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狂人日记
2018-09-10王方晨
王方晨
许多年前,确切一些说,是在1977年,不知出于怎样的动机,我给正在上小学的妹妹改了名字。
那一年,北京有个叫张秉贵的售货员,凭着卖糖果,成了全國家喻户晓的明星。那年月,糖果还是好东西。
我翻阅那些纸页变黄的日记,发现在我的生活中曾发生过这样的故事:
1
这个黄头发稀稀拉拉的女孩子,一直没有激起我的爱怜。即便她干过什么蠢事,我却也并不发火。
那几天不同了,我一见她,便无端一阵怒气。她大抵察觉出来,更加低眉顺眼,躲着我,做家中的一切事务。但是,在我眼中,似乎是她故意做给我看的。就是说,她想用自己忙碌的身影,告诉我,在这个家里,她并不是白吃饭。
我非常后悔给她改过一次名字了。特别是刚才,当首若飞蓬的妻子说,屈华又上街买了足够吃两星期的大白菜!我脱掉外衣,甩到妻子头上,愤愤地想,我为什么要给她改名字!以及她的生活、工作,应该是她自己的事。我真是管得多余。
怒火中烧。我觉得,自己的心灵正在烧焦。
我气冲冲跳到屈华跟前,嚷道:
“你啥时才能聪明起来!”
她抖动若秋草,但她的形象突然消失了。我只觉得面对着一面空空洞洞的墙壁在说话。那是一面湿漉漉的、蒙着腥黄的黏膜的墙壁。
我立刻害怕起来,惊遽地反身就走,不料脚下一绊。我想,那准是屈华买来的大白菜。
我受不了了!我钻进布帘后,躺到床上。那句话,还在耳边响着。
那时,我就怕自己发疯了。
一个小时之前,我的大人,就是这样对我叫的。他是一个长着一具宽大宏伟的骨骼的人,恰如其分地向前凸挺着肚子。因为我从没敢于正视他的脸,我想,我绝不会一下子就看出什么表情来。这正是一个杰出的优秀人物所应该做到的。他不能够像一般的人一样,心中总是装着那些猥琐的激动的情绪,时时准备偷偷爆发出来。
可是,就在这样一位令人尊敬和畏惧的人物面前,我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
“您是说,要见见我妹妹?”
我非常害怕呀,因为我觉得自己一直就像大人手下的一只玻璃老鼠,这时候竟然要说出话来,说出一句连我本人都感到愚蠢的话。
他用像看着玻璃老鼠的目光,盯了我一眼。
我惊惧不安,将手插进沙发的海绵垫下,来回抽动。我把头压得低低的,只看脚下的水磨地板,心里暗自祈祷,“但愿我什么也没说。”但愿我的话,轻得,只有我的牙齿,能听得见,我想。猛然觉得牙疼起来,整个面部,都在抽搐,背后也出了汗。我再一次告诉自己:
“我啥也没说。”
那时候,我的手,在海绵垫下面,碰到一样东西。那种感觉,立刻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悄悄用手指夹出来,放在腿间一看,是一张糖纸,印着“红心”二字。此间正纳闷,鼻子里却嗅出一种不愉快的气味儿。想起自己昨日洗了澡,只在今晨上过一次厕所,便暗自怀疑没有揩净屁股,使残余作怪。
我抬起头,正看见半藏在他腹部衣褶里的一颗纽扣,心想,我说了什么话啊。我丢掉“红心”糖纸。它飘荡的姿态,十分优雅,几乎在空中停留了三十秒,像一只死去的红蝴蝶,正落在地上的一个斑点上。我止不住叹赏,觉得长眼是为了在生活中发现美的。美处处在,只要你能够心平气和地去想,使自己天真。
这时,大人咳了一声,将我从痴迷中惊醒。他的咳,不是没有来由的。便想起自己的行为,大觉冒犯。
因为惶恐,再看那糖纸,竟如一个污点。大人的头的影子,落在上面,却如一摊痰迹,在这光亮如镜的房间里,实在影响卫生。
心中测量着与自己脚尖的距离,慢慢伸脚过去,试图用脚压住,再偷偷拖回来,藏在脚下,告辞的时候,好带到外面去。
但是我不明白,大人为什么要见自己的妹妹。在我的脑子中,屈华的形象显露出来。
我真不敢领教她那一头焦黄蓬松的头发。在我每次看到她的时候,都要看见一两只苍蝇,往她的头发里钻,只露一个屁股在外面。她总是穿一件揉得皱巴巴的的确良衬衫。过于瘦小的四肢,装在里面,像里面是空的。你的目光只要一被她发觉,她就神经质地不住将头轻轻地摇着,脸色蜡黄,像要哭的样子。你说,你净站着干吗!她便躲躲闪闪地对你看一眼,嘴唇翕动着,要想解释,突然间又取消了念头。她低下头去,失魂落魄地往外走。走到门口停住,用手指挠一挠脑后的头发,仿佛苍蝇针吸式的口器已经叮破皮肤了。
可是,我是不明白,一位不凡的大人,为什么要见我的妹妹。
“她是很怕人的。”我说。
屈华的确怕人。我的话,只有我自己听见。我觉得自己的胸部没有产生任何震动。说话向来可以产生快感的,对于胸部的肌肉——而今我一丝也没有感觉出来,胸部还异常地麻木。
我抬起头,用乞怜的目光,看着大人。
其实,我本来只想用目光表示,自己不喜欢大人那样做。结果,因为我很少在大人面前呈现不喜欢,所以,对此的技艺不易领会,便误作了乞怜。脸上两侧的肌肉,下垂着,这是乞怜的人的特征。这样做,我想,我是出色的。
“你啥时才变得聪明起来!”大人突然恼火了,嚷道。
我觉得自己好像钟馗手中的小鬼一样,给抓住脚踵,倒提了起来,便一切乱转。那写着“红心”的糖纸,在头上像一架红色风筝似的飞舞,却陡然泼下一股污浊,浇进我的脑袋。
我实在觉得,那崇高的敬告,将自己的脑壳击破了,……张开着一道深阔的缝隙,将所有秽物,一股脑儿地接住,就像步入了天堂,那神者的强光照得我满身乱颤。那些幸福和荣耀,我能怎样消受呀。
我激动地,诚惶诚恐地,仰视着大人。那才是最有效而且最有益的协助呢,以一位圣者的威严向我表示关怀。我觉得自己迫切需要聪明。
可是,我又怎样地对屈华吼道:
“你啥时才变得聪明起来!”
我将发疯了。我想,这个家庭里只有自己一个智者,便足够了,何必再添上一个。
我的话,刚一出口,马上回过了头。我似乎觉得大人紧随着走进了家中,在替我说话,便慌忙去瞧,看是不是在背后。那真是罪过。我想,我受不了,我受不了。我怎么能去模仿大人的尊严?岂不是有失体统么?我仇恨自己,而且对自己愈加害怕。
我被屈华买来的那堆大白菜绊了一下,险些摔倒。终趋至床边,将身子放倒在床上。我闭上眼睛,却仍旧觉得自己还在白菜堆旁,耀武扬威地向屈华训斥。
妻子又开始在这个矮小狭窄的房间里来回走动。她肯定是十分得意的样子。她走过呆立不动的屈华身边,便马上返回来,用她的动作和她的响声,向屈华宣布她的不可忽视的存在。
我想,即使她走过屈华两步,不会遇到墙壁,也要返回来。从这面墙到那面墙,用她母鸡似的步伐去衡量,也只五步左右吧。
她在很短的时间内,便走过屈华一次。屈华在她嫂子走近的时候,像一只河蚌似的,掀动一次贝壳。但是,假如屈华不这样做,我的妻子也要走的。她永远要走,似乎在她的面前,有一条她一生也走不尽的道路。那是走不尽的路,而又没有任何意义。在这方面,这面墙壁和那面墙壁之间,复迭着她的人生的路程,已像茧丝一样,混在一起,她要一一将它们理顺。
折过来,折过去,我的妻,迈着母鸡似的步伐。
我想将整个人和思想,藏在一个严密的死寂的地方。可是我浑身无力,懒得去掀那片吊在房间中央的布帘,向妻子叫一声:“你停下来好不好?”
我知道,这一定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她会在那边起劲地踏着地板,向我回敬:
“你别干涉我,只顾挺尸去吧!”
她会说:
“嫌这个家就别回来!”
我便没有去阻止她。但是,她的“嗒嗒,嗒嗒”的脚步声,却在阻止我往安宁之乡里去。我发狠地仇视这脚步,但在不住的焦躁中,又听出这不仅仅是她的声音在作怪。我努力去分析这尖细的声音,猛地坐起来,叫道:
“发大水啦!”
我的妻子和屈华,一齐往门侧的小厨房里跑。她们的脚步声,特别急。接着,我听见妻子在埋怨:
“又是小德子拧的水龙头!你这小子,你是从来不拧水龙头么?”
屈华在她身后低声说:
“是我,我的手冷啊,便拧不紧了。”
她这样解释,大概还犹豫着伸出手臂来,让妻子瞧。
我马上又听妻子装腔叫道:
“呵,这样一双保养得好好的手,还正红红的哩,怎么会冷呢?这里又有炉子,不像我们车间,只有锤子、钉子。你是想我们用锤子就能锤出手上的火吧。”
屈华还想说,“哦……”话到嘴边,又回去了。
我听见她们都在沉默。
过了一会儿,妻子哼一声,回到房间里来,又开始走步。
我忽然觉得快乐,因为妻子说出了高明的话。
锤子不会在手上击出火,钢笔也在手上写不出温暖,只有那些大人物脚下,是织着华贵图案的地毯,背后是一排银色的取暖器,才真正不觉得冬天是冷的。他们还要经常往口中送下一两片药,和温温的水,一同吞下,然后挺起胸,打出一串串带着涮羊肉味儿的饱嗝。他们的胃,结实得如一条滴水不漏的皮袋,又十分柔软,像正在成熟的婴孩的身体。他们时刻拥着这孩童温热的身体,在幸福的皮肤里面,笑啊笑啊,笑着。他们说话是那样从容不迫,那样自信,仿佛不怕回家的路上,温度骤然降低,不怕末班的汽车已经开走,不怕聆听他说话的人可能不耐烦。总之,他们尽可以做得从容,表现得自信。
我说不出自己怎样地敬畏大人物。他们在我的眼中已不是肉体凡胎。他们是一股超出一般人意志之上的、神异的、变幻的力量。每当我看见他们吞下一粒金光闪闪的药片,就觉得那是产生强大力量的一种催化剂。
不仅仅因为妻子说出的话,我也快乐。我已经觉得一个人在你的面前表露出恐惧、恭顺和哀怜,你会是多么了不起的人啊。如果你觉得你脚下踩着别人的肩膀和头颅,你不以为这是骄傲的吗?你不以为你具有能够在他们之上站稳脚跟的能力吗?
我想,屈华在妻子的跟前,还想伸出自己的手,让她看是不是保养得好好的,是否像别的姑娘一样,丰腴而润泽,长长的指甲上,涂着“丽的”牌指甲油,鲜红得发紫。
她大抵还要说,不呵,我的手刚刚暖和过来呵。
她却什么也没有说。她睁着茫然不定的、涸涩的眼睛,神经质地摇着头,忽然心口有些痛,便抬起手来抓住,脸上竟挤出一点笑纹来。
——我想,是这样。
这样一个女孩,又不见得聪明,怎么能够让她去见大人?
我焦躁不安。我想,大人的高深,绝非我如此智力的人所能揣测的。假如我能够这样做,我便有造就的幸运了。而我确实不是一个可救药的人,一次次总不能够领会大人的意图,愈发地迟钝起来。我总想不通,他为什么要求会见自己的妹妹。他大抵以为,我的妹妹,是一位颇具姿色的女孩吧。
不知什么人,将这话传入他的耳中,竟使他如此对我妹妹产生兴趣。
他在旅途上、在宾馆里见到的漂亮女人,肯定不少。至于睡觉,我想,那肯定不行,顶多是挤在一起悄悄用手摸一下,自己快乐,也引得那女孩快乐地大笑。
作为大人,摸一下女人是可以的。我幾次看见大人从前面、从后面摸他的女秘书。她是我毕业的那所大学的毕业生,独具风骚,夏日穿一件薄薄的纱裙,在办公室里,像蒲公英一样,围着大人飘动。
大人在无人注意的时候,便将手抓住她的一角衣领,用眼睛往里瞅,似乎在瞅里面的虫子。他终于将手插进去,在里面和虫子搏斗。
那女秘书十分害怕地睁着可爱的眼睛,仿佛害怕那惊惧的虫子会在她的皮肤上咬一口。他的手在里面乱动一会儿,像是成功了,便抽出来,自己先在沙发上坐着,眼望着女秘书将衣领整理好。他的脸和她的同样红,但在他的额头上,要分布得比较浓重一些。
这额头,宽广而饱满,被那红染得像一面小旗帜,如若曾经钻出几滴汗来,晶莹闪光,就很像旗上的星星。这样的旗帜是神圣的。
我在暗处屏住呼吸,默默地行注目礼。我想,一个杰出的人物,他的举止,以及他每一片皮肤和每一截肢体,都与众不同,跟我们人民敬爱的事物相关联。
譬如,大人的鬓边,黑短的胡须下,一个分币大的疤,我曾在无意中看见,却像一枚徽章。
我想,这样的大人,摸一摸女人是可以的。当然,只有漂亮的女人如宾馆服务员那些的,才配得摸。
而我的妹妹,她若光彩耀人,我倒是甘心她被大人见。偏偏她不但不光彩耀人,实在算得上丑陋,比如她的一头细乱的黄发,真是让人无可奈何,即使她有上好的生发膏,这一夜之间也不会令它丰收起来。
我的妹妹,还够不上让大人摸的规格。她的神色黯然,会让大人惊惧起来,不知来了什么怪物。
可是,大人的一贯正确,使我想,我总是迟钝的,如何能够争气,一时间顿悟起来呢?
或许他餍足了漂亮女孩子,竟会对女人的丑陋大放柔情。
我想,贫困逆境中的灰姑娘,尚有遇见天日之时,屈华的运气在这短暂的时间内,可能突然就要降临了,也未可知。那么,妻子的态度可能要算苛刻了。应该放尊重和理智些才是。说不定,这无精打采的屈华,会令他们拔宅而起,会是隐藏在他们家庭阴暗角落里的一颗蒙了灰尘的吉星。我想,只要她打扮打扮,那或许真的会好些。
屈华正在给小德子洗脚。她对他说:“你坐好,不要动。”
小德子却违抗起来,将小椅子给弄得吱吱哇哇响。他十分不喜欢听屈华的话。假如屈华让他活动起来,他便可能老实一些。屈华大抵要按住这孩子的脚,不料仍被他抽出来,溅了她一脸的洗脚水。这小子哈哈大笑起来,愈将椅子扭得响了。屈华用湿的手擦脸,不知道怎样管服住这个孽障。
妻子伸手到水盆里,沉吟了一会儿,忽然说:
“呵,你是要烫掉小德子的脚啊!我都受不住了,何况孩子?看你的脸色,倒像是小德子给你作对。这可叫委屈了你。”
屈华并不争辩。小德子的脚,在空气中冷了,便自动放入水中,她便重新给他洗。
水声在她手上哗哗地响了起来。
我想,屈华也该洗一次澡了。我从没有听她说过去澡堂的事。这入冬半个月,又不能够浇冷水,她身上的污垢肯定是结了一些的。你一走近她,鼻孔里便钻进一些腐霉的、夹着汗味儿的气体,弄得你想呕。她从未和他们同在一桌子吃饭。幸亏在他们家,本来味道就不那么高贵,也便很少去注意她的了。
我想,大人家的空气真令人怀念。可是我总觉得在那样的空气里生活,自己像要被什么东西分割掉了,无边的局促不安。只有回到这个家,我才陡然地像一个实在的人。这皮肤也能触得到,于是,也可以将胸中充满了温暖的空气,雄壮地呼吸。
我说:“把窗子关上!”
还颇有气派,不像我在外界,连自己都像保不住似的,这肉体和精神,一点一点地往空气中逃逸,你说不定什么时刻在这个世上什么也不剩,没人在街角看见你,没人在汽车上拥挤过你,没人骂你娘日的,没人从来就只听你半句话。
我知道大人十分繁忙。大人既要打电话、接电话,又要开会参观,又要接待基层来访,而且在稍一松疲下来的时候,还要趁机摸一摸女人。
我不愿拿自己的小事,去占用大人的时间,因为与大局相比,我便微末得如同没有。
但是,如果有与大人接触的机会,我便不能轻易放过,便讪讪地凑上去说,呵,大人,您的气色好啊。
大人看看我,不知我说了什么话。他转向女秘书。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女秘书正站在阳光里,裙里的腿和内裤,清晰映照出来。
我想,女秘书今天穿的是一件水红的内裤。
我低下头,想对他说您胖了,又觉得不合适。如今世上流行的观念,并不以胖为骄傲。胖则笨,胖则易患高血压,在于大人,总不乐意自己的举手投足那样地迟缓刻板,被半截发言稿弄得气喘吁吁。况且,在一个女人面前,大人更不愿意做肥大傻瓜。那实在没有英气,而且,如在摸时,高血压突发,会出现事故。
我这一次竟然没有说,及早地发觉了危害,便十分得意,想起不久前工商银行营业厅的凶杀案,便说,至今凶手不明,现场……
大人说:“曼丽,过来。”
我停了话,便看见曼丽从阳光里走出来,裙里的腿逐渐暗下去。在眼前,只有裙子在迎风飘动,不见了腿和内裤。
我退出去,将门悄悄关上。我想,总之我说了两句话,不知大人听清了哪半句。
如果我是没有,这世界上是连半句话也无从听你的。你是天空单薄的行云,你无声无息,不留任何痕迹。可是,当我一步跨入自己的家,便陡然地聚积成实实在在的一个人,一个又有怒火,又有谩骂,又有感觉和欲望的人,一个见了妻子就马上想和她睡觉的人。
妻子总要比我早下班半个钟头。她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将脚尖套着拖鞋的脚丫子,跷起老高,用力地搓着手掌,不时地将头发往后抻着,眼睛望着对面的墙,想往后躺下去,耳朵却听着门外的动静。她在等待我。
我进了门,就说:“谁将水泼到门口来了!这不是一次两次了。我说过了总得有人听啊。”
我本来不想这样说,但还是这样说了,而且还在激动不已。
妻子不动声色,兀自叹了一口气。
我说,“你听见没有?就知道一回家就坐着歇着,你不能把家打扫得好看些么?真是个懒妇女!”
她一听,就腾地站了起来,怒目而视,说,“你是当官当惯了,回到家还要再显摆官佬的威风!我还不知要支派谁呢,你少来那风光样子吧!”
在妻子的眼中,我似乎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官僚,仿佛我手下有三百二十个一呼百应的喽啰兵。我说:
“干吗呢你吵呀吵的,谁支派谁呢,不就是门外有泼出来的水么?”
妻子便赌气离开我,拖着鞋子,走到那片被小德子擦手擦得遍是污漬的布帘后面,沙沙地在弄什么。
我跟了过去,从后面抱住她,在她耳边,恶狠狠地压低声音,叫道:
“你在抠什么?”
她继续把手伸到衣服里面去,不理我。
我焦急地又叫:
“你不要抠了!”
她猛地转过身,狼般地看我。
“我不让你奸!不让你,我自奸!”她把湿淋淋的手指伸到我跟前,使劲地挥动。
我抓住它,狠狠地扳她。她的身子低下去,弯下去,抬起头用哀哀的目光看我。我提起她,说:
“你会闹出毛病的,你不知道这不是时候么?”
小德子突然从布帘那边窜过来,带了一身泥土,用双手作手枪,对准他们俩,喝道,“哒哒哒!”便是一梭子。
我给妻子使了个眼色,她便背过身去整理衣裳。我抱起儿子,亲他的腮,说:
“打枪要看物件,分好人坏人,不能乱打,懂么?”
我似乎觉得儿子挺聪明,竟像完全领悟了。我想,他可能会有大出息。这时候,我才像不那么飘忽不定,才是一个真正的人。
2
屈华擦干净小德子的脚,用干净毛巾给他缠住,让他仍然坐在小椅子上,自己就在布帘的前面,支了一张简易的床,从柜顶上拉下被褥,在床上铺了,然后将小德子抱过去,给他解了衣服,哄他躺在被窝里。小德子很快就不再说话。他玩了一天,肯定累了。屈华就坐在床沿上,没有动。
妻子掀开布帘,探过头去,说了一句:
“还开灯干什么,不是睡了吗?”
说着,狠狠地甩了一下布帘,使悬挂布帘的铁丝好一阵颤动。
屈华瑟瑟地起身,将她的灯关了。她没有马上躺下。我听不见她的声音。她大抵站在黑暗中发呆。我想,这个女人,总不是机灵的,像块木头一样,难怪她嫂子生气。
我为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向上伸出手,示意妻子送自己一根烟。
桌子上,有尊脸部斑驳的毛泽东塑像,是妻子从她车间拿回家的。毛泽东同志,站在一只简陋的台灯背后,在灯影里显得绿莹莹的,他还在向小将们招手致意。
我的心中,一陣凄凉,觉得委屈了他,让他站在那样低的地方。这是我家唯一的一件艺术品,除了破布烂衫、锅碗瓢盆,数它辉煌高贵。
台灯的纱罩,被小德子用火柴烧破了一个洞。从这洞里,射出一股细圆的光柱,直直地照到脏兮兮的、用旧报纸裱糊的天花板上,竟然放大如一只碗口。碗口里碰巧有一张大人主持会议的传真照片。如果我细看,似乎能看清那位大人的鼻子有些瘪。不过,我觉得自己没有细看。我的眼睛周围,感觉发黏,饧饧的,便不想去费力。
妻子在我衣服的口袋里,找出一包挤扁的烟盒,抽出一根,从抽屉里拿出打火机,点上了,放在自己口中,狠狠地吸,竟去了小半截。
我说:“还名为给我点烟,精华都让你给吸去了。”
她从牙齿间拿下来,在桌边磕去烟灰,露出石榴红的烟头。她的那眼,此时也正如此。她说:
“可见男人下作,草粪牛屎的,什么都稀罕。”
我接过她燃的烟,吸了一口,撮起嘴唇,向上面那照片吹去。我想试试,能否将烟雾喷到大人的脸上,使他朦胧。我想起他们大人,他是常常对着他们抽烟的,每每深沉地向前喷吐。我是连躲也不敢躲的,便作雾中看花。
我想,也让他尝尝别人口中的烟的辛味。可半路畏惧起来,少了力气,竟使那烟在没有达到那照片时,便弥散了开来,化作原子弹蘑菇云,进入浑浊的光里去,其实没有一点威力。
布帘外,一直没有动静。屈华还没有回到她和小德子的床上。
隔着布帘,妻子又恨恨地往那边望一眼。她希望屈华早些睡。只要屈华一睡着,他们便可以兴风作浪。像这样,他们只好用动作配合眼色相互暗示,没一点恣畅,在我和妻子,都像有人紧盯着似的。
我把口中的这根烟抽完,用牙齿咬着烟蒂,忽然不小心,白色的烟灰撒落在我的脸上。我迅速摆过头,将烟蒂吐出来,伸手在嘴上擦。那烟灰只一点余热,全不烫。我的脸上,没有留下痕迹。
我觉得困意上来,想看天花板上的照片,更加不清晰,便翻过一个身,对妻子说:“你睡吧。”
一个非常奇怪的、半人半兽的形状,在我脑子中狂飞乱舞着,牢固地囚束住我的脑子。我不得动一下思维。冷汗在我背下潜出了一片。
妻子猛一声说:
“该死,这老鼠!”
她气急败坏地冲出布帘,大声向屈华训斥:
“这是你买的白菜!你有多少工资,还要让它们吃坏烂掉!”
“我冷呵,我没有手套。”屈华果真还站在地上,她低低地说。
妻子更加恼怒了,说:
“你想让我们把你打扮成公主,你可没有熬到那份儿上。”
“这样的冬天,街上冰溜子也挂了起来,白菜总不会烂的。我想,这样可以少出去几趟,还能省下些钱。”
妻子忽然冷笑了,冷冷地说:
“你是说什么都有理。我最见不得这样犟嘴的人。这么多白菜,会把屋子都塞满的呀。你是不会替我们想的。”
屈华说,“我可以搬到走廊里。我同邻居说好,他们不会介意。我这就搬。”
她那单弱卑怯的声音,一从口中消失,她便开始运输白菜了。
我的妻子,还在絮絮叨叨地诉说着。她激动地在地上走。
屈华搬完最后一棵白菜以后,便掩上门,没有进来。她肯定没有走远,大抵是向着夜风在哭了。
妻子好像从里面将门闩上了。停了一会儿,她气咻咻地走回来。我便装着睡了。她在床边坐着,对自己说:
“下午老鼠吃了一个馍馍,这小女人连老鼠也管不住的。她还要说没有手套,可是这钱是我一锤头一锤头在白铁片上打出来的。我真不明白,一个人不劳动,还要有这些想头。她倒会哭鼻子抹眼泪儿,像受谁的委屈似的。可是白菜会冻坏的。这样冷的天,把白菜放在屋外,肯定会冻坏的,再不就被人偷走。我对眼下的人最不放心。到明天给她算账!我不能纵着她,随别人怎么想。”
接着,她提高了声音,喊:
“你死在外面吧!我敢把你关在门外?哼,老姑娘!那门是开着呢。”
她说个没完。我偷眼看去,她十分丧气地不住垂头叹息,不住陡然发恨。我不便去说她。
我想,只要一开口,必定逃不过自己每夜的义务。像现在,我自料实在熬不过,不如及早躲逃了。明日总不能呆在家里养精蓄锐,势必要去见大人和同事,弄成一个萎靡的样子,很能引起别人不快的。
我们那里的小叶,在众人面前失手打过一次茶杯,将茶水溅到大人刷得干净的裤角上。大人在月末的工作总结会上,藏头露尾地说出如今改革的年月,一切工作要谨防自由主义之类郑重的话,便是因此而发。小叶听得心惊肉跳,想起那天的事,大人明明说“不介”,现在自己先疑在那事上,竟如进了迷魂阵,大病过一场。起初还强打精神,坚守岗位,以求补过。后面便力渐不支,只得住了医院。期未满,又觉得这样长住,有着贪图享乐的嫌疑,便转至家中将养。
碍于同事情谊,我去慰问。
小叶见左右再无别人,诉及此事,痛言皆为房事频频之隐患也。他说,他每日在家中无事可干,又无事可想,妻又似乎精熟此道,一味迷惑于他,便不可免。那出事故的前夜,实则连战三个回合,即便一铁打的男人也扛不住。小叶说得痛哭流涕。这是人自己在跟自己作对。你想做的你根本做不到,你不想做的不由你不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放在哪里都“皆准”,谁也说不准自己处在哪个环节上。
小叶说,咱们男人,活得就是窝囊。在你的前面,有形无形地存在一个界限,你突破了它,就算成了佛,你突破不了,就永远是鬼。可是,你有不当鬼的力量吗?你敢说不,你敢说是吗?你只能呜呜的,像条狗,像条被千万人撵着的狗。如果有一个人在它前面打开自己的门槛,欢迎它躲进去,还是它的幸运呢。关键是,在这世上,它找不到这样的一个门。即便是破败的,也罢了。你只有跑啊,跑啊,毫无意义。回头看看,追赶的人越来越近了。朝前看,又是走不完的路。這双腿早已不像长在自己身上。老兄,我从心中敬佩你。大人又器重你的,你不存在被人紧紧追赶的窘迫。况且即便如此,你还有个好夫人。那是一扇为你打开的门呀。可怜我左思右想,是什么也没有。日日顾此失彼,可时时还想起自己是个男人,便不想去消沉,便想去争些气,让大家喜欢,外面的人和家里的人。
小叶的话,说得我从头到脚都凄凉下来。要去劝他,喉中却如梗塞住,不由自己掌握。我想起他像那位受了棒伤的宝哥哥,耳中便听见一声细的声音说,你可都改了吧。但我背上已淋漓地出了一场大汗。
小叶说到动情的地方,他的夫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一旁。小叶一发觉,满脸赔笑,讪讪地道,我躺着还好,还好。
他想去拉夫人的手,想在外人面前表现他对她护理的感激,竟然只把手伸到半路又犹豫了一阵,退却了。
我为小叶悲哀。
极目太空,一片的灿烂,竟不如不知自己心中也如这太空。我想忘记了头上的太空,以便忘记心中的太空。因太过于专注心灵,便潜发了一种心绞痛,无端端来影响自己。
这时候,我的胸口,又觉得痛,浑如三座大山,压坍了我的肋骨。我想,这三座山曾经是封建主义和别的什么,我已不记得。当年时常说。今日一生疏,连点形影也寻不着,说什么也不像。
我觉得胸上三山巍峨。即使风光再好,因性命攸关,也无从去观顾。
那光柱一径地上去,仍照着那发黄的旧报。我想,这一把剑,一把利剑。
我若得了它,那倒是英武些。必定有些威风,最是惬意。
不住提携自己,想成一位将军,眼前竟化出一片上空孤悬着圆月的沙场,耳边隐约号角声声,便踽踽独步,苍烈地啸唱。这一时地沉入自得,悠然不知所往。猛一惊奇(却似乎没有听见妻子的说话)。以为没有了妻子。张皇去寻视,竟见妻子一把一把地擦着泪,沉痛欲绝的样子。她见我看她,满眼泪光地想笑。忽然先露出阔口里的牙,十分的愤恨,扑过来抱住我的头,使劲地摇晃。
“你也是人!你也是人!”她吼叫着。她伏在我身上,又是哭,又是笑。
我满心地惶惑,不能说话,浑身冷汗,又已经钻出来。我冷透了。我猛地翻过身,将她按倒,愤怒地望着她。她便止了哭和笑,神情麻漠。我继而骇怕起来,双手一颤,将她放开。
我说:“你怎么疯了?这不好!”
“你来呀,我以为你来呢。”她声音哀哀的,低声说,“我是不知道。这不能算日子,你是自私的,我们总还有房子了。你为什么不向大人说?你总不为自己想想,为我想想。——你别再跟我说什么!我不管你心里怎么想,我就抠!”
她的手又乱动起来。我忍不住抓住它,说:
“你怎么那样着急呢?我们——先给屈华找个事做,也能丰富咱们的经济来源。至于住房,大人总要安排的。”
我这样说着,身体已觉得轻飘飘的,弥弥扬扬地四处散,不像还有自己似的。我总在撒谎,既欺骗自己,又欺骗别人。
给屈华谋差事,早已碰得我头破血流,尚没有把握,在大人刚刚透露出一点可能的时候,如何也不能再用住房的事来打扰他。一个大人,一言一行总关大局,些许小事,实在不该拿去烦他。
“小屈是个好同志嘛。”
大人微笑着,对曼丽和小叶说。
我知道换取这句褒奖的话的代价,但既然能得到大人的首肯,我作出再大的牺牲,也是在所不辞的。
如果不是因为妹妹,我决不会去求大人帮忙,那么,大人仍旧可以说,“小屈是个好同志嘛。”
他嘴角的微笑,引起的一丝皱纹,非常令人感动。他还在用两根手指,在沙发的扶手上,按照一定的节奏敲动着,像在漫不经心地指挥一场演奏。这句话使我投入到万般的纷繁美妙的音乐里。那音乐说不清是从哪个角落、哪些琴键、哪些绷紧的钢弦上跳出的。被这些音乐环绕着,我由衷地感到无限幸福。我痴痴地望着大人粉红的、洁净的、跳动着的手指,自豪感悠悠地自深心涌起。
可是,因为屈华,我不得不向大人诉说生活的琐细,干扰大人的工作和休息。大人的脸上,虽然看不出什么变化,但他的声音,却显然有些不愉快。
他听完我的要求,随意问了一句,你想为你妹妹在局里谋个差事?我连声回答是的,再向前倾一倾身体,以示更大的恭敬。忽然,耳中响起手指敲击沙发的声音,果真看见大人在敲击着——小屈是个好同志嘛!
我记得他是一边轻轻敲击,一边微笑着说的。我竟然以为此时他还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令自己幸福,脸便首先地热了,又如浸入繁响的音乐中。但是,大人并没有马上说话,他似乎忘记了我在他跟前一样,合了眼养神。
我说:“劳您费心。”
大人的手指停住,将眼盯住我,说:“已经超编了,你是知道的。今年年底,大概还要减员。”
他的话击穿了我的头脑。我顿觉得惊异和恐惧。我不知怎么办才对,要收回自己的请求,似乎时机不宜。
正困躁间,又听大人将声音缓和了一些,说:“至于这個,看看工作需要不需要,略放一放,怎样?”
大人乍然的平易,又使我喜欢,似乎露出一点希望。但是,我毕竟要小心的,总要小心。
后来留意,大人再没说小屈是个好同志嘛。
我十分怀念大人说这句话时动人的尾音。每逢我忽然颓伤时,都是这拖长的尾音,从那沉落中,将他解救出来。
究其根本,实在是因为屈华影响了我的前程。我不该用个人的小事麻烦大人。
“这一件事尚没有结尾,”我又说,“我们的住房,大人总要考虑的。”像是不堪忍受这两者,一下子整个身心被挫得粉碎,四面飞扬了。
“你又不是第一次对我这么说,当我是小孩子呢。”妻子挣开我的手,把脸扭向一侧,“这个家对你不重要,你在外面威风呢,又有茶杯,又有办公桌、椅子,你才不用来了呢。”
我被她说得心惊肉跳,胸口更剧烈地疼痛。
在她的心目中,我还像过着一位老爷的生活。真是令人难为情的事。
我一时羞愧,脸上竟湿津津的。我说:
“不要说,行不行?求你了。”
“你才不用来了呢!”她又嚷了一句,“茶杯、热水、桌子……”她嘟嘟囔囔地说着,用被子蒙住头。她忽然又掀开被子,两眼红了起来,像发起的面团,泪光点点,“——还有报纸!”她像嚷道。
我心中泛起一阵委屈,便觉得鼻头发酸,不能够再被她看着,便转过身,对着灯。我只有一句话要对她说,我恨死了这样活着!可是,我说不出口。在我想起这句话的时候,自己不由得惊慌,有这样的认识肯定不妙,说不准明天就会在人们面前流露出来。那是太可怕了。
小叶原来就是一个平时有些奇怪想头的青年。我一直认为,小叶在大人的眼中的形象不好,不仅仅是他在大人面前摔过一次茶杯,还有他向来不太注意自己的言谈。世上总有背叛者,当面忠诚的人未必在背后忠诚,通过别人将他的疏漏传到大人的耳中,也未可知。而且确凿的一次,是被大人出其不意地撞上了。
那是上午十点钟左右,大家看报纸看得累了,便有几个去厕所旁的阴凉里闲聊。
小叶和我没有动。他掀起报纸,像是在找报纸下面的铅笔,其实他在拿眼从报纸的边缘看我。我发现了他鬼鬼祟祟的样子,觉得有趣,便笑道,你看见征婚启事了不是?有没有条件比得上你那位的?
他将报纸翻过一面,向后侧了侧身子,说,你别打趣我。这上面的,都是些顶爱出风头的天真的男人和女人,那些小伙子如果知道美丽的女人后面,总跟着一群红头大苍蝇,绝不会再同她们大谈志同道合了,因为她们谁也逃不过这种苍蝇的追逐,也没谁打心眼里不喜欢这种追逐。一个女人还未在世上站住脚,却对情人大谈理想、事业,这首先是一个撒谎的顶要命的女人。
我被小叶的话弄糊涂了,只得苦笑着说,你讲的我不懂,照你说,一个受损害的人,是不值得有爱情的?
他弹了一个响指,点着我的脑袋,得意地说,呵呵,你真是糊涂,我什么时候说她们不值得有爱情?我只是说如果这样的女人仍然若无其事地在征婚广告上标明必须志同道合,那么,她就是一个讨厌的女人。她的志向早被强权践踏了,就像将鲜花践踏在泥淖里,不能够复原了。她首先要认识到这一点,然后才可以用心去感觉能够带给爱情的人,而不能够在报纸上使用一两个金字招牌。
我说,去你的吧。如果女人都严格了,这一辈子也不用想结婚了。你不该这样鬼鬼祟祟的,杞人忧天,让我以为你有什么机密大事呢。
小叶扪额叹了一下,说,我也是感时而发,不知不觉把话引得深了,你却不领悟。
他盯住第四版上的一个题目,瞧了许久,又说,你觉得谁是我们局里最漂亮的女人?
我说,大家公认的是曼丽嘛。
小叶冷冷地笑道,对,可正是她的美丽将她毁了。
小叶脸上,现出悲天悯人的表情。
我环视了一下办公室。其他几张桌子上,只有一个穿三五牌便装的人伏案打盹,像并没听见他们的话。我不愿意背后谈说一个人,便想招呼他过来。
小叶却谈兴正浓地说,我是亲眼看见,大人将手插进曼丽的裙子里的。
我感到紧迫,呼喊,王强,把那张社论拿给我看吧。
这一声喊的同时,却见大人站在小叶背后。我便急忙站起,小叶还在说,他这是第三次了。
大人忽然咳了一下。小叶恐慌万状,从椅子上弹起来,脸憋得发紫。
大人说,近日的社论大家读过没有?
小叶吞吞吐吐的,不会回答。
王强走过来,把社论交给我。我说,你刚从我这里拿去,你想看可以再看。你替我把我圈了红笔的句子抄下来也好。我要谢你呢。
大人与王强说了两句话,往房间里看一看,就走了。
那次病,把小叶折磨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脸上像蒙了一层薄薄的白纸,额头上显露着淡青色的血管。他一说话就喘,像害怕寒冷一样,将肩膀向一处缩着。
他说,他清楚记得,大人对他的态度就是从那时谈论曼丽改变的。他总是从大人的眼光中,看出一丝故意的冷淡,而他自己,每逢到大人,先自心中愧疚,便无法抬高头,经常用眼睛盯住自己的脚尖看。他不想这样做,可是从没有鼓起勇气,坦然地招呼大人,向大人汇报工作。
他握着我的手,喘着气说,老兄,我爱说话的毛病害苦了我。可是,一到那份儿上,总觉得说不出就不痛快。岂不知因小失大?你看我活得像人不像?我是完了。这一辈子又非要守着这个地方不放,换个地方必定连这里也不如。我心中却又舍不得。其实,哪里是舍不得?我一直担心又去认识新的大人。这一个毕竟是熟悉的,将来的不知能比得过了比不过,我不敢冒这个险。与其再受油煎,不如安心这火烤吧。老兄,我这人不争气呢。天生我是聋子,是瞎子,是哑巴就好了。老天偏偏不顾怜我,给我这份罪受。
小叶把我拉得更紧了,额头上的血管突突跳着。
我说,小叶,亏你想得这样多。我们什么也不想,不就自在了么?像我,我是什么也不想的。你多慮了。大人未必将那话听见,也未必放在心上。即便听去一两句,让他想想,也约束一些吧。
小叶打断我的话,老兄,不料你的糊涂比我更甚。他哪里是没听见?我听见他那一声咳,分明不愉快,不在警告我说下去么?如果我的判断错误,他为什么将该我做的事让你做一份?有时在卫生检查时,一点零活儿也不派给我干?惯常是我分发报纸,现在却让王强一人揽去。我是连他办公室的边儿也沾不上的。能让我不考虑?
小叶说得激动,把我的手松开了,眼神黯然,向一旁插着一束陈旧的塑料花的花瓶看。
我说,小叶,那或许是大人关心你。你想,你是刚病愈的,总是咳。
他听了我的话,竟然说,我是连你的话也信不过的。你在安慰我。我只是想,我们都该装成死人才好。
其实,此刻,我正像一个死人一样,出尽最后一颗冷汗。我已经不觉得心惊肉跳,也不再觉得心口痛。胸廓里如一望无际的平漠,一两片灰白的报纸,随着风,缓缓地翻转着孤独的影子。
“你总在沉思。你们可以一手拿着报纸,一手扶住茶杯,沉思着。”妻子的声音便成了啜泣了,“我好羡慕你们。”
我忽然说,“沉思只有大人能够。”
从我的妻子脸上来看,我这话已经出口了。她大抵在想,我不该有大人,既然有大人便是奇怪的事。她以为我很了不起。
我的眼前,却似乎看见正是那位高贵的大人用拇指抵住太阳穴,使劲在想。过了一会儿,他说,同志们如何如何。这个,它的意义要从多个方面来讲。大家要深刻地发掘其中的含义,对于我们的工作非常重要,非常重要。这是目前压倒一切的政治任务。你不以为正是这样吗?——嗯?
大人一路通畅地阐述下去,大家听得眼睛都直了。
我想,我跟人家相比,算作老几?我连沉思的权利也没有,那太高贵。我只有惶惶不可终日。
“我在乱想。”我想起我大抵神经错乱了,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对妻子说。
不久前,我才发觉自己已经很迟钝了,竟不能循着一个思路去考虑一件事,看过的总是忘,在大人面前,总显出局促的样子。这确实有些不妙,好像再没有造就的可能。
我想,大人之所以如此的从容不迫,对档上的一个小题目,也能够发挥出一个小时连续不断的谈话,实在是他正觉得两腿夹住我们的脖颈,坐在我们的肩膀上。我们的皮肤的温暖和骨骼的形状,供给他舒适,当然也供给他谈兴。
我这样想,突然看见他透过一个精致的烟圈,紧盯着自己。我恐怕一旦与他的目光相触,会使双方难堪,便只看放在窗台上享受阳光的花花草草。但是仍旧觉得被他看破,便不住恐慌,伸手去擦自己的额头。那里仿佛被一个口里含毒的昆虫,叮咬了一下,无边地痒痛起来,竟然使我不知道在做什么,想过什么,只像被人逼得身材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座位上,连点形迹也没有。
正不知道该怎么办,去看左右的人,全是心领神会的郑重样子,便立刻恭敬了,渐渐地像领会的样子了。
但是,我对小叶是不放心的,竟忘了自己刚刚摆脱困境,偷偷去寻视小叶,发现他坐在一个角落——人们的背后,脸上露出像是吃了一只腐败橄榄的表情,细长的颈,将头向前送着。
我不由得多看一眼。他的两个肩头止不住地抖,像在提防一个可怕的人从背后拍他。他暗自替他难过,但又无法帮他,只好把眼睛从他身上挪开。再看大人,庆幸自己并没有被他注意到。
我想,大人的胸膛,像一个效果极佳的音箱,一个个像是现成的音节符号,从他的胸膛里,黄色的小蜜蜂一样,飞涌出来,在我们头上舞动。但是我们却不像那种芳馥的鲜花,所以我们只为他感到可惜,可惜他对牛弹琴。一边悔恨自己是如此这般微蔑,微不足道。
真正像鲜花的,是那位曼丽小姐。她坐在离大人不足两米的地方,沉静地在指间夹着一支铅笔。她谁也不看,用笔在纸上写着。
忽然,她忍不住笑了,但没笑出声,脸上早已是调皮的恶作剧的样子。她在纸上画着什么,不时抬头向他们瞅一眼。不长时间,大抵完成了一幅画稿,便小心地折叠起来,放进自己腰间的小口袋里。
我知道,曼丽是十分喜爱漂亮的人儿的。她肯定对他们中间的一个产生了兴趣,趁他不注意的时候画下来,挂在自己房间的墙上,玩几天不关痛痒的相思。她并不真的当成一回事,但爱起来也够真诚的,只是不长久。她的画技,在他们这里,却是数得着的。她的速写,只用寥寥几笔,惯会抓住平常人不太注意的特征,恰如其分地、极有喜剧效果地来上一种夸张。
我玩不了她。我的一个邻居小伙子,相当出色,议论女性的时候,经常对我说,“我玩不了她。”
曼丽把那张纸片交给我看。
果真是一幅群像速写,却是阴沉得令人发抖。
她指着坐在前面的一个威严的人说,这是教皇。她笑着说,这是一场中国特色的弥撒,主的恩惠降临在你们头上。你祈祷吧。
她显然为自己的作品得意。她说,这里不连你是十三个人。十三在西方是个不吉利的数字,我不想坏了大家的好运,所以,你看,在这个角上,这两道曲线就代表我。你看像不像?我就要这种姿势。马斯蒂的线描。你去复印几份,拿来让大家看,大家肯定觉得滑稽。阿门。
她把速写交给我。我没有去接,吞吞吐吐地苦笑着说,罢了,只是一时心里乐,犯不上弄几份让大家心里难过。
她不再笑了,冷冷地说,哼,我就知道你不敢,还说是让大家难过。你们要是明白了还倒好,还像个样子呢。
她转身想走,我连忙解释,曼丽,大家平平静静的,也还觉得不错。让大家觉得不好了,岂不罪过?
她不听我的,说,你走吧,我自己去复印,还要拿给大人看,你知道你可是不规矩的,只你斜视了别人,防着大人敲你。我可不敢说,你和小叶会不会再翻一个个儿,弄到后来连小叶也不如,不要埋怨我。他是拿我没办法的。
曼丽愤愤的,用蔑视的口吻对我说。
我听了,慌张起来,说,只求你,把我改过来,我不愿意与众不同。
她哈哈地笑了。笑了好一阵,才住下。她说,你们男人,不过一个官僚就拿他当成一只巨大的猛兽,竟连一个敢碰他的都没有。他多了什么?吃喝拉撒,不比你们少。他那两只前角比你们硬些,还能夹死你们?不过比你们色胆大些就是了。罢,罢,你不用担心,我撕了它。
她拿出要撕的样子,我口中说着,快别撕了,你想嘲笑我们尽管嘲笑就是了。
在我说着的时候,她已经把速写撕碎了,将纸片掷落在地上,花枝招展地走了。
3
妻子仍在啜泣着。
我回头看她。乱腾腾的头发,遮住了她的本来就枯索的小脸,十分不堪入目。我便把灯熄了,掀起被子,将冻得冰凉的脚放进去。
她见我要睡了,才擦了擦眼泪,停了啜泣。她头发里的油腻味儿,钻入我的鼻孔,我觉得非常厌恶,就把头挪得离她远一点。
这时候,门外小心的脚步声,响起来。屈华慢慢回到屋里,睡在小德子的床上。妻子竟没有再去麻烦她,任她瑟瑟地脱了衣服,睡下了。
小德子小小的身体,在床上翻了一下,口中“哒哒哒”地又叫了一声。
我想,这十分有趣。说不定他会发展成为一名射击运动员。我还得靠这孽障光照他老子的门楣。
屋中便寂静了。
我看不见墙壁和布帘,像它们只是临时的屏障,一到黑暗中,便全部撤离,给我更多的空间,让我生存。
这可是假的。阴暗却仍旧是一位非常可爱的宝贝,我甚至喜欢把它想象成女孩儿,生着一双似醒非醒的困意的眼睛,瞧着薄裙下的一簇绿草。
这一躺下,黑暗便四面合围过来,竟使我觉得像在站着,十分轻松地站着,四肢舒畅地展开,一阵风也能将我吹起。这是非常惬意的时候。但是,如果没有妻子头发里令人作呕的气味,我便沉醉其间呢。那臭烘烘的味道,钻进我的鼻孔,我不堪忍受,轻轻用手推她的头,竟使她滑动了一下,也没有惊醒。
我暗自庆幸她睡得快。虽然那气味的刺激减轻了一些,但仍旧是有。我不得不看见,暗影里的墙壁,又渐渐地逼近了自己,像幾块木板似的挤压自己,令自己憋闷。眼睛向上看,灰白的天花板,比墙壁还要清爽一些。那旧纸上的照片,竟微微地发出光,使我想起平日里看到的大人。
我想,大人真了不起,不然,如何会成为大人?
但是,一想到他,我便不能镇静,实在连睡觉也不敢。他就像果真站在我面前,想赶走也不能。
我只好闭紧眼,又想,一个小人物一切都要小心。
思考这个,非常无味。去看天花板的时候,心中一片茫然,是再寻不出照片了。
房外仍旧有灯光,因为后窗那儿,较其他的地方亮一些,似乎看出一些淡淡的影子在飘过。
我仔细看了一会儿,想起下班时北方的铅色的乌云,断定是下雪了。
雪下得一定很大,被路边灯火照到窗上,便留下影子。
这时候,路面上可能落了一层了,房子和树木也白了,算得上洁净,但是天空又没星光,又没灯火,只是堆积的厚重的乌云,应该是灰蒙蒙的,像他们的房间。
我忽然想起屈华为什么要溜进来,而不是在雪地上站一夜,大抵是怕雪冻坏了她。
她还要留恋人生。可我觉得她只有一个地方可去,那种开在路边的小店……
这雪便是从她回到屋中的时刻下大的。
屈华肯定冻成了冰人儿。
可怜的小德子,她会让小德子着了凉。——到时候再跟她算账!
她不仅仅要用我的工资来生活,而且还要小孩子的温热,去暖她的身体。她真能要我的命。
我再看一眼窗户,这次觉得像涂满了新鲜的脓液,那该是一颗熟透的脓疮里面流出来的。
窗户的颜色,使我烦乱。我不能再去看它,便把视线挪开。
我悔恨给屈华改名字,不然,我不会管她,随她怎样。
那天晚上,我刚从外面走进屋,就说:
“你该改名字了。这会给你带来好运。”
她才是个刚上小学一年级的学生,下巴尖得像锥子,听见我说话,就先去望灯下的母亲。
母亲正认真地削着一个腐烂了一半的苹果,并不抬头,削好了以后,便递给床上躺着的生病的父亲。
我说:“你叫屈华吧。你会好运气,我看得出来。”
父亲用牙轻轻错动那苹果,虚弱地用目光对母亲表示感激。
我很生气,又对小妹说:“你叫屈华吧,这是个时兴的名字。你等着瞧,会有好运的。”
我高喊了一声:“华主席万岁!”
屈华猛地露出惊喜的神色。她从母亲脚下的矮板凳上站起来,从一个满是红花的书包里,掏出一支铅笔和一张方格纸,伏在墙角的桌上,写下“屈华”两个字,然后走到母亲跟前,让母亲看,又递给父亲看。她肯定在心里默念了几遍。她眼盯着它看,很快熟悉了它。
她对我说:“这个名字很好写。”
我当时正上高一,常同大家谈论国家大事,每每都要激动,正是在这当口,我才起了个名字给妹妹。
我想,给人起名是件非常愉快的事,又显自己的学问。
屈华翻出所有的书和本子,将上面的名字改过来。
历年来,屈华一直成为我摆脱不掉的负担。名字改了,但她的好运气,却始终没有来到。她一直上了三个二年级,好不容易小学毕业,考上中学,但成绩却不显进步,初中毕业,便寄居在我的家里。
我父亲工作的那所专门生产一种用来套勺子把柄的玩意儿的工厂倒闭后,她无法顶替,便闲了起来。她无法生活,我便肩负起给她找工作的责任了。她像一个脑子不管用的女孩子,总是丢三落四,这也不怪她嫂子对她刻薄。她使他们家总是不愉快,连小德子也不像别的孩子活泼。
我忽然想起房外的白菜。这样的雪夜,会将它们冻成冰块。
我心中又愤恨起来,要将屈华叫起,但是想到刚刚得了一些平静,便怕惊醒了妻子和小德子。我只好悄悄起来,走到房外,把墙根下的白菜又搬进房间。
这一运动,肢体竟觉得舒服,也不怕冷,在地上站着。刚才我下床的时候,不小心被放在床尾的一条凳子碰了一下胫骨,十分疼痛。大抵有伤了。
我在门外拉了电灯的开关,看了一看,果真有了紫包起来。轻轻一揉,又疼了许多。
我正无奈,四周搜寻止痛的东西,无意中看见屈华稍露在被窝外面的小小的头颅。我想了一会儿,猛地跑到她跟前。她睡着,眼睛比往常塌陷了许多,几乎看不出眉毛。
我抓起旁边纸箱上自己上午从邻家借来往墙上砸钉子的铁锤,对准了她的脑袋。
“我会有好运气。”她说。
她在书本上虔诚地改写着名字。她回过头来,说:
“我不知道运气是什么。”
她由于太用力,将铅笔尖摁断了,只好再用小刀削。
她突然惊叫了一声,原来,她的手被小刀割破了。
血滴顺着手指落下来。
我和父亲母亲,都向她看,但谁也没有动。
她丢下小刀,到针线篾筐里找出了一条破布,在手指上缠了,然后扯断一根白线,扎了几圈,用牙咬住一边线头,细心地系上了。
她又回到桌边,用小刀削铅笔。
我在她背后说:
“运气就是什么也不用做,一切自动地会有。”
“那么,我也不用再写字了,是不是?爸爸、妈妈病了,也照样会有苹果吃。”她说。
……我丢开锤子,怔怔地看着她枯草似的脸色。
她将身子翻过去,闭着眼在梦中伸手又去给小德子掖掖被子。
我慢慢地离开她,走了一步,又返回身,将她身上的被角掀开。
我借着灯光一看,她胸前还没有凸起的迹象,仿佛一面被风雨剥蚀的、凹陷下去的土墙。
冷风扑过来,她的胳膊,紧紧抱在一起,双腿也蜷缩着。她的内裤,看不出是什么颜色,似乎有暗淡的斑点,皱皱地团在一起。
我放下被角,遮住这个细脚伶仃的女人,熄灭了灯,回到妻子身边。
我渾身已经哆嗦成一团,牙齿也止不住地响着。我想,世界快毁灭吧。
雪,还在下着。
我透过脓液一样颜色的窗户,看见雪花在飘舞着。
人们在熟睡的时候,会不会被这纷扬的大雪掩埋住?
——我想,我是极其盼望我们从这个世上消失掉的。
大地一片白茫茫,才好个晶莹干净的世界。而我们人,永远被埋在这大雪的深处,永远不得苏醒。在那片雪野上,重新生出大地,生出来苹果树,和房舍,以及重新的人。他们不会知道他们脚下还湮埋着怎样的丑陋和疯狂。他们长出丰美的头发和健康的四肢,用幸福的嗓音歌唱,与交谈。
我寄予雪以希望。
忽然,路边的灯光,熄灭了。窗户在我的眼中,成为一个黑色的影子,像一个通向世界的四方的洞口。
我等这黑影在眼中消失,房子四角都是昏暗的,再找不出一个刺激视神经的亮点。
我的身体,刚刚获得一点暖意,便稍微静息下来,呼吸也稳畅多了。
屈华与曼丽相比,不比一具骷髅更可怕。我是从那一次曼丽到家里来,就深刻地知道的了。
我不理解曼丽为什么对他家产生了那么大的兴趣,竟对我说,“我……我今天到你家去做客,欢迎不欢迎?”
我惊了一跳,不信她说出这样的话。在我还没有领会的时候,她又说:“你应该在我身边走,要走得像个丈夫,不,像个情人,怎么样?”
我说:“你又取笑我。我这等形色,跟你站在一起,更不成人样子了。”
她整理好自己的小包,搭在肩上,妩媚地说:“走吧。”
我没听她的,仍旧站在原地。
她回头对我说:“你得听我的,我当你的姘妇。”
我说:“我们那家子,实在不会让你高兴,就免了吧。”
她更坚决了,我再坚持她就会生气了。我只好随着她走。
来到我家门口,她对我说:“他在吃醋。”
我一下子惊呆了。我怎么卷入这场爱情纠葛中?尽管我是迫不得已,但是哪里容得我去解释?
曼丽看出我的心思,说:“你放心,他不会拿你怎么样,有我呢。我是故意这样做的,气气他!”
她说完,径自推开门,走了进去。
我随后跟上,立刻嗅到一股家中难闻的污浊与她的芳香混合在一起的气味。
屈华正在补她的衣服,被意外闯进来的美丽女人惊住了。她没想到我回来得这样早。她停住活计,发怔地望着这位天上掉下来的女人,不能够马上说话。
我讪讪地向她介绍:“这是我的妹妹。”
屈华也趁机收起衣服,丢在箱子里面,然后惊慌地走到桌边,给客人冲水,又去给她搬来一张椅子,因为找不到抹布,便用自己的袖口去擦上面的灰尘。
曼丽也吃了一惊,不晓得我妹妹会是这个样子。见她如此殷勤,说不清是可怜她,还是过意不去,伸手抓住她的手,打量着她。
屈华没有勇气抬起头来正对着曼丽。她显然比以前更加畏怯,吞吞吐吐地说了一句:“你坐吧,干净了。”
我那天才发现,屈华额上的头发,留得很长,如果向前披下来,能遮住鼻子。她大抵以为这是女孩子的美吧。她很少与外界的女孩子交往,所以也不了解什么样的发型在世上最时兴。这些又黄又细的头发,在她的慌忙中,一起送到额前,不见了两只眼睛。
曼丽松开她的手,她立刻像小耗子似的,躲在角落,一声不响,还在不住地把额前的头发拢到耳后。
曼丽看了一下他们的房间,为他们叹息着,看样子十分同情。
她忽然说:“你为什么不向大人提出要求?”
我苦笑了一下,说:“个人的一点儿小事,提出来会使大人不高兴。”
她不解地看着我。我被她看不过,只好躲避她的视线。
我想,她是一个高贵的富有同情心的女人。不管她与大人的关系多么暧昧,但她是一个善良的聪明的女人。她突然对我笑了。
我莫名其妙地想,她在笑我的无能吧,或许觉得我在骗她,把她领到这样一个杂乱龌龊的地方来。
她的笑声,却那样好听,只有她那样美丽的嘴巴,才能笑得出来,而她的姿态,更加动人,像一个纯粹用美的事物组成的一样。
这时候,屈华走过来,为曼丽倒水。
我这才发现,她是多么可怕,一个僵尸似的人。
这个阴暗狭小的房间里,生活着一个衰弱干枯的女人。
我总不能让大人见自己的妹妹。
她肯定会引起大人的厌恶。
可是,我不明白大人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愈是不明白,愈想要明白。
曼丽在背后搞了鬼吧。她是不是告诉大人,我有一个天仙似的妹妹?
我对大人说:“您是要见我妹妹?”
我终于知道,自己不仅不是聪明的,而且也永远不会聪明起来。我已经使大人失望了。
他向我吼道:“你啥时候才会聪明起来!”
我确信,那话是他吼出来的。他并不是轻易发火的人,而且还可以算得上温和。他平时总是用简略的、缓慢的言语同人说话,但是暗含着令人不可侵犯的威严。
我确信大人对自己发火了。
我的脊背上,有一只火炭滚下去一样,但立刻就在那火炭滚下去的地方冻结了。
我什么也不再听见。
他的怒火,像利剑似的,将自己的耳膜穿透了。
我确信,自己的耳膜已经被破坏了。
此时,我听不到雪花落在地上、打在窗户上的声音。远方也照例会有的机器声,也听不到。也听不到从这里路过的、由上海开到何州去的火车的汽笛声。
我只是满心的羞愧和恐慌。我想,全怪我听了曼丽的话,是她鼓起我向大人开口的勇气的。
我说:“这合适吗?”
她笑道:“你这样优柔寡断。”
我说:“惯了。我哪有自主的权利?”
她说:“怕什么,他要了你的命去?又不是去犯罪。他连你们也比不过的。一个得天时的伪君子,一个掌权的混账。他妈的这世上混账也吃得开!”
屈华对我说:“这是我的运气吧。我要工作了。”
我差点想哭。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我说过,“运气就是什么也不用做,一切自动地会有。”
因为曼丽的那几句话,我才走到大人家中,遇上这犯难的问题。
这是不是曼丽的恶作剧?不像。她肯定是想帮我。
我的愚蠢,不知从什么时候就开始了,只是别人没有说出来罢了。我想,当初给屈华改名字,就是自己做出的,最大的、错误的行为。
我偏偏要这个不让人喜欢的女孩子影响自己的命运,这不是自讨苦吃么?可惜我竟没有预料到这一步。
我想,尽管自己自以为平日做得挺聪明,但实在是愚蠢的。
比如那次,小叶向我透露有关大人和曼丽的桃色新闻,我就该制止他,或者远远地躲开他,或者已经知道小叶平日不谨慎,就该断绝与他的交往,甚至假装自己发怒,向他叫道:
“你这个惯会造谣的家伙!”
我不该在他病中去看望他。这些都有可能犯嫌疑。
大人对我的怀疑,也许比小叶的更大,只是没说出罢了,单等我走进危难。这逐渐积累起来的愤恨,才在今天一起地迸发了。
可是,我还自以为聪明,想用话躲过关系,去问王强要报纸上的社论。这可笑到极点。
我弄不清自己到底是怎样的一个角色。但我知道,自己是一个小人物,一个多余的人。在这世界上生多少,死多少,都无关紧要。即使有些聪明,与大人物相比,也只是小聪明。聪明反被聪明误,最终倒霉蛋还是小人物做。
你小人物就像皮球上的蚂蚁。大人物使脚来碰皮球,你心里说,咦,怎么转起来啦?
接着,便一片慌乱了。
你永远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脚,在什么时候,来踢这个皮球。
大人物可不管你心里在想什么。他可以把这个皮球踢到这边的石头上,又踢到那边的垃圾堆里,有时踢到水沟里。
但是,你還得死死抱住它,不然你就会被遗落,被淹死。他们能够随心所欲,而你却不得为所欲为。
大人物的命是金命。你是草命之人。
但是曼丽并不理解他们。她不知道他们发表意见,便是不谦虚。他们不说,又是无用。他们提出疑问,便是不服从大人。他们出了差池,便是不安心本职工作。他们俯首帖耳,又招得他们不屑。如此如此。
我对曼丽说:“我们不知道该怎样做。”
曼丽笑道:“我不晓得‘我们指谁。你是不满吧。”
我变了脸色,急忙说:“哪里敢?牢骚防断肠,我又不是不知。”
曼丽说:“我说你是世俗的人,你恐怕还要不高兴。听你的话,看你的为人,竟不是统一的。你是连丝毫的勇气都没有的。”
我说:“算了吧。我什么也不想说。小叶的例子在那里。他才叫欲死不能,欲活不得呢。你小看了大人。”
曼丽不再笑了。她凄凄地说:“你这种悲观话,别说给我听,你说给有力量的人,还或许使他们加紧些改革呢。我呢,我只是漂亮。女人,只觉得好玩。我只等你们来拯救我。在我什么都没有看薄的时候,我希望你们。等我什么都看薄了,我连希望你们也不了。你趟出一条路来,也须使我走一走。”
……我全身温暖了过来,却不觉得困。
目光在黑暗中搜索。桌上的塑像,正微微地散发着幽光。我安静下来,想念了他老人家一阵,觉得他的历史真长。
小德子突然又在“哒哒哒”地射击。
我十分欣喜,因为我的耳朵听见了,也想到一个威武雄壮的儿子在我面前。
妻子的脑袋,又靠近我。头发里的气味,竟不再刺鼻,而且有些撩人了。
我便抱住她,把半个脸,埋在她蓬松的头发里。我想到,这日还欠她一件事没有做,平时不做是睡不着觉的。我想,小叶摔了茶杯,实在不应责备。他才二十五岁,那是很正常的。
我想叫醒妻子,但她睡得极熟。我已等不得。
我上去了,玩得有趣,顷刻间接近成功了,妻子还没醒。
黑暗中,小德子却像石头一样滚过来,“哒哒哒”,继续开枪。
我不由火起,从妻子身上下来,伸手把他抓到跟前,狠狠抽了他一巴掌。
他号啕大哭,妻子便坐起了,迷昏中还问做什么,“便停了?”
我打开台灯,照着小德子的屁股,又一巴掌打下去。他闭着眼,也不躲,只是样子很丑地哭着。
我又一次举起了手,忽然瞥见伟人慈蔼的笑容,便迟疑了。
妻子抓住我的胳膊。她已经完全清醒了。
“别发疯!”她说。
我气得脸红,分辩道:
“他向我开枪!”
妻子明白了,高喊屈华。屈华便披着衣服,探出身来,慌慌张张地将哭着的小德子,拉回布帘外面。
我坐着只是喘气,余怒很快消失了。
妻子将灯关了,对我说,“躺下吧,你偷吃嘴。”便伸手来摸我。
那边,屈华轻声哄着小德子。小德子打了最后一梭子子弹,才没声息了。我知道自己再也没有躺下。
然而,我浑似没了感觉。
从肢端渐渐袭进心中一股迷茫,很快就将我全身浸没了。思想中果真一片雪野,寂静无声,浩浩漫漫。世界如同凝固了一样,一直地无限灰白,天与地同样平漠。
我摸一摸自己的胸膛,也不知碰触到的是什么东西,手下只像虚空的,又有些寒冷。我全身是寒冷的空虚。
我终于摆脱了那具每日流动着血液的、神经像网络的躯壳,一派的轻松,如那张从我手中飘落的红色糖纸,摇摇摆摆地随意滑动着,变成一道缥缈的影子。
我想不出什么,忘记了周围的墙壁、头顶的陈旧报纸和附近的那些劳碌不止的人们。
我的脑子中,只有一个不清晰的声音,忽起忽落,就像有气无力的风,掀起一些枯白的细细的灰尘。
它又像一只很小很小的蚊子,在耳边飞鸣了一会儿,便敛了翅膀,歇息在我耳边沾了煤灰的头发上,然后,它又张开了柔软透明的小翅膀,衰弱地飞着。
我一边听,一边想着一句话:“这很好。”
我一直坐到天明。
……我高兴地“嘭嘭”地叫着,把一根手指压在唇上。
我什么也不须明白了。
4
黎明是来了。
在这样的时辰,不知道人们怎样苏醒,但一定还有人在做着噩梦——我不知道,世界上的梦是从哪里来的,是不是它们本来就隐藏在人们的血肉之中——
它们像一个个长着灵活腰肢的女妖,躺在黑色山石上——人们自己惊醒了它们,就像人们从草地上走,惊醒了草丛里的虫子——
只要它们一醒来,就开始疯狂地舞蹈和喧嚣了——它们可不知道休息,因为没有疲劳,是不会想到休息的。一旦它们醒来,你就别想再让它们安静。
我隐约记得自己说过:
“你瞧着,你会有好运气。”
是什么时候的事,便不清楚。好像很久远,我如何也想不到是什么时候。我便不去想,觉得这样很好。
我忽然看见地上堆积的白菜,便跳下床,一棵棵扔出门去。我很勇敢,不怕有人挤在门外看自己。我挺起胸,大呼一声,“嘭——”我觉得好响。
我更加得意,将桌上的塑像,揣在自己的怀中,让它的一个头露出来。我跑出去,见人们仍然像很冷的样子。他们对我笑着,似乎不怀好意。
我宣布,我就是大人!
屈大人来带給你们好运气——救救……救救……救救……救我!好运气也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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