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立人生的精神谱系

王树增

回忆我自己这一辈子的阅读历程，我的思绪一下子翻到半个世纪以前，我16岁时是“文革”时期，我下乡到一个偏僻的小山村，身上没带什么东西，有幸的是我找到了两本书可以看，一本是《中国通史》，“文革”时期少有的可以出版的一本历史读物，第二本是当时的一本禁书《静静的顿河》。现在回忆起来，这两本书是我人生真正阅读的开始。不能说这两本书在我的阅读史上占有多么重要的地位，但是至少是在那个情景之下作为少年的我第一次系统地认认真真地读书，确实对人生是有影响的，这个和我后来从事数十年的历史写作也有关系。《中国通史》的某些观点我是不认同的，但是丝毫没有损害我对作者和这部巨著的尊重。在寂静的山村里夜读《静静的顿河》，使我第一次深刻意识到作为一个人，在这个星球上是一个非常渺小的，外面的世界都很大，世界上居然还有这样一种壮阔的生活，人生还有这样一种壮阔的经历，人类的命运还这么坎坷，人的爱情还能这么激烈，生活还如此的丰富和精彩。这本书我至今仍旧反复阅读，但现在读经典和16岁读经典的体会是不一样的。“文革”的时候是没有书可读，现在书非常多，但依旧还有一种无从阅读的现象，坦诚地说，现在的阅读者特别是青年阅读者对纸质媒体的阅读量很小，这与我们这个民族的历史和文化是不相称的。

什么叫阅读？阅读就是认来路，就是明去向。我们不能做一个不知道来路的人，也不能做一个不知去向的人。为什么母亲非得让我们继承家谱？一个人活着来路不明，活得很难受，活得很浮躁，活得没有根底。从这个意义上讲，在我们民族发展以及我们每个人的人生发展上，难道不应该建立一部精神的谱系吗？我的一些学生有时候跟我半开玩笑地说，王老师你的书可以读，你的课可以听，但是你别来那一套，我什么都不信。我听了这句话以后心里很别扭。我说你是不是军人，你是不是中共党员？你要是军人，你要是中共党员，你再说你什么都不信，你做我的朋友都不配。说一套做一套，很虚伪，我不愿意和虚伪的人打交道。什么叫活得有价值？我的观点和当今流行的价值观念不太一样。兜有点钱就是男子汉？不一定。我奉行的是老母亲留下的做人标准，即你走在大街上，人家向你竖拇指说，这个是好人，是个正直的人，是个有道德底线的人。这个标准高吗？我们扪心自问，有多少人能活到这个份上？如果能活到这个份上的人，无一例外都遵循一条原则：宁可舍弃一切，都不愿意舍弃自己内心拥抱的那一份价值。他的整个精神生活中建立了一个非常牢固的精神上的谱系，这个精神谱系包括他的认知能力、道德能力、价值观走向，以及对幸福、快乐的价值判断。

一些年轻人经常喜欢说一个词，就是“郁闷”，郁闷就是不快乐，快乐在当代生活中是个奢侈品。为什么不快乐？我曾经在一所大学讲课，讲到一半和学生们交流的时候，学生们说，王老师你来晚了，你要来早几天那个学生就不会死了。我说我来得早晚和一个学生的死有关吗？他说不是，有一个博士生跳楼了。我说为什么跳楼？人死总得有一个原因。他说现在查的原因好像就是他博士论文第一遍没过，其他没有什么。我们不应该谴责死者，应该给他充分的尊重。但是有一句话不说很难受，就是你怎么了？你遇到什么了？先不说你要为我们的民族做点什么贡献，为父母负责总对吧，你这辈子总不能不负责任吧。人活着，充分享受你的权利同时，必须承担责任，你逃都逃不掉。中国当代有人得了软骨病。

怎样才能使你的精神坚强起来？我认为可以在人类文明发展过程中留下的那些经典当中吸取——读书。就算你一天读一本书，一年才读365本，你一辈子有50年的阅读经历，你算算能读几本书？我们要读书而且要阅读经典。经典是什么？是别人给你提供浓缩了的精华的人生样品、思想样品、道德样品和价值观的样品，浓缩了作家一生的心血，你用短短一两天的时间读一本经典，享受另外一种人生，这是很合算的。

我的阅读和大家一样，基本就两个方面，第一是专业的阅读，我们要做工作，要养家糊口。我的非虚构写作，阅读量必须要很大。第二是随心的阅读，我的体会是读杂书，越杂越好，因为精神谱系的建立有很多分支，要由很多内容填充起来。我希望大家能读杂书，来丰富自己内心的诉求。如果我们能够建立这样一个人生的精神谱系的话，你会更宽容，你会更理智，你会很坚强，你会面对生活所有的磨难，你人生成功的概率会很大。

有人让我推荐读书的书单，这是我不愿意做的事情。世界书库浩如烟海，凭什么认为你提供的10本书最具价值？但是，在今天這个场合，我推荐两个人的著作，第一是方志敏，他留下的几部著作和文章，我希望大家能熟读，比如《可爱的中国》《清贫》等。方志敏面对死亡的时候说出这样一句话：你们可以砍下我的头颅，但绝对不能动摇我的信仰。我愿意吃世界上最粗鄙的粮食，我愿意住最简陋的茅屋，我愿意承受人间所有的苦难，我最终的奋斗目标就是让我们祖国最广大的穷苦大众能过上自由平等的生活，为此我愿意献出我的一切。方志敏的著述让我们相信，信仰是有力量的。第二个是叶挺将军，叶挺在牢房的墙上刻下一首诗：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为狗爬出的洞敞开着。一个声音高叫着，爬出来吧，给你自由。是的，我渴望自由，但是我深深地知道人的身躯怎么能从狗的洞里爬出！优秀的前辈们在道德和价值观方面给我们树立了精神模板，我们可以草根，可以渺小，但我们一辈子决不钻狗洞，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我们要充实自己，在人生有限的时间里多读书，读好书，以此丰富自己的内心世界，这样我们的人生会更快乐，人生会走得更顺当。

（作者系军旅作家、少将军衔、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