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康是一头大象
2018-09-10王一方
王一方
如果将健康比喻成一头大象,我们都是寓言里那些蒙上了眼睛摸象的旅人。对于健康,我们需要建立健康、疾病、医学、生命认知的大视野、大关怀、大彻悟。
在中国,在全民惜生保健的氛围里,人人都渴求健康,但没有几个人能明白“健康究竟是什么”,即使医学专家也只具备关于躯体的生物学向度、学术深井的健康知識、技术,而不曾理解和领悟健康的慧根,甚至没有兴趣叩问健康、疾病、疾苦、疾患的语词意义。其实,在中文语义中,健与康应该分开来解读,它体现了中国文化的二元共契与两极互动,“健、康”活脱脱就是一幅自洽的太极图。在这里“健”是张扬,是亢奋,是铁血跋扈,熟语中“健步如飞”、“天行健,君子自强而不息”,强调有为进取、殚精沥血;“康”则是“亢龙有悔”之后的觉悟。因此,康是温宁,是收敛,是从容豁达,强调无为而治、举重若轻,熟语中的“康哉之歌”就是“太平之歌”,如同陶渊明笔下的言志诗,一端是“猛志固常在”,一端是“悠然见南山”。
毫无疑问,超越躯体,超越生物学,进入心灵、历史、哲学、社会学视域,是一种健康认知上的突围。早在1946年,世界卫生组织(WHO)就重新定义了健康的内涵,从躯体无疾病延伸到心理平衡、社会适应方面,30年后,恩格尔根据这一卓识将生物医学模式也扩展到“生物一心理一社会”的大视野之中。但即使这样,我们中的大多数依然执著地朝着单向度的生物学路径高歌猛进,如今已经攀上了技术主义、消费主义的悬崖峭壁,那里有三个坠落口,分别是健康的人工化、生命的技术化、医学的生活化,人们正毫无选择地飞身下滑,眼前是什么,脚下是什么,未来又将是什么,大家都陷入了茫然。
健康的欲求究竟需要多少技术可以抵达,需要多少钱可以买到?实在是一道无解的悬题。
英国布里斯托大学社会医学系教授米尔德丽德·布拉克斯特在《健康是什么》一书中告诉我们,健康是人类建构的概念与意识(动物并没有),一开始我们就预设了理想的健康与健康的理想,希望与奢望的悖论,帝王时期的祝词是“万寿无疆”,或许只包含长生、永生的诉求,并无健康的内涵,而今祝福的内容已扩大为健康、长生、不许生病。
常言道“人食五谷杂粮,焉能无病”,言下之意,健康总是相对的,人总是会生病的。生命中人与疾病存在必然关联,不过,并不是每一个人在同一时期都会生病,这就是怎么会生病的偶然性,现实中有人禀赋好,一生极少生病,有人运气佳,常常能躲过病魔侵袭,也有人常年在医院逛着却无大病,有人从不上医院却猝然而殁。所以,不许生病是心愿、是祈求,是生命的张望和希望,不是真实的境遇。这里也包合人们对于健康责任与生命的承诺、疾苦的理解、领悟,世上绝无理想的健康,真实的健康即是对现实的妥协。终其一生完全不生病,并无疾而终,那是神仙;容忍自己少生病,生小病,也算福大命大,亦为仁者;容忍自己生可救、可逆的病,药(术)到病除,多是勇者;能直面疾病(带病延年)、超越痛苦,坚守尊严,则是智者。
更要紧的还是健康与否由不得你主观认为,要由客观指标来判定,尽职的大夫会嘱咐你闭上嘴,少说话,任凭声光电磁手段齐上阵,数百项指标“围剿”之下,结果是“屈打成病”,世上将不会有一个健康的人,“我不相信你没病”,只是谜面,谜底是“我不相信你不是我的病人”。技术崇拜、消费炫耀培育了人们对机器、对于干预的过度敏感,过度依赖。随后大戏一定是吊瓶满天飞,抗生素满天飞,支架满天飞,钉子满天飞,糟蹋钱委实是小事,身体的潜在危害才是大事。
健康传播陷入“现代魔咒”。对于许多人来说,知识越多,误解越多,将陷入过度想象与过度承诺而无法自拔。症结何在?在于观念迷失,错把奢望当希望,对健康过度想象,对医学过度期许,多了“健”的亢奋,少了“康”的温宁。
健康并不能按我们的主观意愿构建。我们知道,人的身体是个非常精密的系统,人体自身具有强大的自我保护机制。比如发烧、呕吐、咳嗽、拉肚子等等,一般情况下是人体排毒的方式,并不需要过度担忧或者诊治。健康只有此岸,没有彼岸,健康是种状态。对健康危害最大的,是对生命的透支。欲望总是有代价的,有欲望才会挥霍生命,透支生命。因此健康是一种内在的秩序。正确健康观是惜生——以敬畏之心珍惜生命,而非保健。因尊重生命而眷顾自我,对待身体和健康的正常状态应该是如履薄冰,应平时关爱自己,对身体状况保持时刻的敏感和警觉,适度地检查和诊治。
健康是种哲学观,健康也是一种修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