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清明上河图外的漫长枷锁

2018-09-10张锐强

作品 2018年5期

张锐强

中国历史从有文字记载以来的殷商直到晚清民国,没有任何一段可以忽视。它的重要性很大程度上体现为客观与恒定:凡事皆已发生,你无法改变。而它们造成的结果,将如同流水,涓涓不断。你无法对它施行截肢或者器官移植手术。但尽管如此,脸蛋和屁股受关注的程度依旧不同。这主要体现在时间节点之上。换句话说,不但资金有时间价值,历史也有其时间价值。比如“虽远必诛”的大汉,比如前有贞观之治后有开元盛世的大唐,比如经济文化同时登上高峰的天水一朝赵宋。

从社会生产或曰经济角度考量,宋史专家漆侠先生认为,中国历史总体呈两个马鞍形:战国展示出超越奴隶社会的制度优势,经济开始加速,到秦汉发展为第一个高峰,魏晋六朝因分裂战乱而下降。隋唐统一后经济复苏,到宋代再创新高;元代制度野蛮,经济衰退,经过明初的恢复,中叶时到达宋的高度。以后虽有增长,但极其有限。所谓的康乾盛世,很大程度上来源于虚饰与错觉。

也就是说,中国古代经济的三个高峰宋居其一,但科技文化的总体走势却如同一座山,山顶在两宋。换言之,经过数千年的积蓄,中国的经济与文化在两宋实现共振,同时抵达巅峰状态。

经济且不说,关于宋代的科技文化,不妨简单罗列一二。

先说文学。宋词如同西藏阿里著名的暗夜公园的星空,河汉灿烂,不可纪极,也就不必再说;宋诗虽不如唐诗,但也有其特色;中唐时韩柳倡导古文,但直到宋初,骈体文依旧占据压倒性优势。北宋开始的新的古文运动,成就蔚为大观。唐宋八大家,宋代占据六席……

次说经史。经学在宋代完成了汉学到宋学的转变,从章句之学转变为义理之学,由微观而宏观;至于史学,陈寅恪先生有话:中国史学莫盛于宋。除了官修的新旧《五代史》和《新唐书》,《资治通鉴》《续资治通鉴长编》《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三朝北盟会编》《通鉴纪事本末》《通志》都是赫赫名篇。如今有个说法,叫当代人不修当代史,但宋代史学的重心却是当代史……

再说科学。沈括的《梦溪笔谈》名震今古,医学开始分科,毕昇发明活字印刷,天文学上有两次超新星记录,苏颂与韩公廉制造出世界上第一台天文钟和假天仪,北宋初期构筑成横跨长江的浮桥,南宋车船上广泛使用原始的螺旋桨,海船上有原始的导航罗盘。宋理宗时还发明“突火枪”,在巨竹内装火药与子窠,点燃发射。子窠是原始的子弹,而管状火器的出现则是兵器史上的巨大进步。除此之外,历算数学上也有诸多成就……

宋代的书法绘画,群星璀璨;宋代的瓷器,家有千万,不如钧瓷一片。

地球人都知道天水一朝的开创者赵匡胤通过兵变起家。为避免部下的枪杆子里面再出政权,他们实行右文抑武的国策。这很对文人胃口。而慷慨沉郁的苏辛词、柔肠千转的柳李句,间以陆游姜夔的和声,配以《清明上河图》,这种美妙绝伦的配景音乐,怎能不刺激文人丰富的联想!在他们不是意淫至少也是鸵鸟般的想象中,两宋统治者重视文化,礼遇文人,文人政治无与伦比地美好。

两宋是经济文化的双高峰,这没有错;宋代对文人相对宽厚,也是事实。但所有这些都是统治阶级维护统治的手段而已,更何況还有个问题你无法忽视:

为何宋代之后文化逐渐衰落,在经济还有明中叶高峰的情况下?

西方文明言必称古希腊,中国文明言必称诸子百家。这两种差不多同时出现的以哲学为主的文化既有相似,也有不同,可谓文化的青铜时代。经济与文化之间的关系,类似鸡与蛋,剪不断理还乱。但在农耕的条件下,文化经常会对经济产生远远超过当今想象的影响。最直接的例子就是各国的变法:商鞅在秦用法家思想,李悝在魏用儒家学说,其共同点都是彻底废除井田制。

且慢,变法主要是改变制度,怎么就成了文化?这就要回到文化的本源含义:文化包括物质文化与非物质文化两种,而非物质文化继续细分,主要是制度文化与精神文化两类。

不仅仅商鞅与李悝的变法,汉代著名的萧规曹随,其实也是黄老思想的制度映射。换成现代语汇,则是经济自由主义,政府只负责宏观的市场秩序,对微观的市场行为完全不干预,任其自由发展。就像春天到来植物必定会开花,经济也能自然生长。

顶点即为转折点。宋代作为中国古代科技文化的历史大顶,极其关键,极其紧要。对此日本汉学家内藤虎次郎(号湖南)有所谓唐宋变革论,法国汉学家白乐日认为宋史一半属于古代和中世纪,一半属于近代。钱穆先生认为:“论中国古代社会之变,最要在宋代。”严复也说:“若研究人心政俗之变,则赵宋一代历史,最宜究心。”

所有这些观点,核心在于“化”,变化;我的关注点也是“化”,但更加具体细微:究竟用何种手段,来施行变化。当然,只能是文化,确切地说,是制度文化:以制度方式,缓慢化之。当时浑然不觉,千年后恍然大悟。

从文化的角度,陈寅恪、邓广铭、漆侠等专家对两宋评论很高。钱穆先生虽然也重视宋代,但他从制度史的角度,对宋代评价很低。宋代确实有不少“混蛋”制度。比如科举增加殿试,从恩归有司到恩归主上。又比如他们最不重视法律:王法王法,君王的话就是法律,本是专制时代的通病,但真正用皇帝的话亦即诏敕代替法律,唯独两宋。

宋代以《后周刑统》为蓝本,编成《重详定刑统》,几乎照抄唐律,但最重要的法律还是诏敕。每逢皇帝即位或者改元,都要将多年单行的敕令分类整理,删除重复矛盾处,颁布施行,所谓编敕。宋理宗时,进一步强化敕的地位与作用,将其条目确定为敕、令、格、式。律呢?提都不提。汉代酷吏杜周是诗人杜甫杜牧的远祖,他貌似宽厚而内心严酷,善于揣摩皇帝的意思,办案不遵照法律条文,而以上意为转移。有人责备他说:“君为天下决平,不循三尺法,专以人主意指为狱,狱者固如是乎?”杜周毫不在意,振振有词:“三尺安出哉!前主所是,着为律;后主所是,疏为令,当时为是,何古之法乎!”老皇帝的话是律,新皇帝的话是令,完全用不着成文法。汉代酷吏杜周的话,在宋代水落石出,完全撕去遮羞布。

法守皇帝本是专制的特征,故而这一点并不致命。对于辉煌的两宋或曰中国历史,赵家人最致命的制度有四:对文臣武臣同样提防,不仅让彼此互相掣肘牵制,还成立了特务机构皇城司;经学、教育与科举统一,用一种思想学说禁锢全部;行政力量干预学术,屡兴文字狱;建立出版审查制度,限制思想学术自由。

宋代严格意义上的行政区划只有州县两级。州一级包括府州军监四类。路的实际权限在行政区与监察区之间,接近于今天的省。其省级行政长官本有三个,分别是安抚使、转运使、提点刑狱公事,后来又增设了提举常平公事,分别简称帅、漕、宪、仓。除安抚使以外,皆称监司,或曰外台,有监察州县的职能。设置监察官当然有必要,但同时设置三个,是何道理?明清的总督巡抚虽然直接带着都御使的名衔,是正儿八经的风宪官,也有督抚同城现象,但职位最多两名。

最奇妙的是,宋代的这四位省长,辖区并不相同。从转运司看来是一路的,在提刑按察司可能是两路,而在安抚司甚至可能是四路。即便两司的路即辖区一致,治所也不在同一地。从行政区划的层次来看,每当出现三级区划,省一级区划总是成为天下治乱的关键:设置省一级,起初都为强化地方行政资源的整合能力,以应付乱世急务,但最后总会成为新的动乱与割据的开始。正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宋代这种二点五级的行政区划设置,当然有利于限制地方势力坐大,确保稳定,但一枚硬币总会有正反两面。当时的诗人陈亮对此的认识是“郡县空虚,而本末俱弱”,身处朝堂的文天祥,总结更加沉痛:“宋惩五季之乱,削藩镇,建郡邑,一时虽足以矫尾大之弊,然国亦寖弱。故敌至一州则一州破,至一县则一县残,中原陆沉,悔痛何及。”

确实,安史之乱时,颜真卿张巡都能据州城长期抗战,而等到金兵南下,这种例子在北宋南宋都很少见。襄阳与钓鱼城虽然周旋很久,但前者是大兵团的战略决战,军事实力非州郡所能比拟,后者则有独特的地利之便。

同时限制文臣的另外一个措施,就是设立通判职位。

读过苏轼作品的人,都知道他担任杭州通判时,跟知州陈襄(字述古)关系友善,为他写过好几首赠别的词作。但如果你就此推定,这是两位主要领导多数都能和衷共济的例证,那你就大错特错。

宋代的通判,完全不同于唐代的长史别驾司马。唐代的长史别驾司马本为刺史的副手,起初有具体职掌,中唐以后慢慢沦为闲职。宋代的通判则既非副贰,也非属官,不是知州的副手或者部属,“凡兵民、钱谷、户口、赋役、獄讼听断之事,可否裁决,与守臣通签书施行”。不仅跟一把手一样有签字权,还有监郡职责:“所部官有善否及职事修废,得刺举以闻。”到了南宋,通判更可以直接向皇帝奏报包括州郡官、县官在内的一切官员的情况。朝廷规定,大郡设置两员通判,普通为一员;户口不足一万不设,除非知州是武臣。

一句话,对武将的防范程度更高。

因此缘故,宋代知州与通判通常很难融洽,要么知州依仗级别,要么通判凭借后台,互相不尿。欧阳修的《归田录》中有这样的记载:

往时有钱昆少卿者,家世余杭人也。杭人嗜蟹,昆尝求补外郡,人问其所欲何州,昆曰:“但得有螃蟹无通判处则可矣。”

钱昆是杭州人,喜欢吃螃蟹。他想到地方工作,对于地点没有别的奢望,有螃蟹解馋、无通判扯淡,足矣。

有螃蟹好办,无通判难求。根据规定,那只能是不起眼的小地方,万户以下。这种地方难出政绩,当然也不利于提拔。为摆脱通判的掣肘,钱昆可真是拼了。

众所周知,唐代主张实内虚外,宋代主张强干弱枝。从兵财物三者衡量,州郡本来就没有多大的实力,知州通判再这样闹别扭,结局可想而知。

既防范文臣也限制武将的制度安排的极致,则是特务前所未有地制度化机构化。那就是皇城司。

皇城司本为五代和宋初的武德司,属下有数千精锐部队,负责皇城禁卫,但既不归殿前和侍卫两军,也不归三衙,甚至“不隶台察”,不属于任何政府系统,完全由皇帝掌握。皇帝指派两名武臣,连同心腹宦官指挥。唐代宦官为祸,后代引以为戒,朱温乃至全面屠杀宦官。宋代规定,宦官“不典兵,不预政,子孙守之,永为家法”。宦官典兵,唯独皇城司一例。而这两名武臣的出身渊源,也是五代时期节度使身边的亲随小吏。级别低乃至无,但是身边人,放心。如此设置的目的,当然还是防止陈桥兵变的再版与升级版。

除了治安,皇城司的重要职责就是探事,或曰收集情报。出于对掌控局势的信息需求,这类职掌的制度起源,最早可以上溯到曹操设置的校事一职,此后有北魏的内外侯官与唐代的不良人。但校事并没有贯穿魏国的始终,内外侯官与不良人,也都没有机构化制度化。他们只有侦查亦即收集信息的功能,没有进一步的处分权力,通俗而言,没有执法权。将特务制度化机构化,并赋予执法权,北宋是实实在在的首创。

皇帝一方面依赖皇城司守卫腹心,同时还派他们伺察臣民。其规模之庞大,远远超出想象。从王公大臣到平民百姓,早上说句什么过头话,晚上即能传到皇帝耳边。一句话,不准军队不稳,不准官员贪污,也不准平民乱说,妄议朝政。即便在私下场合,也毫无言论自由。他们可不仅仅是探事,还能收审刑讯,做出最终的判决乃至执行。看到这里,你是不是感觉眼熟?没错儿,明代臭名昭著的厂卫,实际发端于此。制度总会有其惯性,不会毫无来历。

照字面理解,皇城司再厉害,职掌也应该仅仅限于首都,但是不。他们一度侵入州县。因遭到地方官意见高度统一的抵制,甚至有州县杀掉他们派出的探子,这才不得不收回拳头,将射程限定在首都。

这是不是意味着对地方的控制略微松缓?不是都说山高皇帝远吗?不,没有那么简单。好事与利益多数是山高皇帝远,这是传输阻力造成的能量衰减,但坏事与限制却未必与之同步。对于地方,有“奉使走马承受某某路州公事”之类的差遣,他们对于该路该州的人情军情,“事无巨细,皆得按刺”,是身份公开的特务。这些人可以是武官,也可以是宦官。《水浒传》里的鲁达,自称是关西五路廉访使,我初读《水浒》就感觉纳闷儿,不知是何方神圣,白头之后才明白那就是“走马承受”的后身。换句话说,鲁达本人虽然光明磊落,但他那时的编制性质,却很可能就是特务。所以他才有那样的底气,出面为金翠莲抱打不平,干涉郑屠的不法。

当然,严格意义上说,应该是情报探事在宋代机构化制度化,因为那种涵义的“特务”一词,千年之后才会出现并且固化。这是近代日本侵华的结果:日本的军事机构分部队、官衙(包括兵工厂)和院校三类,除此之外都称为特务机关,比如元帅府、侍从武官室、军事参议院、将校学生考试委员会等。民国七年(1918年)他们武装干涉苏联,出兵西伯利亚,按照惯例将在中国设立的情报组织命名为特务机关,从此情报机构就被无端改名。

汉武帝罢黜百家后,独尊的是儒术,而非儒家。这个关键点一直被人忽视。

中国两千年专制史,行法家之实,奉儒家之名。因而表面上看,儒家思想还是历朝历代的主流意识形态。在这种前提下,王安石意欲变法,只能走王莽改革之路:托古改制。垄断儒家经典的解释权,为自己的行为寻找合法性,减少乃至消除阻力。

为此,他成立经义局,自己动手重新解释《周礼》,写成《周礼新义》。让儿子王雱、女婿蔡卞,分别解释《书》与《诗》,写成《书新义》和《诗新义》。合称《三经义》。另外他还写有《字说》。《春秋》则被他抛弃。这就是所谓的“荆公新学”。

孔子是圣人,其学说也是人类宝贵的精神财富,这毫无疑问。问题只在于千百年来,儒家学说中的精华部分,逐渐被人遗忘,而糟粕部分却得以发扬,比如它的专制思想,比如它的排他意识。之所以如此,原因也很简单:进步总需要刻苦的努力,就像跳起来要克服重力做功;而堕落不但轻松迅速,更有快感。孔子诛少正卯,虽然近年来有人辩诬,说未必有此事,“但道不同不相与谋”则是白纸黑字。王安石变法,充分体现着这两条。当然他的对手也一样。

为变法必须要强力推行自己的学说。而强力兜售夹带学说私货最便捷的方式,就是科举,就是科举中的标准答案。

要想知道科举对于文化的影响,不必专门读史,翻翻唐诗和宋代散文就能知道一二。前者尽人皆知,且基本可谓国策,乃有唐诗高峰;后者其实仅仅嘉祐二年(1057年),欧阳修知贡举的这一年。当时以杨亿为首的西昆体,基本已被石介的太学体击败,但太学体“以怪诞诋讪为高”,也非正途。欧阳修的榜单一出,苏轼苏辙哥俩儿同时登科,曾巩曾布曾牟以及从兄弟曾阜四人联手及第……北宋文风由此一变。从某种意义上说,没有这一年的科举,可能也就不会有唐宋八大家,至少要晚很多年。

北宋科举有三次大的改革。仁宗天圣年间,承袭唐代进士以诗赋分等第的同时,兼以策论升降天下士子;仁宗庆历年间,进士又修改政策,重策論和诸科大义,第三次就是王安石变法,这个影响最大,因为要求严,且持续时间长。

本来科举有进士明经和诸科,诸科之中包含九经、五经、三礼、三传、三史、学究、开宝通礼、明法等诸多名目。王安石要求停止明经与诸科,理由是完全死记硬背,不循义理,毫无用处。进士一科也不考诗赋,只考经义与策论。当然,这经义是他的《三经义》,除此之外,就是神仙也不录取。

诏令一下,天下的学校都开始奉《三经义》为圭臬。宋代因此形成经学、教育与科举的三位一体。这种制度安排,以一种学说禁锢其余,严重限制了思想自由与学术进步的空间。虽然新党旧党此起彼伏,但蔡京与秦桧都推崇王安石,直到秦桧死掉,王学才慢慢式微,流毒可谓深远。不仅如此,科举制度可以朝令夕改,立竿见影,但学说与教育在人心中的影响,却不是朝夕可成的。这种制度安排的负面影响,远远超过想象。它也是臭名昭著的八股文的起源。

号称礼遇文人的两宋,其实是文字狱最多最广的时代。只是为此丧命的人不多,故而没有引起足够注意,但其影响,十足恶劣。

西汉宣帝时,司马迁的外甥、对《史记》留存厥功至伟的杨恽,因这样一首诗而视为讥谤朝政、处以腰斩:

田彼南山,荒秽不治。种一倾豆,落而为萁。

这大概是文字狱的开始。其后北魏名臣崔浩因修国史秉笔直书而被族诛,所谓国史之狱。唐代著名诗人刘禹锡贬官之后回到京师,写出“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结果再度被贬。牛李党争期间,有人用文字作为武器,假借牛僧孺的名义写成《周秦行纪》,希望嫁祸于他,但没有成功。总体而言,这种例子历朝历代都不多见,而进入宋代,则成为家常便饭。

第一桩便是“进奏院案”,写出“晚泊孤舟古祠下,满川风雨看潮生”的优秀诗人苏舜钦,因此丢掉功名,罪名不少,最可笑的是盗卖了单位的废纸。

庆历四年(1044年)十一月,监进奏院苏舜钦按照惯例组织赛神娱乐,召伎饮酒。这类活动的费用当然不必官员掏腰包,一般都是朝下摊派。但这一次,苏舜钦没有。他卖了进奏院的废纸。卖废纸就能支付庞大酒局的酒钱,可见当时的案牍往还官僚主义多么严重。这事儿被御史中丞王拱辰、权御史中丞张方平抓住了把柄。罪名不少,首先是苏舜钦“自盗”,有人“与妓女杂坐”,有人“服惨未除”(尚在服丧阶段),王益柔谤讪周孔:他酒后写成《傲歌》,内中有“醉卧北极遣帝扶,周公孔子驱为奴”一联。

其实所有的罪名都是欲加之罪。王拱辰张方平是想隔山打牛,核心目标在于庆历新政的主将范仲淹、副将杜衍。当年六月范仲淹已因夏竦的诬告而离开朝堂,随后在河南邓州花洲书院写出千古名篇《岳阳楼记》。苏舜钦是杜衍的女婿,他和王益柔都是范仲淹推荐的。最终参加宴饮的“当世名士”被一网打尽。处分最重的是进奏院的两位主官刘巽与苏舜钦,全被除名勒停,亦即开除公职。受到打击的还有宋敏求,他写成了《唐大诏令集》一百三十卷。

第二个文字狱就是赫赫有名的“乌台诗案”。因当事人是苏轼,已广为人知。元丰二年(1079年),监察御史里行何正臣、舒亶,御史中丞李定先后弹劾苏轼,最终二十五人受牵连,包括苏辙、黄庭坚、司马光和驸马都尉王诜,以及前面提到的陈襄。很有讽刺意义的是,诬陷苏舜钦的张方平已以太子少师致仕,也被罚铜三十斤。攻击者都是御史台的言官,汉代御史台外面有很多柏树,上面栖有乌鸦,故称乌台。但这次文字狱,并不怪御史的乌鸦嘴,他们攻击苏轼的罪名成立。苏轼确实依照儒家的讽刺传统,在诗歌中攻击新政。千年之后,我们只能说不该有文字狱这种形式,而不能苛求删除其中包含苏轼的章节。

从文化史上说,乌台诗案成就了苏轼,而毁了舒亶。“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乌台诗案开启了苏轼的黄州时代。苏轼成就了黄州,黄州也成就了苏轼。他文思泉涌,成就赫然。而舒亶的词作不减秦七黄九。“孤村啼鴂日,深院落花天”, “江山如有恨,桃李自无言”,多么富有情致!可惜与苏轼为敌,被人厌恶,文遂不显。

神宗死,哲宗立,高太后临朝听政,旧党咸鱼大翻身,随即出现第三桩文字狱:“车盖亭诗案”。

新党宰相蔡确字持正,其实并不持正。他任御史知杂时,揪住汪辅之《谢表》中化用杜牧诗句的“清时有味,白首无能”,说他语带机锋话里有话,汪随即被贬往虔州(今江西赣州),死于贬所。而今旧党得势,蔡确自己也被贬到无事州安州(今湖北安陆),在那里写成《夏日登车盖亭》诗五首。其中之二我中学时背诵过,现在依旧很喜欢:

纸屏石枕竹方床,手倦抛书午梦长。

睡起莞尔成独笑,数声渔笛在沧浪。

知汉阳军吴处厚跟蔡确有矛盾。蔡确没发达时曾经跟他学赋,发达后却不肯汲引,于是他上书揭发:睡起莞尔成独笑,如今朝廷清明,他笑什么笑?最终蔡确贬死于新州(今广东新兴)。过去贬官,以湖南江西为限,未曾超越岭南。因蔡确死在那里,旧党后来也大遭报复,否则苏轼肯定不会有惠州和儋州的经历。

这是宋代文字狱之滥觞。其间不但新党分裂,彼此攻讦,旧党内部也化为以苏轼兄弟为首的蜀党、以程颐为首的洛党、以刘挚梁焘为首追随已故司马光的朔党。洛党朔党经常联手攻击蜀党。苏轼三次遭遇弹劾,两次因为他出的策题,一次因为诗作。他本人虽然未被追究,但门人黄庭坚、秦观等都倒了霉。

绍圣元年(1094年),哲宗亲政,重新起用新党,更张元祐政治,“绍述”熙丰新法。《神宗实录》成为导火索与子弹,文字狱再起,参与修史的苏门四学士全部遭难,范祖禹、黄庭坚、赵彦若、秦观最终卒于贬所。随后是“同文馆狱”“遗表狱”,以及新党内部分化的“嘉禾篇案”。

南人计议未定,北人兵已过河。南渡以后,秦桧执政,文网更密。清代史学家赵翼统计,秦桧炮制文字狱三十八起、祸及四十七人,今人钱键状的博士论文则认为不止于此,有四十七起、六十八人之多。总体而言,两宋文字狱的次数远远超过明清。

文字狱的极端,便是动用行政力量禁毁学术,直到将政敌刻石立碑、榜之朝堂,并首创出版审查制度。

绍圣元年,朝廷下诏全面禁毁“元祐学术”,这是焚书坑儒以来最大的一次文化劫难。

中国文化有“三元”说。上元是唐玄宗开元年间,代表人物李白、杜甫(其实杜甫当时刚出道不久);中元是唐宪宗元和年间,代表人物韩愈白居易;下元即宋哲宗元祐年间,代表人物为苏轼、黄庭坚。苏轼的主要成就,当然在于文学,在于诗文,因而当时在高压之下,将诗赋一概视为元祐学术,格杀勿论。葛立方的《韵语阳秋》有这样的记载:

绍圣初,以诗赋为元祐学术,复罢之。政和中,遂著于令,士庶传习诗赋者,杖一百。畏谨者,自不敢作诗。

学习诗赋就打屁股,新鲜吧?但这就是你津津乐道的大宋。

另外还有焚书禁书。

崇宁元年到三年(1102—1104),北宋行将就木,文字狱和党争也渐趋高潮。宋徽宗与蔡京三次确定“元祐奸党碑”的黑名单。最终上榜者高达三百零九人,其中包含元丰末年已死的宰相王珪,以及章惇、曾布、李清臣、蒋之奇、张商英等诸多新党头面人物。与此同时,下令禁毁苏轼《东坡集》并《后集》,追毁程颐出身以来的文字,予以除名。在野的著述,令本路监司“常切察觉”。二十年后,再度下诏,将苏轼、司马光和黄庭坚的文集毁版处理。

上面飘来鸡毛,下面奉为令箭,这样政治安全,文网因而不断扩大:刘邠虽属旧党,但他的《山中诗话》跟“元祐学术”和“元祐政事”无关,也被禁毁;苏洵既非旧党,也与新法无涉,但其《嘉祐集》同样禁毁。《资治通鉴》如果没有神宗作序,恐怕也保不住。

从蔡京到秦桧,从徽宗到高宗,真是黄鼠狼下耗子,一代不如一代。当然就专制而言,则是后来居上。此二公联手,炮制出中国头一份出版审查制度:

严禁私史,规定私人刊印书籍,必须先“缴纳副本”,送国子监“看详”。因为活字印刷导致了出版业的繁荣,这种新常态专制者不得不面对。

毁版只是事后补救,何若事先预防。对于自由思考和随意表达的恐慌,可见一斑。宋宁宗时,韩侂胄为相,又导演庆元党禁,赵汝愚朱熹等人都被列入伪学名单。

人們常说,西方历史是螺旋上升,中国历史是转圈拉磨。北宋表现得最为明显。为防止政变,它对将领处心积虑防微杜渐,结果血性完全丧失,金兵黑云压城时,举国竟无可用之将。它礼遇文人,滥放士子,导致大量冗官出现;高级官员的待遇太过优越,财政压力大增;冗官冗兵冗费导致朝廷失血,王安石随之变法,而变法引起的党争,直接导致北宋亡国。至于南宋小朝廷,不过是这些问题顺延的垂死挣扎。

东汉和北宋是士大夫最重名节的时代,这都与儒家的兴盛有关。而北宋这种风气的形成,首先要提到范仲淹。如今岳阳楼还有一副令人热血沸腾的对联:“千年湖山奔眼底,万家忧乐到心头。”导致东汉灭亡的党争,可以说是君子小人的斗争,而北宋则是君子跟君子(虽然也不乏小人)的斗争。在此之前,“党”是个极其肮脏不祥的字眼,谁都不敢承认,而入宋以后,王禹偁、范仲淹、欧阳修不再羞羞答答,公开承认君子有党。而在君子的内斗中,司马光、王安石、苏轼、苏辙、程颐,所有这些大名鼎鼎的文学家,都有将个人意气置于国家利益之上的负面记录。限于篇幅,无法一一展开。从总体看,中国历史的平均道德水平下滑明显。宋代进士科考异于大唐,开始锁院、糊名、誊录,这固然是制度的进步,但同时也是道德滑坡的标志,难道不是吗?这是不是可以说明,儒家自我修身的理想固然伟大,但若无外部约束,也不免虚妄?

两宋号称礼遇文人,但无法解释一个现象:它灭亡时,为之殉国的人很少。金人评论:辽国之亡,死义者十数,南朝惟李侍郎(若水)一人。南宋灭亡前夕,官员大约两万四千,宋史专家王曾瑜先生统计,史书上的死难者不过一百三十人,不过两百分之一。换成汪元量的诗句,就是“满朝朱紫尽降臣”。最有对比意义的还是跟文天祥一同登科的弟弟文璧,他“将惠州城子归附”元朝。所以文天祥有诗曰:弟兄一囚一乘马,同父同母不同天。

谁能解释这种现象?是不是他们都感觉到了文字狱与党争的凉风在脖子后面?两宋被杀的读书人,其实并不止于陳东与欧阳澈,宋徽宗时,翰林学士王寀便被弃市,他是再正宗不过的文人士大夫。而秦桧的一德格天阁内,有五十三人的必杀名单,赵鼎、李光、胡铨、胡寅赫然在列。赵鼎被贬后很识相地对儿子赵汾说:秦桧必欲杀我。我死,汝曹无患,不尔,祸及一家尔。遂绝食而死。此后秦桧果然借故将赵汾锁拿至大理寺拷问,让他自污与张浚、胡寅、胡铨等五十三人谋大逆,准备全部诛杀。狱已成而奸臣病,不能签字。秦桧如果晚死几天,结果实难逆料。礼遇文人对于统治者而言,很大程度上不过是谎言的美丽花边。

谎言虽如雪花般美丽,奈何雪总会化,纸里终究包不住火。一旦真相烧透,我想文人至少部分文人会有这种觉悟:既然不是我的朝廷,我何故要为之殉葬卖命?

两宋是经济文化的双重高峰,但近看可能是牛粪上开出来的鲜花。鲜花再美,也不能掩饰牛粪之臭。荷花出淤泥而不染,但荷塘之水未必能饮用。无论如何,君主社会都不值得歌颂。贞观之治虽然近乎完美,但何其短暂。前面说过,专制社会打儒家旗号,行法家事体。法家有专门的《弱民》一章。故而到清末,民众麻木不仁毫无公德心,一盘散沙。这是专制的处心积虑的结果,而不是专制的前提,因为民众越弱小,君王就越伟大。

具体到宋代,它本来是个身体解放的时代,标志便是从席地跪坐到垂足而坐,礼仪变化极大。宋代的女装时尚与唐相似,几乎露胸。但可惜的是,由于制度的破坏,加之后代沿袭南宋末年的意识形态,将程朱理学奉为圭臬,结果不但心灵没有解放,身体也重回束缚。不信你看看明清妇女的服装。五四运动的启蒙,哼哈二将是德先生和赛先生,如今人们对科学的提倡不免过头,大有形成科学崇拜之势,却逐渐淡忘德先生。幸亏民主、自由、平等,都是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君主必然专制。马克思曾经精辟地指出:君主政体的原则总的来说就是轻视人,蔑视人,使人不成其为人。专制必然有兽性,并且和人性不相容。兽的关系只能靠兽性来维持。从这个意义上说,任何君主社会及其变种都不值得美化,包括两宋。当时它是世界上最先进最文明最发达的国度,在君主制的世界中尽显先发优势,可惜此后专制的绳索越来越紧,而西方却相继松绑,进入民主时代。中国文化本身便在衰落,更兼西方经济强势崛起,文化影响力随之大增。如此内外合力压迫,除了叹息一声掩上史书,还能怎样呢?

专制往事,不堪回首。

责编:梁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