濡家的普世价值
2018-09-10杜维明
杜维明
我关于儒家普世价值的观点,是探讨一个特殊的文化传统如何走向世界,而不淡化其精神价值。
儒家传统是深含地方色彩而又不断地走向世界的精神文明。它源于曲阜,历经数代人的努力,成为中原的主要思想学派,深刻而全面地影响政治、经济、家庭与社会,为中国建立了礼仪制度,培养了知识精英。它还影响世风民俗,监督执政者的行为,在延续中华民族历史中起到了不可磨灭的作用。它也是至今中国人生活世界中不可或缺的精神滋养。一群本来既没有政治权势,也没有经济资本的书生,主要通过教育,从理念的实践培养自我,改变世界,在“道术为天下裂”的时代,开辟出崭新的体现人文价值的天地。这一现象在人类文明发展史中极为罕见。
孔子选择了一条入世的人生道路,他在夏、商、周三代,千年以上的文化积淀中,创造了一个以“仁”为核心,以“礼”为内容的意义世界。宋、明以来,定义中华民族文化认同的“五常”传播到了越南、朝鲜、日本等地。一个从曲阜到中原的学派走向了包括越南在内的东亚。明、清两代,越南的陈、黎、阮三朝,朝鲜和日本德川幕府都是儒学大盛时期。东亚人在经济、政治、社会和文化活动中蕴合了厚实的儒家因素。可以说,17世纪末叶,在西方理念大量输入东亚之前,儒家是东亚文明的体现。
儒家价值也是广义“文化中国”的核心价值。我以为儒家的“仁、义、礼、智、信”都是普世价值,而且可以和现代西方启蒙所孕育的如理性、自由、法治、人权、尊严进行平等互惠的对话。面对人类文明遇到的挑战,普世价值必须与人的具体处境配套。个人的尊严和权利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但突出权利意识必然会增加个人与群体之间的矛盾。
面对文化多元的挑战我们已无法承担重组世界秩序的任务,但这些可以作为普世价值的亚洲价值对人类如何持续发展的生存之道还是能提供新思想和新方向。
反过来,儒家理论如果不接受现代化的挑战而只停留在以“三纲”为基础的传统社会,突出君权、父权和夫权的正当性和合理性,我们就不能期待儒家价值可以为全人类提供参照。没有深入反思和彻底批判的智慧和勇气,儒家不可能有一阳来复的生机,更不必谈否极泰来的胜景。
表面上,儒家伦理的思想和抽象的普世伦理大相径庭,其实,正因为儒家以同情(仁的感性觉情)为核心价值才成为有本有源的普世价值。儒家的心性之学可以为这条思路提供丰富的理论和实践资源。
儒家做人的道理,通过文明对话,已经和世界各种精神传统结盟成为21世纪超越“凡俗人文主义”的世界公民的共通语言。儒家式的基督徒(如“波士顿的儒家”),即是关切政治,参与社会、重视文化和尊重其他宗教的基督徒。儒家式的佛教徒即是崇尚人间佛教或人间净土的佛门弟子。明清时代有自称“回儒”的伊斯兰教徒,如王岱舆和刘智。当今儒家式的穆斯林或许可以说是“儒回”。近年来我也接触到认同儒家的犹太教徒和印度教徒。这些在儒家传统中获得启迪的人,都认同儒家“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恕道和“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的仁道。世界三大宗教基督教、伊斯兰和佛教,面对人类存活問题的挑战,除了维持自己特殊的信仰语言之外,还必须发展世界公民的语言。
半个世纪以来欧美的前沿思想,如女性主义、生态意识、文化多样性、宗教多元性及社群伦理,都对启蒙心态进行了严厉的批判。如何超越人类的自我膨胀、工具理性的冷酷、浮士德欲望的宰制、性别歧视、种族歧视、欧洲中心、男权中心、占有性利己主义的霸道,已成为西方最有前瞻性和影响力的思想家共同努力的方向。德性伦理、角色伦理、责任伦理、社群伦理和关怀伦理在哲学界大行其道。肯定“身体”(包括肉体还有情欲)的价值,尊重“地方知识”,和关爱地球已成为先进知识人的共识。这都指向一个不争的事实:一种崭新的人文主义呼之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