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妙之门（短篇小说）

2018-09-10李春辉

作品 2018年8期

一

2066年9月，韩之光乘民航班机来到巴西的马瑙斯，准备转乘直升机飞往“众妙之门度假村”。马瑙斯和度假村之间没有公路，仅有一片热带雨林。巴西热带雨林生产出地球三分之一的氧气，被称为“地球之肺”。那里有上万种未曾命名的动植物，堪称探险者的天堂。

在度假村接送游客的直升机上，韩之光意外遇到了前女友佟亦姝，他俩都十分惊喜。韩之光和佟亦姝当初就读于同一所大学，她学计算机，韩之光读的是金融系，韩之光曾追求过她，她最终选择了另外一个人，毕业后他们没有再见过面。韩之光在大学同学录网站上一直关注着佟亦姝，知道她几年前取得了计算机博士学位，如今在英国一家大学任教。佟亦姝和韩之光一样，均经历了一次失败的婚姻，目前都是单身一族。

佟亦姝说：“没想到遇到了你！你现在太胖了，第一眼差点没认出你。听说你成了职业作家？”

“靠写小说勉强糊口而已，码字匠一个，称不上作家。”

直升飞机上的另外三名游客是一家人，中年父母领着七八岁的小女儿，一家人均是金发碧眼。他们说着流利的外语，韩之光一句也听不懂。佟亦姝说，他们讲的是德语。

从直升机上俯瞰，下方是一望无际的热带雨林，宛如绿色的海洋。壮阔的亚马逊河让人震惊。韩之光举着望远镜观看，森林充满了勃勃生机，无数鲜花将亚马逊流域装饰成了一块硕大无比的地毯。

韩之光把望远镜递给了佟亦姝。她欣赏景色的时候，韩之光偷偷地欣赏她。佟亦姝当年就是大学的校花，毕业十年了，她依旧婀娜多姿，线条优美，容颜一如安格尔名画《泉》中的那位美貌女郎。她穿了一身驼色连衣裙，蓝宝石项链幽幽地放射着光芒。她的秀发乌黑发亮，头发中分线宛如数学运算般精确。

韩之光伤感地想到了自己：大学毕业后，他每天君子动口不动手，吃得白白胖胖，颇有些像《西游記》中的唐僧。

看到韩之光的手指上戴着金戒指，佟亦姝问道：“你自称离婚了，戒指为何仍戴在无名指上？”

“为了纪念前妻娜娜……这枚戒指是她在北京王府井给我买的。”

佟亦姝似乎并不讨厌他。韩之光和她亲切地叙旧，往事一幕幕在眼前重现，时光仿佛在倒流。不知不觉，直升机来到了度假村，停在主楼的顶层平台上。几名机器人侍者迎接了他们，它们外表酷似人类，但嗓音、举止和皮肤，跟人还是有很大的差距。

他们一行五人坐电梯到了大厅。大厅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和蔼可亲的卡通人，卡通人用电脑合成的声音问候：众妙之门度假村欢迎你们！祝你们度过一个梦幻般的假期！

一名机器人侍者带领韩之光和佟亦姝参观客房。每一间房子的室内设计都不相同。韩之光选的那间客房天花板镶满了蓝色玻璃，显得光怪陆离。佟亦姝选的房间充满了科幻色彩，圆形的金属门宛如太空舱的入口，屋内布满了各种奇异的管道和仪器，金属制成的床和椅子均熠熠生辉。

选好了房间，他俩走到户外，先看看度假村的景色。他们乘坐直升机降落在楼顶，没有看到主体建筑的全貌。

度假村建筑群及人工花园占地面积广大，主体建筑和附属建筑间的布局，呈爆裂般分布，仿佛星际间漂流物在挣脱地心引力。建筑群宛如动作瞬间的凝结，表现出随时可以爆发的力量。建筑风格体现出大无畏的精神，富有梦幻色彩。

三角形建筑的屋顶有一排巨大的太阳能发电机，韩之光指着那里说道：“与建筑连为一体的光电发生器，晴天时可以发电。看到那条横穿度假村的小河了吗？小河潺潺流淌，带动了水力发电机。”

佟亦姝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的目光还算犀利。”

花园中伫立着一座80米高的塔，顶端装有弯月状的风向标，塔身覆盖着半透明的帐篷，宛如巨型的船帆。最有趣的是，风一吹，塔身还能滴溜溜地旋转。韩之光恍然大悟：这是一台风能发电机！

韩之光说道：“一台风力发电机，一排太阳能发电机，一台水能发电机，构成了度假村的发电系统，度假村的电能可以自给自足。按照设计常规，度假村地下肯定埋有输入电能的电缆。我猜地下室还有一台老式的柴油发电机。度假村的主人是个极端谨慎的人，他最怕停电啊！然而，设置如此多的发电机，有些不合乎常理……”

“我们很幸运，度假村一共才三四十位游客。”

“度假村豪华壮美，耗资巨大。偌大的度假村，如此少的游客，100年也无法收回成本。一句话，度假村的主人没有任何经济头脑！”

夕阳西下，他俩回到主体建筑吃饭。

二

落地电扇徒劳地旋转着，我在小屋内挥汗如雨地创作科幻小说《众妙之门》，韩之光是我的一个替身，凡是以我自己为原型的小说主人公，我大多命名为“韩之光”。于是，韩之光的身影出现在我多部小说里。有时是个作家，有时是个画家，我画画获得过几次奖，朋友们都认为那个画家就是我。

我以初恋女友佟亦姝为原型写了五篇小说，是所有爱过的女子中篇数最多的。但篇数说明不了问题，我以前妻娜娜为原型写了两部长篇小说，加起来有70万字。而写佟亦姝的小说，累计不过5万字。写佟亦姝的小说通常女主角名字为姝，这次写科幻用了她的真名。

十多年来，我曾经一次又一次地写佟亦姝，这个女子是如此让我难以忘怀。以往写她的故事大多真实发生过，这次我要杜撰一个科幻故事，发生在虚无缥缈的远方。

人生充满了巧合。我创作这篇科幻小说的时候，从未想过有一天能与姝重新联系上，因为大家天各一方，彼此不知道流落到哪里去了。

我早已与初中同学失去联系了，这么多年一直漂泊在南方，十八年没有回东北了。作为无名的职业写手，我过得异常贫困，也就失去了与家乡朋友们联系的动力。2018年5月22日去某文学网站更新小说，突然收到站内短信：“老同学，我是郑印。记得我吗？如果你能看到此消息，记得联系我。”下面附有他的手机号和微信号。我慌忙打了电话，接电话的声音我已经听不出来是谁了。加了郑印的微信，头像上的照片也胖得惊人，不是我熟悉的那个帅小伙了。郑印把我拉入了初中同学群，班级一个个熟悉的名字让我莫名激动。接着就是同学们纷纷为我发红包，与同学们一个个单独微信聊天。

三天以后，群主问：“你认识姝吗？她在找你。”听到姝的名字，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群里全是我原来的初中同学，姝是我重读初二时的同学。我向群主要来了姝的微信号，加她的微信的时候我的手微微颤抖。

傍晚时分，我和姝开始微信聊天。她已经定居美国了，我没日没夜地同她聊了几天，我俩都十分激动。此刻，微信又来了——

姝：我在看你写的《危险青春》，看得心潮澎湃啊！别要我近照了，还是把青春时的美好形象多留会儿吧。

我：没有关系的，你就是老了，在我心目中永远是最美的。

姝：嗯……你的是儿子还是女儿？

我：我离婚十多年了，前妻娜娜离异后，又患绝症去世了，我也就不找了。这是我和前妻的结婚照。

姝：你太太好漂亮！幸好当时没和你好，否则你看到好的肯定把我甩了，其实这是我一早就担心的。

我：对了，你把你年轻时的照片发给我吧。我没有你一张照片，我就不要你近照了，你不用为难了。

姝：那可以，不怕发年轻时的照片，就怕发现在的。我当年真的只是觉得配不上你，你是那种风花雪月的人，和你比，觉得自己像张白纸。

我：流泪。

姝：去流会儿吧，有利于创作，我去做我的报表。我在假想，如果我们两个在一起，是不是也很快就离婚啊！

我：我们在一起也可能离婚的，因为我搞文学，没有哪个女人会支持搞文学的。

姝：那你说我是不是很有先见之明啊！

我：我以为你会完全把我忘记，完全记不住我这个人了呢。

姝：怎么可能记不住你呐。我也喜欢过你，也感动过。尤其是我妈很喜欢你，我知道你去我家找过我，我故意躲你。我觉得搞艺术之类的都是比较细腻的，然后我就是比较大老粗的，在你们面前我所有的缺点都会暴露无遗。我一直觉得咱俩不是一种人，你太文艺了，我是傻傻的理工女，和你在一起很自卑的。

我：我记得有一次看到你跟另外两个女生一起走，那时候都上高中了，你没看到我，我看到你了，当时看到你们三个人的背影的时候，我的眼泪一下就流下来了，当时自卑的是我。

姝：我也是担心搞艺术的太花心，我觉得你们可能会今天喜欢这个，明天喜欢那个。

我：要是找一个妻子不像我前妻那么任性的话，我能过幸福的生活，也就不写作了。我的成绩都不值一提的，靠写作收入也不多，表面看着很风光，实际上是一个无名写手。在我追求过的女性中，你现在是最有出息的啦。

姝：美国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啊，其实很辛苦的。工作孩子全靠自己来搞，挺辛苦，挺累的，所以我迅速地变成大妈了呀！

我：你就变成什么样子，我也觉得你是最漂亮的。

姝：谢谢你这么说，大妈已经感激涕零了。我知道你喜欢我，但是，不确定。

我：那些小说是很多年前写的和最近写的，说明这么多年一直没忘记你啊。

姝：谢谢你没忘了我，现在想想心里还是挺甜蜜的。我也没有忘了你呀，我跟剑鑫要你的联系方式，告诉她，你是我心中的男神。

我：我的小说，你读完就知道了，上面没有一句埋怨你的话。没有追成你，主要是觉得自己不够好。

姝：你真的很好，当时很多女孩女生都喜欢你，记得李彬吗？初三的时候和我们一个班，她就特别特别喜欢你。

我：那时候你也不告诉我一声。

姝：青春年少哪敢说那么多呀。

我：你想，这个男生有好多人喜欢，而他只喜欢我。

姝：初中的时候我不知道，是高中的时候，你找到我，给了我写满诗歌的日记本和一把刀，那时候我才知道。不聊了，我要工作了。

夜已经深了，美国的上午正好是珠海的夜晚，我也该睡觉了。我对着手机上姝的旧照片，开始描绘这位梦幻般的美人：

她的脸，从前是白得像瓷，现在由瓷变为玉——半透明的轻青的玉。下颌起初是圆的，近年来渐渐尖了，越显得那小小的脸，小得可爱。脸庞原相当窄，可是眉心很宽。一双娇滴滴，滴滴娇的清水眼。

啊！我的筆下终于有文采了！我突然发现，这一段人物肖像描写以前就有过——来自张爱玲的《倾城之恋》。

三

旭日初升，阳光让雾气蒸腾起来。

度假村花园用碎石和水泥铺设了一条条小径，韩之光和佟亦姝身穿防护服，在小径上悠闲地散步。这里蚊子太多，到户外必须穿纳米防护服。

花园内树木繁茂，满是香蕉、椰子、菠萝蜜、木瓜等热带水果，硕大的树木上悬垂着粗壮的藤蔓，艳丽的花朵夹杂在树叶中间，主干生出来的气根支撑着树干，树下滋生着一些羊齿植物。繁盛的植物处于自生自灭的野生状态，腐烂的水果散发出美酒的气息，让人沉醉。几片柳絮样子的浮云懒洋洋地飘在空中。

小河上建有一座现代主义的小桥，桥上有铝制的遮阳篷，远远望去像一个纸折的仙鹤。他们并肩向小桥走去。度假村位于亚马逊河中游，接近赤道，气候炎热，多雨潮湿，加之日照时间长，植物异常繁茂。到处是悬垂着的藤蔓植物，水花泛着白光，水鸟在水面上轻快地飞翔。

桥墩由花岗岩砌成，桥体采用了钢结构，栏杆采用了不锈钢。他们在桥头看到了一尊三米多高的青铜雕像。这尊雕像真不该竖立在热带雨林，雕像上方有遮阳篷，雨水固然不能直接冲刷雕像，在充沛的湿气的侵蚀下，雕像生满了绿色的铜锈。雕像有一张令人望而生畏的脸，面部表情冷峻，带着威严和轻蔑，仿佛要把人胖揍一顿的神情。

雕像底座上刻的姓名已经模糊，看不清楚。韩之光提议：“我俩来猜一猜，这位老先生是谁？”

佟亦姝皱眉说道：“奇怪，众妙之门度假村怎么会竖立弗兰克的雕像？”

“弗兰克是谁？”

“弗兰克是已故的著名计算机专家，他是个怪人，终身未娶。弗兰克博士曾提出过一个荒谬的观点，他认为从工程学的观点来看，人类躯体的缺陷太多。他说，工程师会使用石灰和果冻来制造机器吗？构成人体的骨头和细胞都是极差的结构材料。如果摆脱了人的血肉之躯，代之以更坚固、寿命更长的材料，根本算不上什么损失。弗兰克试图把人变为超级计算机，要把人脑输入量子计算机，获得长生不死。”

韩之光说：“可是，人的思想神秘地隐藏在大脑深处，计算机专家难道可以实现灵魂的移植？”

“弗兰克在论文中详尽阐述了把人脑转化为超级计算机的过程。手术通过智能机器人医生来完成，在一个人临终的时候，机器人医生打开他的头盖骨，把机械手伸进大脑表层，把第一层脑细胞中的信息提取出来。弗兰克事先编制出一份模仿脑细胞功能的程序，把程序输入旁边的量子计算机，使该程序进入操作状态。机器人医生将转换的程序与生物大脑中的原始形象相比较，确保其完全一致。一旦转换程序产生出正确的形象，原有的脑细胞将被永远地清除掉。机器人医生将逐层深入，重复上面的程序。机器人医生还将捕捉脑细胞之间的电波运动，把这一信息加入到量子计算机程序中去。当人脑被掏空后，人的思维、记忆、个性、人格便储存进量子计算机了。这样一来，量子计算机代替了生物大脑。”

韩之光愤愤不平：“一个神经错乱的科学家！血腥的思想！我不能接受，人类进化来进化去，最终进化成一台计算机！人变成了计算机怎么吃饭？怎么睡觉？如何相爱？我喜欢自己原始的大脑、原始的胳膊、原始的腿。它们不完美，但我热爱它们！这就像一个人爱家乡一样，无论家乡多么贫瘠落后，我仍无条件地深爱着她。”

佟亦姝笑道：“我也不喜欢弗兰克的这套理论……时候不早了，我们该为河上探险做准备了。”

佟亦姝清楚地知道，何时是终止谈话的最佳时机。

四

我：2004年上网搜索，搜索到有一个人找你：姝，北安人，在建筑公司工作，处理农民工事故问题，等等。我当时读错了，以为你出事故去世了，哭得一塌糊涂，告诉朋友，朋友上网一看，说我看错了。居然出现这么大的失误！作家首先要认识字啊！

姝：你真的哭了？我有点不信。

我：我当晚写了一篇文章，你看不看？

姝：都那么多年了，你还会为我哭？要看！

我：《姝，你在天堂还好吗？》。

在网上随手输入你的名字：姝。找过很多次了，都没有你的消息。我想你那么出色，网上不会没有你的名字。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但总有这个习惯，这次却找到了，是你的死讯，2000年你离去了！

我哭了。我曾经爱过你五年，1989-1994年，肯定不止这么多年，即使在今天2004年11月15日，我仍然爱着你。你是我的初恋啊。尽管在你短暂的一生中我是个可有可无的人，但在我的一生中你却无比重要，因为你的去世你更加重要。这没有什么公平不公平的！我哭了，我很少哭的，你一定知道。

你死的时候才25岁吧，那么你在世人的心目中永远都是年轻的美丽的，你在我心目永远是最美的，你知道的。

你知道我是因为你才成为诗人的，当然我是个蹩脚的诗人，在那五年中我为你写了一本子诗集，你还记得吧，我工工整整地抄在一个小本子上送给了你。那个小本子的封面和插页有许多小丑，我跟你说：“这个小丑就是我自己。”我是那么愚蠢的人，几乎一無是处，当然不会赢得你的心的，我知道。然而在世界上的所有男子中我是最爱你的，你现在确信了吗？

我不知道你是哪一天去世的，2000年我在北京啊，我不知道我当时有没有感应。此刻，我的心在刺痛，没有真爱过的人不会理解这种撕心裂肺的感觉。

我在好几篇小说中都写到了你，都是用真名发表的，我窃望你会无意中看到小说，会想起我，甚至多多少少有一点感动……我忘记了，你不喜欢文学，你是学理工的。

我太无能，不能用文字使你青史留名，使你短促的一生得到不朽。我真是个笨蛋！如果不能让后人记住你，知道我曾经多么无助地爱过你，你是多么的圣洁与美丽，我从事文学还有什么用呢？

在诗中把你唤作了许许多多的名字，回想现实中我们彼此一直是直呼其名的，我从没叫过你“姝”，因为你从来都不是我的女朋友。我们仅仅是同学。我连你生日是哪一天都不知道。

回想当初爱上你，完全是自作多情，你是班级上最美的女生，爱上你的肯定不止我一个，你是那么的美丽啊，你的绰号就叫“大美人”。我爱上你的时候我们都在读初二，我15岁，你14岁。你那时就是个成熟的女孩了，美丽，聪明，矜持，我的心很乱，写不成完整的句子。我一直在想：是何时何地爱上你的呢？很模糊，我不敢确定，是你跑800米测试的时候还是你上课回头冲我一笑的时候，是你同王晶说笑的时候还是你同李彬一起走出教室不敢面对我的眼光低下头的时候。我不知道。就那样爱上你了，听到你的名字心就会战栗，在你的面前我就手足无措笨手笨脚。你那么聪明，一定早看出来了。你没有说破。

我的眼泪又流淌下来，你为什么死得那样早呢？

今生最爱我的人是母亲，今生我最爱的人是你，今生最对不起的人是前妻。如今你离世了，你我阴阳相隔，我从没觉得你离我如此遥远。我又觉得你从没有离我如此之近。从此，你永远只属于我。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如今，我只剩下母亲和文学了。

以你高远的志向和坚定的性格，你一定会有所成就的。可惜……

自从1994年6月最后一次见到你，我再没有去过你家，你一定以为我变心了吧？所有的诗句不过是美丽的谎言而已。不是的，我是自卑，我应届没考上大学，而你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我更加觉得配不上你。

我认识的你就是你14岁到19岁吧，这是你一生最美丽的年华。此前，我不认识你，不知道你的种种优秀品质从何而来，此后，你又活了6年。此后，我们永别了。我本来没有宗教信仰，现在真心希望有一个天堂，你就永久地住在那里。我想上帝不会对你那么残忍。

记得你在高中给我的信中说：

不要再到我家去了，大家在传我们的事，很不好。你再见到我妈也别跟她打招呼。我们都应该把精力放在学习上。在我的心目中，你很有才华，甚至对你有一点喜欢，可惜占的比例太少……

2000年你25岁，你不大可能结婚，你是事业心很强的女子啊。你更不可能有孩子，那么你的美丽谁来继承呢？

中国有13亿人，姝啊，我和你也算有缘分的。你在北安生活了19年，我在北安生活了21年。你1994-1998年在北京读书，我1999-2003年在北京工作，在你25年的生命历程中，这些年头都不算短了。还有你学的土建工程，我工作时候做的是建筑文化，都和建筑有关。我们曾做过一年半同学，我们是同乡。

跟你聊了这么多，都是语无伦次，别怪我。日后我会写更好地文章献给你。

姝，你在天堂还好吗？

有句话，这十多年我一直没勇气当面对你说：姝，我爱你！

李春辉于深圳

2004/11/15午夜

姝：我在读。

我：看完了吗？有点像是诅咒你啊！我当时真的哭了，这回你信了？

姝：信了，好感动啊！可你是作家啊，咋能看错呢？

我：主要看到你死亡，我就哭了，没有仔细看。我不配当作家啊！你看这篇文章感动了？

姝：特别特别感动。

我：有点不吉利，所以不想给你看的。

姝：最让我感动的一篇！瞬间觉得好幸福，还有人这么牵挂着，从来都没有奢望过的。

我：我新写的科幻小说《众妙之门》是以你为女主角的，没有想到联系上了你，真是奇迹！

姝：把悼念我的这篇文章发我邮箱吧。

我：不，不吉利！

姝：那么迷信干吗？

我：老了，有点迷信。

姝：我都一点不介意。

我：你是美国人，我是中国人。

姝：和你联系上很开心，觉得半死不活的灵魂有点儿苏醒过来了。

我：我现在更配不上你了，一个穷作家，无名，肥胖，丑陋，愚蠢。你是美国的硕士，我更自卑了。

姝：是你把我遐想得太好了，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那么美好过。小时候一直很自卑的，她们喊我“大美人”的时候，我真心觉得她们是在戏弄我，真的没觉得自己美。我也是这次联系到你以后，才知道你曾经那么深地喜欢过我，之前虽然知道一点，但你表达得很含蓄，我不确定你有多大程度喜欢我。或许当时知道你那么喜欢我的话，我会动摇。对了，写完了《众妙之门》发给我看看。

五

吃过早餐，韩之光在电梯地毯上发现了点东西，随手用手机拍摄了下来。回到住处放大一看，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是一截带血的断指！

韩之光的大脑一片空白，腿部肌肉立时僵硬了，寸步难行。他对自己颇为失望：笔下塑造了那么多英雄，危急时刻，自己竟然是个狗熊！

韩之光暗自告诫自己：镇定！镇定！

韩之光步履蹒跚地来到了佟亦姝的房间，给她看了手机屏幕上的照片，低声说道：“电梯内有一根手指头！我怀疑有人被谋杀了！我们得马上逃离是非之地！”

韩之光和佟亦姝刚跑出房门，自动防火卷帘门降下，将他俩困住了。他俩退回她的房间，房门自动关闭，他们遭到了软禁！韩之光不敢同她讲话，担心被看不见的敌人察觉。

韩之光用手机给她发了一条微信——不要讲话！屋内有窃听器和摄像机，我们用微信联系，一起想办法。

佟亦姝回了微信——好的，我们同心协力！众妙之门度假村一定有一台总控全局的主电脑，它的藏身之处我们很难找到。我们必须使度假村的主电脑瘫痪，丧失对整个度假村的控制，我们才能死里逃生。否则无论乘坐直升机还是游艇，都无法逃离度假村。

佟亦姝用手机登录了度假村的局域网，试图侵入主计算机，可惜短期内无法冲破防护，一再失败。

韩之光焦急地想到：门是钢铁的，牢不可摧。此刻砸碎玻璃逃走，将引发报警系统，机器人们将赶来，他们仍无法脱身。

这时候房门自动开启，进来了两名机器人，机器人冷冷地说道：“韩先生，佟小姐，请跟我们去总控制室！说话完毕。”

韩之光和佟亦姝下意识地带上了旅行包。两名机器人押解他俩上了电梯，来到了八楼一间不起眼的小房间，那里居然是真正的总控制室。

韩之光惊魂未定，房间内突然出现了弗兰克的全息三维影像，同桥上的弗兰克雕像一模一样。全息三维影像宛如一个有血有肉的真人。

弗兰克的三维影像说道：“你们随身携带的房间电子钥匙，正是窃听器。你们所有的对话，我都听得清清楚楚。”

韩之光的心跳次数超过了鸟类，双腿一阵阵哆嗦，上牙有节奏地敲打着下牙。屋内很凉爽，韩之光的后背还是被汗湿透了。他语无伦次地对三维影像献媚道：“您老人家……就是光芒万丈的弗兰克博士吧？幸会，见到您真是三生有幸！”

弗兰克的三维影像用汉语冷冷说道：“迟迟没有杀死你们，是因为韩先生的话诙谐风趣，让我很开心。佟小姐居然知道我的理论，也算难得的知音。但你们发现了秘密，我不得不处死你们！”

佟亦姝镇静地询问：“弗兰克博士，你最终是如何将大脑成功转换成计算机的呢？”

弗兰克的三维影像回答：“我采用了另外一种更科学的方法，通过胼胝体实现大脑向计算机的转换。胼胝体位于大脑两半球之间，是一束联合大脑两半球的神经纤维组织。我编好程序，让机器人医生切断了我大脑的胼胝体，并把与量子计算机连接的导线接到切断处。首先，按照设计的程序，量子计算机可负責两个脑半球之间的联系，并监视两个脑半球之间的往来脉冲。量子计算机可以根据监视来的信息，建立起我的大脑的数学模型，这个数学模型运算量天文数字般庞大，只有量子计算机才能胜任。当我的生物大脑最终死去，我的思维可以在量子计算机里全部找到。”

趁他们对话的时机，韩之光给佟亦姝发了微信——尽量同他多谈话，暂时拖住他！

佟亦姝看了一眼手机，问道：“你控制了整个度假村智能建筑群？”

弗兰克的三维影像说：“没错！智能化建筑群便是永生的弗兰克！量子计算机是我的大脑，智能化建筑群是我的躯体。度假村到处安装着摄像机和窃听器，随处都有我的眼睛和耳朵，本人无所不知！电梯、自动门窗以及所有的电器都受我的控制，它们是我的手臂。几十个机器人，是我忠实的卫队。为了防止供电系统发生运转异常，我还设计了几套备用的发电机。”

为了拖延时间，佟亦姝仍在发问：“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会提出这样的问题：把自己输入计算机，丢弃从前的身体，除了永生以外，还有别的什么好处？”

弗兰克的三维影像得意地说道：“我变为计算机后，我将自己同网络连接，破译了多家网络银行的密码，现在我账户上富可敌国。我还天才地想到，可以把自己输入太空船的计算机，随太空船来到一个遥远的星球，一万年也不要紧，我要统治那个新星球！哈哈哈，我成功地侵入了美国航天局的专用网络，把自己的大脑拷贝到一架航天飞机里，那是另一个我，有无限广阔的未来！佟小姐，你的问题太多了，你们还奢望逃跑吗？”

佟亦姝不卑不亢地说道：“度假村的游客并没有伤害你，你怎么能以杀人为儿戏！最后一个问题，你如此富裕，为何要把别墅开发成度假村？”

弗兰克的三维影像说：“我在网络上获得了无穷无尽的信息，我掌握了无限的知识，会说几百种语言。我对虚拟世界感到了厌倦，同时感到了寂寞，想看一看新鲜的人与事，才把此处开发为度假村。后来，活生生的人让我嫉妒，我才接二连三地杀人，在杀人中体验一丝快乐。你们知道了全部真相，必须死！”

佟亦姝和弗兰克交谈的时候，韩之光把旅行包内的插座转换器进行了简单的改装。韩之光四处察看，注意到墙壁下方有一个电源插座，他高声喊道：“等一等！我俩都是好人，饶了我俩吧！”

弗兰克的三维影像断然拒绝：“不可以！”

韩之光怒吼一声，以胖子罕见的敏捷向下一倒，飞快地将转换器插入了插座，電火花一闪，四周一片黑暗。

两名机器人呆呆地站立在原地，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房门全是钢铁的，无法破坏。韩之光飞奔到窗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砸碎了窗玻璃。韩之光拉着佟亦姝的手，从窗子逃跑。他俩从窗户爬到外面，跳到一米远的露天消防梯，沿着消防梯一路狂奔，跑上了楼顶。他俩顾不得碎玻璃划伤了身体，快速进入了停在顶层平台的直升机。

佟亦姝驾驶直升机升空，她切断了所有的卫星导航设备和对外联络设备，完全采用手工驾驶，靠手机导航。这样做防止控制室恢复电力后，弗兰克再次控制直升机。

以韩之光这样肥胖的体型，居然担任动作片男主角，后果可想而知。他像个哮喘病人那样喘成一团，半天说不出话。

佟亦姝问道：“那个神奇的插座是怎么一回事？”

韩之光故意卖关子：“釜底抽薪为三十六计之一。我想，计算机无论多么强大，一旦断了电，它就是一堆废物！”

“事发突然，你从哪里弄来的插座呢？”

“我经常到世界各地旅游，不同国家的电源插座的插孔制式并不相同，微型电脑和电动剃须刀需要充电，我旅行包内常年备有插座转换器。我手指上恰巧有这枚金戒指，金子很柔软，我轻易地将金戒指展开，连接了插座转换器输出端的正负极。金子是电的良好导体，转换器一插入插座，零线和火线连接到了一起，电线便发生了短路。总控制室发生了罕见的停电，弗兰克暂时对度假村失去了控制。”

佟亦姝夸奖道：“你真聪明！”

“我是个给点儿阳光就灿烂的小人物，知道的都是些常识。生活是一门深奥的学问，要在生活中学会生活。”

佟亦姝说：“我们先去报警。我们要解救那些还困在度假村的人！”

韩之光说：“好的……刚才我构思了一篇童话，结尾悬而未决。从前啊，有一个渺小的胖卫兵，他自不量力地爱上了美丽的公主。这位胖卫兵缺点多多：贪吃、饶舌、胆小。唯一的优点是，为了保护心爱的公主，他会变得勇敢，不怕任何困难与牺牲。要是这个可怜的胖卫兵向公主求婚，你觉得，公主会用什么方式来拒绝他呢？”

佟亦姝的眼睛湿润了，两行泪水无声无息地滑落。她沉默了好久，轻轻地说：“你忘了，所有的童话，都有一个美好的结局。公主会对胖卫兵说，真爱会打动女子的心。你终将获得你所企望的幸福。”

韩之光用双手掩住脸，哭了。

六

姝：科幻小说写得不错！还挺幽默的，不过小说结尾太乐观了，不现实。

我：真想了解你嫁给的男人，介绍一下吧。

姝：我一直想找一个和我在一个世界里的男人，能轻易地互相读懂，然后，我经过一番选择后，找到了一个来自火星的他。

我：我们这些地球男人很羡慕他啊，能够娶你为妻。

姝：后悔又不后悔，我曾经对他说：下辈子最好别让我们再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