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三题
2018-09-10白琳
白琳
流星与蟑螂的夜晚
怕深情的黏腻,让自己变成脆弱。
有一晚,站在银河之下。和他们一起站着。看流星,看木老师指尖下的星座。我们的头都抬了起来。仰脖子仰到流眼泪。星空在上,众星闪烁,璀璨得不像话。流星间续划过,错过第一颗没许愿,再来就不会错过了。
我许得很庸俗。流星流得很快,我很急:希望我们都幸福。
这真是一句假大空的鬼话。
旷野里的一点声音都特别显大。纯粹的骨架宽肉少。语言很稀薄,但是有能量在我们之间流动。我希望我们如此刻幸福,远离哀戚。也深知许愿只是许愿。
许愿的时候我依然仰着头,没有闭眼睛。比起以后要幸福,我其实更希望时间就停止在那一刻。那一刻已经很幸福了。多难得。但我也知道时间不会停止,也不会变慢。所以那时节有多幸福,就有多悲伤。因为二十分钟后,三十分钟后,或者一个两个小时之后,眼中的银河就会落幕,我的睫毛会带我到梦的黑暗里面去。
在电影上看到过很美的星空,也看过图片中的银河。以前,住在新疆,抬头就是密密麻麻的星星。也有很多流星随便划落,还看到过哈雷彗星和奇怪的飞行物———不是飞机,而是拖着长长的钩子尾巴的飞碟模样。但那时候很小。小时候,有的只是好奇。等充满感慨,就意味着已经开始要急速老去。
快要老掉的时候,我很想看星星。只是没想到想看星空的愿望就是这样简单、顺理成章地实行了。我们在漫阔的草原上前行时,没有说要去看天空,我们的脚劈开草叶子小花朵,在黑暗中列队,是要走一走的。走一走。一走,走到茫茫四野,木叶说,看,北极星。
草很深啊。我的脚陷在深深的草丛里。夜里有露水,不然真的躺下来。我想到了以前的一个承诺。那时候我要去稻城,对一个朋友信誓旦旦地说,如果我到了稻城,躺在那片星空之下,就拍星星给他看。后来我没有去稻城。后来我知道就算我躺在星空之下,也拿手机拍不出星空。
我看过摄影师把相机牢固的架在三脚架上,插好快门线,等曝光等两个小时。星空拍摄的低iso是为了增加曝光时间而准备的,让画面细腻,减少噪点,长时间曝光会让星星的轨迹拉伸出来而形成圆圈和半圆。我浮皮潦草地知道这一点点。也许还是错的。但是我知道需要时间。等待的时间。不过,有时候时间跑开,想要分享的人也没有了。我拿手机在天上晃一晃,重新装进口袋。把想要说的话也装进口袋。
木老师的星座知识讲得差不多,我们从寂静从深沉里又鱼贯走回来。
那晚上睡在有虫子的小床上。蟑螂和各种各样的甲壳虫在我的床上爬来爬去。不小心压死了一只蜻蜓,觉得很抱歉。半夜起来跑野地里上了厕所,回来用手机照床,发现被头爬着几只黑乎乎的小东西。闭着眼睛钻进去了。一会儿感觉到它们在我的头发里跋涉。闭着眼睛,闭了一会儿,世界又重新安静了。虫鸣消失。我就坦然无梦地睡了。
四点半手机叫醒,起来穿鞋看到被子里和地上有好多蟑螂尸体,显然都是我的恶行。披头散发跑出去,在朋友面前,再丑也自在。没洗脸,嚼了口香糖。Orlando后来说,他有个秘密要告诉我。我以为是重大秘密,耳朵竖的直挺挺。结果他说,那天早晨是他唯一一次没有刷牙就跑出来的情况。所以不敢开口讲话。Orlando有点小洁癖吧,实际上他已经用过漱口水和口香糖了。和前一夜一样,我们闯过湿漉漉的水珠子去看太阳。看太阳底下被罩着的事物。
不是特别冷,穿了两条裤子,都是外裤。我把带的衣服都套上来,黑乎乎。这次旅行之前,我才发现衣柜里都是黑白灰。所以手一抖买了一件红色针织衫,幸亏买了,总有一天不再像条黑鱼。
这几年,我们不定期聚在一起,每一次都让我十分珍惜,觉得万分珍贵。
这次的人还是不全,未来想要全,可能也很难。我们没有在一起,但心里会想念。我会想念到流眼泪。
我的眼泪不值钱。我总是不能够薄情地活着。
虽然很爱假装,假装在这个世界上,不深情地活着。
遇到极度幸福的时刻,也会流眼泪。是的,极度幸福了。但是因为知道这幸福转瞬即逝,所以眼泪就慢慢流下来。喝很甜很甜的蜂蜜水会流眼泪。吃了很苦很苦的萝卜缨子也想要流眼泪。
想要。
但是忍着。
用大笑来忍。
忍着忍着,就好像变成一个刚强的人。
最近多愁善感。于是就写日记。其实旅行很好。有时间会慢慢写。更可能不会再写。以上记在手机备忘录里。纯属在车上发牢骚。我写的时候Orlando在听英文歌,隐隐约约会听到一点词句,还有窗户外面昏黑了,泥泥在睡觉。睡到一半被我弄醒。因为我在流眼泪。泥泥说,因为要分开,所以才充满期盼。如果一直相处下去,说不定哪天就腻了。
对。所有的热量都死得很快。
我很喜欢旅行,一个人也可以。
或者假装一个人也可以。
大部分时间都很享受一个人的旅程。搭车的时候可以听音乐。搭飞机时可以看看书。什么都不想做的时候就散焦。与人同行总会觉得不自在,会做很多无聊的社交。很累。大部分时间,我只想闭嘴。
有一个不同。
就是和我爱的人们在一起。
这一生啊,能有多少次机会,和自己深爱的朋友们在一起度过。往前屈指可数。往后就更加艰难。
即便不密,也会深深想念。
那么多不被人知道的我们
我有被人写过。是某位作家笔下的女主角。那篇作品到现在都可以被认为是作者的代表作。有人说,那位男性作家写我比写自己的女朋友写得好。我觉得这个自然。因为多少年来,我们一起长大,他轮番换女朋友,而我的朋友身份却没有变动。
因为那篇小说,我的生活发生了一点变化。有人会打电话说,喂,你现在在哪里生活?和你老公闹矛盾啦?可不敢瞎折騰自己;有人说,你看看他,怎么会那样子写你,把你写成个什么,歹毒。也有人直接来找我,看看在一个离婚的心灵空虚性饥渴妇女面前,有没有可乘之机。
写我的人,写完我之后很惶恐,连忙就把底稿给我看,在发表之前。他说,某一个夏日,无聊至极,他将我的微信从头翻到尾,再加上自己的凭空想象,写完了这个故事。我看了,他写得很好,是我。家庭出身工作学历背景,完完整整都从我而来。他写的也不是我,背景可以照搬,但是到了生活的展开,就乱了套。那里面没有我的故事,所以也没有我的逻辑。
我觉得作为小说而言,没有逻辑是不足,但以人物鲜明度而言,还算优秀。发吧发呗,我们干了这一行,人人都像是长舌妇,要把自己身边的人都拿舌头挨个舔过一遍才甘心。
“没有关系,当你开始写我的时候,那个我就已经不是我了。”
这句话是别人对我说的,说的人是Munro。我写的第一篇小说,叫《Munro小姐》,写的是Munro,又不是她。在小说里,Munro不是一个讨喜的女人,在现实中,她是我的好朋友。我爱她,但还是把她写得不堪,因为大概只有狠毒,才显得够深刻。Munro没有看过我的小说,她觉得无所谓。很小的时候,我们就对人对于另外的人的理解能力保持着巨大的怀疑。
我受生活的局限,常常还困在一个小世界,写故事也很局限。有时候我会觉得遇到了很有趣的可以写进故事的人,但是当我开始写他们的时候,我感到了一种迟滞。这种迟滞就是,在动笔之前,觉得对他有多层的了解,到了下笔之时,忽然变得很浅。想要深入一点,再深入一点,但是常常使不上力气。我们的那么多不被人知道的我们,连我们自己都不能完全知道的我们,是不能够被作品活生生记录的。
这是我在写作中遇到的难题,人物显现的面貌,表达的行为,都应该有复杂又清晰的逻辑。于是想要懂得每一个人,理解每一个人做出某种行为的理由,让每一个轨迹都合理。我大概不够聪明,也不够柔软,理解他人,尤为艰难。实际上,连同我自己也常常会让自己不解。所以我成为一个“作家”之后,最先想要弄明白的不是别人,而是我自己。
我一开始写东西,是满嘴胡说八道。到现在为止,我都很讨厌作品里出现感情充沛的状态。感情充沛,是我一直要避开的。今后也会。童年时期的我是一个拥有自我修复能力的孩子,只有自我修复,告诉自己是一个坚强乐观的人,才可以安全地走到现在。你看,人们呜呜哇哇说很多的话,呼呼啦啦做很多的事,其实都浮在表面,每个人都有一个防御安全角,那是那个人的核。作家的责任是找到核,但是好多人只能找到除了核之外的一切。
当我开始写作之后,我有一点畏惧自己。因为那些迫不得已的思考,那些不由自主地寻找核的动作,让我看待每一个人,听每一个人讲话,都不存什么好心。但这个很公平,我也在被观察与被审判之中。就像是写作一样。我们彼此认识的,都不是那个真实的我们。
写下《流行和蟑螂的夜晚》《皮球和我》的我,大概才是真实的我的一部分。因为这两篇文章是日记。
因为真实,所以拿出来发表扭捏又犹豫。其实,我更想发的大概是这个所谓的创作谈吧,因为有时候真想让别人懂一懂自己,张口吐出一道闪电,比如:养兔子不是因为兔子性欲强我有观赏兔子强奸假兔子的兴趣爱好,给他买个伴侣是人性化的决定。我没有婚变。我和我先生是生死之交,他在一次车祸前曾将我奋力推开,那一瞬间我眼睛里只有白光,和电视上演的一模一样。为什么丁克不是不能生(真想把体检报告拍下来给编辑当插图),是因为我们在这个世界上都找了自己最爱的人。
语言文字是个灵光又不灵光的东西,千言万语说完,仍有人不理解。写东西,应该要让人理解到大部分,这是论当好作家的重要性。
皮球和我
捡到皮球的我,不知道未来她会叫皮球。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一天天气很好,我穿了一件白色衬衫。皮球蹲在马路边,喝一家早餐铺子门口混着地沟油的污水。有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拿着从早餐铺子里买的小笼包喂她,但是她不肯吃一口,只是喝水。那天我还穿着一双白球鞋,白球鞋已经走过了臭水沟,但是过了大概一分钟,我走了回来。
皮球是一只小狗。
那时候皮球就很重,我抱不动她。现在皮球还在减肥,她体重超标。我抱着皮球去流浪犬救助站,路上遇到我的邻居,她说,这是你的狗?我走得很急,皮球缀在我身上让我很疲惫很分心,就支吾着胡乱应了一个嗯。和我的邻居告别之后我开始想:下面怎么办?
爱犬救助中心没有人,我打了电话,焦医生说他差不多十点才能到。那天上午我有会,我要去上班,只能把皮球带回家。但是我抱不动她了,我把她放下来,我很担心皮球跑掉,可她黏着我的腿,寸步不离地跟着我回了家。
回到家胡乱给她洗了一个澡。皮球很脏。很脏很脏。洗完之后她还是不干净,我把她放到阳台上晒太阳。我打算中午回来带她去看医生。
我没有把皮球放到家里,我怕她弄脏房间。这是一个很错误的决定。
等我中午回来,阳台上没有皮球。我站在阳台上四下寻找,终于发现她卧在一楼搭出来的一个小凉棚上。皮球坠落了下去。我看到她的时候,她也发现了我。她从角落跑出来,尝试往墙上爬。
一楼是个小院子,没人。我第一次翻墙进了别人家,把皮球捞了回来。皮球命大,毫发无傷。
我没有养过小狗,虽然我很想养一只,但是我知道那是责任,在需要负责任之前我总会犹豫,我会好好想我是不是可以负得起这个责任。皮球是别人抛弃的责任。她生了病,于是似乎活该被遗弃。
焦医生说,如果你愿意养,我给她好好整理一下,做做美容。有病需要治,也别担心,不行就大家一起筹款。
焦医生有一个庞大的爱犬群,成员有一千多人。他们刚刚筹款给一个流浪犬做了手术。
皮球的肚子很大,她的子宫出了问题。我说给我一点时间,我要好好想一想要不要留下她。焦医生说好,临走时他给我拿了半袋狗粮。免费。
皮球和我,就这样遇到了。
从我遇到皮球的那一刻开始,皮球就影子一样黏着我。我坐在阳台看书,皮球贴着我的腿躺着。我在写字台前写东西,皮球在我脚边躺着。我在厨房做饭,皮球跟着我移动。我睡一觉醒来,皮球在卧室的门口。皮球小心翼翼,她不敢随便进我的房间,我躺在床上喊她,她才会迟迟疑疑地走进来,在我的床头卧下,不一会又睡着了。皮球很累很累,她总是睡啊睡,可睡得很轻,我的一点响动都会惊醒她,她醒来,就找到我,重新挨着我睡下。她醒着的时候,每一次当我看向她,都会对上她回望我的眼睛。
皮球很会嫉妒。她嫉妒兔子MOMO,只要我抚摸MOMO,她都会前来把MOMO挤开,把她的头伸到我的手掌里来。她很饿,很想吃东西。虽然喂了她狗粮,虽然知道不能随便喂她食物,但是还是忍不住买了香肠。皮球很听话,她很想吃也可以忍住,坐在我的对面看我慢慢把香肠剪成小块,等待我说:好了,吃吧。
我带皮球去散步。一天很多次。和想象中一样,我的小狗紧紧跟着我,像是跟了我很多年。我和皮球,像是从来就认识。她不是我捡来的正在犹豫要不要留下的小狗。她就是我的小狗。
我的小狗偶尔走到了我的前面,会慌慌张张跑回来。第一天傍晚我躲在一棵树后面,很快就看到她慌慌张张跑回来的身影。她找到我的那一刻,我永远都不会忘掉她的眼神,那里被惊恐霸占。因为这样,皮球再不肯走到我的前面去,她紧紧贴着我的脚跟。
这让我很后悔。
我最终决定要送走皮球。我一个人生活,未来暧昧不明。因为要出差我提前一天带她去焦医生那里。出门的时候,皮球很开心。皮球很喜欢出门。皮球不知道我也不要她了。
把她关进笼子的时候,皮球很茫然。她跟着我,毫不犹豫地走到了爱犬救助中心,以为还会跟着我一起回家。我转头很快走了,回家的路上眼泪铺天盖地。我想起来家里还有好大一块香肠,我忘记喂给皮球。
我以为我的眼泪只是在一个时刻放肆。我没有想到会有那么多。我从中午哭到深夜,清晨哭到傍晚。我甚至默默祈祷皮球不那么快被领养,但是焦医生很快发来消息,还有小视频。我的小狗,已经是别人的小狗了。
那天晚上家里停电。七点钟天就快黑了。我坐在阳台上流眼泪。流到十二点。这中间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不是皮球需要我,而是我需要皮球。
皮球是不安的皮球。我没有比她好多少。
皮球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感受到了一种东西,也许是爱,也许是依赖。完全的爱和依赖。我似乎忽然成为了,这世界上,唯一值得她信任的人。她完完全全爱我。完整。完整无缺。她毫不隐瞒她对我的需要,诚实而且迫切。被需要,是多么幸福的事。被完全需要,是多么值得珍惜的事。因为不安,我从来不敢完全去爱,去信任任何人。而皮球把我变成了她的唯一。她在的时候,我以为我是她的守护神,她走了,我才知道我也需要她。我想要一只很爱很爱我的小狗,像皮球一样。或者不是爱也可以。我需要一只很依赖很依赖我的小狗,像皮球一样。
像皮球一样。那时候她没有名字。她还不叫皮球。但是她是我的小狗。
我哭了很多。哭了很多天。我无数次想要把皮球接回来,但是无数次压抑住自己的冲动。我没办法给皮球安稳的生活,一旦我决定要一只小狗,就会陪着她走到终点。我没办法陪皮球。但我想,我会始终爱她,不管她在谁那里生活。也不管她是不是还爱我。
我没有写过小动物。我不喜欢自己所有感情充沛的时刻。我很怕这样的我,我也很怕写下这样的文字的我。我总是想胡说八道,避开多愁善感。但是我忍不住在这个下过滂沱大雨的夜晚想曾经的我的小狗。现在她叫皮球。我今天下午刚刚去看过她,她过得很好。
皮球在被领养的两周后开始发病。子宫胰腺全部出了問题,心衰肾衰肝脏不好。雯雯带她去做了手术,焦医生真的像从前说过的那样,在群里帮皮球筹集到了治疗的款项,一共花了六千多块。皮球被摘掉了子宫,她的肚子不再硬硬地鼓起来了。现在皮球从死亡边缘走了回来,她恢复很快。她有好爱她的一家人,还有了两个守护她的朋友,国王和小怪———一只金毛一只拉布拉多。雯雯是皮球的主人。皮球是雯雯起给她的名字。她现在是雯雯的小狗。她生活幸福。她应该十分满足。
我在雯雯的工作室,抱了一会儿她,她很安静很有耐心。她曾经是我的小狗,她没有名字,但完完全全属于我。我以为我不会完完全全属于她,我想错了。如果有一个平行时空,我不再东奔西走,我会完完全全属于她,和我心里所想的、所盼望的一样,完完整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