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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伴侣

2018-09-10梁豪

作品 2018年5期

梁豪

“你的房间怎么比外头还冷?”

邓戈只穿一件咖啡色棉绒夹克,五短身材哆哆嗦嗦,牙齿高傲地按着自己的节拍咯咯咯响。他脑袋秃顶的周边,头发被风吹得七倒八歪,像一枚挂着茶叶渣的茶叶蛋。

陈星嘴角一弯,眼睛自然地一大一小,久不讲话,嗓音变得沧桑:“我给你烧一壶开水。”说罢起身,邓戈赶紧一屁股坐到焐热的转椅上,把两脚也蜷在椅面上。

“蹭些热气,你家里也太他妈冷了。”

陈星用鼻音笑笑,去卫生间接满一壶水。

“我喝咖啡,不喝咖啡我晚上睡不着。”邓戈捋了捋自己的头发,把它重新搭成一个鹊巢。

“有烟吗?”

“咖啡没有,烟还是有的。”

陈星已经戒烟两个礼拜,现在终于找到再度抽烟的由头。他不想抽二手烟,他什么都不想要二手的。两根烟在两张嘴里一亮一亮地燃着,房屋里跑满了烟气,好像一个跑满干冰的舞台。烧水壶咕咕响震天,两人可以放心地不说话只抽烟。陈星喜欢不说话,这样谁都不会犯错。

烟抽完了,水也止了沸。邓戈从夹克内兜里摸出一包速溶咖啡,咧起嘴,晃了晃,像在炫耀一件陈星见所未见的宝物。

邓戈把咖啡粉倒进白瓷茶杯里,咕噜咕噜泡上水,在桌上捉起一根筷子搅拌,将筷头含在嘴里用力吮吸。系列动作让陈星联想到密密麻麻的细菌在显微镜下蠕动和标注已消毒的餐具。咖啡的幽香弥漫满屋,陈星觉得自己眼睫毛都挂着咖啡的泡沫。咖啡是个好东西,能够让人瞬间舒缓起来。它自始至终是舶来品,带着舶来品特有的腔调。

邓戈把床上的被子也卷到转椅上,将自己裹成一尊佛。

“你新近写出什么诗了?”陈星问邓戈。

“写诗不能急,比你写小说还要难。套一个不恰当的比喻,如果说创作是上大号,那么诗歌就是一场便秘。一通百通,不通只能干候着。”邓戈在座椅上得意地转了起来。

邓戈在两本省级文学刊物上发表过诗歌,勉强可算作诗人。何况他把自己的日子活得像个诗人,或者说像一首诗。这年头诗人头衔比菜贩果农要好混得多。而陈星自己很像一个写小说的,或者说像一个中篇,没有長篇的恢宏,也没有短篇的精悍,不尴不尬。

邓戈本行是电视台纪录片的摄影师,这是一个很难获得成就感的职务。他的诗写得四平八稳,像壶温开水,也许就是受到职业的荼毒。但邓戈对自己的诗作把握十足,他的诗歌确实特别适合发在杂志年底最后一期充版面。他决定今晚回家的路上就完成一首长诗,然后群发给他认识的每一个编辑。

“便秘是因为你老不说人话。诗歌终归是人写的,也是给人看的。”陈星呛道。他现在有些躁动,不想待在家里,他想推门而出,跟每一个不认识的人打招呼,或者飙脏话,然后看看对方的反应。

“你这是在钻我空子,不过你的话有一定的诗意,我爱听。”邓戈呼呼往杯口吹气,小口小口地抿着咖啡,嘴里吧唧吧唧,喝得很有看头。

“又来躲女人啦?”陈星瘫在床上问。

“出门前我被女朋友给骂了一通,她说我整天嘴边挂着陈星,他是你的太阳还是月亮?她居然怀疑我的性取向有问题,说不然就是借口出去会小三,男人总是满嘴跑火车。女人的想象力就像韧带一样,只要肯拉伸,会变得非常发达。如果她愿意写诗,而不是当一个超市收银员,我觉得她很有希望成为中国的……随便一个外国杰出女诗人。”

邓戈喜欢女人,陈星非常可以理解,谁不喜欢女人,但陈星不理解为什么会有女人爱上邓戈,而且都是飞蛾扑火。邓戈一没长相二缺钱。陈星表达过自己的困惑,邓戈伸出攒着厚厚舌苔的舌头,用指尖划了一道。

“知道这是什么吗?”

“一根上火的舌头。你应该早睡早起,吃几颗清火栀麦片。”

“这根舌头曾经让我荣获校辩论赛最佳辩手。获得最佳辩手的不是我,而是这根舌头。它绝大部分时候独立于我,比我风光,也比我更有尊严。它可以吐出一个美丽新世界,吐出女人苦苦守望的乌托邦。”

邓戈不忍看到那些愁苦的舌苔,看到舌苔他就想到病入膏肓。

“你是个彻头彻尾的投机倒把分子。”陈星并不打算开玩笑。

他起身推开窗户,他厌倦了廉价咖啡的味道,三合一的低劣货。他盼着今晚能看见月亮,但囿于楼距过窄,陈星根本无从看到天空,哪怕就一个小角。他只能看到对面楼大厅里的男人正在摇动笨重的身子唱歌,容中尔甲的《神奇的九寨》。现在已经快十点。巨大的落差让陈星在心里骂了一个脏词。

邓戈经常为了躲女人跑到陈星家里。曾有一些女人追到陈星的住处,不断敲击房门。陈星有过三次怀疑敲门的不是女人的拳头,而是铁榔头或者链锯之类的五金器械。他非常担心自己的房门遭到损坏,这样他不仅要破费,而且还要想办法联系商家,等着他们带着卷尺丈量宽高。他不愿与陌生人多费口舌,而且他总怀疑安装房门的人兜里揣着一把可任意打开房门的副钥匙。关键是他的房间有太多秘密,女人不同长度和色泽的发丝,两盒洛汀新,单筒望远镜,不同牌子的避孕套,未及时清洗的丁字裤,很多将来可能让自己飞黄腾达的手稿。最要命的是,房间里没有多少现金,室内装潢比大门看起来还要拮据。陈星既不想让人失望,更不愿让人心生怜悯。这也是为何他愿意跟邓戈相处,他们互相知道彼此的底牌,他们半斤八两,他们是世界上最聪明也最蠢的人,不与这个龌龊的世界搞任何一门交易。

所以每到这时,陈星总是非常及时地把房门亮开,他要用自己的肉身抵挡女人的愤怒。这些跑到陈星家门口的女人无一例外眼眶血红,说让邓戈滚出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陈星倚着门框,无奈地笑说:“你觉得他哪里好?”

女人一时答不上。

“他不好,哪里都不好。应该说,他恶心透顶。他睡前不爱刷牙,他有口臭和狐臭,他看电影总爱嚷嚷,喜欢分辨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他不喜欢中间人物。或许正是这样,他有些与众不同。”

这是一位陈星见过的最理性最深沉的女人,有着一头离子烫。如果不是曾被邓戈糟践过,陈星非常渴望让这个女人做一回自己的女人。她还有一双蔚蓝的眼珠,能让他轻易地联想到鸟,笼统的作为纲的鸟类。

“假象,生活里遍布着假象,假象比马路上奔跑的汽车还多。邓戈的与众不同完全是因为他不适合这个时代,不适合这个时代女性的需求。”陈星有些违心地说,“姑娘,回头是岸啊!”

女人愣了半天,伸出了自己的左手。她的左手非常嫩滑。陈星和她自然地握了握手,感觉捏住了一块水豆腐。女人悻悻地走掉了,她的手从陈星的手里滑走,像一条丝巾。她的高跟鞋在楼道里响了很长的时间,似乎再也走不出去。陈星一直倚在门框上,享受一种古典音乐才能带来的触动。

女人一直是邓戈身上的一笔债,邓戈还不起,还不清。陈星常说他吃相难看,他没说自己也想这么难看。好在纪录片也需要跑,天南海北,一拍就是好几个月。时间是最好的遗忘术。这期间邓戈累了、忘了,女人也累了、心冷了。很多陈年账就这样不了了之。

只有过一次意外。那是一个重庆女孩,邓戈在重庆拍摄悬棺时认识的。那是县城里的一家酒吧。当时的邓戈头发尚未大把大把脱落,眼神里随时能燃出一截火苗。

邓戈跟那女孩玩骰子。他的酒量非常好。他还喜欢说黄段子。女孩子在喝下第五杯白兰地后,在邓戈油腻的面颊上留下一个吻。

邓戈本以为又是一夜风流,结果女孩咬定青山,邓戈回北京,女孩跟着飞北京。

女孩姿色不俗,年纪轻轻刚冒尖,邓戈心头一热,又好上一段时间,留在出租房里养着。待到动情处,邓戈说要娶了人家,话刚出口自己就后悔了。他没有浪漫的本钱,他没有办法让另一个人跟自己一起诗性起来。而且他身边缺乏一群诗人该有的乐于布施的挚交。这只能说明这不是一个适宜诗人生存的时代,诗歌在这年月注定要遭到挤对和嘲讽。所以邓戈借口出去拍片,说大家都冷静冷静,你还年轻,我玩不动了。没料到姑娘租了辆面包车,追着摄制组的越野车跑到了若尔盖。邓戈非常欣赏姑娘的这个举动,要不是资本不够,他甘愿给她一个名分,一个红红的小本子。邓戈比自己想象的要更现实,或许这是他的诗歌写得不够出彩的原因。

那时两人都晒得黝黑,高原的太阳毒,月亮也毒,照得人心慌慌。几天没认真洗澡,他们肮脏又丑陋。邓戈举手投降,问:“你图我啥吧?”女孩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邓戈,眼泪止不住地流,吼道:“我日你媽卖批!”然后她钻进面包车,扭头就走。邓戈觉得是他输了。面包车在公路上颠簸得乒乓响,像是随时要散架,邓戈觉得自己也要散架。

邓戈再也没见过那女孩。两个月后回到北京,他发现住家的窗玻璃被砸得粉碎。邓戈把钱认认真真赔给了房东。邓戈到现在还时常感叹,重庆女孩泼辣,惹不得啊。

在认识邓戈之前,陈星还有吴东和刁博俩哥们儿。在结识邓戈之后,友谊就此凋零。

吴东和刁博是陈星的初中同学,吴东和陈星一个班,刁博在隔壁班。当年他们都爱玩《英雄联盟》,喜欢打篮球,是凯尔特人队的粉丝,都喜欢留斜刘海的长腿女生。吴东他爸开二路公交,他妈在学校不远处开了家牛腩粉店。二路是一条热门线,经过市中心的商区。陈星和刁博算准时间,坐上吴东他爸开出的车次不花钱。早上或中午,他们就到吴东妈的粉店吃粉,牛腩能多上好几块。刁博父母都是公务员,跟陈星一样,这并不能给他们带来任何实惠,所以他们从来不觉得公务员有什么好。

刁博高考考到北京,毕业去了一家房地产公司做销售。吴东读研的时候考到了北京,毕业进了一家律师事务所打下手。陈星最晚,毕业时先在南方报系混了几年,看不惯江河日下的氛围,觉得这座城市缺乏文化底蕴。哪里最有文化底蕴?应该就是北京了吧。于是跟刁博他们一合计,坐上一辆绿皮硬卧,一路向北,辞职报告都没打。

那时陈星趴在硬卧上,连夜写了一篇六千多字的短篇《绿皮车》。他尝试以魔幻的笔触记述火车上的所闻所感,表达北漂人内心的激动和忧虑。这篇小说估计现在还躺在不同杂志社堆积如山的自然来稿里。

陈星晃晃悠悠到了北京,还干老本行。没几天就被报社通知来上班,而且是马上过来,正缺上手的男人干活。陈星美滋滋,觉得前途一马平川,当天就请刁博和吴东去吃羊蝎子火锅。

“今日起,北京就是咱兄弟三人的地盘啦!”刁博说毕,跟着吴东一起抓起瓶口手舞足蹈。陈星觉得他们根本没喝几口酒,他们醉得过分逼真。

“你们这些跑新闻的,要给我们多多美言。社会总体是美好的,房价总体是合理的。不要老针砭时弊,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刁博指着陈星说。

陈星把剩下的半杯生啤干了,说:“我不是跑新闻的记者,我坐在咖啡馆里,坐在家里的沙发上,坐在地坛公园的座椅上,坐在你的大腿上,只要有个地方给我坐下,我就能开始干活。我是一名写深度文章的记者。而且,这只是为了混口饭,我本质上是一名作家。”

陈星感觉刁博和吴东都开始笑起来。他们笑得非常野蛮,跟那些售楼处的小姐、律师所的助理和殡仪馆的美容师一样,笑得得体而又野蛮。

三人不断碰杯,制造一些噪音,现在需要噪音和喧哗。他们咕噜一饮而尽,把烟挂在嘴角,嘎嘎大叫,像黑白片里的日本鬼子。最后哥仨左拢右抱,摇摇晃晃地出去轧马路,在路边哇哇直吐。这回他们真的醉了,真的醉了才可以如此亲密无间。他们蹭了一地泥,像三只撒了过多黄豆面的驴打滚。

如今吴东成立了自己的东吴律师事务所,忙着跟官商各界人士打交道,喝茶吃饭洗脚,一条龙服务。刁博晋升开发商,有了自己的公司,刚在上交所上市,业务最近拓展到了澳大利亚西海岸。吴东是刁博公司的法律顾问,吴东的三居室是刁博的楼盘。

三人明面上还是好兄弟,北漂三剑客的微信群还在,只不过都是陈星在发些无关痛痒的荤段子,另外两人零星附和几句。陈星为了和气,并不计较。三人好不容易出来吃顿饭,他们只拿眼神对付陈星,心不在焉地说些风花雪雨的事。陈星不懂得如何表现愤慨,他已经很久没有当众发火了,他觉得此刻不妨一试。但他终究没有这么做,听任他们不断地接电话,赔笑,互相交流业务。他干脆不说话,只夹菜。他非常饱,不断地打嗝,打不完,一肚子的气。他在集中精力构思小说的情节,寻思有朝一日把他们的嘴脸写进小说里,极尽揶揄嘲讽之能事,争取发在全国最有分量的文学期刊上。这样想来,他的心情好了许多,觉得那盘腰果炒芹菜味道十分鲜香,干脆到时也一并写进小说里。

今年春节回家,陈星发现初中校园给拆了,拆了个一干二净,就像他跟吴东和刁博的友谊。如今这里建成了一个六层楼高的商城,服饰、餐饮、影院、健身房、美甲美发一应俱全,与理想中大城市的模样无限靠拢。听人说,这个商城的开发商是刁博。

当年他们哥仨下课喜欢坐在校运动场的观众席上扯闲篇。通常陈星坐左边,刁博居中,吴东坐右侧,对应奥运领奖台上银金铜的位置。

这些观众席年久失修,座椅风吹日晒,褪色,嘎嘣脆,一坐坏一个,不少椅面蓄着雨水。吴东曾经放过一条虾虎鱼在里头。一周后,鱼贴膘了。他们都收获了某种巨大的喜悦。要找到一个完好的座位不容易,找三个连座且完好的更是难上加难,但这都难不倒他们。什么也难不倒当时的他们。

上课铃声响起,足球场里踢球的同学四散而去,唯独他们像是没有听见。

“我们这里是南方吗?”吴东问,他把烟头不断在水泥地板上摩擦,鼻孔喷出一溜蓝灰色的烟气,“我怎么觉得是世界的中心。”

陈星摇头说:“不算南方,海南岛才算南方。我去过三亚,那里有两块石头,一个叫天涯,一个叫海角。不能跟海角拍照,因為不吉利,是穷途末路的意思,天涯没问题,天高海阔。”父亲单位组织去海南旅游,陈星当时跟着同去,这话他是听父亲说的。他现在同样将烟头熄灭,踩在脚下。

“要这么说,南方该是南沙群岛,是曾母暗沙。”吴东记得地理课上所说的中国最南端。他觉得曾母暗沙这个名字很酷,至少比他自己的名字要美妙,所以他特地记了下来。当他把这四个字准确说出来的时候,成就感不亚于养活了一条虾虎鱼。

“你们两个傻叉,南方是澳大利亚!”刁博站了起来,拍拍屁股,他打算现在回教室。他把烟屁股啐了出去,就像啐一口痰,一道饱满的弧线出现在陈星和吴东的眼前。陈星羡慕刁博,一根烟都吐得那么帅气。

“Australia!”刁博又喊了一嗓。

一阵风吹来,跑道上的炉渣卷起一股黑旋风,足球场宛如私人偷采的矿山。三个人扯着领口捂住眼鼻,仓皇逃走。

现在商城不远处,吴东妈的牛腩粉店店面健在,只是改头换面,成了两广人面馆。陈星走进去,跟店员要了碗二两面。

“蒋丽芳在吗?”蒋丽芳是吴东的母亲。

店员低头烫面,说老板早就不亲自上阵了,天天睡到自然醒,随后抬头看了一眼陈星。她很和善地笑了笑,露出标准的八颗牙齿。

“牛腩牛肚各半,加份腐竹,腐竹剪碎一点。”

陈星觉得味道大不如前。也许是他大不如前,他的味蕾、情商、相貌和发量统统大不如前。

开年后,北京用纷飞的杨柳絮迎接陈星的归来。四年前,北京用一场扑扑簌簌的大雪迎接陈星的到来。总之瞳孔里铺展的世界都在飘,在动荡,摇曳,不得安宁,扰乱心绪,宣读某种造物主的意志或判决。

那是陈星第一次见到北国的雪。刁博开着一辆二手白色江南奥拓,闪着廓视灯,跟吴东一起,带着刚下飞机的陈星巡游京城。他们开过长安街,从西单北上,经过景山前街,南下东华门大街,顺时针绕着故宫转了一圈。那时陈星被请上副驾驶座,吴东坐在后排,还是金银铜的量级。

“这才是世界的中心。”吴东说。他两手张开,挂在椅背上。他的样子像一只展翅的雕或鹰,就是不像一个律师。陈星摇下车窗趴在窗沿上,脸上冻得白一块红一块。大雪纷飞,车开得很慢,陈星眼里塞入过量的白,白得他眼睛酸胀,眩晕。只有城楼是红色,定定地看,他直想流泪,因为红色也成了白色。陈星认为自己是一个性情中人,性情中人适宜发展成一个作家。

现在的陈星只能自己倒地铁回去。他躲在大小行李里,感觉很狼狈。

邓戈凑了一个饭局。他的饭局总是别人请客,他负责张罗人马。这一点既让陈星鄙视,也让他觉得心安。

除开邓戈,席间有私人牙医吴宽、纪录片副导蔡涛、出版社编辑于果子和邓戈新任女友李圆圆。吴宽笑点最低,动则潮起潮落,让人觉得别扭而幸福。邓戈牙齿毛病多,蛀牙、口臭、龅牙、智齿胀痛,去医院多了,跟吴宽攀上了交情,顺带介绍陈星去洗牙。邓戈喜欢结交朋友,想说有朝一日党同伐异,自己不会遭殃。蔡涛是邓戈同事,算半个领导,爱喝酒,不醉,随身携带一本1995年译林出版社出版的《尤利西斯》,跟陈星也熟,有酒什么话都敢说。于果子刚刚90后,让大伙叫他果子,邓戈喊他果子狸。果子陈星初见,邓戈也是刚认识,地道北京人,在一家实力雄厚的出版社任实习编辑,据说很快就要转正,大伙都恭维青年才俊。进门前邓戈揪着陈星的耳朵悄声说:“家里关系硬。”

另一位陈星没见过的是邓戈现役女友,邓戈搂着姑娘的细腰介绍:“这是我的见习女友李圆圆。”李圆圆很乖顺地贴在邓戈身旁,不多言语,只是轻轻地拍打邓戈的手臂,柔柔地说一句:“别闹!”

陈星记得邓戈说过,越是看起来腼腆的女人,私底下越不简单。他还说过,他喜欢带刺的玫瑰。看来李圆圆身上的刺管够。

一行人直奔团结湖附近一家重庆火锅店,都是不怕辣的种,嘴上图热闹,要大锅九宫格。邓戈说随意点,今天我做东,点少了老子不高兴。果子拦下,说各位哥姐,今天小的请客,谁也甭抢,否则小的跟谁急。说罢端出两瓶茅台,让服务员当面敲开瓶头,取出四颗闪亮的水晶玻璃珠,一线排在桌面上,扬嘴道:“货真价实,如假包换!”众人跟着吆喝一声。

邓戈开始放飞自我,属正常戏码。他说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去了一趟尼亚加拉大瀑布,结果不慎落水,一路被波涛甩到了大洋上。他就这样漂流了很久,一直漂进一个黑咕隆咚的下水道,最后从下水道里钻出,发现进了一户人家。

“你们猜那是谁的宅子?”邓戈绘声绘色道,“草间弥生!我最后跑到日本去啦,免签!”

陈星嗑瓜子,懒得跟他耍嘴皮。蔡导加入,说:“摄影师写起剧本,可不纯粹下三滥。”场子就这样暖了起来。

“她家装潢是不是都是小圆点儿?”于果子捧场,夹一筷红糖糍粑,吧嗒吧嗒咬着说,“她的后背是不是也都是小圆点儿,刚拔了火罐?”

这下零星有了笑声,还属吴宽最为洪亮。陈星发誓,他肯定不知道这话里头的梗。除了余华,牙医跟任何艺术都不沾边。

“谁是草间弥生?”一直沉默的李圆圆终于发话。

“一个日本艺术家,”邓戈答得很利落,“你比她美。”

李圆圆似乎对这个答案相当满意。大家都起哄,说邓戈嘴巴就是甜。

陈星反感这些人的油腔滑调,他偏爱磕磕绊绊的事物,比如并不那么上相的女人、长久的停顿、自家酿的豆瓣酱和电影里的男二号。这些更显得真诚。

邓戈开始涮毛肚,涮到第五下就浸入油碟,塞进嘴里可劲嚼,呼呼哈气说:“当时我把我的诗歌念给她听,她老人家直说好,要帮我推荐到《诗刊》发表。”

陈星说:“你们用什么语言沟通?中文?日文?还是你老家胶东话?”

果子抢白:“我看是肢体动作。”

众人对视,露齿大笑。

果子对着李圆圆作揖,笑说:“嫂子,玩笑话,得罪得罪!”

陳星为了堵住邓戈进一步的胡诌,径直端起酒杯,说大家走一个。众人起立举杯,李圆圆也不含糊。大伙说了很多花红柳绿的敬酒词,仰头一饮而尽,纷纷夸这酒好,柔顺,不上头。

于果子再度捏起酒杯,说要单独敬蔡导一杯。“今天过后您就是我大哥,以后要对小弟多多关怀呀!”说罢将自己的杯口碰在蔡导的杯身上,一口饮罄。

陈星看在眼里,心想这小子挺熟套。果子用手背抹一下嘴角,把目光瞥向陈星。

“陈星兄,邓戈大哥说你平时写小说,大才子,我认识一些杂志社编辑,不介意的话可以发给我,我转给他们拜读拜读。”

陈星嘴上说好,心想我是一个字也不会给他看的。不知道为什么,他对于果子的印象很糟糕,他对这一桌人的感觉都很糟糕,包括邓戈。陈星觉得他们不配跟自己吃饭。

他们现在开始互相敬酒,说一堆没有营养的话。糟粕。没有一丝文学性。陈星想到逃走,在大街上飞奔,这样或许能让自己体验到某种久违的亲切。但他依然让自己坐在位子上,大口吃肉。他习惯了。陈星没再跟任何人碰杯,他一点也不担心扫兴。

“人家电影副导,多少桃色新闻,女演员追着跑,我们蔡导好,有回去山东拍了几个月高粱地,摄制组一新来的同事有天问他:‘大哥,你家今年收成还行不?”陈星提前预判到了众人浮夸的笑声。

蔡涛最年长,毫不介怀,秋水共长天一色,夹起一块红辣辣的猪脑,小口小口地品尝。他说:“以前的重庆老火锅,都用陈年滤油,老店的油甚至放了十几年,那油才叫香,隔着两条街都能闻着。‘非典后相关部门为保证卫生健康,彻查使用老油的情况。从那以后,我就对火锅意兴阑珊。好火锅灭绝了。”

李圆圆说:“那也太不干净了吧,那么多人的口水,高温消毒也杀不死某些细菌。我是不敢吃的。吴医生,你说呢?”

吴宽吃到几颗麻椒,猛喝苦荞茶,紧赶慢赶地回话:“如果是李小姐问我,我会说很不卫生。如果是蔡导问我,我会说非常卫生。”这下所有人又都住箸,前仰后合地笑。

陈星被晾在一边,没有人注意到他已经很久没有发话。他们看起来眉飞色舞,颇为自足。陈星觉得这样挺好的。党同伐异。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世界。

酒足饭饱后,众人哼歌离席。又是北京一夜,圆月当空,如同一面银器,众人皆叹。邓戈看日历,今天农历十六。大伙都喝了酒,不敢开车,叫了代驾。于果子、吴宽和蔡涛正好顺路。陈星不相信他们顺路,有人牙齿有隐患,有人渴望拓宽影视圈人脉,有人盼着出书,这就是顺路的谜底。送走于果子一行,李圆圆返回店内上洗手间。她自己有车,陈星发现她的坤包也是大牌,心想邓戈这小子赚了。邓戈让陈星跟车,陈星说不了,他想独自往三里屯方向走走。他确实很久没有逛过夜晚的北京了。

邓戈跟着陈星来到路边,邓戈把胳膊挂在陈星的肩上。以前只要邓戈在北京,两人就整天厮混,聊老庄、符号学、科斯托拉尼·德若和新康德主义,偶尔开低级的玩笑。

邓戈现在吐出一串酒嗝,大声说:“最后一任啦!”

“等酒醒了再说吧,别又给自己惹麻烦,我的房门快被你的女人敲坏了。”

陈星觉得这很不公平,他的房门为了一个庸俗的朋友而遭损坏,这种局面他无法接受下去了。他今晚突然意识到邓戈其实非常庸俗,他甚至比大街上的大部分人还要庸俗,比刁博和吴东还要肤浅。他不可能写出好诗。他的诗甚至比不上退休老干部创作的拟古律诗。

“真的,之前就想好了,我老了,不比从前,也该安稳了。圆圆挺好的,是个过日子的女人,我得好好珍惜。”邓戈把陈星的脖子箍得更紧了,“你丫等着喝喜酒吧!”陈星寻思,此刻就是他失意人生的缩影。

趁邓戈去大堂迎接李圆圆,陈星赶紧溜走。他不愿跟他们告别,说出哪怕一个虚情假意的声母。

他现在独自走在马路牙子上,感觉自己无家可归。街上人头攒动,广告牌格外炫目,可陈星却一个人也不认识。其中,有两个人跟他的手肘撞了一下,但他们没有产生任何语言的交流,他感到无边的惋惜。

陈星抬头望了一眼这轮皎皎的满月,月亮和他的距离近得有些夸张。他其实跟这月亮很相像,渴望关注却遭无视、孤单、明亮、温柔而圣洁。他们现在彼此对望,惺惺相惜,宛如一对落难的佳偶。无所谓乐观或悲观。

“回家。”陈星的脸上忽然散开一片落英般的微笑。

责编:周朝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