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日本俳句与“寂”
2018-09-10巴雨
摘 要:在日本古典文艺美学中,“寂”是与“物哀”,“幽玄”相并列的三大概念之一,其出现的时间在“物哀”和“幽玄”之后,它踩着日本古典文化的尾巴,作为一种新的近代文化出现。而俳句作为一种独立的文学形式出现在“连歌”、“和歌”之后,其审美宗旨即为“寂”或者说“寂”是俳句内在的精神核心。俳句与“寂”之间的关系可以说是水乳交融千丝万缕,可以说,“寂”是对于俳句内在精神的总结与概括,俳句是“寂”这一审美概念的集中体现。
关键词:日本美学;俳句;寂;大西克札;松尾芭蕉;日本徘人
历来研究日本俳句和研究“寂”的学者众多,作为日本重要文学形式之一的俳句和重要美学范畴的“寂”在日本文艺美学中具有很高的地位,本文尝试在理解俳句和“寂”的基础上探讨两者之间的密不可分的关系。
一、俳句与“寂”的产生及根源
俳句作为一种独立的文学形式出现距今不过四百多年时间,起初是连歌的一部分。日本最早的传统文学是和歌,平安朝(794年-1192年)以后开始盛行多人合作共同创作一首和歌,即第一个人咏五、七、五(百度百科解释为首句五音,次句七音,末句五音),第二个人咏七、七(百度百科解释为首句七音,末句七音),以此为循环进行反复,两人合作称为“短连歌”,两人以上为“长连歌”,连歌的首句后来由后奈良天皇时代(1497年-1557年)的山崎宗鉴及松勇贞德等人提倡独立成诗,进行独立创作单独吟咏,自此便开始独立成为了后来的“俳句”,但起初名为“发句”,明治维新后正冈子规提倡革新徘坛,坚持使用“俳句”这一名称,而随着正岗子规及其派别的风靡,“俳句”这一名称也逐渐被大众接受并被普遍采用。
俳句真正步入正轨要从松尾芭蕉(1644年-1694年11月)开始,说起日本俳句总是与松尾芭蕉分不开的,他一改俳句的滑稽诙谐,力主以严肃的态度创作俳句,力图在“万代之不易”中作当时之变,并以身示范创作了一批以“闲寂”、“纤细”为核心的作品。松尾芭蕉的不懈努力使俳句真正站立在了日本文坛,并将俳句这种文学形式推向了顶峰。后来,俳句在谷口芜村、小林一茶、正岗子规以及种田山头火等人的努力下在日本文坛得到了持续发展。
俳句都有季题,季题是俳句的核心或者说规则,没有季题就不成为俳句,日本现代美学家大西克札认为“季题是将广泛范围内的素材加以结晶、提炼的产物”,在某种意义上,它是“基于‘素材世界自身所包含的一种‘内在形式性,或者说俳谐表现中所包含的‘素材对‘形式的优先权而形成的”。高滨虚子说:“季题就是与四季有关的题材,范围极广,举凡与春夏秋冬四时变迁有关的自然界现象都包括在内”,但季题除了是自然现象,也可以是社会现象,有自然现象如,一月季题——元旦、二月季题——早春、四月季题——观潮、五月季题——蔷薇,有社会人事现象如,三月季题——其角忌等。
季题的产生深受日本民族思維特征和审美意识的影响。首先,日本是一个国土狭小却又四季分明的国家,自然万物,四季消长,出于对自然和生命的敬畏,日本人始终采用一种“同情互渗”的眼光看待自然,认为众生皆平等,都是共同存在的生命,这就使得日本民族有一种感于物哀于心的情感特质,并对自然万物的变化和转瞬即逝的状态产生一种无尽的留恋;其次,由于对于自然万物的看重加之地域狭小使得他们“强调精细的认知和表现事物”,这使得随处可见的景物,如日本随处可见的小丘壑也足以供人们赏玩。认为处处皆美固然是好的,但也体现出了日本民族在审美观上的狭隘,对此我国的历史学家李敖指出日本民族有一种“气局偏小”的民族特性,而在我看来,这种“气局偏小”在诗歌中便集中体现于俳句。另一方面,从日本民族审美意识对于俳句季题的影响来看,正因为上文我们提到的“同情观”,使得日本人产生一种对于自然生命的热爱与赞美,邱紫华在其《东方美学史》中说:“日本民族以生命为美,以生命力的充盈之态为美的观念,形成审美意识的根本观念,由此衍生其他的自然美观念,如‘季节感和‘物感”。所以,日本民族的思维特征和审美意识很大程度上促进了俳句季题的产生。
“寂”在日本文艺美学中的地位很高,且内涵十分丰富,它的产生同样有着深厚的历史文化根源。首先是日本的森林文化对“寂”的产生的影响,日本国土森林居多,在水稻等作物未传入日本之时,森林为日本民族提供了几乎一切生存所必需的东西,所以,日本人对森林有一种神灵般信仰,由此也产生了“万物有灵观”。同时,被日本民族所信仰和热爱的森林因为日本的地理位置而四季更替,变化万千,这就使得日本人产生了“闲适之感”,“寂静之感”。其次是神道教的生命再生观念对于“寂”的影响,“日本人对生命和时光的流逝表现出深切的感伤和悲凉”,这就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寂寥”之感的产生,而又因为“再生观”,日本人对于死亡更多的是伤痛和怜悯而不是恐惧,在对死亡的这种观照中,也促进了“寂”的产生。再者就是中国的佛教南禅对于日本“寂”的产生的促进作用,在中国古代有王维诗的寂静空灵淡然,有严羽“以禅喻诗”,有后来的“性灵说”、“境界说”等,这种禅味禅意禅风禅骨传到日本对日本的文学艺术创作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尤其是促进了日本“空寂”,“闲寂”,“恬淡”等美学范畴的产生。
二、“寂”的内涵
关于“寂”的内涵历来进行解读的大家不胜其数。向井去来认为“寂”指的是俳谐连句的一种色调,并非仅仅是“闲寂”之句,但仅仅作为一种色调也未免有些狭隘。荻原井泉水认为:“所谓‘寂就是人观察自然的所取的一种姿态”,这指出了“寂”一个很重要的方面,但仍不完整。三宅啸山在《雅文消息》中透露出他认为“寂”是俳谐的一种“体”,涵义也较为狭窄。大西克礼则把“寂”分为三层含义,第一层:“‘寂就是‘寂寥的意思”,“与这个意味相近的有‘孤寂‘孤高‘闲寂‘空寂‘寂静‘空虚等意思,再稍加引申,就有了单纯、淡泊、清净、朴素、清贫等意思”。第二层意义:“宿”“古”“老”,指的是一种时间上的沉淀与凝聚,第三层:然带,意为“……的样子”或者“带有……的性质”。
我们可以换个角度从主观、客观以及主客统一三个方面去理解“寂”的内涵。首先,从客观对象来说,“寂”是寂之物,这个寂之物一方面包括具有“静寂”“寂寥”之感的存在物或者景象;另一方面包括古旧的和具有历史感的存在物或景象,这两方面的客观存在构成了俳句中“寂”的基本素材。其次,从主观来说,“寂”是一种审美主体对于世界上普遍存在的这些“寂之物”的审视眼光、情感态度和独特心灵,当审美主体具有了这些条件才能发见万物之“寂”,种种“寂”之物、“寂”之景才得以进入主体的审美范围。最后,从主客统一角度来说,“寂”就是具有“寂”的内心和审美眼光的主体与“寂”之物彼此之间往复交流而产生的“寂”之情、“寂”之感,这个过程是一种双向性行为,缺一不可。
三、俳句之“寂”
俳句和“寂”是水乳交融难以分开的,俳句的核心为“寂”,而“寂”这种审美范畴的集中体现即为俳句。那么,俳句到底是如何表现出“寂”的?首先我们来看一组十分重要的概念——“不易”与“流行”。这组概念源于针对于芭蕉的俳论,对于这两个词的含义芭蕉本人并没有做出一个清晰的解释,但无疑这两个概念充斥在他的俳论之中,是研究他的俳句无法绕过的问题,后人对这个问题做出了很多解释。日本俳论家许六说:“俳谐有‘不易、流行之说,除此二题之外,别无其他”就说明了这个问题的重要性。高野辰之氏認为风雅之诚的本质在于不易,流行是为了求得不易而不断显示进展变化的姿态。由此看来,不易与流行在本质上都是风雅之诚,但是不易是其本体,而流行是不断追求着不易的变化状态,而此处的“风雅”为“俳谐之道”狭义上的概念。“流行”是求得“不易”的一种不断进步和发展的方式。而对于俳句来说,其“不易”便是“寂”,“流行”是为了求得“寂”而进行的种种变化,由此看来看来,“寂”实乃俳句的核心,俳句与“寂”颇有些一体两面的意味。
我们暂且用上文提到的大西克礼对于“寂”的前两个语义层面来分别分析一些俳句。说到俳句不得不提到芭蕉的《古池》——“悠悠古池畔,寂寞蛙儿跳下岸,水声轻如幻”,暮春时分,一潭古池,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周围的一切都那么安静清寂,这时有只青色的小蛙轻轻一跃,扑通一声跳进了池塘,打破了寂静,随之又重归于寂。用字普通,场景普通,却在字里行间透出一股幽幽禅意和丝丝清凉。松尾芭蕉的《古池》句,正是这种以有形有声表现内心空寂的最佳代表作。正冈子规的“山茶花啊,落了一朵,落了两朵”和立花北枝的“流萤断续光,一明一灭一尺间,寂寞何以堪”,同样也是表达闲寂之景闲寂之情,但不同于上首,这两首是纯粹的闲寂之景不涉及声音。山茶花和流萤本身给人一种闲适悦目之美,而落花和流萤光的明灭则平添一丝灵动闲寂之感。以上三首俳句是以清寂之景表闲寂之心,但也有另一种情况,景物乍看不似“寂”之物,但实则却带有无尽“寂”味的俳句。如高滨虚子的“春灯啊,镜里的春灯”,春灯本身让人想起红尘万世,满眼繁华,可后一句却是镜里的春灯,这使一切软玉温香情意绵绵都化作了幻影,镜里的终究是水中月,到底不是真的,这首俳句看似艳丽,实则布满寂寥,光鲜与亮丽不过是镜中幻影,皆为虚空,看似暖热,实则寒凉。但在理解“寂”时我们绝不能理解为“死寂”或者绝对消极的“寂”,小林一茶的“露水的世,虽然是露水的世,虽然如此”便是一个典型例子,小林一茶的一生十分坎坷,这首俳句作于他的女儿早夭之时,充满着对已逝爱女的怀念和伤痛以及时间和生命短暂的寂寥无奈之感,但小林一茶加上了“虽然”便使得这种寂寥和无奈带有了一丝希望一丝倔强,好似黑暗中的闪闪微光。
从大西克札对于“寂”的解释来看,上面几首都属于第一语义“寂寥”,下面我们再来看第二层语义的“古、老”,我们看夏目漱石的“春寒暮树,挂着季子的剑”这首俳句。季子指春秋时期吴王寿梦的第四个儿子,因受封于延陵一带而得名延陵季子,延陵季子兮不忘故,脱千金之剑兮带丘墓,这首短短的俳句引季子挂剑这一典故,与春寒暮树相连,让人读罢此句眼前似乎浮现出春寒之时,暮色苍凉,树影在黄昏中拖长,季子站在已逝徐国国君的墓前,将华丽的千金之剑挂在了墓碑之上,无尽的苍凉跃然纸上,这里的“寂”便包含着“古、老”的意味,是一种历史的沉淀和时间的延长,更添“寂”感。
大西克札认为俳句“超越美丑的区别,迫近生命的真实,来表现自然与世界。可以认为,俳谐的寂的审美意味正是由此而形成。”总之,“寂”是俳句这种独特的文学形式最核心和最根本的审美追求,它融于日本民族和日本人的精神之中和文学艺术之中,尤其是在俳句这种文学形式中,以活跃的生命继续存在着。
参考文献
[1]邱紫华:《东方美学史》(下卷),商务印书社2003年版。
[2]彭恩华:《日本俳句史》,上海学林出版社,1983.7(2004.4重印)。
[3]松尾芭蕉等著,林林译:《日本古典俳句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1月第一版。
[4]张颖:《一明一灭一尺间——俳句的物哀闲寂之美》,光明日报出版社,2013年1月第1版。
[5]大西克礼著,王向远译:《幽玄·物哀·寂》,上海译文出版社,2017年8月1日。
[6]姚文放:《文学理论》,江苏教育出版社,2007年7月第1版。
[7]王向远:《论“寂”之美——日本古典文艺美学关键词“寂”的内涵与构造》,清华大学学报,2012年第2期。
[8]王向远:《论日本美学基础概念的提炼与阐发——以大西克礼的《幽玄》、《物哀》、《寂》三部作为中心》,东疆学刊。
作者简介:
巴雨(1995.04-),女,汉族,现就读于扬州大学文学院2017级文艺学专业,主要研究方向:文艺学。
(作者单位:扬州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