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只眼看足迹

胡杰

踩点儿

2005年4月9日，临潼区二环路的一排小别墅里，发生了一起灭门惨案：晚上10点，男主人有事出门走了。夜里，家里来了一伙人，将女主人捅成重伤，将她三个儿女及一个亲戚家借宿在此的高中男生全部杀害。

案发当晚，郑红军不值班，他是第二天一早赶到现场的。把同事看过的室内现场看过一遍后，他开始寻找室外足迹——看现场，他总是喜欢从足迹入手。

十年前，郑红军在警校实习，就在他现在工作的这个部门。那会儿，市公安局还没有刑侦局技术处，叫八处技术科。因为他绘制的一起凶杀案现场图受到好评，警校毕业不久，他就被从特警队调到了技术科，专门干现场勘查。在那批实习生里，只选了他一个。技术科是一个能人扎堆的地方，同事多是刑警学院科班出身，有的甚至毕业于清华大学。而他就上了个警校，连指纹的“沟眼点棒桥”都还分辨不了呢。可是，时间是最好的雕塑师。何况，郑红军是一个有心人。一边接连出现场，一边跟着一茬茬的前辈們学艺，不知不觉，郑红军逐渐成熟起来。再汇报案件，面对公安部请来的刑侦专家，他也敢于坚持自己的观点。

一次，陕西某市一位退下来的领导被人杀死在独居的家中，家中财物被劫。深更半夜，受害人家门窗完好，门锁也没有被损害。根据墙外发现的爬痕，有专家认为，嫌疑人是翻窗入室的。也被请去会诊这起案件的郑红军却认为，嫌疑人只能是由门进来的。他的理由很简单：虽然墙外有爬痕，但窗台上并没有爬痕和足迹。果然，案子侦破后，印证了他的判断。

受害老领导是个年近六旬的人，身体还很强壮，独自一人在这里居住。晚上很晚，女儿在QQ上还看见他在线，关机前，还催父亲早点儿休息。实际上，老领导在与一女子网恋，睡觉时故意给那个女的留着门。而老领导家楼上住了一个游手好闲、偷鸡摸狗的二流子，经常半夜才回家。经过老领导家时发现他家房门虚掩，立即激发起他的“职业兴趣”。因为是邻居，二流子对老领导的情况多少知道点儿：挺大的官儿，家里不差钱儿。为了在不惊动主人的情况下弄点儿值钱的东西走人，他特意脱了鞋钻进去。可二流子哪知道老领导是在专门等人，哪睡得着呀。听着房门轻轻一响，老领导立即应了话，还开了灯。这一开灯，坏了，楼上楼下地住着，都是熟人呀。老领导自然是一身凛然正气。二流子一害怕，就动了杀人灭口的念头。

再回到那个阴沉沉的春天，回到临潼那个血腥的现场吧。当天夜里，警方就调来了警犬，希望能追踪到犯罪嫌疑人。在案发现场楼后，是一片野地。因为一条水渠的阻挡，嗅源断绝，警犬没能发挥作用。前一天下过雨，留在屋后的足迹比较清晰。郑红军决定根据足迹进行追踪。当然，时间过去了这么久，凶手早就跑远了。可是，天亮之后，谁会穿着一身血衣出现在人前呢？

根据现场留下的三种鞋印，郑红军利用花纹进行辨识，一点点地向前推进。从上午8点半，一直搜索到中午12点，在一片石榴园里，终于发现了扔在地上的一件黑色外套，外套上布满血迹。外套的口袋里，装着一些杂物，有零钱、一次性打火机，还有一把水泥钉。包裹钉子的，是张小纸片。纸片上写着三个电话号码，两个手机号码前，是两个人名；另一个区号为“0817”座机号前标注了两个字——“家里”。后来，就是根据这个号码，侦查员很快锁定了家在四川省南部县的一名犯罪嫌疑人。

回到现场，郑红军仍在继续琢磨。案发现场是受害人的新家，才搬来时间不长，连其很多亲戚朋友都还没来过呢，而这里的联排别墅建得都一样，嫌疑人为什么单选这家下手，而且刚好是男主人不在家的时候？这说明，嫌疑人是踩过点儿的。如果他们来踩点儿，会躲在什么地方呢？顺着这样的思路，郑红军开始留意便于观察受害人一家活动的地方。结果，他发现，在这排都已经住人的别墅对面，有一排新建的别墅还有没卖出去的房子。观察现场视线最好的那个别墅，就是空的！他马上去了那里，果然，三个嫌疑人的足迹都在此出现了。毛墙、毛地的房间里，有一把旧雨伞、一小圈钢丝以及一些烟头。雨伞说明嫌疑人是在前一天还下着雨的时候就来踩点儿了；钢丝显然是准备绑东西用的，落在这儿了；一地的烟头说明他们在这儿待的时间不短。房间里，郑红军还找到一本书，书上记着一个搬家公司的名字。根据这些线索，侦查员很快就把案子破了。

原来，三名犯罪嫌疑人都是这家搬家公司的员工。受害人的家就是他们来搬的。对受害人家里的格局，他们当然很清楚。看到受害人家有钱，三人动了恶念。通过踩点儿，他们掌握了男主人晚上要出去的规律。继四川南部那名嫌疑人落网之后，老家在辽宁抚顺的另一名嫌疑人也很快归案。2017年9月，最后一名老家在新疆奎屯的嫌疑人，也在其正在服刑的监狱中被发现。

脚步声

2013年10月5日凌晨，长安区西崔家沟村发生了一起两死一伤的血案。民警出现场时，受重伤的一名男子已经被120送到了医院。

西崔家沟村是一个典型的城中村，村民家家户户以私房出租为生，村里的房客人数远远高于村民人数。案件发生在一幢名为“祥和居”的楼房408室内，民警看到，房间地板上的血泊中倒着两名气绝身亡的女子。

据四楼住的房客小赵说，凌晨2点左右，他被一阵吵闹声惊醒。他听到有一男一女在吵架，接着好像是打了起来，有一个女声发出“啊啊”的声音。后来，那声音渐渐小了，听不见了。等外面静下来，他特意开门探头往外看，发现四楼的家家户户都关着房门，没什么异常。可到了凌晨4点多，他再次听到了动静，定神才发现，有人在喊“救命”！小赵穿上衣裳出了门，发现408室的门开着、灯亮着，地上躺着一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小伙子没穿鞋，左胸上有刀伤，看得出伤很重。“我就问他叫什么名字，他却说他是1988年出生的！”小赵觉得，这个小伙子脑子似乎有点儿短路。这时，楼下的房东以及楼里住的别的房客也都相继围了上来。受伤的小伙子说，他们是被两个男的捅伤的，现在那俩人已经跑了。“快打120……”小伙子用虚弱的声音催促围观的人们打电话。

“凌晨4点多，我听到有两个人‘噔噔噔地从楼上跑下去。”住在一楼的“祥和居”房东老崔说，他听到了这样的脚步声；也住一楼的房客、早起卖油条的老方甚至信誓旦旦地说，听到脚步声后，他还看到两个黑影从他家的窗帘外闪了过去。

从房东这里，民警了解到，死者之一是附近一家私人幼儿园的教师，18岁；另一名死者，房东说不上姓名。至于那个受伤的男子，房东更是不认识。因为此人正在医院进行抢救，而且说话困难，408室究竟发生了什么，还是个谜。在技术人员勘查现场的同时，市公安局刑侦局和长安分局的民警们继续作外围调查走访工作，一公里范围内的监控探头都被纳入视线，试图发现那两名行凶男子的踪影。

勘查现场时，郑红军发现408室的门是从外面踹开的——门上留有两个右脚的重叠足迹，应该是一脚没踹开，又继续踹了一脚。进入室内发现，到处是这双鞋的痕迹，包括死者床上的被褥、床单上也都有带血的足迹。在排除了120救护人员与两位女受害人的足迹之后，郑红军发现了另一种疑似残缺足迹。这是一种横条的血印痕，还不能确定它就是另一个人留下的足迹。

房间里有一双黑色的男式运动鞋，上面沾满了血迹。拿起鞋子一看鞋底，郑红军马上断定踹开门的就是这双鞋。当然，房间里留下大量血足迹的，也正是这双鞋。这双鞋子是谁留下的呢？郑红军马上与正在医院工作的侦查员取得联系，问受伤男子有没有穿鞋。医院那边反馈，伤者被120抬走时就没穿鞋！这样看来，现场遗留的这双男式运动鞋，很可能就是他的。

如果說犯罪嫌疑人是两个男子，那么，现场除了受伤男子的足迹之外，应该还另有两个男性足迹。如果疑似血足迹的那个横条纹印算一个，另一个人的呢？郑红军突然想到，这个横条纹印会不会是伤者的袜子留下的？于是赶紧让医院的侦查员再看看受伤男子穿的是什么袜子。侦查员告诉他，这人穿的是一双丝光袜。丝光袜？那当然和横条纹印相去甚远了。

仿佛就是那第三只眼看到了什么，郑红军让人把医院的伤者受伤时身上的衣裳、裤子都取回来。结果，衣服一取回来，郑红军就发现此人的毛线外套上有大量血迹，衣襟边缘、衣服下摆处，为一种平行的较细线条，通过仔细对比发现，这种细线条可以在被褥上形成血印痕，而这种血印痕刚好与现场发现的细条纹较为一致。

接下来，民警在房间里的一只暖水瓶里找见了杀人的那把刀子。现场勘查进行到这儿，案子已经水落石出：凶手就是受伤的男子！正是他踹门而入，然后持刀杀害了两名女子，然后对自己进行了自残。除了足迹，技术员们还提取到了死者手中揪下的男性短发、门边框上的衣物纤维等物证，这些物证都同时指向了那名受伤男子。

病床上，受伤男子坦白交代，两名受害人确实是他杀的。

犯罪嫌疑人时年25岁，在西安鱼化寨一家私人企业打工。一年多前，经朋友介绍，认识了当时只有17岁的受害幼儿教师。但幼儿教师对他没感觉，交往了一个月，就不再跟他来往了。不巧的是，一年多后，这俩人又在网上遇上了。直到10月1日，才又重新见面。嫌疑人陪幼儿教师逛了趟宝鸡，前后花了不少钱，但幼儿教师却一直回避和他单独一起。回到西崔家沟村幼儿教师的住处，嫌疑人想强行和她住在一起，遭到幼儿教师和她表姐的一致抵抗和辱骂。嫌疑人恼羞成怒，动了杀心。杀害两名受害人之后，知道自己也活不成了，嫌疑人干脆挥刀自杀。可等了好久，发现自己还没死，就开始想怎么才能活下去。他删掉了手机里的全部短信，又把刀子扔进了暖水瓶，开始呼喊“救命”。

那房东和房客们听到的下楼脚步声、看到的人影又是怎么回事呢？其实，那都是嫌疑人故意说谎以误导大家的。他说，有两个陌生男子突然闯进来捅了他们，然后从楼梯跑了下去。房东老崔和房客老方很可能把出事后楼里房客们的脚步声、晃过的人影，统统记成了事发前。

“热心人”

2016年11月5日，莲湖区沣镐西路发生了一起入室抢劫杀人案。一个开烟酒小商店的老汉，被人杀死在自己的仓库内。

老汉是被一把管钳砸死的，头部被砸得血肉模糊。郑红军赶到现场时，老汉的面部盖着一个画报。人死了，家属把死者面部盖住，这也正常。但郑红军发现，画报下面有些散落的报纸，上面压着那只带血的管钳。这就不正常了：作为作案工具，管钳应该是嫌疑人丢弃在这儿的；而盖画报落下来的报纸，应该覆盖在管钳之上才对。怎么会反过来呢？

“管钳是在原来的位置吗？”郑红军问受害人的儿子。刚才进门时，郑红军就发现，门外有一点儿血迹。看过现场后，他就更在意那点儿血迹：仓库里的搏斗痕迹明显，血迹也都集中在仓库里面。这外面的血迹是怎么形成的呢？“不是。邻居把它挪到了门外，我觉得不对，就又挪回到原来的位置。”早上发现父亲遇害的，就是这个儿子。这会儿，老汉的儿子和女儿都在，突然降临的灾难让他们已经不知所措。老汉儿子还告诉郑红军，父亲脸部那本画报，也是邻居放上去的：“他说，这样太难看。”

这时，郑红军才弄清那个中年人的身份。原来，他是个热心的邻居。一早发现出了事儿，老汉的儿子就把他喊来了。刚才郑红军见他忙前忙后，还以为他也是家属呢。

还是老路子——看足迹。当然，要找出嫌疑人的足迹，先得把进过现场的人的足迹排除掉。这样一看，郑红军就发现，现场除了受害人儿女的足迹，还有那位邻居的足迹。“你们最远走到哪儿？”见警察问，受害人儿子、女儿都赶快说，他们就走到父亲的身边，没再往里走。而老头儿是倒在仓库门口的。

可是，那个邻居的脚印却在仓库里延伸到很深。老汉的儿子说，他看到，邻居确实进到了仓库最里头。这个人怎么这么活跃？仅仅是因为无知才这样在现场乱跑一气吗？

想把他叫到跟前问一问，派出所民警却告诉他，这位邻居正给别的民警帮忙带路，去仓库后面的那个天井：“要是没人领着，这条路还真有点儿不好找。”

仓库尽头有个小窗。小窗外面，就是那个落满厚厚法国梧桐枯叶的天井。穿着鞋套，郑红军勘查着地下足迹。猛地一抬头，他发现那个小窗外，有一双眼睛正在朝他这儿张望。正是那个中年人——那个邻居。此时，他虽然蹲在天井里，却在注视着勘查民警的一举一动。

这个邻居被叫到了郑红军跟前。看上去，这人40岁左右，中等身材、长脸、头发有点儿稀疏。“管钳是不是你拿出去的？”郑红军跟他单刀直入。“没有啊，我没拿。”邻居的手有些发抖。“那，画报是不是你盖上去的？”郑红军又发现邻居的右手腕皮肤有脱落。“我不记得了……”邻居开始支支吾吾。这时，郑红军还发现他的锁骨处有挠伤：“你在这仓库里，都走到哪儿了？”“我走到了头。我是想从窗户看看，小偷是不是从窗户爬进来的……”

“你们在天井里发现什么了吗？”郑红军问派出所民警。

“发现窗户下掉了一条烟，芙蓉王。”民警告诉他。

给邻居取了鞋印之后，郑红军让民警控制好他。把情况汇报给领导后，领导决定，马上把这个邻居就近带到派出所进行审查。结果，让邻居脱掉衣裳，他身上露出了大面积的抓痕。郑红军和侦查员们一起来到邻居家。因为猜测他可能把血衣扔在了洗衣机里，那么第一件事儿就是开洗衣机的盖子。结果，从里面掏出了一只装着七、八条香烟的塑料袋，全是“芙蓉王”，香烟上面都有条形码，每条都不会重样。邻居家搜到的烟，正是受害人进的货。

再审这位邻居，对方不再嘴硬了，把杀人越货的经过，吐得干干净净。原来，此人是个吸毒的烟民，租住老汉的房子，也算是老汉的邻居。晚上，老汉不住家里，而是住在商店里。老汉的商店和仓库并不在一起，但隔得不远。烟民想弄钱吸毒，就打起了偷老汉仓库的主意。半夜，听到报警器响，老汉找个棍子就奔商店来了。老汉虽然60岁了，但身体还结实。于是，在狭小的仓库里，俩人搏斗起来。虽是黑灯瞎火，但老汉已经知道他是谁了。烟民要脱身、要弄钱、要不被人知道，都必须把老汉置于死地。于是，他就地摸起了一只管钳，把老头砸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