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构与拟写
2018-09-10王允亮
王允亮
[摘要]汉代谶纬的神学性,使其与古代神话传说具有天然联系。在面对古代的神话传说时,它采用两种方式进行接受:第一种是对古神话传说嵌入或阐释,从而实现对它的重构;第二种则是将古神话传说拟写到新的人物或场景中,以此建构自己的神学谱系。古神话通过这两种方式谶纬化之后,呈现出风格的华丽怪诞、谱系的整齐完备,但谶纬化也使古神话的特质不断丧失,最终导致它的衰亡。
[关键词]谶纬;神话;重构;拟写
[中图分类号]
1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 - 3541( 2018) 03 - 0044 - 06
谶纬是汉代影响甚广的一种神学思潮,起于西汉哀、平之际,大盛于东汉时期,成为当时占统治地位的学说。作为汉代学术的显著特色之一,谶纬的影响及于社会的方方面面,就文学来说,当时的涛赋、小说等都与其有联系。作为神学目的论集中体现,谶纬注重通过离奇怪诞的感生、符命等事迹来彰显天命,达到政治宣传的目的。这种注重天命神意的思维模式,和以征兆、神迹诠释世界的神话传说具有相通之处。有鉴于神话传说与谶纬的这种天然联系,汉谶纬对于之前的古神话传说持有何种态度,通过什么方式接受古神话传说,古神话传说谶纬化之后又呈现出什么样的特点?这一问题便成为我们考察汉代谶纬时不得不注意的问题。近年来谶纬日益成为汉代文学研究的热点,但当今学界多着眼于谶纬与辞赋、诗学及志怪小说之间的关系,对于谶纬与古神话传说接受的关注尚嫌不够。有鉴于此,本文拟以此为主题加以一探讨,以求教于方家。
一、汉谶纬对古神话传说的重构
所谓重构,就是谶纬根据神学思维,对已存在的神话传说进行一定程度的嵌入和阐释。这一点比较典型地体现于它对“陷湖”传说的改写,“陷湖”是汉魏六朝时期在中国广为流传的故事,而且流传过程中,它在主题和情节上也不断变化。《淮南子·俶真训》中载:“夫历阳之都,一夕反而为湖,勇力圣知与疲怯不肖者同命,巫山之上,顺风纵火,膏夏紫芝与萧艾俱死。”东汉王充《论衡·命义篇》中说:“夫天下之大,人民之众,一历阳之都,一长平之坑,同命俱死,未可怪也。命当溺死,故相聚于历阳;命当压死,故相积于长平。”这说明在西汉初期便有历阳陷湖的传说,且这一故事在两汉时期广为传播。这一传说在两种典籍中因其主旨为讨论人命运之无常,故对此事的记述较为简略,只是一带而过。直到东汉末期高诱注《淮南子》时,方有对它的详细记载:
历阳,淮南国之县名,今属九江郡。昔有老妪,常行仁义,有两诸生过之,谓日:“此国当没为湖。”谓妪视东城门阃有血,便走上北山,勿顾也。自此,妪便往视门阃。阍者问之,妪对日如是。其暮,门吏故杀鸡,血涂门阃。明旦,老妪早往视门,见血,便上北山,国没为湖。与门吏言其事,适一宿耳。一夕旦而为湖,勇怯同命,无遗脱也。[1] (p.160)
这一段文字对历阳城陷的过程记述较为详细,且有人物的对话和行为,本来捉弄别人的小吏最后反而被上天所捉弄,体现出一定的情节性。以这一情节为主干的故事,在汉魏六朝时期流传较广,《搜神记》记中记载的《由拳县》,《水经注》卷十衡漳水条下的“担生”故事,南朝梁李膺《益州记》中的“邛都县”故事,均为同一原型演变而来,足见这一母题故事在当时流衍之广。其洪水泛滥,城陷为湖的故事梗概,或许是先民对于上古洪水记忆的遗存,而《水经注》中的“担生”和《益州记》中的“邛都县”故事,则反映了随着时间的推移,此事又衍生出报恩主题。其实仔细考察古代的典籍,它与《吕氏春秋·本味》所载伊尹降生文字颇同:
有优氏女子采桑,得婴儿于空桑之中,献之其君。其君令烀人养之。察其所以然,日:“其母居伊水之上,孕,梦有神告之日:‘臼出水而东走,毋顾。明日,视臼出水,告其邻,东走十里,而顾其邑尽为水,身因化为空桑。”故命之日伊尹。[2](p.744)
伊尹降生的故事,在《楚辞·天问》“水滨之木,得彼小子”句中已经被引用,这应该是“陷湖”传说在文献上可以找到的较早源头,结合这个故事的发展可以看出,随着时间的推移,它的情节日益为人所虚饰,故事越也来越生动。
汉代也是谶纬神学兴盛的时期,谶纬和神话间有本就有着天然的联系,“陷湖”传说在流传过程中也和谶纬产生关系,其中需要注意者为《搜神记》中《由拳县》一则:
由拳县,秦时长水县……始皇时,童谣日:“城门有血,城当陷没为湖。”有妪闻之,朝朝往窥。门将欲缚之,妪言其故。后门将以犬血涂门。妪见血便走去,忽有大水欲没县。主簿令干入白令。今日:“何忽作鱼?”干日:“明府亦作鱼。”遂沦为湖。[3] (p.438)
可以看出,和高诱叙述中质朴的情节相比,这个故事的情节性大大增强,但与《益州记》“邛都县”,以及《水经注》中“担生”故事的报恩性不同, 《由拳县》一文中的谶纬色彩很浓。比较明显的一点是,它引用当时童谣“城门有血,城当陷没为湖”这种预言方式。童谣是汉代谶纬兴盛时期经常被采取的预言方式,《后汉书·五行志》中便记载了很多具有预言作用的童谣。《论衡》说:“《洪范》五行二日火,五事二日言,言、火同气,故童谣诗歌为妖言。言出文成,故世有文书之怪。世谓童子为阳,故妖言出于小童。”[4](pp.922 - 944)可知童谣在汉人的认识中,本来就具有预言的性质,是谶纬的有机组成部分之一。虽然这个故事中,陷湖故事发生的时间被推移到秦始皇时期,但故事中所体现出的思想观念和认识,却完全是谶纬兴盛的汉时才应有的。这种情况便属于谶纬思维对已存神话传说在情节上所做的嵌入。
除了情节变动以外,谶纬作为风靡汉魏的一种神学思维方式,也对古代的神話传说有所阐释,这一点在“陷湖”传说中也有体现,《搜神记》载:
周隐王二年四月,齐地暴长长丈余,高一尺五寸。京房《易妖》日:“地四时暴长,占春、夏多吉,秋、冬多凶。”历阳之郡,一夕沦入地中而为泽水,今历湖是也,不知何时。 《运斗枢》日:“邑之沦,阴吞阳,下相屠焉。”[3](p.170)
这则文字显为干宝捃拾汉人纬书中文字掇合而成,其中的《运斗枢》是指两汉时期的《春秋》纬之一《春秋运斗枢》,而“邑之沦”无疑是指历阳城邑沦陷为湖这件事,谶纬学家给出的解释则是“阴吞阳,下相屠焉”,这是依汉代流行的灾异谴告学说给出的解释。地动、地陷的相关解释,在汉代属于灾异谴告理论的有机组成部分,“这样的儒学主张,不仅丰富了汉代主流经学思想,也成为汉代士人集体践行的治国理念”[5]。相似的解释在其他纬书中也有,《春秋汉含孳》日:“女主盛,臣制命,则地动坼,畔震起,山崩沦。”[6] (p.3328)京房《易传》日:“山崩,阴乘阳,弱胜强也。”[6] (p.3332)“地裂者,臣下分离,不肯相从也。”[6](p. 3332)这里面无论是说“阴乘阳”,还是“阴吞阳”,都是阴阳不相调和的表现,所谓阴阳,按照谶纬学家们的认识,天为阳,地为阴,男为阳,女为阴,君为阳,臣为阴,因此,无论“阴吞阳”或者“阴乘阳”,依照天人感应的理论,都是政治上君弱臣强的一种反应,故而无论是《春秋运斗枢》《春秋汉含孳》,还是京房的《易传》里,都显示出君不能制臣的政治隐喻。
这是汉代谶纬对已有神话传说通过嵌入和阐释进行的重构,属于这一情况的还有很多其他例子。《墨子·非攻下》:“赤鸟衔珪,降周之岐社,日:‘天命周文王,伐殷有国。”在汉代的谶纬书中, 《墨子》中本来就有神话色彩的记载,也被更加地荒诞化和离奇化了,《尚书中候我应》日:
周文王为西伯,季秋之月,甲子,赤鸟衔丹书,入丰郭,止于昌户,王乃拜,稽首受,最日:“姬昌,苍帝子,亡殷者纣也。”①
本来简单的赤鸟来至,启发周文王伐殷的故事,在这里加入时间地点,并且还按照五行的顺序,进行编排。说姬昌是苍帝子,是因为在汉代人的谶纬系统里,苍帝在五方中属于东方,在五行系统中是木德系统圣人的感生帝,在历史上属于木德的圣人还有伏羲、帝喾。可见《尚书中候我应》中的神话故事,是汉代五行学说兴盛之后,谶纬学家们采用原来神话传说模式,进行一定程度的嵌入阐释形成重构。
二、汉谶纬对古神话传说的拟写
随着汉谶纬之学的兴盛,当时的谶纬学家还以阴阳五行为基本原则,对古代的神话传说进行系统化。在此过程中,除了对已有的神话传说进行重构以外,他们还根据谱系的需要,通过拟写的方式,构建新的神话系统,并对其中的空白进行填充。和第一种的对已存神话的重构有所不同,它更多的是以已存神话为参照物,将其复制到新的人物或场景中。
这一点比较明显地体现于汉代谶纬学家对于古圣先王形象的塑造上,在今存的典籍中,东汉王符的《潜夫论·五德志》,比较典型地记述了他们按照五行原则所排出的先王谱系。在这个谱系中,首先出现的是五行上属于木德的伏羲,他的后嗣有帝喾、后稷、文王,这个系列,都是属于木德的古圣先王。按照五行相生的理论,木生火,所以,在伏羲之后的就是炎帝神农氏,他的后裔有尧、刘邦,这些人全都是可以归入火德系统的神话历史人物。由火生土,接下来是土德系列,始祖是黄帝,他的后嗣有舜。由火生金,再下来便是金德系统,以少昊为始,后嗣有大禹,以及以大禹为始祖的夏朝诸王。由金生水,水德系统的始祖是颛顼,后嗣有契和商汤,以及以商汤为始祖的商朝诸帝。
在按照五行相生的原则对古圣先王谱系整饬的同时,由于这个谱系中仅有后稷、契、刘邦等少数几个人,在典籍上明确记载有出生前后的神异性,而其他人则付之阙如,出于神化先王的需要,谶纬学家们便通过拟写神话的方式,对这个谱系中的其他人进行神化,以使得整个谱系显得更加完整和协调。如据《诗含神雾》和《孝经钩命决》的记载,伏羲出生的奇异之处是“大人迹出雷泽,华胥履之生伏羲”。履大人迹而感生圣人,明显是复制了木德系统中后稷降生的套路,而后稷降生的故事则因在《涛经·周颂·生民》中记载而为人所熟知。
最为离奇的则是尧降生事迹之奇异。尧、舜、禹禅让的传说,在中国源远流长,但是尧诞生前后的种种奇异,则是在汉代谶纬兴盛之后被编造出来的,而且有着鲜明的目的性,《春秋合诚图》日:
尧母庆都,有名于世,盖大帝之女,生于斗维之野,常在三河之南。天地大雷电,有血流润大石之中,生庆都。长丈形象大帝,常有黄云覆盖之。梦食不饥。及年二十,寄伊长孺家,出观三河之首,常若有神随之者。有赤龙负图出,庆都读之:“赤受天运。”下有图,人衣赤衣,面光八彩,鬓须,长七尺二寸,锐上丰下,足履翼翼,署日“赤帝起成天下宝。”奄然阴雨,赤龙与庆都合婚,有娠,龙消不见。既乳,视貌,尧如图表。及尧有知,庆都以图与尧。[7](p. 764)
在这里,尧的母亲为庆都,她因为和赤龙结合,而有妊娠,最后产下尧,对于尧母的形貌,以及她与赤龙交感的场景,这段文字也描绘的活灵活现。我们如果仔细考察一下,便可以得知,这个传说也是在汉代五行学说兴盛之后才产生的。《左传·昭公二十九年》中记载,尧之后有御龙氏刘累,因此,作为汉代皇室的刘氏便自认为是尧的后裔,但这一认识的形成已经到了西汉的晚期。西汉在讨論自己王朝在五行中的次序时,也曾有土德、水德和火德的争论,到西汉中晚期以后,汉属火德才成为最后的定论。在这个故事里,代表火德的赤龙和汉室的祖先尧混合在一起,可知这个故事至少到西汉中晚期才会产生。在《史记·高祖本纪》中,汉代的开国皇帝刘邦的降生,也有刘媪感龙的神话,和尧的出生如出一辙。此外,据《孝经钩命决》载,火德系统的始祖炎帝,也是他的母亲任姒感神龙而生,显见在尧和炎帝诞生的神话中,谶纬学家们是将刘邦诞生的神话复制到尧和炎帝身上去的。除了伏羲、炎帝、尧以外,其他远古帝王圣人身上的神异事迹,无论是感雷电、大虹还是流星等,也是依照这种模式撰造出来的,这在谶纬盛行的当时是一个十分常见的现象。
除了为了整合古圣先王的谱系撰造神话以外,出于两汉流行的祥瑞和灾异谴告理论,谶纬学家们也生造了很多神话,以证明天人相感的及时不虚。 《国语·周语上》中载周内史过日:“周之兴也,鸑驚鸣于岐山。”韦昭注:“鸑驚,凤之别名。”这是先秦时期凤凰作为周朝兴盛的象征而降临的传说。到了两汉时期,为了将上古社会粉饰成理想盛世,凤凰来仪的盛况在其他帝王的身上也纷纷被复制。《白虎通》卷六《符瑞之应》云:“黄帝之时,凤皇蔽日而至,止于东园,食常竹实,栖常梧桐。”《尚书中侯握河纪》记载: “尧即位七十年,凤凰止庭。”[7] (p.423)而《雒书灵准听》记载:“舜受终,凤凰仪,黄龙感。”[7](p.1256)《说苑·辨物》中说:
夫惟凤为能究万物,随天祉,象百状,达于道。去则有灾,见则有福,览九州,观八极,备文武,正王国,严照四方,仁圣皆伏。故得凤像之一者凤过之,得二者凤下之,得三者春秋下之,得四者四时下之,得五者终身居之。[8] (pp.455 -456)
王充在《论衡》中也说:
儒者论太平瑞应,皆言气物卓异,朱草、醴泉、翔风、甘露、景星、嘉禾、萐脯、莫荚、屈轶之属;又言山出车,泽出马,男女异路,市无二价,耕者让畔,行者让路,颁白不提挈,关梁不闭,道无虏掠,风不鸣条,雨不破块,五日一风,十日一雨;其盛茂者,致黄龙、骐瞵、凤白[4](pp.752 - 753)王。
可见凤凰来临是太平盛世的表现,因此,汉时的谶纬学家们,便纷纷造出黄帝和尧、舜時凤凰来仪的神话。
除了统治兴平的祥瑞以外,出于谴告警醒的需要,谶纬学家们还虚构出一些王朝将要灭亡的征象,这些征象也是汉儒们按照自己擅长的五行八卦的谱系来排列的,比如,在《易纬是类谋》中,他们便按八卦和五行相配合的蹩脚方式,虚构出当苍帝灭亡时,是与之相应的震气不效,征异有鼠孽食人、虎龙希出等;赤帝灭亡时,则是离气不效,怪异是石飞山崩、蛇马怪出等;黄帝灭亡时,则是坤气不效,征候有名水赤、大鱼出、斗拔纪等,依次下来白帝灭亡时是兑气不效,黑帝灭亡时是坎气不效,并各有奇异的征候作为警示和谴告。这些灾异其实也是根据《国语·周语》记载周幽王二年山崩川竭,以及《诗经·大雅·十月之交》所记日食等作为周朝衰亡征异的基础上,继续虚构拟写出来的。
三、古神话传说谶纬化的影响
汉时古神话的谶纬化,也对它产生影响。一是情节上的曲折离奇,体现出怪诞的特色;二是语言上的华美丰腴,有错金镂彩之风。二者的交互作用,也使得古神话传说在汉代呈现出华丽怪诞的新面目。风格而外,由于人为的造作拟写,汉代的神话谱系被建构出来,使得古神话的体量大大扩充。这两种做法虽然使得神话在汉时,表面上迎来繁荣昌盛,但是,造成古神话本质的丧失,最终导致它的消亡。
(一)风格的华丽怪诞
作为东汉时期的显学,谶纬对古神话大量重构拟写,使其呈现出谶纬化特色。对于谶纬文学,《文心雕龙·正纬》说:“若乃羲农轩皞之源,山渎锺律之要,白鱼赤乌之符,黄金紫玉之瑞,事丰奇伟,辞富膏腴。”刘勰从内容和形式两个方面,归纳出谶纬文学的特点,一方面是内容的怪诞,另一方面,是语言的夸饰。这一点用在谶纬化的古神话传说身上亦无不可。古神话传说谶纬化之后,呈现出奇异的特色,主要体现为情节上的曲折丰富、语言上的华丽繁富。如孔子修春秋,绝笔于获麟,是历史上非常有名的传说,《春秋》记“哀公十四年春,西狩获麟”,《公羊传》释之云:
何以书?记异也。何异尔?非中国之兽也。然则孰狩之?薪采者也。薪采者,则微者也。何为以狩言之?大之也。何为大之?为获麟大之也。何为为获麟大之?麟者,仁兽也,有王者则至,无王者则不至。有以告者日:有麇而角者。孔子日:孰为来哉?孰为来哉?反袂拭面,涕沾袍。[9](pp.5112 - 5113)
这段话虽未免穿凿,但尚较平实。汉代谶纬风行之后,以此故事为基点,生发出很多怪诞之说。首先,当然是因为孔子的玄圣身份,宣扬他为汉制作的奇异,《春秋汉含孳》载:
经十有四年春,西狩获麟,赤受命,苍天权,周灭火起,薪来(采)得麟。孔子日:丘览史记,援引古图,推集天变,为汉帝制法,陈叙图录。[7] (p.815)
此记载虽有奇异,但并未过为怪诞,《春秋演孔图》所载,则直令人瞠目结舌了:
得麟之后,天下血书鲁端门日:趍作法,孔圣没。周姬亡,慧东出。秦政起,胡破术。书纪散,孔不绝。子夏明日往视之,血书飞为赤乌,化为白书,署日演孔图,中有作图制法之状。[7](p.578)
与此相关的还有孔子修《春秋》的两段记载,均被《搜神记八》所采录。这两段文字较前引所言更是踵事增华,一为:
孔子作《春秋》,制《孝经》,既成,使七十二弟子向北辰星磬折而立,使曾子抱河洛,事北向。孔子斋戒,向北辰而拜,告备于天,日:“《孝经》四卷、《春秋》、《河》、《洛》凡八十一卷,谨已备。”天乃洪郁起白雾,摩地,赤虹自上下,化为黄玉,长三尺,上有刻文。孔子跪受而读之,日:“宝文出,刘季握。卯金刀,在轸北。字禾子,天下服。”[3](p.80)
另一为:
《孝经右契》日:鲁哀公十四年,孔子夜梦三槐之间,沛丰之邦,有赤烟气起。乃呼颜渊、子夏往视之,驱车到楚西北范氏街,见刍儿捶麟,伤其左前足,薪而覆之。孔子日: “儿来,汝姓为谁?”儿日:“吾姓为赤诵,名子乔,字受纪。”孔子日:“汝岂有所见耶?”儿日:“见一禽,巨如羔羊,头上有角,其末有肉。”孔子日:“天下已有主也,为赤刘,陈、项为辅,五星入井,从岁星。”儿发薪下麟示,孔子趋而往,麟蒙其耳,吐三卷图,广三寸,长八寸,每卷二十四字,其言赤刘当起,日:“周亡,赤气起,火耀兴,玄丘制命,帝卯金。”[3l(p.78)
这都是和孔子修《春秋》相关的谶纬记载,可以看出,从简单的获麟之说,演化为曲折离奇的故事,历史传说的本来面目几不可纠诘。在此过程中,为汉制法不用说是贯穿始终的主旨,此外,事情的怪诞与词语的华美也予人以深刻印象。孔子作为天命神意执行者的形象被塑造出来,而这正是谶纬文本的典型风格。其他如孔子诞生之事,司马迁《史记·孔子世家》仅言:“纥与颜氏女野合而生孔子,祷于尼丘得孔子”,属于直书史事的记载。至谶纬之中,一则日:“叔梁纥与徵在祷尼丘山,感黑龙之精,以生仲尼。”[7](p. 1069)再则日:“孔子母徵在,游大泽之陂,睡梦黑帝使,请己已往梦交,语日:汝乳必于空桑之中。觉则若感,生丘于空桑。”[7](p.573)将孔子的诞生过程彻底神秘化了。汉代谶纬中与此相类的事例尚多,它通过增加情节、修饰语言的手法,不断对古神话传说改写增益,施加影响。
(二)谱系的完善齐备
除了通过重构对古代神话传说进行改写以外,汉代谶纬还通过拟写,撰造出更多的神话,以便填补古神话周边的空白,通过拼图的方式将古神话体系整齐完善。这一点主要体现于当时的圣贤感生传说。中国自古以来对于英雄人物多仰慕膜拜之情,对于他们的降生也多附会以种种灵异,《诗经·生民》中对于周祖弃降生的描绘,是最为典型的例子。当时这种神话应该不少,商民族的玄鸟起源神话和大禹降生神话,以及《楚辞·天问》体现的种种传说,都是当时风气的遗存。但经过春秋战国时期,随着人们理性精神的发展,神话渐渐被历史化,这些古神话传说大多湮没不彰,难觅其踪迹。
西汉成、哀之后,谶纬之学兴起。在天人感应的神学思维与五德终始的历史观支配下,中国历史成为五德更替的循环模式,每个帝王圣贤都有与其相配的感生神话。因为这种模式的需要,凡是列入圣王谱系的帝王,都被撰作出离奇的降生灵异,以保持整个系统的匀称与完整。这类谱系于《潜夫志·五德志》篇体现得较为典型,它按五行相生的谱系,将古代圣王分为五组,每组约三到五人,描述了共约20位圣王降生的奇异。这种谱系化的组合方式,相对于汉代前期零星的圣王降生神话,无疑具有从点到面的突破。谶纬对于古圣王的降生书写,具有明显的人为痕迹,其拟写手法已如前所论。另一个可以判定的证据是,《大戴礼记》有《五帝德》和《帝系》两篇, 《五帝德》叙述了黄帝、颛顼、帝喾、尧、舜、禹等六位圣王的德行,所论同乎《史记·五帝本纪》和《夏本纪》的相关部分,仍是较为原始的历史传说,《帝系》则是论述古代圣王的传承谱系。比较而言,《五德志》则是通过谱系化的方式,综合《五帝德》和《帝系》的叙事手法,对圣王降生的奇异进行书写,其中人为建构的痕迹十分明显。与《五德志》的简略描述相比,十六国时王嘉的《拾遗记》前两卷,可算是圣王奇异书写的繁复记述,充分体现出汉人圣王书写的丰富性。汉人通过大量的撰作,以谱系的方式构建出圣王降生的神话史,客观上形成对古神话传说的扩充。这一番造神运动影响深远,唐时司马贞《史记索引》便以《史记》为不完备,另撰《三皇本纪》以补其缺,其所记三皇伏羲、女娲、神农诸事迹略同乎谶纬之言,显见是受到五德终始之说以及帝王感生理论的影响。
当然,事物往往具有不可忽视的两面性,谶纬化虽然扩大了古神话传说的影响,但它对古神话传说的改写、阐释,也构成另一种意义上的解构。大量的谶纬文字被造作出来,使古神话传说被淹没在谶纬神学的汪洋大海中,渐渐失去光芒。同時,谶纬对古神话的大量重构与拟写,产生大批拙劣的神学撰作,这些连篇累牍的怪诞荒迂文字,也对古神话产生冲击,使它们的艺术魅力受到损伤。鲁迅说:“惟神话虽生文章,而诗人则为神话之仇敌,盖当歌颂记叙之际,每不免有所粉饰,失其本来,是以神话虽托诗歌以光大,以存留,然亦因之而改易,而销歇也。如天地开辟之说,在中国所留遗者,已设想较高,而初民之本色不可见,即其例矣。”[10](p.16)此言虽就涛人而言,用之于谶纬与神话之间亦无不可。古神话的清新活泼之风,在谶纬化的过程中,逐渐被谶纬神学遮蔽,使其丧失活力,也导致它的最终衰亡。
总之,汉魏谶纬由于自身的神学特征,与古代神话传说有着天然的联系,在汉魏神学思维盛行的情况下,通过考察它和神话的关系,我们发觉对于原有的神话传说,它有两种处理的方式:一种是对原有的神话传说,根据谶纬思维进行一定程度的嵌入和阐释,实现对它的重构,使这些神话传说蒙上浓厚的谶纬色彩;另一种则是以阴阳五行学说为出发点,出于构建神话谱系或神话阐释的需要,通过对原有神话传说的拟写,编造新的神话来填充谱系中的空白。通过这两种方式,古神话在汉时呈现出谶纬化的新面目:一是风格上日趋华丽怪诞;二是谱系日益完善齐备。最终形成谶纬与神话“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状态,谶纬借助神话来树立自己的权威,神话也凭借谶纬来加深自己的影响。神话的谶纬化一方面使它呈现出如《文心雕龙·正纬》所言:“事丰奇伟,辞富膏腴”的新风格,另一方面,也使古神话传说丧失了自己的特质,导致它的逐渐衰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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