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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国思想”和《太平记》中元日战争的叙述

2018-09-10张静宇

外国问题研究 2018年3期

张静宇

[内容摘要] 日本中世时期的军记物语《太平记》以较长的篇幅叙述了元日战争,并以神国思想解释了“小”日本战胜“大”元的原因。本文在梳理神国思想在日本变迁的基础上,指出神国思想是在神佛融合的基础之上产生的,融入儒家的华夷思想之后,体现了“神佛儒”三者的融合,具有强烈的与我国对抗的意图。古代日本对神国思想既抱有强烈的优越感,又怀有极度的自卑心理。这种矛盾的心理对日本的对外认识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元日战争之后,日本神国思想优越意识不断高涨,成为日本对外侵略战争的思想来源之一。

[关键词] 《太平记》;神国思想;神佛融合;华夷思想

[文献标识码] A[文章编号] 1674-6201(2018)03-0021-08

《太平记》成书于室町幕府初期(14世纪70年代),是日本中世军记物语之集大成,与《平家物语》并称为日本军记物语的双璧。该作品篇幅浩大,长达四十卷;时间跨度较长,描写了后醍醐天皇的倒幕、镰仓幕府的灭亡、建武新政、室町幕府的建立、南北朝的对峙、观应之乱、室町幕府内部大名之间的争斗、足利义诠的去世、细川赖之就任“管领”(辅佐将军之职)等一系列重大历史事件。其中,作品卷三十九〈大元进攻日本故事〉中叙述了元朝和日本的战争,是日本文学作品第一次详细地描述这场战争,体现了当时日本对国际社会的强烈关心,和历史出入比较大,带有强烈的文学虚构色彩。①《太平记》叙述的元朝和日本的战争是指1274年、1281年,元朝皇帝忽必烈两次和日本的战争。这两次战争在我国被称为“元日战争”,在日本被称为“文永·弘安之役”或“蒙古袭来”。众所周知,元朝因为不熟悉日本的气候、军队构成比较复杂(蒙古军、朝鲜半岛军、南宋军等)等原因并没有征服日本,然而日本却将其战胜元朝的原因归于“神”的相助。②自此之后,日本“神国思想”意识不断高涨,元日战争也在此后的日本文献中反复被提及,构成了古代日本对外认识的思想来源之一。那么,神国思想在日本文学作品,尤其是《太平记》中是如何被叙述的?日本的神国思想又有什么样的特点?本文试论述之。

一、“神国思想”的变迁

在现存的文献中,“神国”一词最早出现在《日本书纪》卷九〈神功皇后〉之中。③该部分描写了神功皇后在侵略朝鲜半岛之际,新罗国王看到神功皇后的大军,认为是“神国之兵”降临,于是不战而降。④很明显《日本书纪》中的“神国”一词是在和朝鲜半岛对比时使用的,具有很强的对外意图。然而在平安时代,“神国”一词并不怎么被使用,國史大系編修會編:《日本三代実録》貞観十一年(869)十二月十四日条:“然るに我が日本朝は所謂神明の国なり、……我が朝の神国と畏れ”。東京:吉川弘文館,1966年,第296頁。自镰仓时代开始,尤其是元朝和日本战争之后,日本国家意识高扬,“神国”一词开始被广泛使用,神国思想也开始盛行。

然而日本中世的大部分文学作品中虽然也有神国思想的叙述,但对外意识并不是很明显,如《保元物语》上卷〈将军塚鸣动〉“我朝是神国”,信太周、犬井善壽校注·訳:《保元物語》,東京:小学館,2002年,第259頁。《平家物语》卷第二〈教训状〉中的“日本是神国,神不享非礼” 市古貞次校注·訳:《平家物語》,東京:小学館,1994年,第136頁。等。日本中世,尤其是日本两次战胜元军的进攻之后,神国思想空前高涨,虽然大元战败的原因有很多,但是日本却简单地将其归于日本各种“神”的帮助。这种“神国思想”在《太平记》卷二十七〈云景未來记〉中也表现得淋漓尽致,如下所示:

此器(三种神器)乃我朝之宝,从神代至人皇代代传承。我国虽然是小国,却在三国之中最优秀,吾朝神国的不可思议正在于此。鷲尾順敬校注:《太平記》(西源院本),東京:刀江書院,1936年,第780頁。

〈云景未来记〉是一名叫云景的修行者欲到京都参观天龙寺,途径京都西郊之际,被另外一修行者劝诱至爱宕山参观。在爱宕山,云景听到了其他修行者对天下大事的评论。这一部分是《太平记》政道观集中体现之处,预测了“观应之乱”和“正平一统”。上述引文认为日本虽然是小国,但在“三国”之中是最优秀的,原因在于日本是神国。“三国”指印度、中国和日本,是古代日本的世界观。作品认为“神国思想”是日本独有的,优越于印度和中国,更不用说朝鲜半岛了。

诞生于南北朝时期、由南朝大臣北畠亲房编写的《神皇正统记》被认为受到了儒家思想的影响,同时又对儒家思想进行了强烈的批判。下川玲子:《北畠親房の儒学》,東京:ぺりかん社,2001年。在《神皇正统记》卷一〈序论〉的开头,就宣扬了日本的神国思想,“大日本是神国。天祖初开基,日神长传道统。只有我国才有此事。异朝无此例。因此谓之神国”,岩佐正校注:《神皇正統記》,東京:岩波書店,1965年,第7頁。“异朝”是指代中国或印度,北畠亲房将日本和中国或印度进行对比,指出日本自天祖开基其道统绵延至今,区别于“异姓革命”的中国,体现了日本的“优越性”,具有强烈的对外意识。《神皇正统记》在〈后宇多院〉中再次强调了“神国思想”的“优越性”,如下所示:

辛巳年(弘安四年),蒙古大军乘大量战船侵犯我国,在筑紫进行了大战。神明现威显形阻止。大风突然刮起,数十万贼船皆被掀翻而毁灭。虽是末世,神明之威德真是不可思议。这应是不变的誓约。岩佐正校注:《神皇正統記》,第321頁。

《神皇正统记》认为日本之所以能战胜大元是因为日本“神”的帮助,这种认识和《太平记》是一致的。划线部分的“末世”指佛教的末法时期。佛法共分为三个时期:正法时期、像法时期、末法时期。释迦牟尼佛入灭后,五百年为正法时期,此后一千年为像法时期,再后一万年就是末法时期。中世是日本末世思想流行的时期,在文学作品中也得到了体现。北畠亲房认为在末世时期,离开“佛”,“神”显示威德战胜大元不可思议之事。北畠亲房强调的“神国思想”并未超出“神佛融合”的框架。

《源平盛衰记》卷九〈康赖参拜熊野〉中也明确地表达了神国思想的“优越性”,如下所示:

天竺在南国正中,是佛出家之地,然而从像法末期以来,天界诸神的保护渐衰,宛如佛法已亡。然我国自伊弉诺、伊弉冉尊到如今的百王,始终是神国,神的加护和其它国不同,并且,古代神功皇后使新罗、高丽、支那、百济等大国顺服,即便五浊乱漫(末法时期之五种浊的众生生存状态)的今天大乘佛教也得以传播。松尾葦江校注:《源平盛衰記 二》,東京:三弥井書店,1993年,第89頁。

后白河上皇和其近臣在京都近郊鹿谷山庄密谋发动政变,企图打倒控制国家政权的平氏,然而因密谋泄漏而失败,史称“鹿谷之变”。平氏首领平清盛将参与“鹿谷之变”的藤原成经、平康赖、俊宽法师流放至现在九州南部的一座孤岛鬼界岛。三人在鬼界岛向“神”祈祷早日返回京城,俊宽讲述了日本神国的由来,“佛”化身日本的“神”来到日本垂迹。对此,如上述引文所示,平康赖进一步讲述了日本“神”和“佛”的关系,指出佛教已经到了末法时代,而日本从古至今都是神国,所以佛教一直昌盛。神功皇后征服新罗、高丽、百济以及支那(中国),使佛法在末世传播。《源平盛衰记》也未超出“神佛融合”的框架,虽指出“神国”日本优越于朝鲜半岛和“支那”,但证明的仍旧是东亚共同的世界观“佛教”在日本繁荣的原因。

日本的神国思想受佛教影响,日本古代有“神佛习和”和“本地垂迹”的说法,强调神佛的一体。为了克服日本佛教上的自卑感,将这种自卑感转换为“优越性”。佛教自公元六世纪中叶从中国经朝鲜传入日本,虽然被日本积极地学习、吸收,然而在这一强大的外来文化面前,日本人怀有深深的自卑感,常常以“粟散边地”来形容日本的处境。“粟散边地”是将日本和印度、中国作对比,认为日本是小国,处于佛教中心的边缘地带。中世的日本人虽然承认日本是“粟散边地”,却强调日本是神国,和印度、中国不同。鸭长明(1155—1216)的佛教说话集《发心集》中有如下的记述:

因为日本是小国,处于边疆之地,因此国力弱小,人心愚蠢,……但是我国自伊邪那岐神、伊邪那美神起至百王的今日,一直都是神国,获得神的庇护。三木紀人校注:《方丈記 発心集》,東京:新潮社,1976年,第167頁。

上文强调日本是“神国”,明显是和佛教的中心地——印度、中国作对比,突显日本的特殊性。同样的思想在军记物语《保元物语》卷上〈新院御谋叛显露和调伏之事〉中也有所体现:

虽然我国地处边地粟散之境,但因为是神国,故共有七千余座神,尤其是三十位神每日交替守卫朝廷。永積安明、島田勇雄校注·訳:《保元物語》,東京:岩波書店,1961年,第107頁。

虽然日本远离佛教文化中心,但日本是神国,由日本的诸神保护。也就是说日本一方面在佛教上有强烈的自卑意识,一方面强调日本是神国,试图以神国思想来强调夸大日本在佛教方面的“优越性”,体现了神佛的融合。

二、“神国思想”与“小”日本的战胜

《元史》对元朝第一次远征日本失败的记述极为简短,仅有“冬十月,入其国,败之。而官军不整,又矢尽,惟掳掠四境而归”《元史》卷二百八·列传第九十五。的叙述。朝鲜半岛的《高丽史》提到了“会夜大风雨,战舰触严崖,多败……军不还者,无虑一万三千五百余人”,郑麟趾等:《高丽史》,重庆: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即元朝是遭遇暴风雨而战败的。那么,日本中世的书籍是如何记载日本战胜的呢?《蒙古袭来绘词》又被称为《竹崎季长绘词》,从最后的落款来看,“绘词”创作于永仁元年(1293)二月,距离弘安之役结束不到12年时间。其主人公竹崎季长为了向镰仓幕府说明自己在元日战争中的功绩,命令画师画了他在元日战争中战斗的情况,并配有文字说明,具有很高的史料价值。《蒙古袭来绘词》主要强调的是竹崎季长的军功,并未涉及日本因为神的帮助而战胜。成书于13世紀末14世纪初期的《八幡愚童训》认为元日战争中日本战胜的原因在于八幡神的显灵。八幡神又被称为八幡大菩萨,被武士阶层的首领源氏尊为武家的守护神。《八幡愚童训》批判了元日战争中未受八幡神保护的为了功名积极战斗的武士,抹杀了日本武士在元日战争中的功劳。鈴木彰:《蒙古襲来と軍記物語の生成》,日下力監修,鈴木彰、三澤裕子編:《いくさと物語の中世》,東京:汲古書院,2015年,第109—129頁。《八幡愚童训》是为了叙述八幡神灵验神德与石清水八幡宫的缘起的文件,是神国思想充分体现的文献。

《太平记》卷三十九〈大元进攻日本之事〉详细地叙述了元朝对日本的进攻。其背景是,1367年高丽国持大元国皇帝的国书要求日本解决骚扰朝鲜半岛和中国东部沿海倭寇问题。因为当时日本仍旧处于南北朝时期,四国、九州主要被南朝所控制,而骚扰朝鲜半岛和中国东部沿海的倭寇主要来源于四国、九州,因此日本方面认为无能为力,赏赐了使者之后,将使者遣回高丽。紧接着,作品通过〈大元进攻日本之事〉回顾了日本与元朝的战争。在该节的开头作品作了如下的叙述:

倩寄三暇之余,见远古记录发现,自开辟以来,异国进攻我朝已有七次。尤其文永弘安两次战争是大元皇帝在征服了支那四百州之后,其势正是压倒天地之时,因此,以小国之力难以消灭,然而我国轻而易举地消灭大元之兵,使吾国平安无事,只因尊神灵,神之冥助之故也。鷲尾順敬校注:《太平記》,第1127頁。

上述引文认为大元征服了南宋,其势压倒天地,非小国日本所能匹敌,然而小国日本之所以能轻而易举地消灭大元在于日本众多“神”的相助。引文认为,神的保护正是小国日本战胜强大的大元的原因。很明显《太平记》作者以神国思想解释了“小”日本战胜“大”元朝的原因,将小国的自卑意识转换为小国的“优越性”。

此外,作品还极度夸大了元朝军队的数量,以此进一步衬托“小”日本战胜的原因。《太平记》将率军进攻日本的元朝大将设定为一个名叫万将军之人,由他率领370万大军,乘7万余艘船,向日本九州博多攻来。日本武士的数量在元朝大军面前犹如九牛一毛、大仓一粒,一战即溃。于是,日本朝野上下求助于各个神社、寺院,祈祷“神佛”显灵以消灭元朝大军。于是,在万将军的大军经过门司、赤间关海峡,向长门、周防进攻之时,风止云收的天气突然在东北角出现一团黑云,顷刻席卷整个天空。于是电闪雷鸣、狂风大作,元朝的七万余艘战船被击打粉碎,或被大浪逆卷至海底。元朝大军全部灭亡,只剩万将军一人被吹至空中。紧接着作品插入了万将军和吕洞宾的故事,是受我国宋元时代吕洞宾故事的影响。張静宇:《「太平記」と呂洞賓の物語》,《軍記と語り物》,2016年,第52号。在该节的最后,作者以“神佛”的显灵解释了元日战争中日本的战胜:

原本,蒙古三百万骑一时灭亡之缘由不在于我国之勇武,岂非全在于三千七百五十多的大小神之保佑乎?鷲尾順敬校注:《太平記》,第1131頁。

作品在此再次强调了神的显灵使日本战胜了元朝大军。引文中的“不在于我国之勇武”抹杀了日本武士的作用,目的是进一步突出神的作用。需要注意的是,《太平记》在强调因为“神”的相助而战胜元朝时,也包括佛的要素,体现了“神佛”的融合。也就是说,神国思想并非完全是在日本文化内部产生的,而是产生于“神佛”融合的大背景下,日本古代有“神佛习和”和“本地垂迹”的说法,强调神佛的一体。因此,“神国思想”包括“佛”的要素,是在“神佛”融合基础上形成的,并非田中正人等日本学者认为的完全产生于日本文化内部的思想。田中正人:《「太平記」の蒙古襲来記事周辺からみるその対外意識の一端》,《同志社国文学》,2007年,第66号。

三、“神国思想”与华夷思想

《太平记》中的神国思想不仅与“神佛”融合的思想相关,还与儒家中的华夷思想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在卷三十九〈大元进攻日本之事〉、〈神功皇后进攻新罗之事〉中,作品还将朝鲜半岛、元朝视为夷狄,并再三强调神国日本的“优越性”。既然作品中的“神国思想”与华夷思想紧密相关,那么,“华夷思想”在作品中又是如何被叙述的?

“华夷思想”是儒家思想重要的观念之一,是古代中国中原王朝在处理和周边少数民族关系时所形成的一种思想,“中华”处在世界文化的中心,周边的“四夷”——东夷、西戎、南蛮、北狄被认为是野蛮未开化之地。主要参见郭晶:《日本华夷思想的形成与特点》,《南开日本研究》,2003年;濱田耕策:《日本と新羅·渤海》,荒野泰典、石井正敏、村井章介編:《律令国家と東アジア》,東京:吉川弘文館,2011年。“夷狄”和“中华”的关系应该是臣事君的关系,且“夷狄”应对高度发达的“中华”文化怀有“慕圣德而来”之心前来“朝贡”。这样“中华”和“夷狄”所建立的国际秩序就是所谓的“华夷秩序”或“华夷体系”。主要参见何芳川:《“华夷秩序”论》,《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8年第6期;渡辺信一郎:《中国古代的王权与天下秩序:从日中比较史的视角出发》,徐冲译,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廖荣发:《鴻臚館裏文章盛 遠人自來證中華——試論鴻臚館中的“華夷思想”與“文章經國”》,《域外漢籍研究集刊》,2014年,第10辑。区分“华”“夷”的标准是文明的程度,即儒家思想的“礼”,因此,华夷之间没有不可逾越的界限。先秦时期的早期华夷观,在族群观层面就地理方位而言,并不含有文化歧视与种族歧视的成分,华夷界限具有很大的开放性特征。陈志刚:《先秦时期的华夷观念及其演变》,《学术研究》2015年第11期。正如韩愈所指出的:“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参见韩愈的《原道》。秦汉时期以降,中国形成君主专制的中央集权制国家,国家主要的疆域界限相对稳定,华夷界限比较分明,形成了相对稳固的华夷观。主要参见王文光、翟国强:《“五帝”世系与秦汉时期“华夷共祖”思想》,《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05年第3期;尹建东:《天下观念与华夷边界:从先秦到秦汉的认识转变》,《云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4期;陈志刚:《秦汉至明清时期北部中国华夷观念演变的几个特点——兼论华夷观在华夷族群封贡体系中的地位》,《学习与探索》2016年第7期。历史上,北魏、辽、金、元、清等少数民族政权以蛮夷身份入主中原,已都在潜移默化中接受并完成了汉化,辽道宗曾有言:“吾修文物,彬彬不异中华,何嫌之有。”叶隆礼:《契丹国志》卷九。日本很早就接受了我国的华夷思想,在平安时代形成了一套双重的对外认识: 一方面,日本虽被纳入以大唐为中心的册封体制中,對唐称臣纳贡,但日本却在本国的书籍中视唐为邻国,追求对等的外交;另一方面,日本的统治阶层又模仿大唐,构建了一套日本式的“华夷秩序”,日本以“中国”自居,单方面地将朝鲜半岛、渤海,甚至唐朝视为其番邦。小口雅史:《古代東アジア世界のなかの日本の自国認識:大唐帝国は日本律令国家の「隣国」か「蕃国」か》,《国際日本学》,2013年,第10輯。需要注意的是,此时日本只是机械地复制我国的“华夷思想”来构建日本式的华夷秩序,还未出现以“神国思想”来强调日本的所谓优越性。

日本古代一直将朝鲜半岛视为自己的“藩国”,日本文学作品,如《日本书纪》很早就以华夷思想解释了神功皇后对新罗的战争。《日本书纪》卷九〈神功皇后〉一节中将朝鲜半岛称为“西蕃”,“蕃”的意思是“未开化”,即夷狄。很明显《日本书纪》中神功皇后对朝鲜半岛战争的记述具有很强的对外意图,即日本和中国一样,有自己的藩属国,建立了类似中国的“华夷体系”,在其背后暗含了和古代中国对比的意图。这种意图在军记物语《源平盛衰记》《太平记》等中也有体现。《太平记》卷三十九〈高丽人来朝之事〉中记述在赏赐高丽使者时,作品使用了“来献之报酬”,“来献”的含义是来朝献上,而这一部分的标题名也使用了“来朝”一词。“来朝”一词包含藩属国来朝贡的含义,《日本書紀》记载“是歳、任那人蘇那曷叱智請之、欲歸於國、蓋先皇之世来朝還歟”,以朝贡的关系叙述了任那人的来朝。小島憲之校注·訳:《日本書紀》,東京:小学館,1994年,第300頁。也就是说很可能当时日本把这次正常的外事活动看作是高丽、大元对日本的朝贡,暗含了日本所建立的“华夷体系”。这种“华夷体系”是《太平记》作者所向往的“国家观”体现,如在卷二十六〈黄粱梦故事〉中,《太平记》的作者加入了《枕中记》《黄粱梦觉》等中国类似故事中所没有的“华夷观”,“成为楚国之王,蛮夷率服,诸侯来朝,无异于秦始皇并吞六国,汉文慧帝使九夷服从”。鷲尾順敬校注:《太平記》,第721頁。这部分讲述的是,一名叫“客”的人听说楚国国君寻求贤才之臣,为了得到重用而去楚国。“客”路过邯郸旅馆之时,吕洞宾借其一枕头,让其经历了富贵之梦。在梦中,“客”和楚王的公主结婚,并生下王子,王子被大臣立为国王,于是蛮夷率服,诸侯来朝,如秦始皇并六国,汉文帝、景帝时征服九夷一样。也就是说一个国家强大的象征是蛮夷皆服从,诸侯来朝。卷三十九〈神功皇后进攻新罗之事〉叙述神功皇后在进攻高丽之时,作品堂而皇之地将朝鲜半岛看作“夷狄”,纳入其“华夷体系”之中,成为征伐的对象;同时强调因为日本大大小小的“神”帮忙,故高丽战败,国王认罪投降。也就是说,日本借天神地祗之力使“夷狄”朝鲜半岛服从,体现了神国思想和儒家思想的融合,是具有日本特色的“华夷思想”。

《太平记》卷三十九〈大元进攻日本之事〉叙述的元日战争中也多次将元朝军队称为“夷狄”,如“攻向九州的夷狄在此日即可全部灭亡”等。也就是说,这一部分在强调神国思想的所谓优越性之时,也加入了华夷思想,体现了神儒的融合。此外,《太平记》卷四十〈细川右马头自西国上京之事〉以细川赖之就任管领之职这一历史事件而终结这部书的。作品认为,第二代将军足利义诠去世之后,其子足利义满就任第三代将军一职,细川赖之就任管领一职辅助之。细川赖之为人表里如一、德行很高,无人不遵循其命令,因此,“于是日本成为中夏无为的时代,真是可喜可贺之事”。“中夏”一词在中国古代书籍中经常被使用,如《文选》所收录班固的〈东都赋〉中有“目中夏而布德,瞰四裔而抗稜”,萧统编,李善注:《文选》,长沙:岳麓书社,2002年。这里的“中夏”和“四裔”是相对的,“裔”是夷狄之总称,即是以华夏中国的德扬威于四方的夷狄。白居易在其〈册新回鹘可汗文〉中有“克保大义,永藩中夏”,董诰等编《全唐文》卷六百六十六。意思是希望回鹘永远藩属中国。由此可见“中夏”即是“中华”,是相对于“夷狄”而言,是所谓的“华夷思想”,或“中华思想”的体现。“无为”是太平的含义,在儒家典籍、道家典籍等中均有出现。该词在道家思想的背景下是依天命、顺其自然而达到太平的含义,儒家思想背景下是通过德化感人达到太平的含义。《汉书》卷五十六〈董仲舒传〉记载:“制曰:盖闻虞舜之时,游於岩郎之上,垂拱无为,而天下太平。周文王至於日昃不暇食,而宇内亦治。夫帝王之道,岂不同条共贯与。何逸劳之殊也。”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老子《道德经》记载:“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成功不居。夫唯不居,是以不去。”王弼注、楼宇烈校释:《老子道德经经注》,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结合上下文背景,此处“无为”解释为儒家想背景下的含义比较稳妥,就笔者的调查,中国典籍中好像没有将“中夏无为”放在一起使用的用例。正如日本学者田中正人指出,结尾的“中夏无为”与卷三十九〈大元进攻日本故事〉〈神功皇后进攻新罗之事〉紧密相联系,具有强烈的对外意识,体现了日本试图建构对东亚的日本特色的“华夷秩序”,突显日本“神国思想”的优越性。田中正人:《「太平記」の蒙古襲来記事周辺からみるその対外意識の一端》,《同志社国文学》,2007年,第66号。然而,此时的日本既没有统一南朝,也没有使朝鲜半岛和大元臣服,因此这种“华夷秩序”是观念性的,是一种想象。

四、对“神国思想”的自卑

《太平记》一方面继承了这种传统的“神国思想”,强调了日本优越于中国;另一方面却又对“神国思想”表现出强烈的自卑。在卷三十九〈神功皇后进攻新罗之事〉中,作者虽然以“神国思想”解釋了神功皇后对朝鲜半岛的战争,将朝鲜半岛称为“夷狄”,但在该故事的开头却有如下叙述:

以前,仲哀天皇以圣文神武之德进攻高丽三韩无功而返之时,神功皇后认为仲哀天皇的失败是智谋、武略不足的缘故,于是为了向唐朝拜师学艺,送上砂金三万两,得到履道翁三卷秘书,此乃黄石公在第五日鸡鸣时刻,在渭水之地桥上授张良之书。鷲尾順敬校注:《太平記》,第1131页。

仲哀天皇以文治武功之德进攻朝鲜半岛却没有成功,神功皇后认为是智谋不足,用三千万砂金换来“履道翁”的三卷兵书,此兵书乃是黄石公传授给张良的兵书。“履道翁”是中国的何许人物不得而知,但张良是以黄石公传授的兵书帮助汉高祖取得了天下。张良是日本军记物语经常引用的人物,是智谋的象征,如“张良帷帐内之计策”、信太周、犬井善壽校注·訳:《保元物語》,第253頁。“如从陈平、张良肺腑流出”鷲尾順敬校注:《太平記》,第1131页。等。也就是说神功皇后征服朝鲜半岛除了有日本“神”的帮助之外,还有利用了中国兵书的兵法。黄石公传授张良兵书的故事在中世文献中常常出现,参见岡見正雄:《白河印記と兵法》,《国語国文》,1958年第11号。中世的小笠原流兵法书将弓的起源和神功皇后故事结合在一起,参见伊藤聡:《神道とは何か:神と仏の日本史》,東京:中央公論新社,2012年,第230頁。划线部分“为了向唐朝拜师学艺,送上砂金三万两,得到履道翁三卷秘书”在以往的神功皇后进攻新罗故事中从未出现,很明显是《太平记》作者的增补,体现了13世纪以后的欧亚大陆重商主义性格,也暗示了没有金钱的话,日本天神地神的神威也难以保全。樋口大祐:《「神国」の破砕―「太平記」における「神国∕異国」―》,《日本文学》,2001年。在〈神功皇后进攻新罗之事〉的最后,作者对朝鲜半岛使者持大元国书要求日本解决倭寇之事作了如下的评述:

即便在其德合天、其化及远的上古时代,正因为借助天神地祗之力才容易征伐,使异国服从。然而,现在因为无恶不作的贼徒侵犯元朝和高丽,从而使高丽派遣谍使,献上其课(贡物),这是亘古未有的不可思议之事。如此下去,我国反而会遭到外国侵略,都是令人不安之事。此时,福州吴元辅王乙赠与我朝之诗歌亦为此意。日本狂奴乱浙东,将军闻变气如虹。沙头列阵烽烟暗,夜半鏖兵海水红。筚篥按歌吹落月,髑髅盛酒饮清风。何时截尽南山竹,细写当年杀贼功。此时令人想到日本一州近年竹叶枯落之事,莫非是日本灭亡的先兆?真是令人不安。鷲尾順敬校注:《太平記》,第1133頁。

由上述引文可知,上古之时,日本依靠天神地神的力量很容易让外国臣服,而如今无恶不作的海盗在大元沿海、朝鲜半岛掠夺,外国遣使交涉,令人不可思议,也就是说日本的“神”已经起不到让外国顺服、来朝的作用。同时,《太平记》作者对当时的国际形势担心不已,觉得日本很可能会被外国侵略,此时,福州吴元辅王乙赠日本一首诗歌。吴元辅王乙是何人,已无从知晓,实际上这首诗歌是元朝诗人迺贤(1309—?)的诗,是其〈送慈上人归雪窦追挽浙东完者都元帅〉中的一首,森田貴之:《「太平記」と元詩―成立環境の一隅―》,《国語国文》,2007年第2号。都元帅是元朝的一位将领,镇守于如今的宁波地区。都元帅死后,雪窦寺的慈上人送都元帅遗体北归安葬。迺贤这首诗是为慈上人送行,并追挽了都元帅,讲述了倭寇在宁波一带的抢劫以及元朝都元帅对倭寇反击的功绩。倭寇出现在日本南北朝的大动乱时期,侵扰劫掠中国和朝鲜沿海地区。如上文所述,卷三十九〈高丽人来朝之事〉记载了高丽遣使要求日本解决侵扰朝鲜半岛沿海地区的倭寇问题。迺贤的这首诗也证明了元代倭寇对我国东南沿海的严重侵扰。《太平记》的作者读完此首诗,十分惧怕,认为日本今年竹子的叶子之所以都枯萎落下了,或许可能是日本即将灭亡的前奏。在此,作者也失去了在〈大元进攻日本之事〉中以日本之“神”来击退外国进犯的自信心,体现了作者对神国思想的不自信。

这种对“神国思想”的自卑在成书于中世后期的天正本《太平记》中体现更为明显,天正本在以上叙述的基础之上,在相当于西源院本《太平记》卷三十九〈高丽人来朝之事〉章节的开头增补了以下内容:

且说,神木被抬入京时,神木的申诉还没结果期间,人皆惶恐不安。然而,现如今还会有什么事呢?日本、京城之人都觉得很安心,武威也越来越强,甚至有人调侃说鬼界、高丽肯定也会归顺。此时却发布说万户金乙贵、千户金龙将军捧高丽国的敕书来朝,因此听到此消息者无不吃惊。長谷川端校注·訳:《太平記4》,東京:小学館,1998年,第417頁。

贞治三年,即1364年南都兴福寺的和尚们抗议室町幕府的管领斯波道朝夺取其寺院的庄园,抬着春日的神木到京都抗议,后来斯波道朝失势下台,兴福寺收回庄园。兴福寺将神木接回奈良之时,公家和武家的权贵纷纷在京都沿途护送。因对“神木事件”的处理得当,幕府的权威也将越来越强化,因此许多人开玩笑地说鬼界、高丽也该臣服了。然而此时朝鲜半岛的使者却持国书让日本解决倭寇问题,令很多人不可思议。兴福寺的“神木诉讼”成功代表了日本“神”的权威,鬼界、高丽臣服日本是日本传统的“神国思想”的对外意识,然而作者对这种传统的“神国思想”用了“謂ひ戯るるところに”,即戏谑来讲,暗指对神佑之事的怀疑。也就是說天正本《太平记》在古老版本的基础之上,进一步对传统“神国思想”作了批判。

这种对日本传统“神国思想”的自卑实际上批判了“神国思想”能使外国臣服的观点,暗示了没有武威的室町幕府建构的以“神国思想”为中心的“华夷秩序”是不成立的,所谓的“中夏无为”的对外和平更是无稽之谈。进一步说,“中夏无为”不能以“神国思想”来解决,表面短暂的和平之下隐藏着巨大的威胁,并不能给日本带来和平。这种对神国思想的不自信一方面包含有对室町幕府的批判,也包含了日本传统以来的自卑心态。

结语

综上所述,通过对《太平记》中“神国思想”的分析可知,日本的“神国思想”并非日本独有,而是在“神佛”融合的基础之上产生的,加入了儒家的华夷思想之后,体现了“神佛儒”三者的融合,构成了日本对外意识的来源。这种神国思想始于《日本书纪》,贯穿于整个日本古代,也体现在日本古典文学之中,军记物语当然也不例外。古代日本强调“神国思想”优越于儒学和佛教,试图建立“神国思想”思想下的“华夷秩序”,起初只是将朝鲜半岛纳入其中,中世以后逐渐扩大,也企图将大元纳入其中,丰臣秀吉时代又将明朝纳入其中。日本对神国思想既有极强的“优越性”,也有怀有强烈的自卑心态。然而,这种对神国思想的优越感在之后不断膨胀,对日本走上对外侵略战争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从丰臣秀吉企图征服朝鲜半岛和我国,到近代所谓的“大东亚共荣圈”等均和这种思想有很深的渊源。主要参见陈小法:《日本“神国思想”与元明时期的中日关系》,《许昌学院学报》2005年第1期;庄佩珍:《日本丰臣政权时期外交文书中所见“神国思想”的发展与创新——兼论中国典籍对日本思想文化发展的影响》,《福建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1期。关于神国思想在《太平记》之后的表现,笔者将留待今后继续研究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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