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饿

2018-09-10叶清河

都市 2018年2期
关键词:国王比赛母亲

叶清河

1

那天下午,我正在公司里写一个文案,突然感到肚子饿了。

电脑屏幕右下角,显示是16:15,还没到晚饭的时候。我手头正忙的,是阳光豪庭的广告策划文案,已经快一个星期了,做得断断续续的,今天却像拐过了山腰,过去几天里一直被巨大山体遮挡的视线,突然被冲开了。

我把饿的事情丢回给肚子,手还在键盘上飞快地敲着。思绪的车辆已经驶上了宽敞的路段,车窗外面,峻山、绿树、长河,轻盈地往车窗后飞去。电脑屏幕上汉字一个个地堆了起来,刚布满了又立刻翻了一屏。

可是,肚子饿了!

车速慢了下来,路也变得窄了,我抓着方向盘的手有些汗津津的。终于,车在一个岔路前卡住了,折断的树木横在了路中间……我抬起头来,办公室里都忙碌着,间或有人走进走出,也是脚步匆匆。

此刻,腹部里像挖出了一个孔洞,饿以一种具体尖利的形式,在这具身体里宣示它的存在。

我有些懊恼起来,思绪这东西,一旦断了,要重新接上就会困难了。我尝试着打了几行字,琢磨了一下,觉得不对,删了。又打了几行,还是觉得不对,又删了。

真的是饿了。我摸着腹部里那个孔洞,感觉到它在不断扩张,却又无法找到藏在我身体里挖洞的那个人。

我终于还是停下了工作,往办公室里四围张望,键盘声在各个角落里响着,像雨点一般。那些间隔里只能看见一颗颗的头颅,眼珠像伸出弹簧挨到了电脑屏幕上。隔得远的,就只能看见额头,或者是顶际的一圈头发。

我拉开抽屉,翻了两遍,没有能吃的。蹑手蹑脚走进茶水间,刘金正躲在沙发角落里吸烟,烟雾缭绕了半个秃顶。这个烟鬼!我打开墙面上一排的柜子,竟都是空盒子。刘金甩过来一根烟,我抖搂着接住了。

可是,我是肚子饿!我说。

都一样,解馋就行!

我走了出来,背后一阵“哐哐哐”的咳嗽声被关在了门后。坐对面的雷子晴刚回来,手上抓着个文件夹,刚才应该是到崔经理那里了。

我说,有吃的吗?

雷子晴低头翻了一下,最终递过来几块饼干。我就知道她有零食的。我撕了包装,是芒果味的夹心饼干,吃过了,又喝了一杯水,从喉咙、食道里冲下去。就是那么一下子,腹部里的那个孔洞,好像是填平了、充实了,身体重新获得了安宁。我舒了一口气,真是让人恼恨的,就是这么几只饼干在作怪而已。

我偷偷看向雷子晴,她头上别着一个发夹,那张脸从下巴到脸颊,是一条圆润饱满的弧线。她的嘴角轻轻上翘,有一种含而不露的浅笑,两片嘴唇那么红润,安详地闭合着,让我有一种想吻上去的冲动。我回味着舌蕾的芒果味,感觉那也是来自雷子晴身上的气味。

我想了想,在QQ里发了过去:谢谢你的饼干,很好吃!

她回了:就知道吃!

我咯噔一下,哪里招惹她了?想了一阵,只好发了个“流汗”的表情。

她回了个“鄙夷”的表情:你真不想当将军了?

我知道她说的是主管职位的事情,自从两个月前广告部原主管突然离职后,主管的职位就一直空着,私下里雷子晴曾经跟我表过态,她希望是我做这个主管。难道是刚才她在崔经理那里听到什么风声了?我的心里已经波涛翻滚,但又不好过分表露,只是说:想也没用,该谁的还是谁的。

等了好久,雷子晴也没有回复。

我目前的竞争对手,也就是一个劉金。说起来,刘金还是我的师傅,当年我进公司的时候,他已经是做了五年的文案了,当时的主管就让我跟着他实习。论资历,刘金比我高,当然该他升主管。可是,这事情难道又只看资历吗?最近这两年,我进步也很明显,出色地完成了几个大项目,论策划能力,我自认为已经超过师傅了,因此主管的职位就应该是我的。雷子晴说得好呀,就是论外貌也应该是我,看他刘金,整一个肥头大耳的,一张虚胖的脸上总汪着油,要是作为我们的领头羊,必然影响广告部的整体形象。

我朝茶水间看去,刘金不在,座位上也不见他。我心里又如沸腾了一锅粥,是崔经理把他叫到办公室去了吗?我到底忍不住,看向雷子晴,小声说:不知道崔经理会怎样看大刘呢?

雷子晴哼了一下,并没有看我。我有些无趣,心里只是懊恼,她勾出了我心里的秘密,却又不接招,这算什么回事?我退出了QQ,又恶狠狠地想,什么时候一定要贴上那张嘴唇,还要用舌头把她撬开,伸进去品尝里面的味道。

然而,刘金还没有回来。下一个,就该是我去见崔经理了吧,到时候该跟他说什么呢?我闭上了眼睛,做了几下深呼吸,心里引导自己去想象山野里盛开的油菜花、沟壑里咚咚流过的溪水、还有岸边翩翩飞过的蝴蝶。过去的时候,我总是用这样的方法,让自己变得平静。可是,脑袋里乱糟糟的,千军万马扬起滚滚尘土。张开眼来,还在办公室里,电脑屏幕上的那些文字,像死水池塘里的水沫,冒了几回又沉了下去。

肚子里的饿,再一次地侵袭了我。身体里的那个敌人,正起劲地挥动着铁锨,我腹部的那个孔洞就一下下地变得更深了。可是,没有吃的了,对面的雷子晴一脸肃然,已经变得毫无趣味。突然,却发现了桌面上的那根烟,是刚才刘金给的,这回我也不管了,到了茶水间,点燃了,吸了一口,又吸了一口。只觉得暖融融的烟雾在口腔里流散,又顺着喉咙咽下去。那种饿的感觉,渐渐地又填满了。

原来,甭管是肺部饿,还是肚子饿,都是一样的,都是这具身体的饿。

只是,一直到下班,崔经理都没有让我去见他。

2

醒来时,葛全德发现自己躺在海滩的一角,海浪涌上来,刚好可以到他的小腿,他就是被这海浪吻醒的。眼前,水天一色,湛蓝的天空飘着棉花云,远远地可以看见冲浪的人们,激起一条长长的浪痕。

葛全德爬起来,自己怎么会到了这里呢?隐约记起了什么,马上又被抹去了。也许,是一个假期吧,葛全德一直就渴望有个假期,到海滩上来游玩,这不就来了。海风吹过来,有一股又腥又甜的味道。这就是大海了吧,葛全德可是从来都没看见过海的,没想到如今竟然看见了海。葛全德扑进了海里,一个浪头涌过来,海水灌上了他的脸,他吧咂着那苦涩的味道,感到世界的另一扇门为他轰然打开了。

一个男人朝他走了过来,说我们得回去了。

那男人五十多岁吧,身体臃肿,颧骨暴突,眼袋肿胀,嘴唇厚得就像是两根腊肠,头上还扎着一根红绳子,真够奇特的。不记得啦?我老周呀,你的导游。葛全德就醒过来了,对呀,是在旅游。我们这是在哪里?老周说,饥饿岛。

饥饿岛?

是的,是饥饿岛。这是太平洋上的一个小岛国,许多年前,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很大的饥荒,岛上饿死了一大半的人。后来,饥荒过去了,为了铭记那场饥荒,老国王颁布了命令,把这岛改叫了饥饿岛。几年前,老国王去世了,新国王登基,饥饿岛的名字也沿袭了下来。

脚下踩着软绵绵暖融融的沙子,饥饿却在葛全德的身体里涌上来。也许,得找到吃的。

我们这就去吃饭。老周似乎看出他的心思,葛全德有些羞怯地一笑。

他们上了一辆汽车,车在一条茂密丛林的路上开去,那些奇异的棕榈树,高到似乎可以伸到天空。渐渐地,就看见了大石块堆造而成的房子,墙根上总有一层浅浅的青苔,街道上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雾气,好像是走进了一个梦幻。在一个广场上,看见了一座巨大的雕塑,高昂着威武的头,两眼发出灼热的亮光,正好瞪上了看他的葛全德,葛全德心里哐啷一下。

这是老国王的雕塑,老周说。

是吗?不过,我好像在哪里见过的。

继续往前走,看到的都是温厚的建筑,分布有大型商场、电影院、音乐厅、剧场,跟饥饿岛的名称,总觉得不相符的。老周笑笑,饥饿的事情,过去好多年了,如今这饥饿岛上,已经实现了自动化生产,物品丰富,食物充足,人们都可以过得很空闲。

这么看来,这里的人们生活够美好了。

老周把葛全德带进了一家餐厅,音乐声在屋里环绕,分布在头顶上的圆形灯饰,散发出柔和的光。而柜台处,一溜儿地伸出多根管子,食物就在管子里流出来。柜台上,已经堆满了食物,有熟识的肉、虾、鱼、蛇、龟、贝、蔬菜,还有许多没有见过的食材。

葛全德狠狠地咽了几下口水。再叫饥饿岛,简直是胡扯了。

老周说,这饥饿岛上的人,的确不用担心挨饿了,相反,如今人们的困惑,是他们不会感到饿了。

不会感到饿?

不错,对于他们来说,不饿是一个问题。

葛全德还是不明白,人怎么会不饿了呢?

你看他們吧,桌面上摆着那么多食物,可是,他们就光坐着,没有人去吃。因为他们是不饿的,所以不需要吃了。

这真够离奇了。可不需要吃,为什么还有那么多食物?

机器得照常运转呀,食物就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了。

他们的食物上来了,只有一盘菜包子,一小锅干饭,在桌面上孤零零地摆着,葛全德抓起菜包子,狠狠地咬了起来。吃了一大半,才发现老周还没有吃。

老周说,我不饿,你吃。

葛全德顾不上了,继续吃起来。突然间,却想到了什么,你不饿?你是这个岛上的人?老周说,我不是这岛上的人,不过我自年轻的时候起,就来到了岛上,后来又做起了导游,大部分时间倒都在这里了。葛全德自顾地吃着,连老周的那份也吃光了,吃得太快了,喉咙里有些干呕。老周打了个手势,服务员端来了一杯水,葛全德全灌了下去。

可是,肚子还是饿。

老周说,只能吃这么多了,这是饥饿岛的规矩。规矩?什么规矩?这是老国王定下的规矩,凡是来岛上的外人,每人每天的饭食都有定量。葛全德说,可我是这岛上的游客,我可以消费。老周说,游客也要遵守岛上的规矩。葛全德就不满了,这是什么鸟规矩?老周笑笑,你要是真想吃,有一个地方,倒是可以放开吃的。什么地方?斗食场。

斗食场?

老周说,不错,那也是岛上的一个旅游胜地。这饥饿岛上,人们都已经习惯了不饿,可是在这里最热衷的,却是观看斗食比赛。葛全德说,你是说我们可以到那里观看比赛,并且可以大吃一顿?老周摇摇头,不是观看比赛,而是参加比赛。你参加比赛,就可以不受限制地吃了。葛全德说,我是来旅游的,不是来参加比赛的。

老周说,可是,你不是饿吗?你要是参赛,你一定会是最好的那个选手。因为你的饿,不只是在肚子里,还在你的心里,你是真正饥饿的人。你如果赢得了比赛,就能获得金钱、荣誉,还能获得国王的接见。

3

下了公交车,我在街上穿行而过,风吹起了一个油纸袋在脚下翻滚。这里是旧城区,临街的一排都是单体楼,我爬上五楼。这房子是父亲当年买下的,已经有二十多年的楼龄了。三年前,父亲因为一场病去世了,如今他只是以一张照片的形式,挂在正中的墙上继续守护着这间屋子。此刻我踏进门,父亲的眼睛却还炯炯有神地看着我。

哥,你回来了?

我愣了一下,才发现家里多了个女孩子,正坐在沙发上,嗑着瓜子。我是小燕,她说。我笑着点点头,就看到她耳朵上闪着的两只倒牵牛花的耳坠。全茂端了菜出来,屁颠屁颠的,脖子上那只虎头文身,也一颠一跳着。桌面上,有红烧肉、油炸鸡腿、鲜菇,阵阵的肉香飘来。我突然就想了起来,中午母亲就来了电话的,说弟弟会带他的女朋友来家里吃晚饭。

我走进厨房,母亲正在煎鲤鱼。灶旁的电火锅里,正冒着腾腾的热气,羊肉在锅里翻着浓汁。我揭开锅盖,拿筷子夹起一块羊肉,扔了嘴里。母亲轻喊一句,馋猫。我哈着热气,肉的质感在口腔里翻滚着。

因为多了一个小燕,这屋子变得有些窄了。母亲不断地给小燕夹菜,劝她多吃些。小燕把大块的肉都夹给了正茂,又拿筷子在盘子里挑着,她喜欢吃的是鸡翼尖、鱼鳍上的那一丁点肉、小片的蘑菇。小燕还使劲地招呼我,哥,你吃呀。倒像她成了主人,我是客人了。正茂傻呵呵地,只管埋头吃着,狼吞苦咽。母亲呢,轻描淡写地吃些,不时地问小燕一些问题,虽然尽量问得随意,但每个问题都直击核心。于是,小燕的一些情况也初步了解了,她家在农村的,几年前到城里打工,与弟弟是同一家工厂,也就认识了。家里父母都在,父亲也在城里打工,母亲在家里种田。

母亲的心思,我是懂的。兄弟两个都不小了,我三十,正茂二十六,是该相个媳妇了。虽然长幼有序,但要是弟弟先成了,我也可以接受的。这里都是些老住户,有本事的都搬走了,没搬走的相互间都在看着,街巷里总是有些不大不小的议论。于是,只要兄弟俩有个先成了,这事情就开了个好头,母亲在街巷里走过,腰杆也就能挺直了。

当然,说起来,这也是父亲的意思。

那年,我考上了大学,弟弟刚好念完初中,准备中考。那天晚上,一家人开了个家庭会议,父亲对于家庭的困难,兄弟俩同时上学的压力,进行了一番分析。我在心里忐忑着,隐约明白父亲的意思。突然,弟弟却自个提出来,说他不念书了,出去打工。那一刻,我心里又轰地一下,其实我还是担心不能继续念书的,如果弟弟主动放弃,我的机会当然会大大增加。父亲却沉默了,低下了头,母亲只是低声地啜泣。弟弟说,哥,你念书比我好,要把书念下去。我不觉也涌起了泪花,看了一眼弟弟,那些年来,我乖巧、成绩好,弟弟却是个调皮蛋,两个人之间已经显现出很大的差距,很少能说上话了,没想到他能对我谦让。父亲拍板说,就这么定了,这也是我们做父母的不得已,如今先把正茂的那份拿出来,都给全德上学。等毕业工作后,你这个做哥哥的,要照顾弟弟。我不停地点头,这是当然的!就是这样,我挪用了弟弟的资源,这些年来,我就总觉得,是自己亏欠了弟弟的。所以我出来工作后,也是想着先把这种亏欠补上了,这样才能安心地顾及自己。

当下,母亲说,小燕呀,我们这做父母的,没有给兄弟俩留下什么,只有这间房子,也是老旧了……

小燕说,我不会在意的,我只是想和正茂在一起,在这城里有个依靠。

母亲说,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不过你放心,我们会想办法的。

弟弟嘟哝着,这不还早吗?说这些干什么?

母亲说,现在考虑来,也是时候了。

我看一眼母亲,她一直没有看我,但我知道,这些话母亲也是对我说的。母亲的话,也是触到问题的核心了。要是弟弟真的成家了,兄弟两个还住在一块,还真是有些不方便的,要是他们生了孩子,孩子长大了,就没地方住了。那么,再买一间新房子吧,这当然也不是现在才开始考虑的,要是能帮助弟弟成了家,给他买一间新房子,这些年对他的亏欠,也算是补上了吧。

饭后,母亲又赶紧去洗了橙子,切成了小片端到桌上,另外还拿出了许多零食,招呼小燕吃。弟弟窝在沙发上,电视里正在重播皇马对巴萨的球赛,可是弟弟却看得津津有味,不时还喊起来,进了进了———咳!小燕坐在一旁,嗑着瓜子,细碎的声音不断传来。

母亲在厨房里洗碗,我进了去。母亲的背有些佝偻,白发已经半头了,我心里一阵忧伤。母亲发现了我,把我拉过去,你来得正好,我就想问问你,什么时候也给妈带个女孩子回来?

我笑笑,说先忙完正茂的吧。

母亲叹口气,对你我是放心的,正茂这孩子,书没读好,就得你为他多想想,只要他能安顿好了,我这心里就踏实了。回想起来,要是当时我们能多熬一下,也不至于让他出来打工了。

我心里一颤,母亲心里是念着弟弟,但也是有些怕我忘记那事情了。我说,我也只有这么个弟弟,我不帮他谁帮他?母亲说,就知道你心诚,不用我操心。一阵之后,母亲又补充说,要是你爸还在,也是这么安排的。

夜里,我加班写阳光豪庭的文案。其实,这个文案是我私下接的活,就是想赚点外快嘛,主要是利用业余时间做,当然也占用了一些上班的空当。隔壁弟弟的房间里,却突然传过来嘻哈的笑声,还有些别的什么声音,持续了好一段时间。我有些烦躁了,这个弟弟呢,品行倒端正,但就是没有上进心,换工作如换衣服,挣到的钱都花在他自己身上了。这些年来,为了先安顿好他的生活,我连谈女朋友的机会都放弃了。我又想到了雷子晴,想到了她白天里那张丰润的嘴唇。肚子里的饿,就是在这个时候又突然袭来了。

我走出了厅里,打开冰箱找到了些面包,却不小心撞翻了椅子。母亲也醒了,走了出来,问我怎么啦?我刚好塞着面包在嘴里,喝了一杯水冲了下去,才说,没事,就是有点饿。母亲说,你还在忙是吗?要不要热点饭菜?我摆摆手,母亲还是担心,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也不要熬得太晚了。我说,不是,你先睡吧。

重新坐在电脑前,我心里也有些乱了,我这是怎么啦?怎么那么容易饿了?会不会真是身体出什么问题了?

4

老周把葛全德带到了斗食场。

那是一个圆形的露天建筑,有七八层楼高,用大块花岗岩石堆叠而成。大門面向海滩,也有两层楼高,两队守卫分列两旁,架着带刺刀的长枪,都一律面无表情。随着汹涌的人流走进去,四周是环形的阶梯看台,已经是人头攒动。中间是一个舞台,中心横着一排桌子,桌面上摆放着各式食物。葛全德远远地看着,肚子里饿的记忆再次被激活。对面看台有一处宽阔的平台,打着宽大的遮阳伞,一队人簇拥着走出来。老周介绍说,那是国王和王后。葛全德举起望远镜,走在前头的是国王,胸前戴一个铜环般的配饰,跟在后面的是王后,戴着一顶桂冠,他们在平台的大椅上落座后,号角就吹了起来。广场左侧那扇门打开了,紧跟着引出来八个男人,他们都是斗食选手,裁判逐个地介绍他们,现场就爆起阵阵的掌声。选手们步履有些蹒跚,可是等到他们分别站在了长条桌的后面,眼里就都放出了凶光。

那裁判站于舞台上,高昂着头,环视四周。观众们在等待着他下达比赛的号令,可是他手中握着那根长长的鞭子,却迟迟不肯挥动。观众们越是喷涌着渴求的目光,他却越无动于衷,似乎就以此折磨观众,也折磨斗食选手。直到群情激昂,有观众喊了起来,零星地带动起了一些不满的叫喊,裁判终于挥动了鞭子。

斗食选手听到了号令,便如木偶被通了电,抓起食物就往嘴巴里塞。四周已经呐喊了起来,整个会场被狂热的气氛所包围。葛全德看见那些盘子里的食物,被参赛者塞进了嘴巴,甚至来不及咀嚼,咕噜一下就咽了下去,而另一块食物马上又到了嘴边,这样地连接着,就是一条流水线了。一个盘子很快又空了,添加到旁边堆垒起来的一摞里。

刚开始的时候,选手们都吃得很快,等到换过一轮盘子之后,就渐渐看出些差异了。葛全德注意到,最左边的015号,身体最肥壮,也是吃得最快的,明显的比别的选手要快两个盘子。可是他还是显得相对轻松,好像那些食物并不是进入他的嘴巴,而是丢进一台机器的入口,然后他一按开关,食物就从入口里掉下去了。另一边的009号,就落到后面了,食物在他的嘴巴里鼓胀起来,又在食道里噎着了,他只得拿拳头死命地捶打胸口。葛全德感到自己的呼吸困难了,现场的呐喊声叫得更响,那边还擂起了锣鼓,连脚下都传来了震颤。

这个时候,场上最快的是015号,数数他的空盘子,是二十五个,跟着是021号,二十二个。015号偷眼看着,发现了自己的优势,抚摸着自己的肚皮。突然,009号却跌倒在了地上,会场突然就静了下来,裁判跑了过去,翻看着009号的眼皮,又使劲地拍他的脸。很快,就招呼了两个工作人员上来,把009号抬了下去。现场突然又爆发出一阵的呐喊,似乎是为这个选手拼尽了力而欢呼。

目光再次聚焦在场上的比拼。这个时候,021号再次发起猛力,一下子吃得更快了,连番追赶后,眼看着就要跟015号持平了。015号显得有些慌乱,可是他已经吃得太饱了,再勉强地吃了一盘,终于还是停了下来。他扭曲着脸,显得那么痛苦,用劲地在肚皮上抓挠着,似乎是恨不得把肚皮抓破,好把里面塞满的食物给扒出来。会场四周,发出了更大的呐喊,都在为021号欢呼。很快,他的空盘子已经超过015号了,连国王也站了起来,引领着人们摇臂呐喊。

突然,轰地一声,是021号倒在了地上。可是,人们已经压不住呼喊了,四周掀起了一阵阵更高的声浪。裁判跑过去,给021号检查了一遍,然后,往工作人员那边做了个停止的手势。会场静了下来。

老周小声说,他死了!

什么?死了?

葛全德惊吓起来,他怎么也不敢相信,怎么就会死了呢?可是,他真的是死了,身上盖了白布,被抬了出去。现场又哄叫了起来,似乎这一刻才是高潮的到来,这些呼喊是献给为斗食而死去的英雄的。而015号呢,刚才以为已经输掉了,这一刻胜利却突然降临,这种瞬息的转换让他有些发蒙。很快,人们又为胜利者而欢呼了,都喊着015号。015号给大家扬手致意,人们离开了座位,走到了赛场上,围着015号转,跳着喊着,盛大的庆典开始了。

这样的斗食比赛,太残忍了!葛全德匆匆往外走。

老周跟在后面,说既然参加了比赛,就得接受这个结局。每回比赛,不是胜利,就是失败。你要是输了,就算活了下来,也得挨饿。然后,为了吃,在下一场比赛到来的时候,你还得上场。

可是,为什么要举行这样的比赛?

为什么?这里的人们需要呀,这里的国王需要呀。

那么,这趟旅程结束了,我要离开这里!葛全德说着,转过了身去。

5

我正在写文案,崔经理来了电话,让我去一趟。挂了电话,我心里还在震颤,终于来了!

你在这里,做了几年了吧?刚坐下,崔经理就对我说。

这话让我五味翻腾,我原本读的是中文,当了一阵民办教师,然后又来到了这个公司,做了文案。也是我平时喜欢写点东西,工作很快就做上手了。

崔经理一笑,又问,你和刘金、雷子晴三个人,你认为哪个的文案做得最好?

这就是要调整主管了吧?我心里战火纷飞,也知道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只说自己的好吧,难免狂妄;说自己的不好吧,这又不是谦虚的时候。我悄悄地深呼吸几下,也容不得过多思考了,说出来的是,我们三个人,在一起工作有些时间了,相互间也熟识,应该说各有各的优势,刘金工作资历老、业务功底深,对公司又忠诚;雷子晴市场触觉好,善于与客户建立关系;至于我自己,最擅长对产品进行文化方面的挖掘,也做得有些特色。

崔经理说,那有不足的地方吗?

不足?我感到手心在冒汗,一边谨慎地措辞,当然,各人也有各人的不足,比如,刘金资历老,但可能也因为做的时间长了,反而渐渐成了模式,新的突破就少。雷子晴嘛,经验应该还是有所不足,业务上依然欠缺点睛的一笔。我自己呢,也有明显的缺点,经验上,比不上刘金,在拓展客户方面,又不及雷子晴。不过,我觉得自己一直都在努力……

崔经理打断了我,最近工作忙,接的文案多,你是业务骨干,要多担待些。

我心里一阵喜滋滋的,那是当然。

平时有些什么业余爱好吗?

我一时摸不清崔经理的意思,说其实,也沒什么特别的爱好,还是以工作为主……

工作固然重要,但生活也要有些色彩嘛,总不能把做文案也当了业余爱好。

崔经理这话,有些深意了。难道是,我私接文案的事情,崔经理已经知道了?是谁打的小报告?刘金?对,一定是他。我嗫嚅着,崔经理,我……

崔经理摆摆手,是我对大家关心不够,工资也有两年不涨了。不过你放心,我会向上反映这个问题的。没别的事了,你先去工作吧。

我打了个唐突,这就完了?我退到了门口,还是回过头来,崔经理已经埋头写着,他手腕上的那块银色手表,发出闪闪的亮光。我喘了几口气,咬咬牙,走了出来。

回到座位上,心神依然不定,悬在半空的文案,我尝试了几回都无法接下去。抬眼看,又是雷子晴。我发现,此刻她的脸是那么柔和,泛着红润的光彩,眼里汪着水,从里面能够映照出我自己。她的嘴唇也很细腻,似是脉脉含情,又似无声地诉说着什么。我又看向刘金,此刻他顶着半个秃头,正专注地敲着键盘,我心中又一阵冒火。他告我的状,我也不会让他好过,就是我当不了主管,他也别想当了,大不了拉着一起下水。

可是,刘金有什么把柄呢?说起来,我刚进公司时,也跟刘金好过一段时间。那时候,他做文案已经五年多了,满想着可以升主管了,结果最后升的是另一个同事,因此他心里积了怨气,发公司牢骚讲上司是非的也不少,暗地里吃客户的回扣,也是有的。不过,要真捅到崔经理那里,总得有些证据,这一时间又到哪里找呢?

雷子晴在QQ里发来了一个文案,说让我帮忙看看。我胡乱地浏览了一下,说还可以吧。她QQ里说:有什么地方要修改的指出来呀,要不然到了崔经理那里,又得挨他一顿骂。然后,她又加了一句:你可是我师傅呢。

雷子晴刚进公司时,我的确是她的实习师傅。我回:实习期早过了,还师什么傅?

她附了个“委屈”的表情: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嘛。

我心里乱着,还是有些过不去,就给她认真看了,不禁又心里骂起来,真搞不明白这个女人,这一年多来她都学了什么?我只得如实地指出了文案中的错漏,有些地方还亲自给她改过了。把文案发回去后,我加了一句:他竟然在崔經理那里告我的状。

谁?告什么状?

还有谁?……

刚发了过去,我心里就后悔了。私接文案的事,到底不光彩,怎么能让雷子晴知道呢。

突然地,我就感到肚子饿了。

那饿就在身体里,如虫子般一点一点啃咬着,并不剧烈,却持续不断。我用手去按压肚皮,以此进行抵抗,那虫子一下又钻得更深了。我抓起杯子,喝光了杯底所剩的两口水。可是,肚子还是饿。

我向雷子晴伸过手去,有饼干吗?

雷子晴看我一眼,没有了!

你抽屉里不是一直都有吗?

说没有就没有!

我心里发毛了,刚才在QQ里还喊我师傅来着,我还帮你修改了文案呢,这小娘们怎么说变就变了?看过去,她冷艳的脸上披着一层霜,我暗骂着,要是拿刀子在这脸上划几道,看你还臭美个鸟!

可是,还是饿!我看见了身体里那些咬开的孔道,交叠繁复,如迷宫一般。另一旁,刘金还在敲着键盘,嘴角却似有一丝冷笑,刚才我们的对话,他一定是听到了。

必须把这个面子争回来。我说,就当我先借你的,明天我买了,都还给你,行吗?

你这人是怎么啦?这一点饿你也挨不了吗?雷子晴似乎是故意放高了声音,工作中要保持饥饿的状态,才能有所进步,老板跟我们说的名言,你敢忘记了?

放屁!我低声骂着,只喘着粗气。身体里的那些虫子,还是蠕动着爬行着,从肚子的位置,爬向了全身,整个身体都是孔洞了。

6

葛全德在岛上游逛了几天,没有找到离开饥饿岛的路。而这一番游逛,倒有些让他闲适下来,好久没有出来旅游了,在这样一个地方,远离了家庭,远离了公司,脱离了人际的牵绊,散淡地过自己的生活,不也是很好的吗?

当然,在这里最大的坏处,还是吃不饱。这的确是个问题,人到底为什么会饿呢?当然,这也实在是个太简单的问题,人本来就会饿的,饿了就得吃,吃了又饿。可是,葛全德又总觉得,这简单的道理里面,还是有什么没想透的。也许,这么地问一下吧,人为什么就非得要吃东西呢?为什么不能像块石头一样,从来不用吃,也从来不会饿呢?当然,人要是能像了石头,就不会有所想,因此也就不会发出这样的疑问了。

此刻,当葛全德在餐馆里吃过了那份定量的饭食后,他又走在了大街上。这样的时光,又变得简单了,虽然并没有吃饱,但刚刚的填充,也让他获得了片刻的宁静。他又想起了往事,脑海里闪过那几个出现在他生命中曾经让他动过心的女孩,最后,又定格在了其中一个女孩身上,那是雷子晴。如果这个时候,突然碰上了雷子晴,那该是多么好呀。一抬头,却发现了老周,他就坐在广场上一个喷泉边,神色淡定地,似乎一直就在那里等着葛全德。

带你去看个朋友。老周说。

什么朋友?重新遇上老周,葛全德还是有些激动,也许这些天来,他的心里面,也在盼望着老周出现的。

他们来到了一处石屋前,看守打开了铁栅门,随着“咿———呀”的声音,一阵洞穴般的阴凉从屋里透出来。走进去,通道头上一行昏黄的灯,两边是一排排栅栏隔开的笼子,笼子里竟然关着人,都蓬头垢面,目光呆滞。有一个人,张着嘴巴在铁栅栏上狠狠地咬着,瞪一眼葛全德,两眼射出凶光。这里是什么地方?监狱?葛全德心里慌张,紧跟着老周。

老周说,这里是斗食训练营。

训练营?

这里关着的,都是斗食比赛的选手,他们就在这里训练。好的斗食选手,能够自如地控制自己,不比赛的时候,能够忍受得了饿,当要比赛的时候,就能尽量地多吃了。很显然,选手饿得太久了,要马上投入比赛,马上去大量地吃,很容易发生意外,所以斗食选手还要通过自身的训练,尽量缩短进入比赛的过渡期,想吃的时候就可以尽快地吃。

说是训练,倒不如说是一种惩罚。

你这么看,当然也可以的。要是输掉了比赛,选手就要轮空接下场次的比赛,也就是要挨更长时间的饿。

他们能挨多久的饿?

每个选手的情况都不一样,有些选手挨不下去了,就饿死了。当然,死了也就死了,马上就会有新的选手填充进来。也有挨饿能力强的,挨的时间长,挨到了上场比赛,又可以吃了。当然,也有挨得特别长的,这里有个人,挨了四年多的饿。

四年多?葛全德简直不敢相信了,四年多来,都没再吃过吗?

连一口水都没喝过。

可是,人怎么能够挨那么长时间的饿呢?

老周说,这的确是个奇怪的人,也可能真是训练出来了吧。这个人,多年前曾经是这里最能吃的选手,赢过所有他参加的比赛,国王也接见了他,岛上的臣民都很崇拜他,可是有一天,他突然拒绝参加比赛了。当然,比赛是自愿的,你不参加比赛就没得吃,所以几乎没有选手在饿极的情况下,还能够拒绝比赛。原本人们还以为,他最终会挨不住的,但结果,他竟然一直挨了四年多。

他们停了下来,老周示意,就是面前的这个人了。葛全德看去,栅栏里盘腿坐着一个人(是男人?还是女人?葛全德一时分辨不出来),他有六十多岁了吧,头发花白满脸皱纹,双眼却紧闭着,神情平淡,身体纹丝不动,顶墙小窗户透下来的些小光亮,映照在他的身上,又让他半边脸陷在了昏暗。葛全德走近了些,在栅栏外一步停住了,心里不觉涌起了对这个人的敬佩,需要怎样的一种力量,才能够挨这么长时间的饿呢?

老周轻轻叫了声,阿坎,我来看你了。那人还是没有松动,老周说,我带了个年轻人来,这年轻人有着异常的禀赋,他是个真正饥饿的人,可是他还没有发现自己身上的这份能耐,他需要走上这条道路,你就给他点拨点拨吧。

过了一阵,声音终于从栅栏里传了出来,你又要害人了。

老周苦笑,我不是害他,是在渡他。

阿坎冷笑一声,当初对我,你也是这么说的。

也不能全推到了我身上,难道不也是你想走了这一步吗?你说过,你想对抗饥饿,你想战胜它。这个年轻人,他像你,他也有斗志,只是还没有被激发。他是个真正饿的人,他的餓,不只在身体里,还在内心里,就埋在了他灵魂的淤泥层,就像是与生带来的,而且我敢说,他会比你走得更远。

阿坎又一阵冷笑。

老周示意葛全德再靠近些。阿坎说,你说吧,想在我这里听到什么呢?

葛全德茫然着,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

你感到了饿?

对,这些天来,我感到总是很容易饿,突然地就感到了饿。也许,不只是这些天了,好几年了。或者,我也搞不清楚了,很久了吧。这些年来,我总是有一种茫然的饿的感觉……

饿总是随时地袭来,你总觉得自己欠缺些什么,你发现自己的身体里空荡荡的,所以你感到了饿,很想去吃东西。然而,你越吃你就越觉得饿,你必须继续吃,不断地吃。但即使是这样,身体里的空洞,还是永远都填不满。

葛全德有些惊喜,这些话说到自己的心坎上了。那么,你呢?你一定也受了不少苦吧?

阿坎叹一口气,你是说这四年的饿吗?反正吃过之后,总还是会饿,还是填不满,那就不吃了吧。不吃了,也就不需要比赛了。不比赛,最大的惩罚也就是饿吧,连这个惩罚也认了,那就是无所畏惧了。不过,饿真是个强大的敌人,对于你来说,你得迎面赶上去,跟它搏斗。只有经历了这些,你才能更深刻地认识它。

可是,我不想参加比赛,斗食太残忍了。

但你自己又觉得,没有别的路可走了?你觉得,自己欠的债太深了,必须还?

葛全德不觉又有些愤恨,他把一切都看穿了。可是,阿坎却撵上了他,继续说,你总想着圆满,总想着为身边的亲人们安排妥帖,因此,就算今后你有了妻子,有了家庭,你能够安稳下来了,你还是会觉得丢失了什么,觉得空洞,需要去填补……你这种人了,我太了解了!

葛全德真是恨死了,想要反驳,却说不出话来。那些愤恨,涌到喉咙来,突然,都变成了哭声,那么凄厉。

7

我走在街上,身边车辆、人流不停地走过,那些商店的卖场,喇叭里不断地吆喝。我不停地走着,感觉只要一慢下来,就要被这喧嚣吞噬。

在十字路口的立柱广告牌,我看到了上面的那幅房地产广告,那广告文案是我写的。“此岸、风景、家”这句广告词,是我苦想了几天之后,才在一天早上突然蹦出了我脑海的。如今,这幅广告矗立在这繁华的路口,每天人们来来回回经过,都能看到它。朝前走,又陆续地看到了几幅我的广告作品,其实,每天翻开报纸、打开电视、拧开收音机,也都经常能够看见和听见我自己的广告作品。这就像是邂逅了暗含暧昧的女人,心里会心一笑,却又羞于告诉对方。

我继续走着,有些活泼了起来,透过这些广告,我看到了一所房子。是的,那所房子就在前面,那是我在心里为自己构筑起来的房子。我在做文案的时候,就把那些要描写的房子,当成了自己心中的那所房子来想象。如今,这所房子变得越来越清晰了,它建筑在一个山脚下,那里野地上开满了山茶花,屋后种了蔬菜和玉米,屋前摆放着藤蔓编织的茶几和椅子……

突然,一声喇叭响,把我吓住了。我叹了口气,原来还在街上,那辆黑色汽车喷了我一脸尾气。我舔了舔嘴唇,继续往前走,见到了一个楼盘,走进售楼部,一个售楼小姐马上迎了上来,带着职业的微笑。我看见她的胸牌上写着是董春柳,她带我到了沙盘前,介绍了起来。我听着,那董小姐把这楼盘描述得那么美好,就好像是在念一篇散文,那些词句从她的嘴唇里溢出来,让人充满了遐想。恍惚间我甚至觉得,我想要寻找的那所房子,也就是在这里了吧。

怎么样先生,这房子不错吧?这里旺中带静,配套完善,宜居宜学,既适合自住也可以投资……董小姐说。

当然是自住,我插了一句。

董小姐笑一下,又继续说下去。她用她的话语,营造起了一层迷蒙的水汽,把我带进了一个梦幻,我有些如痴如醉了。只是,到了后面我越来越发现,怎么那些话好像是在那里听过的?突然,我醒悟过来了,原来这也是我曾经做过的一个文案。那时候,这里还是一片空地,对方给我提供了一些文字和图片资料,我再添加上自己的想象,就把这个文案做出来了。如今,当突然发现了这点,我的思绪就断了线,那种美妙的感觉消失了。我摇着头,无奈地笑了起来。这的确是很可笑的,如今作为楼盘文案作者的我,也如其他的看楼者一样,跌入了我当初凭空编造的幻局里了。

我说,这里根本就没有房子。

董小姐说,怎么会没有房子呢,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去看毛坯房的。

可那不是我说的房子。

你想看什么房子?除了这个户型,我们还有其他户型。

我不是说房子,我说的是文案。

什么文案?你到底想要什么?

一阵悲凉从我心底涌起,我曾经如玩泥巴般,凭空编造出那么多美丽的楼房,可如今呢,自己却还在寻找着自己的房子。我甚至都无法压抑住自己了,那些胡言乱语,倒豆子般蹦了出来:这就是我在文案里想要表达的,在那个建造房子的地方,充满了温馨的气息,能够让生命得到休憩,让心灵得到回归。现代人不就是需要这些吗?在工作的庸碌之后,去体味内心深处的感受,去看一朵花的开放,去听风吹过树叶的欢叫。可是,那些人都太忙碌了,他们已经缺乏了诗意,他们需要引导,需要把他们的想象带入新的境地……

你到底是不是买房子的?

我回转身,跑了出来,一直到了很远。肚子里的饿,又一次击中了我,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在一点点地空瘪下去,就好像是成了一副皮囊,被刺穿了无数的孔洞,它们很细小,却在一点点地漏着气。我四处张望,找到了一家餐馆。服务员上了饭菜,我拉开架势就吃开了。

还小的时候,家里穷,吃饭就是家里最大的问题。上大学了,家里大部分的积蓄都给了我,为了省钱,我曾经连续一个多月啃干面包。出来工作后,自己能够挣钱了,吃却还是铭刻在我心底最深处的念想,当有了高兴的事情,也就是奖赏自己去吃一顿吧。我又想到了弟弟,想到了自己对他的亏欠。这种亏欠,一直跟随着我,已经成为了一种原罪,又好像是一根鞭子,时刻地抽打着我。我知道,不是我阻止了弟弟去上学,可是我念了大学,弟弟却只念到初中,这却是铁一般的事实,无法改变。这个家庭的责任,我必须担负,我渴望多挣一些钱,买到新的房子,让弟弟有个好的前程,也让母亲的心更安些。可有时候,我觉得这责任太重了,重得压弯了我的腰,重到让我感到恐惧。因此有时候,我又有些厌恨弟弟,厌恨他当初不好好上学,也厌恨他总是把时间浪费在看球赛上。有时候,我也害怕母亲,害怕她总是有意无意地提醒我,是我亏欠了弟弟,亏欠了这个家。我有些可怜了自己,泪水就哗哗地滚了下来。

8

葛全德参加了斗食比赛。

他被关进了训练营里,之后就断了食物。训练营里昏暗着,分不清白天黑夜。饿很快又来了,肚皮空得贴在了一起。不知道过了多少天,他感觉到头晕眼花,手脚软绵绵的,骨头都好像软化了。突然又看见了满天的霞光,霞光照耀处,出现了一条连向天空的大道,他沿着大道走,却怎么也走不到尽头。以前听人说,死去前会看见很多匪夷所思的场景,难道这就是要死去的迹象?

然而,没有死去,这天却送来了流汁,灌了下去,渐渐地身体变得暖和些了。这才打开了通道的门,突然强烈的光线,让葛全德眯缝着双眼,耳边只听到了闹哄哄的声音,好久了,眼睛撑了开来,四周的环形阶梯上都是人头,这就是进了斗食场了。葛全德感到天地再次旋转了起来。

站在满桌食物前,斗食场上的选手,都变得躁狂,喘着粗气,像一只只张开了獠牙的狼。葛全德却突然感到有些恶心,之前那么想吃食物,如今看着,却怎么厌恶起来了?这一刻,时间又显得那么漫长,裁判依然举着鞭子,久久地在等待。葛全德这回走得近了,看见他的脸像是磨过了般光滑,手腕上戴着一串佛珠。身边的那个032号,已经软倒在地了,现场又响起了吼声。

终于,裁判挥动了鞭子,宣布比赛开始了!

选手们像刚放出的猎狗,抢前去抓起食物就往嘴里海塞。葛全德还在迟疑,四周震响的叫喊笼罩着,等到其他选手都吃去了一盘,他才回过了神来。他已经忘记了自己的所在,但饥饿的本能又让他抓起了食物。那个刚才软倒在地的032号,也跌撞着爬了起来。

这样地胡塞了一阵,肚子里的空洞,似乎是被填上了,这些天来所受的罪,都突然抹平了。可是,很快地惩罚也来了,由于一下子塞得太多,肚子里揣着大块的石头般往下坠。身边的032号,此刻还呜呜地哭了起来,不断地跺脚乱跳,好像要把塞到身体里的食物甩掉。现场哄然大笑,葛全德心里那根弦却丝丝震颤。突然地,032号又开始扯自己的衣服,挣扎着脱去了上衣,脱去了长裤,还做起了各种古怪的动作,更惹来周围热烈的欢叫。然后,他还绕场昂首走了起来,好像他真成了英雄,这个斗食场一时又变成了表演场。

另一边,葛全德和015号缠斗了起来。葛全德感到自己的肚子就要胀破了,他想起了曾经在学校参加的万米长跑,就像是到了最后一圈的时候了,此刻,他手脚疲软,头脑晕眩,身体似乎不再属于自己,只是还依靠着惯性艰难地把食物塞进嘴里。015号呢,两腮鼓起如堵了个乒乓球,口腔每转动一下都非常困难,却还要继续往嘴巴里塞。葛全德看着,心里涌起了悲伤,他们素昧平生,可是此刻却被捆绑在了这台上,面对面地展开残忍的争斗。突然,碰上了015的目光,如两口火井般喷出火焰,葛全德心里又一阵发凉,想要躲开去,可是那目光却幻化成了一支支利箭,绕着场在葛全德后面穷追不舍。

这就是到了大戏最关键的时刻了,四周寂静一片,连呼吸也好像屏住了。经过一番挣扎,015号口腔里的食物终于咽了下去,突然又获得了新的力量,加快地吃起来。葛全德也感到自己迈过了那个限度,已经到了最后一百米了,是该冲刺了。台上又爆发出狂热的呼喊,015号再扫过来时,眼神里便露出了鄙夷,葛全德知道,无法再退缩了,也回了他一个蔑视,真正的厮杀,也就在眼神之间同时进行了。

对方的潜台词是:认输吧,小子!

葛全德顶回去:蠢蛋,快投降吧!

对方怒气冲冲:你没有退路了!

葛全德冷笑一声:你无可救药了!

已经进入了最后10米的冲刺了,盘子又换下去了一轮,上来了新的几盘。葛全德还在告诫自己,要沉住气,015号却一下子扑了上来,掐住了葛全德的脖子。事发太突然了,葛全德心里慌乱着,双手胡乱地抓抢着,去掰015号的手。015号两眼放着凶光,已经彻底疯掉了,手上下了死劲,掐得越来越紧。可是,周围的观众、裁判却只是睁眼看着,没有谁上来帮忙。葛全德呼吸越来越难,想着难道就要死在这里了?突然,015号却松了手,整个人就瘫倒在了葛全德身上。葛全德还不敢相信,去摇015号,却像压了个装满的大麻袋,沉重得很。就是那一下子,葛全德感到自己的力气也被抽离了,四周变得越来越灰,他闭上了眼睛,直到陷入了黑暗。在最后,他记起了什么,也挤出了剩下的力量,喊了一声:妈妈!

等葛全德醒来时,已经在训练营里了。

这一回,到底是赢了,还是输了,他已经不想去计较了。这个时候,他覺得特别安静,似乎是充实了,满足了。唯一难受的,是肚子里食物翻滚,搅动得有些痛。渐渐地,他再没有力气了,进入了一种虚幻的境地,意识一时非常清晰,一时又非常模糊。期间,他感到有人来喊过他,听来好像是阿坎的声音,又好像是老周的声音,可是,他已经无法去搭理他了。

9

刘金给了我电话,说约我出来坐坐。我先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我就看看他还耍什么花样。

这个夜晚,灯火辉煌。刘金选了一家涮羊肉的火锅店,屋子里蒸气腾腾,走进去时,我就记了起来,当年我刚进公司的时候,曾经与刘金在这里吃过的,心里不禁喟叹一声。

开了火锅,肥嫩的羊肉在锅里滚开了片,捞起来,蘸了腐乳、卤虾油和辣椒丝调的料,放进嘴里,能够感觉到那滚烫的肉片,还有腐乳的糯、卤虾油的香、辣椒的辣,混合着在嘴里颠跳着。我抬眼扫了一下刘金,看见他鼓起的腮帮,还有吞咽时那一沉一跳的喉结。

有些事情,似乎并没有改变!

喝的是老白干,刘金提议干杯,杯碰在一起,刘金先干了。我抓在手上,注视了一会那荡漾的酒面,还是喝了。

接着,我又回敬他,两个人又干了。一时无话,两个人就只是喝酒,相互敬完了,就各自喝。彼此间横着深深的沟壑,似乎只有喝酒,才能填满了。我看着那酒,一杯杯地倒进了刘金的嘴里,然后就消失了,恍惚中感觉到,那嘴巴就是一个洞,酒就是倒进了那无底洞里。从刘金看我,也是一样的吧。直到把一瓶酒喝完了,又上了一瓶,看刘金的脸,红了,热了,也如我的一面镜子。

终于,刘金说,好久没有一起出来坐坐了,时间过得真快呀,其实想起来,也就是两年前吧,那时候我们还隔段时间就约出来坐坐。

我心里一动,要是再往前推,五年前,我刚进公司,什么都不懂,你还是我师傅呢。

嘿,现在你是我师傅了,业务上你早超过了我,师傅变徒弟,徒弟变师傅咯。

刘金拿起杯子,向我示意一下,自个喝了。突然又叹息一声,说我知道你也不容易,我们是被关在了同一个笼子里的蚂蚱呀。

我心里一阵触动,抓着杯子有些颤抖,酒洒出了些。

刘金说,我的事情,有些之前就跟你说过,有些并没有说,现在再跟你说说吧。我初中毕业后就出来打工了,进过工厂,做过泥水活。这样过了三年,觉得也不是个办法,得学些技术,刚好家乡的县职业学校招生,年龄各方面条件还符合,我就回了家里。父母到处去碰运气,求亲戚托关系,到底帮我挤进去了,学的是电工。等毕业后,我又出来打工,刚好公司开张,我就应聘进来了,做了个安装工。那时候,公司里加上老板也就七个人,安装广告牌之外,我还打杂,要是有空了,也在一旁看其他同事做文案、搞设计。看的多了,竟然慢慢有了感觉,于是暗地里也学着。后来,我又上了夜校,拿了大专文凭。这样又过了几年,有一回,我大着胆子把自己做的文案送给了崔经理(那时候他还是主管),他倒有些惊讶的,当然不是我文案做得多么好,他是赞赏我勤快呀。于是,崔经理跟老板报告了这个事,就这样我转了做文案。这个岗位,就不用日晒雨淋了,对于我来说,也算是实现了父母对我的期盼,就是不要像他们那样做体力活。如今,父母还在乡下,孩子让他们帮忙带着,我们夫妻两个,分居两地,各自抱着一份工作,省吃俭用,每月给家里寄些生活费,不奢想着在这城里买房安家,也算过得去了。

我一时有些惊讶,刘金半路出家学文案的事情,过去还真没听过。两个人又喝了一杯。

刘金说,如今,公司比以前大了,部门都分成了六七个,我的前任主管,流水般也轮换了好几个。可是呢,唯一没有变化的,就是我了。我知道,我天性愚钝,书又没你们念得多,业务上跟不上,公司这样安排也是恰当的。可有时候想想,还真是有些憋屈的。我也想进步的,我也想尝尝当主管的滋味,我也想拿那一千多块的主管津贴,我也想家人为我骄傲,生活过得更好一些……

可是,那也用不着告我的状呀!我心里冒起了火,打断了他。

刘金看着我,什么?我告你的状?我还没说你告状呢。

我一时懵了,不错,我是在崔经理那里说了些各人的不足,揭了他的短,难道他说的就是那些?我说,我告你什么状了?

你自己告的状,自己还不清楚吗?

我喘着气,我没做过,我不清楚。

好吧,我明说了。今天晚上约你出来,我就是想当面问你一句,我们就算没有了交情,也是相好了一场吧,我知道你也想坐主管的位置,可是,那也应该光明正大去争呀,你干嘛非要在背后插我一刀,跟崔经理说我吃客户回扣的事?

吃回扣?我都不知道你说什么。

还装糊涂?这事情已经过去两年了,那时候我们还走得近,就只有你知道,不是你还有谁?

我努力地回想,难道,我真跟崔经理说过这事情了?可是,想不出是在什么时候呀。

许久了,刘金突然又叹口气,其实,我明白自己根本就比不上你,我也没想过真的去跟你争。你真正的对手,不是我,是雷子晴。你别看她在公司里大大咧咧的样子,可是她一直都在暗暗地努力,下班后她都在练英语、学设计呢。最近,崔经理交给她几个大项目,她都完成得很好,对方很满意,合同正准备签了。

我说,不对呀,她前天才发了个文案给我,漏洞百出的。

那都是她装的,我还以为你知道了,又故意装作不知道呢。

我心里又一阵凉,我哪又想得那么深呢。

刘金抽出烟来,自个点燃了吸着,瞬间烟雾缭绕。

我们就这样干坐着,刘金连吸了几根,像是个饿极的人。我觉得没趣,站了起来,看了他一眼,还是走了。背后,又传来刘金“哐哐哐”的咳嗽声。

独自一人在街上游荡,冷风吹来,我抱紧了衣服。也许是刚才只顾了争辩,没怎么吃饭,肚子又饿起来了。我一路走着,看见的都是饭店、酒楼、大排档,到处都是烈火烹油,到处都是海吃山喝的人们,这个夜晚,满大街都是饿极的人。

经过一个大排档时,却发现当中有两个人很面熟,再看清楚,竟然是雷子晴和崔经理。他們怎么会在一起?当然,同事在一起也很正常嘛。只是,突然地我又想起了刘金的话,难道雷子晴真就一直隐藏得这么深了?

10

这天老周来了,显得很兴奋,说是给葛全德带来了好消息,国王要见他了。老周喊着,你多么幸运呀,这是国王亲自召见的。

那时候,葛全德已经饿了半个多月,全身都是软的,往外走时,两眼昏花。他们走出了训练营,过了几道长廊、几处拱门,到了一个湖边,在附近的一个亭子里,就看见了国王和王后。近距离地看,才发现国王脖子上的那个铜环,雕着一个虎头,王后双耳上那对倒牵牛花的耳坠,闪闪地发着光。

国王示意葛全德坐下。亭子里很安静,只有仆人们来来往往地端盘子。一会之后,葛全德的面前就摆了一桌子的食物,都是奇异的从未看过的。国王开口了,说这回邀你来,是想与你一起共进晚餐。看见那些食物,葛全德有些反胃,几回地有一股嗳气冲上喉咙,差点就呕吐了出来。抬头看,国王正注视着他,王后甚至给了他一个笑,说吃吧。

过了些时候,葛全德适应了这个环境,肚子里的饿又跑出来了,面前的食物引诱着他,他眼睛也睁大了,只牢牢地瞪着食物,却又觉得自己无能为力,手脚没听自己的使唤,近在眼前就是没能拿到嘴边。国王还只是睥睨着他,王后却有些怜惜,说你吃吧,快吃。葛全德看国王和王后,他们也没有要吃的打算,就更不敢动筷子了,一桌子的好菜,就只是空对着。

你现在一定怨恨我了吧,国王开口说。

葛全德愣了一下,却不知道如何回应。

国王说,我在斗食场里见到你,马上就看出来,你是个真正饿的人。

这话老周也曾经说过的,可是,葛全德讨厌这样的话,他喊起来,我不饿。

国王说,你的确是个真正饿的人,你的饿不在肚子里,在你的灵魂里。

葛全德不想接他的话,说有一句话我一直想问你,你为什么要举行斗食比赛?你不觉得那很残忍吗?

国王哈哈笑着,这是我的权力,这是我的岛国。

你有这样的权力,可是,我们这些人所受的痛苦呢?

对于饥饿岛的人们来说,不饿才是痛苦的事情。這些年来,饥饿岛上物产丰盛,到处美味珍馐,任取任吃。可是,这个时候,人们却发现自己不饿了,吃不下了,这不是很滑稽吗?你不知道,不饿,并不是吃的欲望消失了,相反是欲望更加强烈了,只是面对着食物,就是吃不下,就像是往已经塞满的布袋里装东西,怎么也装不下了。你能了解这种不饿的痛苦吗?这又像是集体患上了一种病,类似于厌食症,又混杂着饥饿狂,一种从来没有见过的病。这样的时候,人们需要一场狂欢,把吃变成一场比赛、一幕大戏。当坐在看台上,看着下面那些饥饿的人拼命地吞食,食物在他们的嘴巴里塞进去,经过喉咙,然后流过食道,进入到胃里,我们就似乎感觉到,这种吞食也是我们自己的,是食物进入了我们的身体里。在那样短暂的一刻,我们惊喜地发现,自身又有了饿的感觉了。我们也终于明白到,自己吃是永远都吃不饱的,可要是观看别人吃,这“吃”就具有了超越他本来的意义,我们能够感觉到身体里的空洞,在一点点地填满。我们变得那么充实,满足,似乎是可以死去了。虽然,那只是很短暂的一刻,可是,我们曾经获得过。

葛全德惊呆着。

国王说,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也时常感受到自己身上的罪孽,总觉得是应该停止的。可是等到醒来,身体里变得更加空洞,就又无法抑制自己。我嫉妒你们,因为你们是正常的,可以正常地吃。

因为我们是正常的?

是的,我们还恨你们,你们可以毫无顾忌的地吃,你们的正常让我们羞愧。国王冷笑着,我最恨你,因为当满桌的食物摆在这里,你竟然又能抵挡住了诱惑,所以,你又是个最饥饿的人,我们都恨你。———现在,你可以走了。

葛全德看着国王,国王却起了身,背转了过去。

可是,葛全德却像有什么堵在了心里,就这样走了?

老周说,走吧。

葛全德走出了亭子,回头看去,只有国王的背,风吹拂着他的衣摆。王后淡然地向他一笑。老周拉着他的手,匆匆地离开了宫殿。

路上,葛全德依然如坠入雾中。老周说,趁这个时候,跟你说说我的事情吧。

从能够记事的时候,我就发现自己只是一个人,身边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姐妹。我到处乞讨,讨好每一个遇见的人,就为了得到些饭食。我什么都能吃,有时候运气好,就能吃得饱,甚至把自己撑个半死;有时候,却又可能很长时间都弄不来吃的,就只能饿着,但我也能挨下来。很多时候,只能啃剩菜残羹,但要是足够幸运,有时候也能够吃上山珍海味。因此,这样的日子,有过担惊受怕,但慢慢地也坦然地接受了。几年之后,一次偶然的机会,我遇见了一个人,他说带我去看大海,我很高兴,就跟着他上了船,却不想是来到了这饥饿岛。

葛全德叹息一声,你也受过了苦。

那时候,岛上刚兴起斗食比赛,原来那船上运来的,都是在各地抓到的斗食选手,而我就那样地撞进了训练营,之后就上了斗食场。

你也是斗食选手?

我曾经抗拒过,还逃过比赛,可是,得到了很严厉的惩罚,挨了一个多月的饿。同在训练营的伙伴,很多都没挨住,可是我竟然挨了下来。是我过的那段乞讨的生活,养成了我挨饿的能耐。于是,我又上了斗食场,我什么食物都能吃,都能吃得多,渐渐地就赢了许多比赛。

可是后来,你又怎么走了出来?

我成了岛上的英雄,国王接见了我,那是我人生中极度荣耀的时刻。可是,我也知道,那样的荣耀不可能长久,一直地比赛下去,总有一天我会倒下的。于是,我向国王进言,要让斗食比赛长盛不衰,最要紧的是选手,我可以用自己的经验,去搜罗那些能饿也能吃的人,把他们都送到饥饿岛来。国王恩准了。

你自己也受过斗食的折磨,你怎么还做起了这样的勾当?

老周冷笑一声,总有一些人,他们特别饥饿,而我,刚好让他们有的吃,不过是这样罢了。

我呢,你又是怎么把我送到了这岛上来?

你忘记了?是你自己上船的。

11

回到家里,小燕坐在沙发上,正用手扫着肚子,弟弟在一旁低眉顺眼地抚慰她。母亲从厨房里端出一个炖盅,一阵香气飘来,我吸了一下鼻子,揭开盖子,炖盅里还在翻滚着。

你当大伯了,母亲看见了我,高兴地说。

当大伯了?

今天他们去医院检查了,小燕怀孩子了。

我一阵晕眩,这样一件事情,来得太突然了。我还没有自己的孩子,却是弟弟先有了自己的孩子,又似乎有些让我羞耻。当然,这是一件大喜事,这个家庭将有一个新成员了。我是大伯了,这个孩子也就是我的侄子,他是这个家庭里最新的一辈,对他我也是负有责任的。我看着弟弟和小燕,他们沉入了幸福当中,也让我有些功德圆满的欣慰。弟弟一抬头,我刚好碰上了他的目光,一时间我觉得该说些什么,脱口而出的却是:

正茂,你要努力了。

弟弟有些傻傻地笑着,哥,你也是。

要给孩子置办些什么,要赶紧去置办。

有什么可置办的?

看着弟弟浑然无觉的样子,我又有些厌弃。小燕说,婴儿床、孩子的被子、衣服,都得买。

弟弟说,这不还早吗?

小燕撒娇着骂说,不早啦,做着来就刚好了。我们还得买唱碟机,要放音乐孩子听的。我们要去听胎教课、育婴课,要每天散步。看来,我是不能再上班了。

不上班,吃西北风去呀?弟弟看一眼我,又低下头去。

我说,正茂,最近我工作忙,回头我给你卡里转些钱,你该买什么的还买什么,就当是我给孩子买的。

弟弟没有抬头,哥,多谢你。

小燕突然又冒出了一句,孩子长大了,还要有自己的房间的。

我心里叹息一声,走进母亲的房里,母亲正在收拾针线,她招呼我坐下,说得赶紧帮他们把婚事办了。我迷茫地看着母亲,母亲又说,这下我就放心了,终于可以放心了。

我感觉到,母亲的确是松了一口气了,这些年压在她身上的担子,就要卸下了。母亲繼续说着,我已经想好了,要好好地办一次婚宴,把亲戚们都请来。我就在头脑里想着,那即将到来的婚宴的场面,心里也盼望了起来。是的,这些都需要亲戚们的见证,他们将会看到这个家庭为弟弟所做的一切。

母亲从箱底拿出了一对银手镯,碰撞着发出丁冬的声响,还有一张护身符、一顶红帽子,这些都是送给孩子的。我也不知道,母亲什么时候准备了这些东西,看来已经准备很久了。

我感到了一阵忧伤,我也是一直在等着这一天吧。从弟弟选择初中毕业外出打工的那天起,我就背负起了沉重的家庭债务,我必须变得强悍,取得成就,回报这个家庭。可是,我也知道,在父亲母亲那里,弟弟更讨他们的喜欢,弟弟才是这个家庭的中心。这既是因为弟弟为这个家庭牺牲了,也是因为父母在早早外出打工的弟弟身上,更容易看到他们卑微一生的影子。父亲生性粗野,吃饭时喜欢把脚架在椅子上,这些我都不习惯,多时的隐忍之后,终于有一天与父亲争辩起来。那天,父亲骂了我,说读了点书就把自己飞上天了?晚上,我躲在被窝里,泪水流满了一脸。这个家庭,似乎是分成了两个阶级的,父亲母亲和弟弟是一个阶级,而读了大学进入了公司当了所谓小白领的我,却是另一个阶级。我悲哀地发现,我越是努力,就越是沉入到自己的世界中,与父母家人的距离就越拉越远。那是一种似迷雾般的距离,就在一个屋檐下,却像有着无形的隔膜。因此,在我的心里,其实还有些怨恨弟弟,要是当初他坚持读书,就不会让我担负这些罪孽了。

这个时候,饥饿又在我的身上涌上来了,身体里的那个缺口越来越大,我不安地扭动起了身体,在椅子上磨来磨去。母亲发现了,我想否认,嘴上还是违背了自己,我说,我觉得有些饿。这样一承认,果然就更饿了,身体里的那个缺口也就更大了。

母亲到厨房热了饭菜,我抓起筷子,扒拉着就吃起来。母亲看着,眼睛有些红了,说你是饿坏了吧,又去盛了汤来。还是饿,我努力控制着自己,以免吓着了母亲,可汤喝得还是有些急了。母亲说,你最近工作压力很大吧?我的眼泪,已经滚下来了,又滴到饭盘里,一起和着吃下了肚子。

可是,我还是饿。

母亲有些哭腔了,全德,你这是怎么啦?

弟弟到冰箱里找来面包、苹果、汽水,所有能吃的能喝的都拿了来。我很想掩饰自己,可是这一刻,却又忍不住地大吃大喝起来,吧唧吧唧的声音让我自己也生厌。

哥,你到底是怎么啦?

我咽下了食物,似有万语千言,却只能找到这一句,正茂,我对不住你,现在还无法帮你买到房子。

别去想了,那就不买了。

小燕说,哥,你还没吃饱吗?

正茂喊,都怪你,说什么房子!

你还说我呢,难道你不想吗?

我闭上眼,任由泪水滚下来。母亲又煮了面条,端上来,冒着腾腾的热气,我顾不上,扒拉进嘴里,滚烫的热在我的嘴巴里翻滚着,有一种痛苦的快感。

小燕惊喊起来,这得吃到什么时候呀,哥他怎么总吃不饱的?

弟弟说,这也真奇怪,哥他是不是得什么病了?

母亲哭着,你最近是怎么啦?你是不是遇上什么烦心事了?

弟弟也带了哭腔,哥,你要有什么事,就说出来吧,我们一起想办法。

我只是吃着,他们的话,我都听到心里了,又是一阵发酸。我想对他们说,我依然爱他们,想为他们承担,我希望能够看见他们的孩子出生,看着他爬行、说话、走路,可是,所有的话都憋在了心里,就是说不出。我还是感到了饿,身体里就像挖了一个洞,我站在洞口边缘,那洞口越张越大,看下去一片幽深,似乎是深不见底的。身边的声音,渐渐地弱了,家人的身影,也渐渐地模糊了。我感到了恐惧,却又有着欣喜,也许,就此跌入无底的深渊,隐遁而去,消失于人世。突然,脚下一滑,我摔倒了,果然就掉进了洞里。往下看去,一片黑暗,我终于又害怕了,喊着:救我!

可是,没有人回应,只是继续地下坠!

不断下坠!下坠!越来越近了,往下看,是一片大海,一艘轮船正在驶过来。

原来,那天我就是从这洞里,跌落到了船上,又来到了饥饿岛的。

12

葛全德再次站在了斗食场上。

经过了多场的比赛之后,他渐渐获得了一种美妙的感觉。想想吧,人体的结构就是这么奇妙,各种功能都具备了,还要安装上一张嘴巴,于是,这人体的通道就打开了。这就像是往地里,挖开了一条地道,就可以探究里面的秘密了。人体的秘密,就是通过这样地塞进食物,不断地去探寻的。如今,葛全德的进食速度已经变得很快了,他的身体成了一台设计精密的机器,扬动着机械手臂,从盘子里抓起食物,扔进嘴里,嘴巴咬合着,食物吞咽进入食道,再掉进肚子里。不需要思考,不需要主动的作为,只是依靠惯性进行动作。就是在这样机械的一连串动作里,葛全德反而获得了一种无所挂碍、空灵通透的感觉。

此刻,葛全德被震荡的欢呼声惊醒,看向那边,其他选手都不在了。那么就是说,他是最后胜利者了?场上又响起了热烈的呼喊,观众要求增加表演内容。于是,又传上了新的食物,是一盘盘的辣椒,鲜红欲滴,细长地弯曲着,如女人小巧的嘴唇,尾尖还缀着一点的嫩黄,葛全德倒吸了一口凉气。现场再次呼唤了起来,人们挥舞着手臂,巨大的声浪在看台上翻滚。葛全德朝四周远望了一圈,还是抓起辣椒,扔进嘴里。刚一咬碎,口腔里被一股辛辣的烟气冲击着,他感到头脑里天旋地转,几乎有些站不稳。可是,手的动作也变得机械了,抓起辣椒继续地扔进嘴里,口腔里就像接连地有小型炸弹在爆炸,这是一种反复的折磨,可同时也有着巨大的快慰。现场安静了下来,时间在这一刻静止了。葛全德感到自己在飘升,仿佛是灵魂出了窍,身体变得那么的轻盈,进入了一片化境……

突然,又是强烈的爆发,观众的吼叫声更大了,似乎是为着擂台上还站着一个人,他竟然没有倒下,他的坚持让人们愤恨。因此,欢呼很快又变成了狂怒的咒骂,葛全德听出来了,观众要求再上食物。葛全德感到肚子里翻滚着,像烧着熊熊的大火,直把肠胃都要烤焦。他害怕了,可是,已经无法停下来了。

这一回上的,是鲜红的肉,是生肉,一大块的,喂给野兽吃的那种。葛全德抬起头来,看向了国王和王后所在的圆形平台,只是看不清他们的脸。他轻轻地笑了一下,抓起了肉来,用牙齿撕咬着。他在电视上,曾经看过老虎撕咬一只鹿,自己此刻的样子,应该就是这样吧。生肉有些冰冷,咬进嘴里,刚好把刚才辣椒的辛辣和滚烫淹没,让人有一种酥软的舒服。他从来没有吃过生肉,不知道自己竟然也能这么地大吃。他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悄悄发生变化,似乎是突然地获得了一种超能力,舌头已经麻木得完全没有了感觉。不单是舌頭,身体也麻木了,整个人都麻木了,吃什么都不在乎了。葛全德残存的记忆里,突然又闪过小的时候,曾经做过的打仗游戏,他一直躲在角落里,等待着敌人的出现。现场还是欢狂的叫喊,葛全德动作上也有些疯癫了,他身体向后弯着,嘴巴向天上张开着,食物就从上方吊着放进嘴里。从观众阵阵的欢呼声中,葛全德知道自己的表演成功了,他惊喜地发现,原来自己也有表演的才能,那个只要站在人群中就胆怯木讷的男人,也可以无所顾忌地去展示自己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手上拿着的又变成了是一个瓶子,葛全德拧开盖子就往嘴巴里倒,没有分辨出是水、酱油、还是酒,反正他已经彻底麻木了,就尽管地倒吧,液体的填充会更快,更能够占据身体里的每一道缝隙。

突然,有观众又喊,他怕是连石头也能吃得下去的。

台上就再次狂叫起来,都喊着上石头!上石头!果然就传上来了石头,是一些如指节般大小的石子。葛全德心里打着冷颤,却无法抗拒了,他抓起一把,扔进嘴里,口腔里一阵坚硬的刺痛。可是,当上下颌一张一合,就像是钢铁机器的碾压,那些石头碎了,都吞咽下去了。然后,观众的情绪更高涨了,在他们的要求下,又传上来了玻璃片、铁钉、橡皮泥、硫酸、锈水……那些人们能够想到的东西,都被传了上来。在一片目光的见证下,葛全德也都一一吃进了嘴里,吞下了肚子。就像是,他的身体里,可以装下了所有的刁难、委屈、罪孽,台上的葛全德变得无所不能了。直到观众们也觉得累了,裁判终于高声宣布,比赛结束了,葛全德获胜了!人们都站了起来,热烈地为他欢呼!

葛全德终于成为了饥饿岛上的英雄,他被人们抬了起来,绕着看台四周巡走,所到之处,都是狂热的赞美。葛全德的泪水,又流下来了,他从来没有这样地被人尊崇过。有那么一刻,他觉得是在梦中,又好像是回到了前世,在寻找曾经有过的足迹。

队伍在国王面前停了下来,国王握着了葛全德的手,葛全德感到,他的手是那么厚实、温暖。王后也在旁边,她的腹部微凸着,之前竟然都没发现呢,她原来是怀着孩子的。王后扶了扶头上的冠冕,嫣然一笑,说你是我们的英雄!

国王看一眼王后,俯下身小声说:你不但是英雄,在这个饥饿岛上,现在你还是我们的“国王”!

葛全德看向国王,轻轻一笑,想说些什么,却就是想不到适宜的话。

国王抽出了手来,队伍继续前行,走出了斗食场,走到了街上。经过广场时,葛全德又看到了那座高耸的老国王的塑像,老国王的双眼,还是发亮地看着他。葛全德感到有些害怕,他躲开来,过一会,再看去时,总觉得那眼神、那面相很熟识。突然间,他有了个惊人的发现,那塑像竟然是:父亲!

这怎么可能?可是,的确是父亲,就像是摆在屋子中间的他的遗像,总是眼神炯炯地看着他!

葛全德惊骇起来,就像是被人们发现了内心的巨大秘密。队伍继续前行,两边排着的队伍不断欢呼。葛全德已经有些昏眩,在队伍中,他隐约又看到了熟识的人们,是崔经理、刘金,对,还有雷子晴,他们也都举着手臂,热情地为他呼喊,雷子晴还热烈地看着他,眼神里有含情脉脉的内容。葛全德不觉地伸出手,想要向雷子晴示意,可突然间,他就发现他们不见了,站在原来地方的,崔经理变成了裁判,刘金变成了015号,而雷子晴,竟然变成了是老周。怎么是老周了?他那么老那么丑。突然间,葛全德又记了起来,他的确是这样地咒过雷子晴的。到了这一刻,对于这饥饿岛的事情,葛全德也似乎有些明白了。继续地往前走,在另一边,又重新碰上了国王和王后,当然,葛全德已经能够看出来了,他们其实是弟弟和小燕。在他们身后,还有阿坎,那就是母亲,风吹起了她花白的头发,又缠在她瘦削的脸上。他们都在为他而欢呼,称赞他成了一个英雄。母亲的眼角,已经盈满了泪水,露出了欣慰的笑。

葛全德没能忍住,泪水狂奔般哗哗地流下来了。他用手去摸,脸上冰冷一片。就是在这个时候,葛全德醒了。

猜你喜欢

国王比赛母亲
当当吃国王饼
选美比赛
比赛
给母亲的信
最疯狂的比赛
会飞《像国王—样吃早餐》
国王的爱好 ——原载“伊朗漫画网” ▲
悲惨世界
送给母亲的贴心好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