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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喇嘎善的春夏

2018-09-10格致

广西文学 2018年6期
关键词:雄花狐仙漏雨

格致

一、开始

我妈托梦给我,说乌喇街的房子坏了,西屋后坡下雨的时候漏雨。瓦被风吹落,掉了一地,我妈说让我去修一修。

这个梦引起了我的警觉。第一,我妈和我说话了。在她去世的近二十年的时间里,我梦见她不超过五次,而且她从不说话。她想让我知道什么,从不使用语言。比如有一次,她让我看见她穿着一双纸鞋子。醒了之后我就明白了,我妈是和我要一双鞋子。还有几次也是让我看到她的困难,而她在梦里呈现给我的困难我解决起来难度都不大。而这次她和我说出了要求。足见我妈对这件事的重视。但是,说出了我也解决不了,我不会修房子。这件事她老人家应该让她的泥瓦匠大姑爷去完成。还有我弟弟,也会砌墙。第二,乌拉街是我的姥姥家,是我妈的出生地。但是,我妈十九岁就父母双亡,为躲匪患,我妈家1949年前就搬回到乡下小郑屯。我从来没去过姥姥家,没见过我的地主姥爷姥姥。我妈家乌拉街的房子早已易主,我也不知在哪条街上。就算我会修,这让我上哪去找呢?第三,我妈怎么就认准我善于修补?她对我的这个认识是怎么形成的?我曾成功地修补过什么吗?在我近五十年的生命时间里,我不记得我修好过什么。我倒是记得我善于破坏。我妈是不是担心我不善修补而在人间无法生活,她逼我做一件修补的事情,她这样告诉我修补是生活的必修课,修补和建设是很重要的。我妈这是告诉我对残破的事物要有耐心,坏了没关系,只要有耐心修补,一切都还可以。我决定按照我妈的指示去做。我也想知道,经过了几十年的生命时间,我对残破的事物,是否已经生出了修补的耐心。

这是我妈交给我的任务,一个我无法完成的任务,但却导致了我从2014年回到了乌拉街,买下了位于村庄南、老城墙下的一所宅院。我买的是一座旧房子,就要倒了。我妈家的房子要是还存在的话,也应该是这样的。房子也漏雨,上面的瓦坏了。我找了村民帮助修补。村民笑话我,说有钱没地方花了,买了全村最老最破的房子。

我不说话,笑着把工钱递到人家手上。

二、致乡村的精灵们

春天,我带着小白、饭锅、茶壶……我来到乌拉街旧街村。院子里的房子快七十年了,原来是泥草房,不知哪任房主在泥墙外贴了一层砖,有红砖也有青色的老砖。草盖上又盖了一层石棉瓦。看上去房子很沉,很笨,就要站不住了。这房子去年就已买好,但买好时已经入冬了,就空了一个冬天没来居住。听人说,房子,人要不住,就有别的住,尤其老房子。我不知道这个老房子,都有谁住在这里。房子是三间,东屋、西屋都是老式火炕,中间是灶屋。几乎和我小时候的住屋一样。我把三间房子都查看了一遍,除了火炕、桌子、柜子、灶台、铁锅、灶膛等简陋的生活用具,再无其他。但我知道我的眼睛看到的很有限。我已经不信任我的肉眼了。世界是多么复杂,其实肉眼简化了世界。

我知道,在我看不见的空间里,还有很多存在。我的肉眼所见很有限。我想把这个我的院子弄清楚,而不是看清楚。因为怎么用力也是看不清楚的。我想知道都有谁、什么,和我生活在一个院子里。

我看不见,不是所有人都看不见。我要通过别人的眼睛把我的家园看清楚,然后我好知道怎么办。

我去请后街的大神那春丽。那春丽盘腿坐在火炕上,一支烟刚点着。我说我刚搬来,房子太老,麻烦大神儿去我家的院子帮我看一看。那春丽说我不用去你家,我坐这就什么都看清亮儿的了。后来我想想也对,人家是不用眼睛的,因为眼睛本就看不见多少。人家那能看见很多东西的眼睛也没长在脸上,因此不存在空间距离和障碍。她说有个老狐仙住着不走。我一听就害怕了。原来真有啊。人家还是原住民,我是后来的,老狐仙要是不愿意让我在那院子住,人家不是有的是办法吗?人家是仙,我是人。我不是仙家对手。我说那可怎么办?那春丽说,你不用害怕,它不会伤害你,还能保佑你呢。我说要是哪天我惹着人家了,不但不保佑我反而要加害于我可怎么办?我说就不能让它走吗?那春丽说,这老狐仙在那可住好多年了,我可撵不走。连那春丽都撵不走,我就更撵不走。看来只好处处小心,争取和平相处。

从那春丽家回来,我搬了一个凳子坐在院子里,我不敢进屋。小白在院子的墙角有所发现,正在刨土。我把小白喊回来。我怕小白得罪了狐仙。“不许乱刨啊!有狐仙呢!”我对小白说。

眼看就要黑天了,我得进屋睡觉啊。把东屋的火炕烧热,被褥铺在炕头(小时候,那炕头都是我爸睡,我作为幺女,离炕头的距离很远),把小白的被子挨着我放好。原来打算让小白睡在院子里,现在没有小白在身边,我已经不敢进屋了。它在城里一直是和我睡一张床,甚至一个被窝。城里相对干净,城里的狗也相对干净。现在小白在院子里玩,脚上沾着泥土,不能进我的被窝了。小白看了看我的被窝,又看了看自己的脚,知道不行,就很听话地在自己的毯子上躺下了。它紧紧地靠着我,我也紧紧地靠着它。

开始小白很不安静,它似乎不愿意在这个陌生的地方睡觉,但过了一会之后,还是睡着了。我不敢睡着,我不敢闭灯。我不知道原住民对于我的到来是什么态度,她会在夜里制造什么可怕的声响来恐吓我,我睁着惊恐的眼睛等待着。六点就睡下的,一直到半夜十二点,不敢闭灯。我知道它们怕光。只要我躲在光里,它们就不敢来。可是我得睡觉啊!半夜十二点,我终于闭灯了。灯光给予我的干扰越来越强,有点压过恐惧了。后来我竟睡着了。醒来天已经亮了,小白也醒了。用大眼睛看着我,意思是要到外面去玩。我回想昨晚做了什么可怕的梦没有?竟然没有。我想应该没什么發生。如果有,人家是会让我知道的。那噩梦,也没让我做。

早上,我在院子里跑步。院子西南角上的几棵大榆树,枝叶间藏着很多鸟,它们也醒了,在互相问候,或者在说昨晚的梦境。我就是被鸟叫叫醒的。我的心情忽然好了。如果能让我在这院子里安安静静地住下去,每天种点菜、种点瓜,听听鸟鸣,多自在啊!我想到那个老狐仙,它没有为难我。她略施小计就可以吓跑我,但是,它没有那么做。看来这还真是个对我好的狐仙。如果我和小白表现好的话,也许它真能保佑我们。也许她自己住在这里感到孤独吧,我来了正好有个伴。也许狐仙修炼离不开人的帮助吧。三年后,证明我对狐仙的猜测是正确的。狐仙需要人的供奉。狐仙相中了我这个好说话的人。跑到第三圈的时候,我忽然感到一切都很好:老榆树很好,树上的鸟儿很好,能跑步的院子很好,老房子很好,火炕很好,灶里的火苗很好,老狐仙很好……

第二天,我就不害怕了,因为我知道了对于我的到来,原住民的态度还可以,既没有热烈地欢迎我,也没有在后半夜出来吓唬我。甚至连个噩梦也没让我做。但狐仙看不见摸不着,我不知道它在哪里。我扫地的时候怕碰着人家;煮饭烧火的时候怕烫着人家,收拾屋子里的杂物的时候怕打扰了人家,更怕动了人家的东西。我不知道在这个房子里,狐仙在哪一带活动,什么家具是人家使用的,我可以动什么,不可以动什么,这些我都不知道。我也只能处处小心,和她共同拥有这个空间。现在空间越来越紧张,我们得跟其他居民共享空间。不是这里我买下了就绝对地归我了,我是和另一个人买下的,这是人和人之间的契约,和其他生命或非生命是无效的。我怎么去和住在这里多年的老狐仙说,这里我已经买下了,你走吧;我怎么和院子里榆树上的鸟说,这里我已经买下了,你们也属于我了,今后要听我的话了。

三、西厢记

旧房子住了一年,我打算盖新房子。我的破坏的本性露出马脚。我对老房子失去了耐心。房上的瓦已经换过新的,但是下雨天屋里还是漏雨。屋漏偏逢连夜雨。老房子的第一年的夏天,下了好多次大雨。两个洗脸盆、一个水桶都用上了,连最大的那个饭碗也用上了。棚上许多个点往下滴水。我换了好几个地方睡觉,才把那个雨夜过完。冬天不下雨了,雪花倒是没有漏进屋,但外面零下三十度,在屋里不能站著,要坐着,最好要躺着,因为火炕烧得很热,但从棚上进入的冷气压下来,火炕的热气升上去,两种势不两立的气在屋子空间的中间僵持上了。火炕上面一米,是热气控制区,天棚往下一米是冷气控制区。人一站起来,头部就进入到冷气控制区了,头会被冻得很木。冬天,我趴在热乎的火炕上,想着开春盖个严实、不漏雨、不透风的新房子。

第二年春天,新房子盖好了。老房子也还在。盖新房子不一定非得拆掉老房子。我忽然明白,老房子和新房子可以同时存在。它们可以井水不犯河水。在一个院子里相安无事。老房子没动,我在院子的西侧盖了个厢房。我的建设没有破坏原有的一切。

首先我知道我妈肯定不愿意我拆掉她的老家。其次我发现在老房子门楣上有两座完好的燕子窝。我也能肯定燕子也不愿意我拆掉它们的家宅。这燕子窝,在我来之前就有了。人家是先来的。原房主人愿意把房子卖给我,燕子不一定愿意。就算燕子愿意卖房子,燕子一定不愿意我拆房子。现在,在燕子和我妈都不愿意的情况下,我怎么敢拆老房子呢。还有,那燕子窝是明摆在那里的,老房子里还有许多看不见的生灵。在房脊和屋子里的棚之间,还有很多我看不到的空间,那里住着什么,住着谁,我不知道。但我常能听到那上面的响动,像个和我平行的世界,那里有一样的日子在过着。我拆房子,它们都会生气的。要是惹到了心胸狭窄的神灵,报复我一下子,都够我受的。毕竟我在明处,人家在暗处。

我把正房,阳光充足的位置留给了燕子、老狐仙、房子里众多我看不见或不愿意让我看见的生灵。惹不起我躲得起,我搬进西厢房住下来。对于接下来的夏天,接下来的倾盆大雨,我不再害怕了。我甚至期待下雨,因为新房子上的瓦,在盖房子的时候,有地方弄脏了,我期待一场大雨把我的屋瓦冲洗干净。我也想听雨点砸在新瓦上叮叮当当的声音。这西厢房我越住越喜欢,西厢房好啊,西厢房里容易产生爱情故事。至少我可以在西厢房里构思爱情故事,也写一本《西厢记》出来。

四、我为什么盖新房子

房子漏雨、冬天太冷,只是我盖新房子的原因之一,最主要的,过了五十岁后,我开始出现身体的一些疾病,比如我爱犯困,是脑供血不足。六月了我还不能穿裙子,我的腿,主要是膝关节,怕凉。从来不过敏,那天吃海鲜过敏了。都没往过敏上想,一直怀疑甚至认定是蚊子或其他小虫咬的。因发病是半夜,胳臂痒,未开灯,挠挠就又睡了。天亮见一串红包,宛如一个什么星宿,斜卧在左臂里侧。涂消炎药不见好,三天后,终于怀疑是海鲜过敏。我的心就是一颤,我的身体,已经不那么坚固了。过敏,就像房子旧了漏雨,虽然我从来不漏雨,但是那天晚上我漏雨了。我有了漏洞,雨漏进来了,风也吹进来了。严实、密不透风的好日子过去了。以后我要不停地堵自己的漏洞,并在风雨交加的晚上,害怕起来。

老房子住了一年,我下决心盖新房子。去年冬天我这样想,今年五月,我已经把房子盖起来了。我盖了个新房子。新的砖、新的瓦、新的钢筋水泥。这个新房子不会漏雨,刮风下雨,新房子岿然不动。

这个地上原来是有房子的,但那房子太老了,漏雨,东山墙不用细看已是倾斜的了。我在这个老房子里住了一年,下雨我要在屋里准备好塑料盆。房子老态龙钟,晴天里阳光也进不来多少。我在这样的房子里住了一年,我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我新添了几个病:心率偶发失常、醒后手麻。有时左手麻,有时右手麻。我现在这样的身体,不能住这样的老房子了,我得住新房子,新房子阳光充足,我坐在里面,吸收一些阳气,病可能就好了。新房子没有复杂的磁场,我的身体就不会被弄乱了。

旧房子我没拆,新房子盖在院子的西侧,西厢房。老房子是个老人,得赡养。他坐在正位上,坐北朝南。晒着太阳,怎么晒,也晒不热了。

五、一个乡下光棍的形而上生活

院子里都是杂草,有些地方因为一个春天加一个夏天没人打理,草已经长得气势汹汹,人都走不过去了。我从集市上买了一把镰刀,我想割草。这院子基本上已经是我的了,而这些草,长得太嚣张了,仿佛这院子是它们的。

我正干活的时候,房主骑着摩托回来了。

这个房主,我已多次见过。从他堂哥那里,获得了他的一些私人信息。

这个院子,现在还没过户到我名下,还是他的。办手续很慢的。我在这里割草,那是寡妇帮光棍干活,而光棍不但不伸手帮忙,他还有理似的和我聊闲天。他穿着皮鞋,倚在他的摩托上和我闲话。好像这一切都是命运安排的,他站在旁边看,而我弯腰干活。好像我是应该应分的。这样的光棍,我也不爱嫁给他,我宁可继续当寡妇。

他的房子,有七十多年历史了。全镇也找不到这么破的房子。他堂哥和我说,去年镇里给了他五千块钱的修缮费,他也没修房子,那钱不知都花哪了。他堂哥还说,他完蛋,这院子要搁别人手里,哪是这样?他啥也不干。冬天就知道滚鸟,夏天就钓鱼。

至此,我对这个老房子和这房子的主人,都有了一些了解。这房子是全镇最破的,快要被他住倒了。而这个房主,在全镇也难找出第二个和他采取一样的生活态度的人。

这个农民,他不爱种田,但是他爱别的。我不能从他住的破房子和满院子的蒿草就全盘否定他。他不是懒惰那么简单就可以概括。捕捉天上的飞鸟和割掉院子里的杂草,哪个更容易?大部分人都会选择割草而放弃捉飞鸟。而他恰恰选择了难度最大的。这不是会不会过日子的问题,而是人生观的问题。我认为他高于农民,而接近一个诗人。他生错了地方。这样的人,被迫做一个农民的时候,最简单的事他都做不好,不愿意做。他被放错了地方。在这里,在旧街村,他破绽百出。

他的重要方面都和一个农民拉开了距离。他五十岁了,还不娶媳妇。从外观上,他比一般的农民要好得多,简单收拾收拾,穿一套工作装,就能像某企业的长期野外工作的工程师。他那房子虽然破,不也有吗?他不比其他农民少什么,要娶个媳妇也不难。我看他就是不想娶。或他想娶的那个被别人娶走了,一来气,还就不娶了。

介绍了这些情况之后,这个人的脉络就清晰起来了:他总是丢下容易的事,比如找个女人过日子、割掉院子里的草,而致力于那难度极大的,比如捕捉天上的飞鸟和水里的游鱼。

捕捉飛鸟和游鱼,都是需要智力和耐心的工作。他一定是多次成功地捕捉到了飞鸟,也曾把水里鬼精的游鱼钓上来。这些过程滋养了他,鼓舞了他,使他不管别人怎么看他、怎么说他完蛋,他找到了自己的世界,并在自己的世界里得到了自由。他依靠这个自己的世界,对抗面前的这个反对他的世界。他找到了对抗的着力点。他一定是看不上那些把日子过得板板整整的农民的,他认为那一点意思都没有。

也许他对飞鸟和游鱼的过度追求,消耗了他所有的精力和体力。当他转身面对房屋和女人时,已经没有了一丝力气。他被那些有翅膀能飞和在水里不用出来换气就能活的鱼,弄得筋疲力尽。以至于他走回宅院,已经没有了铲除一株草的力气。

六、作诗还是帮助南瓜

春天的时候,在乌喇街的十字街,买了三种南瓜子:一曰珍栗,二曰甘之味,三曰极品红缘。极品红缘瓜红色,金红色;另两种瓜绿色。其中甘之味为墨绿,珍栗的绿稍浅,花纹更浅一些。这些信息都是从种子包装袋上的彩色图片上获得的。

包装袋上的图片红瓜绿叶,看着就好,还能吃,南瓜还治病。面对图片和沉默的种子,感到生活太美好了。得病不怕,咱吃南瓜。那医院从此不必去了。把那几十粒种子放手心里左看右看,美好生活就藏在种子里。而种子,一种到泥土里就会开口笑起来,而它肚子里埋藏的秘密就泄露了出来。它们长出叶子,开出扩音喇叭一样的花,把一切都说了出去。

一切都很顺利。在该播种的时候把瓜种子埋到了土里,几天后又下雨了,然后天晴了。阳光明媚,空气清新。阳光、土壤、水、空气,一样都不少。还多出来两双期待的眼睛(诗人樱儿也住在这里)。一周之内泥土就被拱动了。从裂纹处可以看见绿色的肥厚嫩芽。明天就会长出来——破土而出!两片叶子、四片叶子、六片叶子,一个疏忽,已经看见花蕾形成了。先是雄花,像先锋部队一样先开了一气,看看周围环境没有什么危险,株茎上的雌花才小心翼翼地在一片硕大的叶子的掩护下打开了花苞。我能一眼认出雌花,因为雌花花朵的下面有一个小圆球,那是面瓜童年的样子。而雄花的下面没有小圆球,但雄花的花茎特别长,花被举得老高。雌花像个怀揣珠宝的夜行人,把花开得很低,似乎有意藏匿在硕大的叶片下面。和樱儿发现了雌花的存在后,就放心地等着了。可等了一些天之后,发现那雌花下的小瓜,并未长大,毛茸茸的就萎掉了。花谢了后,瓜也结束生命,不肯继续长大,长大到彩色图片上的样子。这是不对的。雌花谢了后,小瓜要继续长才对。它为什么不长了呢?而此时,那些叶子浓绿而硕大,生长的力量很强大。但这些力量似乎不能进入雌花,把小瓜催大。雄花还是猛烈地开放着,因为土地肥沃,雄花的花茎越来越长,花也越来越大,像个小碗那么大了。可这一切除了好看之外,没有别的意义了。可是我需要观看之外的意义啊。如果看过叶子和花之后还有面瓜可吃,那不是十全十美吗?而从别人的经验看,十全十美并不难。到我这里出了什么差错呢?或者我在哪个环节做错了呢?我没有给面瓜上化肥,我就要它们自然结出的瓜,能长多大算多大,我不要用肥料催生的不自然的大瓜。那很不好吃。我怀疑现在的种子有问题,是不是不上化肥,雌花就无力结果了呢?也就是种子已经退化了?看来我得请教农民了。

一墙之隔,就是小琴家。小琴是农民,她应该知道怎么回事。结果她不但知道为什么还告诉了我该怎么办。她说面瓜得人工授粉,不然果坐不住。我很意外。我知道这种雌雄同株的植物需要授粉,可我不知道要人工授粉。

我说不是一直由蜜蜂来授粉吗?

小琴说,你看哪有蜜蜂了?

我说,那蜜蜂都去了哪里?

小琴说,不知道哇,反正蜜蜂没有了,或者太少了。

我四顾,确实没有蜜蜂,别的昆虫也没有。

小琴说,农药太多,蜜蜂被毒死了。

此后,每天早上,我干着蜜蜂未竟的事业。我把雄花摘下来,把花粉倒进雌花的漏斗里。我担心雌花得到的花粉不够用,就把雄花摘下来,倒扣到雌花上。让它们花脸对脸,口对口,像两只扣在一起的黄色茶杯。雄花在早上刚把花开了那么一小会,就被我这样弄死了,但他死在了雌花的花蕊上,这应该是雄花乐于接受的死亡。雄花开花的目的以及意义是什么呢?在把雄花摘下来之前,我并没有征得雄花的同意,但我深知雄花赶来的终极意义。雄花依赖蜜蜂和风,把很少的花粉带到雌花的漏斗里,雄花对此并不满意,雄花很担心。现在的现实是,蜜蜂基本没有了,昆虫也很少,只剩下了风。而风的性格与蜜蜂很不同,风不能把花粉准确地丢进雌花的杯盏里去。风把花粉刮得哪都是——风把花粉都浪费了。这一切,雄花看在眼里,并为此很焦虑。我这么做,雄花是会感谢我的。我做了它想做而无法做到的事。这在我看来是雄花最好的死亡了。因此我在折断雄花的时候毫不手软。

这样过了些天后,那些受过粉的雌花下的小瓜迅速膨胀,像有神灵在不断地给它吹气。

我一年要离家几次,出门到很远的地方开会。朋友邀请的会,我一般都答应去开。因为我还做不到不见人只种瓜。我不在家的几天,会特别担心樱儿忘了给南瓜授粉。每天早上我都要打電话。先问吃早饭了没有,然后问南瓜。第二天我打电话,还没等我说话,人家就马上说,南瓜授完粉了,今天有十一朵雌花开花。那些天,诗人樱儿的主要工作不是作诗而是帮助南瓜。等我回到乌拉街,看到那些已经长到大碗那么大的南瓜端坐叶子的下面,就对樱儿说,你的作品不错啊!你已经修炼成这个院子里的南瓜花精啦!

乌拉街的院子里,什么都容易成精。

七、金耳环

今天和樱儿回吉林,因为我过生日。他说要给我买耳环。

生日过去了好几天,我都在想:他为什么那么热衷于给我买耳环,而不是其他金饰品?

后来我终于找到了答案:因为我的耳朵上没有孔!他觉得终于在我身体上找到了一块没被动过的区域。他很兴奋,一定要买金耳环给我。他多次催我打孔,好用他买的金耳环占领我的耳朵。我虽然不愿意,但看他也挺可怜,我四处都是漏洞,就剩给他一对耳朵,他不嫌少,还如获至宝的样子,并急着要用贵金属装扮,就成全了他。这样我大兴土木在完整的耳朵上钻了孔。

打好耳洞,带上那黄色的金属环,我感到我好像是一头骡子,或者在樱儿眼里已经成为一头骡子,可以系上麻绳牵着走了,走累了往那树干上一拴,我就跑不了。

他可想得很美啊。

八、玄鸟

去年,一对燕子终于住进了老房子上那两个旧的燕子窝里。为此我盼了三年。2015年,我刚搬来的时候,就看见了那两个燕子窝。春天过去了,夏天过去了,燕子窝一直空着,没有燕子来安家。其实春天来过两只燕子,在院子里看了看,甚至钻进燕子窝看了看,又飞走了,它们没相中这个院子。第二年,又来了两只燕子,也是在院子里查看了两天,然后飞走了。第三年的春天,我已不再盼望,我认定这个院子有问题。燕子不会来了。老房子实在是太老了,有点往东倾斜(这里的西风很厉害),燕子站在电线上,一眼就看见了这房子不牢靠,安家在这里有危险。但是,就在我不再盼望的时候,有两只燕子住了下来!

这件事对我来说意义重大。首先,燕子不入愁宅。两年燕子来了又走了,不肯住下来,说明我的院子是愁宅。我有忧愁。我的忧愁在院子里弥漫。其实燕子并不嫌房子老,那旧燕子窝也很完好,燕子是看到了这个院子里弥漫的忧愁的雾气,燕子就飞走了。

燕子飞走后,我一直在反省,我有忧愁吗?我有。我为什么忧愁呢?古人说了,无非为名,无非为利。我虽然搬到了乡下,要过超然物外的清静生活,但我只是在形式上做到了,在我的内心,我还没有真正放下。而我自己浑然不知,以为自己觉悟了。我成功地把自己给骗了。但是,燕子看见了我的内心,看见了我呼出的烦忧之气,燕子嫌弃我,不愿意和我住在一起。

2017年的5月,一对燕子终于住了下来。这就是说,经过三年的时间,我变轻盈了,燕子接纳了我。那飘荡在院子里的忧愁之气,一定是消散了。

九、我有三只鸡

在乌拉街,我们不但种面瓜、种冬瓜、种黄瓜,我们还种豆角、土豆、芹菜、菠菜、香菜……反正农民家里种什么,我们就种什么。农民家里有什么,我们就有什么。

农民家里不光种菜种瓜,人家还养鸡。春天的乌拉街大集(周日),卖鸡雏的占了半条街。卖各种菜苗的占半条街。还有鸭雏、鹅雏、树苗……走在这样的街上,一边是蔬菜的孩子,一边是家禽的孩子,它们都在这里等待投生。方圆几十里,十几个村屯,每家的菜苗都在这里买。我也在这里买了十棵西红柿苗、十棵茄子苗、十棵辣椒苗,还买了两棵洋姑娘苗。我把投生到我家的小菜苗都坐水栽在院子里。然后等一个月,就可以采摘了。

第二个周日,樱儿抱着一个苹果箱子从大集回来了。他打开纸箱子一个一个往外拿。他从苹果箱子里,拿出的不是苹果,一个个都长了花翅膀,到地上就能跑。我说你给我变魔术呐?

樱儿买了十只小鸡,五只公鸡、五只母鸡。院子太大了,十只小鸡眨眼就不见了,都钻进了草丛里。第二个周日,我又去大集,抱回了一个香蕉箱子。从香蕉箱子里,我也拿出了十只小鸡,五只公鸡、五只母鸡。和苹果箱子里的加一起,一共是二十只小鸡。十只公鸡,十只母鸡。

院子里热闹起来。我们共同憧憬二十只鸡都长成大鸡的壮观景象。

转眼就是六月,小鸡长出了尾羽,翅膀也更大了。天太热了,小鸡忽然得了一种病,叫鸡豆。奋力救治,最后活下来七只。想想七只也不少了。我开始反思,一开始,我们是不是要的太多了。二十只,太多了。我们不应该拥有那么多。两个人,七只鸡已经足够了。疾病是平衡生物圈的。死去的十三只鸡,都没有死去,而是被看不见的火车运到别的地方去了,而那里小鸡很少。到了秋天,小鸡都长大了,草丛已经藏不住了。公鸡已经初具规模,头上顶着火苗,脚下像踩了弹簧。母鸡们羽毛素净,与世无争,只知低头吃米粒。我们以为经过了夏天的灾难,这七只小鸡是留给我们的准确数字。结果,这道减法题的最后得数不是七。到冬天的时候,我们只剩下了三只鸡。两只公鸡,一只母鸡。那四只被院子里的小灰(阿拉斯加)咬死了。

小灰是被哪位神灵驱使,来收走四只鸡。认为给我们三只已经足够了。七只,太多了。这个世界的东西,就那么多,我们多了,别人就少了。

三只鸡,都活了下来,越过了寒冷的冬天。迎来了第二年的春天。那只幸存的母鸡,在正月里就开始下蛋了。那两只公鸡,共同呵护这母鸡。喂食的时候,公鸡都不肯吃,让母鸡先吃。给鸡的食物是很多的,每次都剩下,但是公鸡一定要等母鸡吃饱了才肯吃。

本来两只公鸡应该杀掉一只吃肉。一只母鸡,留一只公鸡就够了。就是因为看到公鸡知道让母鸡先吃,让我觉得这公鸡应该活着。

责任编辑 冯艳冰

特邀编辑 陆辉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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