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醒来,在春天

2018-09-10张梦源

都市 2018年2期
关键词:松木雾气树梢

张梦源

十二岁的少年从他长久的甜蜜的梦里醒来了。他揉揉眼睛,从他安眠的树洞里起来,用一种小孩子般的任性跨了出去———他满不在乎,以为这种随意能让他显得成熟———然而不过是懵懂。

他看这个世界的春。太阳从林间的雾气里湿漉漉地升起,温柔地送来一个早安吻。将醒未醒的湖面被阳光金色的发丝拂得有些痒,于是轻轻打了个喷嚏———一只灰色的小鸭子咂吧着嘴从水里钻出来,意犹未尽。

他很想去碰碰它,问一句:嘿,你好吗?

他乘着一片巨大的芭蕉叶子,静静地剪开湖面,雾气像细雨,沾湿他的面颊,他的眼眶像新生的婴儿一样湿润了。这潮湿而又温软的乳白的雾让他想起母亲的乳汁,那真是很久以前的记忆……

阳光正在起身,从这湖和这湖上的雾气里,像一只破茧的凤尾蝶。一起醒来的还有湖岸边新生的树芽和地上沾水的腐烂的花瓣,漾着一种森林深处的清新和腐烂缠绵在一起的气味。

———这里是四月的黎明,林子里流动着初起的寒意,

在乳白的紗一般的晨雾中,他带着满腔的快乐出发;

那有灵性的芭蕉叶的小船,早已静静地随波远去;

满怀笑容挥手作别的是他,踏着落叶向林中出发的是他,

他想,在这片密密的密密的林子外面,

有着前所未有宽阔的田野平原!

他想,在这片密密的密密的密密的林子外面,

有绿纱巾一样的风,有扑闪着磷粉的蝴蝶,银子做成的月亮,

那里有一个新鲜的未知的世界!

……

他走,走,走过新绿的灌丛,走过鲜红的野草莓,走过白色的鸽子或农人浅色的草帽。在田野的尽头,他停下,享受了晚风送给他的一支曲子。

他看这个世界的夏。在那,有一条绿色的溪流,上面有一条松木铺成的松木香味的桥。桥在那里做什么呢?谁也不知道。

在桥下潺潺的潺潺地流水里———哦,那是一场节日游行吗?喇叭花开着道,山百合和野草菊跳着转着圈的舞步,白胖的蘑菇们举着小伞跌跌撞撞地跟着,还有无数不知名的花草小碎步着,招摇。

一切都发生在潺潺的潺潺地流水里,虚幻而欢乐地颤抖着,挑逗着水里的阳光。忽然地,有一尾小鱼摆着尾巴摆着尾巴游下来———它的嘴巴一翕一合———于是那些白的黄的红的粉的快乐的烟花就变成了一串圆润的彩色泡泡。他把这一串珍珠般的泡泡小心地托起来,围在旁边的一株野蔷薇上。

蔷薇的刺“噗”一声点破所有沉睡的梦,

———听吧,听吧,那不是在夜的湖水里沉积的梦,

那是一朵又一朵欢呼的太阳!

他在欢呼里向前奔跑,像马一样甩动鬃毛。他跑过燃烧的火把和沁凉的泉水,跑过犬科动物温热的舌头。他像穿了永远无法脱下的红舞鞋,而他知道他只是想解放什么。

在一个城市里,他见到凝着白霜的西瓜冰棍和制造出风的扇叶,在他所跑过的路的旁边。他们很愿意帮助他缓解烈日炙烤下的目眩。但他高傲地拒绝,甚至不曾为它们半分停歇。

他遇到很多很多的人,在这路上。人,这是他远远见过却不敢深入接触的存在。“他们有着我一样的身高,我一样的面貌,但他们究竟是什么?”

年轻的好奇和胆怯使他渴望接近他们:也许他们是我。他小心而又小心地靠近他们中的一个。

他们是那样的年轻、快活、友善!他们畅谈,欢笑———他不知道人是这样的健谈!路,路在他们脚下无限地延伸,延伸,好像没有尽头似的,随着他们的心意做着自由的奔跑。

但人是要走了。无限延伸的路像喀巴拉一样分裂出枝节。在每一个分裂的节点,他刚交到的朋友们像鱼一样倏忽游走。交汇时互放的光亮远去了,现在只剩他一个人摆着尾巴向前去,像很久以前他这样冲向另一个细胞。

从大海向着小溪,从黑蓝向着青绿。纷繁的选择像塞壬的歌声诱惑他,而他终于选择了唯一笔直的一条。水道收缩着,最终是一条潺潺的潺潺的绿色溪流。

在松木的散发着松木香味的桥下,他一翕一合,吐出一串圆润的彩色泡泡。

他看到秋,秋是从一颗银杏上开始的。世界上居然也有这样的银杏,它是阳光一样纯正的金色。那金色的叶子片片地飘下来,像是阳光金色的睫毛,又像游走的金色火焰,在暗色的松软的大地上熊熊地烧,那里像是金色的火海。然而火中却又生长出树———银皮的白桦,红发的秋枫,青针的油松,高高的,抚摸着云的脸颊。

林子里有高高的果树,很大的一棵。在高高的树梢和树梢的树梢上,那里有着:甜的果子,酸的果子,苦的果子,辣的果子,咸的果子,都是透明的,像包着玻璃纸的星星。一只白色的小鸟拖着尾羽在树巅上盘旋,老树抖抖身子———

于是透明的雨下起来了:圆圆的可爱的草莓,宝石形的苹果,星星一样的橘子,都像雨滴一样缓缓地在半空中飘着,落着……“世界都融化在甜甜的果香里,”躺在果子堆上的他这样想,“你看,它们不折不扣地铺满了我的胸怀,我也像个圆圆的果子了。”

他要这么多的果子做什么?

酿酒吧,酿酒吧,那醇厚的液体会告诉你一切的答案。

醇冽的酒把往事都拖长在余味里。九月叶影浮动的光波中,她跣足走来,穿着一条黄裙子……

她不在那儿,她就在那儿,海角天涯,或近在咫尺,但总之———她在这短暂的一瞬内,来到他的酒中,他的梦中,与他交换一个名为“顶针”的吻……

于是,他连爱情也见过了。

他在陶醉里走向冬。这里什么都没有。很冷。冷冷冷冷。冷得他牙齿打战。冷得他脸颊生疼。所以他很快跑了出去。一片雪花不小心撞到他怀里,再没跑出去,被他的心跳化成胸襟上的一点水迹。

他又跑到了一个春天。真巧,这正是他从安眠中醒来的那个日子。虽然树洞不是他习惯的树洞,风景不是他习惯的风景,但他把这归结为自己的成长。成长,他有点喜欢这个词,它听起来像猫科动物藏着爪子的软软肉垫和芒果的核。

于是十七岁的自由思想家回到了他温暖的安眠的寓所。他屈着膝缩进他年幼的棺材里,小心地拉上棺盖。现在他完全浸没在黑暗里了,他想。于是他将双手叠在胸前,心满意足地睡去了。

猜你喜欢

松木雾气树梢
雾气一样的摆渡船
雾气一样的摆渡船
松鼠如何在树梢间奔跑
山中雾气
水天月
怎么办
浅谈关于松木林在种植方面存在的问题及对策
化神奇为腐朽的红松木
化神奇为腐朽的红松木
写给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