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人间小团圆

2018-09-10李君威

作品 2018年5期
关键词:老伴儿老先生张老师

李君威

1

晚饭的时候,李嫂把翻炒好的最后一盘菜端到餐桌上,又进了厨房。宋老先生抓起筷子,夹了一块西红柿。筷子在盘中打起了结,他拧着劲儿,把那块西红柿好歹夹起来,要送到口里时,西红柿碎成了两半,掉在桌上。宋老先生铆着劲儿,硬要把桌上的西红柿夹起来,西红柿被两根筷子夹了几个来回给搅成了泥。

宋老先生见老伴儿瞅着他乐,他便跟人动了气似的,拗拗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拍,腾起一只手,预备下手抓。老伴兒赶忙拍了下他的手背,“可不兴使手抓哈”。宋老先生有点不乐意了,握着匙子舀起个肉丸子,手抖得汤洒出去不少,送到嘴里整个人安逸了,掬着的脸也笑开了,“还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啊!”

“好啦,好啦,这回我不管你啦,你自己吃,你自己吃,这倔老头!”

老太太端过老先生的碗,往他碗里夹了几块西红柿和鸡蛋,又舀了几个丸子,把鱼剔除刺夹到碗里,递给他。宋老先生接过碗,抖着手往嘴里送着饭菜。

“别人伺候,也能丰衣足食嘛!”

宋老先生听到“伺候”这个词,立马拉下脸来,“我要真到了那天,我就去死,可不敢劳您的驾!”

说着,宋老先生把碗往桌上一蹾,“不吃了,气饱了!”说完,他扶着椅背站起来。老太太想上前扶他,结果宋老先生手一挥,“我能走,又不是不会走,还要你扶我?”

宋老先生颤颤巍巍地往卧室走着,“嘭”的一声关了门。老太太朝卧室的门比量着,压着嗓子细声说,“我这还伺候出个冤家来,有人伺候还不乐意了,我想叫人伺候还没人呢!”

老太太从柜子里拿出了一瓶茅台,她下午背着宋老先生打开了。老太太自个儿满了一盅,美滋滋地呷了一口。

“李嫂,快别收拾了,吃了饭再拾掇吧!”

“哎,就来!”李嫂打厨房应了一声。李嫂从厨房出来,腰间系着的围裙还没有解下来。

“宋老师呢?”其实,李嫂在厨房里听到他们老两口的争吵了,但她还是问了一句。

“宋老师嫌弃有人伺候,自个儿回屋了”,老太太略有些打趣地说,李嫂站在那儿看不太出老太太到底生气了没有。老太太又说,“李嫂,别站着了,菜都凉了!”

李嫂像是有什么话要说,杵在那儿好似有些为难。

“李嫂,有什么话你就说,自己家无妨的。”

李嫂解下围裙,攥在手里。

“张老师,我想和您告个假,我刚来您这还不满俩月,不好请假的。可我那孩子真是不懂事,我让他别来别来,他非要来。刚处了朋友,说想来青岛看看我们两个。他爸爸刚下了工地,去火车站接他两个去了。”

老太太端起酒盅,“啧”了一声,把那盅酒干了。她红着脸,看着桌上的菜,有些伤感。

“儿子带着媳妇来看你那是好事,好事!正好阳历年了,你们两口子带着孩子在青岛好好玩一玩!”

李嫂没有接老太太的话,像是急着要结束和她的这场对话,“菜我都买好了,这几天我还是会每天回来给您和宋老师做饭的。”

老太太听出了音,有些不悦了,好像他老两口的生活已经到了全要靠旁人来维系的地步了。平日里关系亲的时候,眼前的这个“旁人”老太太还是愿意依赖的,多半是把她当作了亲人,可是几句话显出生分以后,这旁人也就隔膜成外人了。

“又不是动不了了,你带着孩子只管玩,莫管家里的事!”

李嫂有些失措地站在那里,她还是问了一句,像是要找补回一些与雇主之间的温情:

“您儿子和儿媳元旦回来吗?”

“你问这个做什么,他回不回来腿是长在他身上的!”

李嫂见老太太真动气了,不知再说什么,可心底里也蹿出火来。她冷冷地看了一眼老太太,甩起的脸子猝然间又收住了。李嫂开了门,老太太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唤住了她,“李嫂,不忙走,我有点东西给孩子,你等会儿!”

老太太走进卧室,过了片刻又从卧室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红包,塞到了李嫂手里。李嫂连忙推给老太太,老太太身上教师的那股威严劲儿上来了,“拿着,又不是给你的,就算是提前给孩子的压腰钱,我还给我小孙子留了一个呢!”

险些崩了的气氛缓了下来,给李嫂和老太太的心头送去了一股暖意。李嫂又张老师长张老师短地和老太太热络地聊了一会儿家常,都是老太太听过几回的。

老太太嫌烦了,“李嫂,你还不快去,你儿子儿媳等着呢!”

李嫂这才着急忙慌地走了。

李嫂和她男人都是安徽人,她男人是建筑工人,公司承建了青岛一所职业学院几栋校舍的大工程,她就随着丈夫一道来了青岛。男人白天搞建筑,晚上就在学校大门口支个煤气灶,炒河粉,炒粉丝,蛋炒饭,拌凉面,拌凉皮,所以李嫂不接全职保姆的活,就算钱少了一多半她也不做。当初老太太的儿子请她来希望她做全职,可是她不干,她说,这不是钱的事,和老公走南闯北去过的地方多了,他们宁可苦点累点,晚上干点力气活,也总比一个城市的夫妻一礼拜见不着一回强。其实也不全是这个意思,李嫂虽然没上过什么学,但是她也知道,常年跑车的和在工地上干建筑的夜里最需要女人了。她不想自己的男人花几十块钱沾了一身病,她更担忧她男人在外面和别的女人结成半路夫妻。只要是两口子过日子,她怎么着都行,只是要她男人累一点苦一点了。

老太太又倒了一盅酒。她什么也没吃就干喝下了。老太太把剩下的饭菜裹了一层保鲜膜一一放进了冰箱,又从冰箱里取出一盒牛奶,倒了多半杯,放进微波炉加热。老太太端着牛奶进屋时,宋老先生正架着眼镜看小人书呢。

老太太缩着肺,怕老伴儿闻到偷喝了他的酒。

“宋老师,又瞅你那《西游记》呢!”

宋老先生把眼镜的鼻托退到鼻尖上,猫着眼看着老伴儿。

“你还别说啊张老师,看了这一辈子书啊,还就这小人书最好看!”

“这还是前些年给明明买的呢,稀罕了两天就扔了。”

“小孙子大了,一大了就不亲了……”

“把牛奶喝了。”老太太说。

“张老师,我想吃羊肉馅饺子了。”

“先把牛奶喝了。”老太太又说了一遍。

宋老先生喝了小半杯牛奶,老太太接过杯子,把剩下的半杯奶喝了。

宋老先生还是嗅到了酒味,他从床上爬起来,急急地出了卧室,抱着酒壶就进来了。

“张老师,谁把我学生送来的酒给喝了?”

“说的跟不是我学生似的!”见老伴护酒的样儿,老太太有点光火。

“那明天我也喝!”

“你不能喝,身体刚好了,你还想中风啊,跟个孩子似的!”

“我不管,反正我明天要喝酒!”

“喝喝喝,快睡吧!”老太太十分不耐烦地说。

“反正我明天要吃羊肉馅饺子!”

“吃饺子不用我伺候你了?”

“那是两码事,一码归一码!”

老太太白了老伴一眼,向里翻了个身,不再应他了。

2

以前宋老先生身体好的时候,睡觉也像个读书人。中风以后,人就变糙了,睡着时扒着口,齁齁地呼声特别长,一个夜里能有几回那齁声突然就卡在喉管里了,好像一不留神就能憋过去似的。宋老先生的呼声一断,老太太就醒了,开了灯,抚一抚他脖颈隆起的气管。接着老先生的呼吸顺畅了,呼声又起了,她才放下心来,再接着睡。过了七十五岁以后,老太太就没多少觉可睡了。年少的时候想不起做梦,这老了老了夜梦就一个接一个,常常还要半夜起来看老伴是不是卡住气儿了。

天将明的时候,老太太感觉眼前有团黑影,一睁眼,给她吓了一跳,宋老先生正凝着眼盯视着她。

“你怎么了这是,哪不好了,哪不舒服了?”老太太开了灯,端起老伴儿的脸细细地看着。

宋老先生像是魔怔了似的,问道,“外头下雾了?”

老太太回过神来,下了地,拉开窗帘,窗户上铺了一层水雾,水雾顺着玻璃直往下掉。老太太用手擦了擦玻璃,窗外的雾气几乎吞掉了整个小区,唯能约略看见楼下一团很淡的橘黄的灯影。

“雾还不小呢!”

宋老先生走到窗边,积在窗棂上的水雾缓缓地淌到窗台上。

“真是怪诞了,我刚才梦见下大雾了,外头还真下雾了!”宋老先生像是受了惊吓,他后面的话显得忧心忡忡,“张老师,你给我分析分析哈……我刚才见着了个女的,看着年小,二十出头的大嫚,扎着羊角辫,就感觉在哪见过,就是想不起来了。她就站在那个雾里头,就和外头这个雾一个样儿。她一直冲我笑,我说你是谁啊?她也不说话,就是笑,还和我招手。我说你笑什么呀?她也不应我。我就急了,問她,你要干什么呀?她还是不说,和我摇了摇手,背过身往雾里走。我说你别走你别走,你想和我说什么呀?她捂着嘴好像想要说什么但是没说,在大雾里越走越远,看不着了,我就醒了。”

老太太听完乐了,“梦见大嫚啦,说明你身体好得差不多啦!”

宋老先生有些生气,“我跟你说真的呢,别不信我!”

早上的时候,老太太熬了点粥,把昨天剩的肉丸子下在粥里,老两口就了点咸菜,算是把早饭吃了。墙上的挂钟敲了八响以后,外头刮起了一阵大风,把一小区的雾全给吹散了。老太太见雾散了,扔下手里的桥牌,穿上大衣,围上毛巾就要出门。

“你干什么去啊?”宋老先生抓着桥牌问。

“你不是喊着要吃羊肉馅饺子吗,李嫂忘了割羊肉了。”

“我说我要吃饺子啦?”

老太太敲了敲老伴的脑瓜,“你这个记性啊,在学校里算了一辈子数,还不赶我脑子好使呢!”

从医院接回宋老先生以后,老太太就很少下楼了。儿子在附近的家政公司请了个保姆,照顾二老的一日三餐,偶尔做做家务。老太太说,“能省点就省点吧,你妈还能动,不用请全职的。你虽说是大学老师,一个月到手也没多少钱,在重庆开销也不小,明明上学、辅导班这些都是钱。”李嫂是安徽人,安徽人的勤俭、能干,也仔细,家里拾掇得板正,倒是没什么活儿让她干,老太太就把时间全耗在了宋老先生身上了。人啊,平常没啥的,一病倒了就受不住寂寞了。宋老先生这病冷了热了的都不行,青岛秋冬的风又大,于他的病情,并不宜遛弯。刚能下地那几天,宋老先生烦躁得不行,天天嚷着要出去,磨得老太太实在没辙了,就把羽绒服、围巾、帽子全拿出来,裹在他身上。下楼费劲,上楼也费劲,碰着邻居了,搭把手,帮她把老伴儿搀回去。她自己搀老伴,下去一身汗,回来一身汗。下来一趟不容易,他们就在长椅上多坐一会儿,等吸饱了阳光,身上渐渐感到有了凉意,他们再慢悠悠地往回走。后来,宋老先生自己不乐意下来了,在小区遇到个人就问这问那的,他们的眼神里对他饱含了同情和关怀,好像他中了风以后就没多少活头了似的。遇上无风的大晴天,老太太再问宋老师下去不时,宋老先生靠在藤椅背里,看着楼下几棵掉光了叶子的白杨枝头,叹着气,“等好利索了再下去吧!”

出了冬至还不到一礼拜,二九天还没到,街上的风就呼啸起来了。老太太站在冷风口里,等了好一会儿才拦下一辆出租车,上了车总算暖和了。司机是个胖子,肚子上一堆肉荡悠荡悠地晃着,他听老太太说要去东风菜市场,就和她聊了起来。

“快别去菜场了,没什么人了,菜场要拆了,您不知道?”

“要拆了?”老太太问。

“早下通知了,阳历年一过就拆,过几天水电一断,菜场就没了。您要去沃尔玛吧,买菜啥的也方便,转过去就到了。”

“我去买点羊肉,菜市场有个熟人,这么些年了一直买他家的羊肉,吃着安心。”

东风菜市场的招牌已经摘下来了,靠在菜市场的进门口,“东”字掉在地上,成了“风菜市场”。昔日热闹的菜市场显得空旷,进门口的几家摊位已经空出来了,中间也走得七七八八了,水泥台子成排地裸露着。老太太顺着往里走,稀稀拉拉地有几个人错过她的身子。她闻到了一股膻味,看着市场的紧东头像是铺着摊位。东头是肉市,鸡鸭鱼猪牛羊的摊位都摆这。紧东头有两家卖羊肉的,她只在高密人那买过羊肉,另一个是威海的,她听不懂威海话。

老太太走近摊位时就听到卖羊肉的高密人和她打招呼,“哎呀,张老师,可有日子没见着您啦!”老太太笑了,“都走了你怎么不走哇?”“这不盼着您来嘛!”老太太听了心里这个熨帖啊。“干了这么些年了,也不差这两天了。”卖肉的老板一边说着,一边从羊肋排捡了瘦的地方片下一块肉来,“一斤高高的。”接着,又给老太太切了块羊舌头,放在塑料袋里单拿着。

“这回改送羊舌头啦?”

“不值啥钱!”

“菜场拆了,以后在哪干?”

“不干了,回老家了,回去开个羊肉馆!”

“这回可真是大老板了!”老太太和卖羊肉的老板大笑了起来。

老太太提着绞好的肉,心中不免有些凄凉。她走到旧书市场,想了半天才记起来干什么了,她要给老伴儿买本小人书。上回,也就是小孙子七岁还是八岁的时候,她跑了几家大型商场的儿童书店,在那些琳琅满目的儿童图书里找不到一本她满意的小人书。她不喜欢那些不中不洋的卡通书,她觉得幼稚,根本算不得连环画,勉强可以称作油彩画本。老太太是20世纪40年代出生,她记得小时候祖母陪她翻《三毛流浪记》《王先生》《西游记》《封神榜》的场面,奶奶一边翻着,一边给她讲背后的故事,常常引得她捧腹大笑。老太太守着宋老先生的这两个月里,夜里不是梦到祖母了就是梦到母亲了。母亲去世前有几回拿出外祖母的照片对着镜子比照着,问她,“妈是不是又像你姥姥了?”她后来发现,不单是她的母亲和外祖母长成了同一张脸,她也像极了母亲,可是拿着外祖母的照片看,她竟一点儿也不觉得和她像。这样的话宋老先生也和她讲过,有回早上起来,宋老先生盯着她看,“我怎么瞧着你和你妈临走前拍的照片那么像呢?”这话足足瘆了她几天。老太太把母亲的照片藏在衣橱里,避免再看到。可是她真是老了吧,老想着看看母亲,又把母亲的照片翻出来。这样折腾了几回,她梦到母亲的频次更多了,梦里的母亲是凌厉的,常常呵斥她,嫌她祖母过分溺爱她,直到她发现,她终于和母亲长成了同一张脸。

3

老太太剁了两根胡萝卜,又把葱姜蒜切碎了和进搅拌好的肉馅里。她揉面的时候想起来,还给老伴儿买了本书回来。老太太腾起揉面的手,指着桌上的布袋,“宋老师,我给你带了本书回来。替你翻过了,还挺好看的。”

宋老先生用纸牌搭起了座房子,老伴儿这一说话,他抖着的手一颤,刚搭好的房子倒了。“一辈子穷命!你说你,关键时候说什么话,费了一上午,刚搭好的房子倒了吧?”宋老先生闷闷地站起来,向放布袋的桌子走去。“脑子不好使了,还看什么书,尽浪费钱!”老太太继续揉着面没说话。宋老先生从布袋里取出书,瞅近了一看是《三毛從军记》的小人书,立马来气了,“你还真当我是小孩了,净拿这些孩子耍的东西糊弄我!”

“我不是怕你费眼睛,给你解解闷嘛!”老太太劝慰着宋老先生。

宋老先生来劲了,“解闷?我天天看着你就够闷的了,还解闷?”这话显然是把老太太伤着了,她也来气了,“有本事别让我伺候你,大冷天还得给你包饺子,还得是羊肉馅的,有本事你别吃!”

“我还偏不上你的当!”宋老先生没了理儿,讲话的气势倒是没弱。他坐回了倒掉的房子前,手搭桌上翻着那本《三毛从军记》的小人书。翻了一会儿他没话找话说,“张老师,你还别说啊,这连环画啊是比净是字儿的书好看!”

老太太嫌弃地“哼”了一声。

宋老先生早早地把那瓶茅台酒抱了出来,给自己倒了一盅,又给老伴儿满了一盅。老太太端出热腾腾的饺子,宋老先生举起杯,先要敬老伴儿一杯,“张老师,饺子就酒,越喝越有。我敬你一杯,以后我多伺候你!”老太太给宋老先生的殷勤样儿逗乐了,“你不就是怕我不让你喝酒嘛,今天啊,喝点就喝点吧!”

老太太这一高兴,俩人就着饺子喝到了下午两点来钟。酒劲儿有点上头,宋老先生坐到落地窗前的藤椅上,呼噜声很快就起来了。老太太给老伴儿盖了条毛毯,儿子打来了电话,嘱咐着他俩晚上多吃几个饺子。老太太说中午就吃了,你爸爸非要吃羊肉馅的,说到这她乐了,心中充满了暖意。挂了儿子的电话,老太太寻思起包给孙子的红包给了李嫂了。她又找出了一个画着大头宝宝怀抱着锦鲤鱼的红包,往里塞了六百块钱。

老太太坐在马扎上端详着熟睡的老伴儿,她手里夹着的烟燃灭了于是又续了一支。宋老先生睡了个把小时醒了,老太太已经准备好理发的家伙什儿了。

“下回儿再理儿子就回来了,快起来吧!”

宋老先生有些不情愿,“就不能好好让我歇歇?”老太太把围布套在老伴儿身上,“干什么了把你给累的!”宋老先生叹了口气,“哎,真是老了老了,不中用了。”

老太太抚着老伴儿的头,手握着电动推子一寸一寸地从他脑后向上推着。前两年宋老先生还坚持去胡同里的理发店,他一定要等没人的时候再进去。有回他刚坐下,进来几个小青年,几人见理发师傅手里忙着呢,预备去外面抽口烟再进来。理发师傅忙喊,“坐坐吧,两三分钟的事了!”几个小青年坐在条凳上说两句话瞅瞅宋老先生的头顶,理发师傅的速度也比平时快了许多,本来还能盖住他头顶的那绺头发也给剪薄了,光明顶露得更明显了。宋老先生回去骂了半天,“这得多长时间才能长齐啊。”晚上的时候,他出去买了把电动推子,对老伴儿说,“全理了吧,推干净算了!”打那以后,理发的任务就全归老伴儿了。

宋老先生的头发推掉半边时,嵌在推子里的碎头发卡住了刀头,发出“嗡咋咋”的声响。老太太拔下刀头,宋老先生忽然兴奋地叫了起来,“张老师快看快看,外头飘雪了!”

“我不是和你说了天气预报报了今晚有雪!?”

“天气预报说的是晚上,现在才三点多不到四点!”

“今年青岛雪下得早啊!”老太太说。

老太太清理好刀头,又往刀头里加了点油。她见老伴儿后脖颈粘了一些碎头发茬子,就俯下身子用嘴猛地吹了几口。忽然,她眼前一阵眩晕,勉强直起身子,她看到窗外纷落的雪花一点点儿发灰变黑。老太太扶着宋老先生的肩膀,一点一点儿倒下去。

宋长林领着老婆孩子急急火火地冲进八大弯派出所的时候已是夜里九点多了。他们拐了个弯,又问了问走廊里的民警,进了一间办公室。老父亲背对着门坐着,手里还半举着个孩子。一个女民警转着拨浪鼓,嘴里“喵喵喵”地逗着孩子,小孩子咯咯地乐着,老父亲轻摇着孩子也跟着乐着。宋长林走过去,看着老父亲,父亲右半边的头发还没来得及理,灰白着,理了的头发也参差不齐,脖子上还粘着头发茬。老父亲学着女民警“喵喵喵”地逗着孩子,孩子伸出手摩挲着宋老先生的眼睛,宋长林揪着的心这才松快下来。女民警从宋老先生怀里接过小闺女,小闺女瞅见一旁的宋长林,“哇”的一声哭了。女民警轻摇着孩子,“宝宝乖,乖宝宝,宝宝乖,妈妈抱……”宋老先生见儿子来了,肿着的眼睛又红了,声音里好像失去了最后的力气,“儿子,你妈没了……”宋老先生把头埋在膝上,微微地发出了哭声。

女民警怀里的孩子睡着了,她轻轻地用手拍着,把宋长林叫出了办公室。

“你……在重庆工作?”

宋长林点了点头,“啊”了一声。

“是大学老师吧?”

宋长林又点了点头,又“啊”了一声。

“你母亲可能是给你父亲理发的时候突发了心梗,你爸爸叫了救护车,没到医院……你父亲在医院里干号了半个多小时,医院打电话给我们,才把你爸爸接到了派出所。”

“我怎么不知道我妈有心梗呢?”宋长林想哭,却没有哭出来。

“突发性的吧,你也别太难受了……”

“那我妈呢?”

“应该是拉到了殡仪馆了……”女民警下意识地咬了一下嘴唇。宋长林红着眼睛,轻轻对她点了点头。她怀里的孩子已经睡熟了,吐出了一个小泡泡,飞到鼻尖,碎了。

女民警拍了一下宋长林的肩膀,“多陪陪你爸爸吧……保重!”

一个男人小跑着过来,手里还拎着一盒饺子。男人从女民警怀里接过孩子,抱怨着,“我老板就是个神经病,这么晚了还得给他送工程竞标材料!”

“嘘……轻点,睡着了。抱着孩子快回去吧,妈明天就来了。”女民警说。

“老板给的……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所里包了饺子,吃过啦!”

“再吃两个,累了就趴趴,大晚上的还得值班!”

宋长林叫的车来了。他从后视镜里看到妻子和儿子各挽了老父亲的一条胳膊,父亲沉着眼,有些困了。司机师傅刻意地抱怨了一句,“这雪就下了个把小时,路面都没铺上!”见没人理他,他便也不再说话了。妻子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明明把头歪向车窗,好像在等空中飘来雪花。

家里的地面砖上还残留着老父亲的碎头发。宋长林沉了一口气,走过去打开了冰箱,冰箱里还有母亲上午才包的饺子。宋长林转过头看着妻子,“百惠,爸爸还没吃晚饭,你帮我把饺子煮了吧,今天真是辛苦你了……你要是着急,明天处理完妈的后事你就回去吧……”

妻子擦了擦眼睛,没有说话,从丈夫手里接过饺子进了厨房。宋长林把父亲扶到椅子上坐下,把围布围在父亲身上。明明走过来看着爸爸给爷爷理头。宋长林把手轻按在父亲的头上,手心传来一阵温热,电动推子“嗡嗡嗡”地响着,父亲的头发一点一點落下去。明明看着爷爷“吧嗒吧嗒”地掉着眼泪,便凑上前用手给爷爷擦了擦。

窗外悄然地飘下了雪花,像是为这个世界带来了安宁与祥和。明明小声地说着,“爸爸爸爸,你看,外面下雪了。”

宋长林“哦”了一声,眼睛有些湿润了。

睡觉前,明明一定要安排爸爸和妈妈住一间,他和爷爷住一间。宋长林本想陪陪父亲,但是他拗不过儿子。

宋长林坐在床头一个劲儿地吸烟,妻子远远地站着,惶惶地看着他。他抬起头看着妻子,妻子缓缓地走过来。妻子走到他跟前时,他憋着的泪一瞬间下来了。妻子抱着他的脸,把他紧紧地裹在了怀里,他就那么在妻子温暖的怀里无声地哭着。

窗外的雪大了,依旧悄无声息地撒落人间。

责编:周朝军

猜你喜欢

老伴儿老先生张老师
100万只猫
小孙和小于
有我在,你怕啥
老伴儿学艺
年 轻
才七十岁
多疑的老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