消失了我的声音，你心在说什么？
你说，只要你在心底里轻轻轻轻说；
你说，只要你让西下的月儿捎给我。
我在这等着，把月望着；
我在这等着，把月听着……
月亮渐渐走了，太阳渐渐高起来，世界渐渐喧闹起来，叶素芬枕边的手机闹钟骤然响起来。但叶素芬没听到。她还在睡梦中，在一片如雪的月光中……
叶素芬的手机话铃响起来，一次次地响，她都没有听到……
叶素芬床头柜上的座机话铃响起来，一次次地响，她仍然都有没听到……
叶素芬仍然沉静在睡梦中，陶醉在一片如雪的月光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