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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马的洛桑(短篇小说)

2018-09-10何延华

青海湖 2018年8期
关键词:洛桑麻袋老马

1

这是多年前的故事了。

一个秋日清晨,山野朝雾弥漫,犹如仙境。不久太阳出山,朝雾渐渐退去,蜿蜒曲折的马道上走来一个男孩和一匹老马。男孩约莫十四岁,单薄,矮小,走起路来坚定有力;老马已经老得不成样子,高大,羸弱,走起路来迟迟疑疑。这是一对很不和谐的旅伴。

老马——它的名字叫做华尔沃(藏语,意为英雄),驮着三个沉重的麻袋——那里面分别装着当归、黄芪和小锅、炒面、帐篷——以习惯的背驮姿势,像个被常年繁重的农活压垮了的老农一样惹人爱怜地走着。它不明白这趟重新开始的征程为何换了新的主人,但毫不掩饰对男孩的担忧和蔑视。它不停地甩着那条修长的尾巴,甚至在它踏上熟悉的马道、意识到接下来自己将真的和这样一个又瘦又小的娃娃一起完成这项艰巨的任务时,停在那里发出一串无奈而忧伤的嘶鸣,好像它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又好像它在懷疑男孩的意志和力量,担心他会把自己引上绝路似的。

男孩——他的名字叫做洛桑,挥舞着马鞭,佯装要抽打它,同时,尽量把步子迈得像个男人,好给它,也给自己,增添一分信心。但是老马仍对他充满了轻视和敌意,不是远远地把他甩在身后,就是故意落在他的后面,不愿肩并肩,像它和它的老主人、洛桑的父亲旦增那样,如同亲密的战友般行走。洛桑懂得它的心思,琢磨着如何将它驯服,听命于自己。

他们来到一座大山脚下。前两天马帮出发前祭祀山神时未燃尽的松柏枝,静静地承受着阳光的恩泽。洛桑双手合十,祈求山神保佑。他们刚踏上泥泞、狭窄、曲折、陡峭的马道,天气就变了。先是太阳被东方飘来的一团紫黑色乌云吞没,接着,寒风四起,鸟雀低飞,报告一场暴雨即将来临。果然,不一会儿,天昏地暗,粗重的雨点犹如豆子,从天上跌落。

马道被来往的马帮踩得稀烂,人、马、牛的脚印窝里,积满了来不及蒸发的泥水。现在,新的雨水落下来,在无数个小坑里溅起一朵朵铿锵的雨花。洛桑立即给华尔沃背上的三个麻袋各裹了一个尼龙袋,自己头上也顶了一个。他从小生活在田野和牧场,熟谙天气娘娘的各种坏脾气。

洛桑并不担心找不着路。马道就是马道,只要沿着蜿蜒曲折的山路前行就是了。作为赶马人的儿子,虽然他对赶马这个营生从未实践,但自小听爷爷和父亲讲述赶马的故事长大,自有一套潜在的经验。现在,洛桑觉得,就像在学校里考试一样,考验自己的时刻到了。

马道罕有人迹,除了马帮,谁也不会没事跑来这里。不说山上随时滚落的山石,光是两边深不见底的悬崖,也足以让胆小的人望而生畏。不久,他和华尔沃遇到了三个肩扛土枪的“强盗”。其实,那是附近村庄的农人,偶尔出来打猎,改善一下粗蔬淡茶的农家生活。“强盗”们看见洛桑和他的老马,就退到边上让开小道,怀着复杂的情感望着他们:

“啊,一个男孩!”

“瞧他小鸡似的模样!”

“竟然要去赶马!”

这个男孩,脚穿一双赶马人硕大的、灌满泥浆的绿色胶鞋,牵着老马的辔头,黑亮的大眼睛充满警惕和敌意,一声不响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去了。

“强盗”们觉得,有必要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乳臭未干的孩子一个警告。于是,有人问道:

“喂,你是谁家的娃娃,赶着老马,要去哪里?”

洛桑蹙起眉头,不知该怎么回答。他的心咚咚直跳,暗暗担心这些“强盗”会突然跳起来,抢走华尔沃背上装着药材的麻袋。于是,他打定主意不作回答。

“瞧,暴雨刚刚把我们撵下山来,你却要赶着一匹老马攀上山去!来,跟我们下山吧!”

洛桑认为,这是他们引诱他的伎俩。于是,他用马鞭抽打了一下华尔沃,想加快脚步;可是倔强的老马,尥了一下蹶子,差点踢中他的胸口。

有个“强盗”见状,扯开嗓子劝道:凶险关隘赞神路,赶马人儿风吹倒,马术不高请自重。

另一个“强盗”揶揄道:年老迟钝的老马,不要急躁请慢行,草滩深处有沼泽,蹄陷沼泽难预料。洛桑和华尔沃,此时已攀上一段陡坡,他居高临下,感觉胆气汹涌,回头不服气地答道:今晨我从家出发时,白骏马尾巴绾五结,怕少又绾了九个结,到哪都可以随时跑。

“强盗”们哄笑起来:初生牛犊不怕虎,只因从未见过虎,大话好说做来难,吃亏失败剩羞惭。

洛桑面不改色,迅速在心中组织起回击的歌词。“强盗”们不知道,洛桑从小听大人们对歌长大,再加上聪明伶俐,语文学得好,是即兴编歌、对歌的高手。他略一思忖,回道:虎踞深山耀虎威,未敢下山炫虎胆,今我进山入虎穴,明朝出山率虎王!

“强盗”们听了,大吃一惊,心想这娃娃人虽小,但心气刚勇,不可小觑。于是,他们只好拿妖魔鬼怪来吓唬他:深山野岭多妖怪,红发绿眼黑獠牙,男人女人皆不爱,专吃你般男娃娃。

洛桑听了,生气地跺跺脚,大声回道:此般瞎编之鬼话,拿去哄你家娃娃,妖魔鬼怪本虚无,心虚之人才怕它!

接着,他又拍拍胸脯,按按腰部,威风凛凛地说道:妖魔鬼怪不可怕,我有长刀收拾它!

“强盗”们笑得前仰后合,这个瘦弱的小男孩,盲目、骄傲、大胆、自负,多么天真、可爱呀!于是逗趣道:你说自己有多勇,瞧你方才逃跑样!

洛桑的脸“刷”一下红了。他急忙回道:若非救父十万急,定要与你做较量!

“强盗”们不笑了。凭借苦难生活得来的经验,他们马上猜出,男孩独自赶着老马,是要去干什么。“唉!”有人叹气道。“唉!”又有人叹气道。

很快,洛桑和华尔沃就消失在阴雨带来的茫茫雾气中。在“强盗”们看来,好像是一张无形的巨口吞噬了他。他们双手合十,朝着那张“巨口”不停地祈祷:“愿佛祖保佑他!愿佛祖保佑他!”

2

雨下得更大了,是那种只有在高山上才能下的大雨。荒芜的山梁上,没有一棵能够遮风挡雨的树。洛桑头上的尼龙袋不起作用,雨水肆意,顺着他的头发、脸颊、衣服和裤脚流淌。华尔沃的脖颈和腹部,雨水扯起了雨帘。危险的旅途已经掀开神秘的面纱,洛桑打了一个冷战。

在一块青色的危石前,华尔沃停下脚步,拒绝再向前走。它不安地原地打转,不时向洛桑喷着响鼻,仿佛在责怪他自不量力,一意孤行。

洛桑愣住了。马儿不走,该怎么办呢?在他的心目中,只要他赶着它,它就会乖乖地,马不停蹄地向前行走。可是现在,它拗住,不走了。

必须向前走。必须尽快赶上马帮,和他们一起到达L城,卖掉药材,救父亲性命。洛桑的父亲旦增,两天前和村里的马帮去赶马,刚踏上行程,就被山上的滚石砸中腰部,正躺在炕上奄奄一息。外乡请来的藏医说,如果不尽快送他到城里的医院,恐性命不保。正在五十公里外上学的洛桑当天夜里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不等天亮便跑回家,一进门就看见昏迷的阿爸和哭得披头散发的阿妈。阿妈告诉他,由于去年他的爷爷去世,安葬花了一大笔钱,加上冬天雪灾,百十只羊几乎全部冻死,家里连藏医的几服草药钱也付不起,更别说去城里的医院了。洛桑知道,唯一的办法就是趕着父亲的老马,去L城卖掉那两麻袋珍贵的药材,给他治病。他下了决心,于夜半时分,趁阿妈照料父亲之际,偷偷赶着老马华尔沃上路了。

“阿爸呀!你要坚持住!”此时,洛桑在心里呼喊一声,挥舞马鞭,厉声呵斥华尔沃:“驾!驾!”

可是对方不屑一顾,摆出一副老大姿态。

洛桑知道,这是华尔沃瞧不起他,于是对它说道:一山之中无二王,两人之中无二主,我人虽小终是人,快快听命把路赶!

“噗!”那畜生回答道。

洛桑正色道:你曾在马道叱咤风云,但那都是昨日的修行,我初次赶马心手不灵,但马鞭握在我的手心!

说完,他把马鞭甩向空中,想让鞭头发出具有威慑力的尖厉哨响,但他的手腕没有足够的力量,更谈不上什么技巧,鞭头落下来,差点击中了自己的鼻子。

“噗!”华尔沃嘲笑道。

洛桑只好吓唬它:你若固执不听话,我要赶你到石山,给你驮上石头块,再拿片石击打你!

“噗!”

洛桑不知所措。这老家伙,真是难伺候。看来,不给它一点颜色瞧瞧,它不会把自己放在眼里。于是他又对它说道:好话歹话全说尽,苦口婆心你不听,挨打之前先看清,免得疼痛受大惊!

说着,他把手里牛皮做的马鞭,威严地在它眼前晃了几下。

华尔沃对着那熟悉的鞭子,甩了一下尾巴。

洛桑很想抽它一鞭子,但一想到马鞭抽打在华尔沃背上的感觉,就像抽打在自己身上一样疼痛,只好忍气继续吓唬:你是福尽老秃马,悔恨当初没驯服,赶你上山又下坡,把你跑得气欲断!

“噗!”这次,马嘴里的唾沫,喷了他一脸。

洛桑手里的鞭子,终于“啪”一声,抽在了它的屁股上。

华尔沃微微侧了一下头,用略带吃惊的表情看着他,仿佛不相信眼前这个瘦小的男孩,竟然会对自己不敬一样。

洛桑生气极了。一种被牲畜轻视的羞耻感和挫败感,在他心头蔓延。可是他有什么办法呢?从小,他就体质孱弱,多病多灾,被父母视作宝贝,后来上了学,更一心想把他培养成一个读书人,摆脱赶马人的命运,因此,他很少接触家里的牲畜,更不要说和它们单独相处了。这匹老马,是什么时候,从一匹举世无双(父亲经常这样夸它)、乖巧伶俐的骏马,变成一匹灰头土脸、顽固奸猾的老马的?他从未留意过。

他踢了它一脚。仿佛早有准备,当他的脚尖刚挨到它的右腿膝盖时,它就突然抬起粗健有力的左后腿,踢中了他的腹部。

洛桑猝不及防,倒在泥浆里,翻了个巴郎,差点滚下悬崖。他羞愤交加,剧痛难忍,在泥浆里趴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站起。他想,绝不能在它面前示弱,否则,永远也不可能制服它。于是,他色厉内荏,挥舞着马鞭,狠狠抽打了几下它的身体。

这是一匹聪明的老马。看到洛桑被自己击倒,畜生天性中对人类的那种敬畏,在它心里复活了;加上长期在人类的驯养下养成的谨慎和谦卑,以及在漫长艰苦的职业生涯中学到的生存法则,使它认识到自己犯了错,在赎罪似的静静承受了一阵鞭挞之后,扭头跑开了。

洛桑追了上去。

但是马道陡峭泥泞,怎么能够追得上?刚追了几步,洛桑就又跌了一跤——刚出门时的雄姿英风早已不再,现在,他是一个小泥人了。他站在泥浆里,愤愤地想,等赶完这趟马,治好了父亲,他一定要给父亲告状,让父亲把它卖了。卖给山里的老农,整日拉犁耕地,或者卖给镇上的屠夫,挨刀下汤锅,就看它的造化了。父亲待它那么好,如今,命在旦夕,它却耍滑头,不肯踏实前行。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真叫人生气,又伤心。可是,也许它并不知道父亲此时的状况吧?那样,可就错怪它了!于是,他含泪对华尔沃道:无知无觉的老马啊,你的主人我的父亲,滚石砸腰命悬一线,若不奋力快马加鞭,只怕延误终生遗憾!

华尔沃听了,仿佛愣怔了一下似的甩了甩尾巴;接着,它低下头,满脸羞愧地瞧着满地污泥。

洛桑继续哭道:我的父亲旦增,天生苦命之人,年年马道劳奔,日日山岭穿行,如今昏厥床榻,怎不叫人心疼!

这次,华尔沃仿佛真的听懂了。它仰天悲鸣一阵,似乎也在哭泣。洛桑擦干眼泪,向它走去。还不等男孩来到它的身旁,它就温顺地低下头,让洛桑牵住了辔头。

3

马铃叮当响。这是除了喧嚣的雨声之外,陪伴赶马的洛桑和他的老马华尔沃唯一的声响。他们沿着崎岖泥泞的马道艰难行进,每一脚下去,鞋和马蹄都会被红黄的污泥粘住,因此,他们走得很慢,从未赶过马的男孩,觉得他们老是在一坨地方踏步。

洛桑不知道,这条马道,被称为“鼠鸟之路”,只有老鼠和小鸟才能轻松走过。洛桑还不知道,就是以赶马为生的马帮男人,看见他一个小男孩,如此大胆,赶着一匹老马行进在这条道上,也会从心底里,对他生出一丝敬意。

就这样走着,走着,华尔沃的步伐越来越缓慢,呼吸声也越来越粗重,有几次,甚至短暂地停下了脚步。洛桑想,它可能是太累了。它一停住,四蹄就深深地陷进泥淖,仿佛那里有一个沼泽,它马上会整个儿陷进去似的。每当这时,洛桑一边发出低沉的惊呼,一边扯动辔头,命令它前进。它哭泣似的哀鸣着,好像在给他诉说某种困境,但是洛桑听不懂它的语言。他只是觉得,它呜呜的哀鸣,让人心疼。可怜的牲畜!他不忍心呵斥它,任由它缓慢地走着,一种悲悯的情绪,充斥着他的心怀。

突然,“扑通”一声,华尔沃就像一座沉重的大山,栽倒在马道上。牵着辔头的洛桑,也被强大的惯性摔倒在泥泞里。

机灵的洛桑,在摔倒的一瞬间,用力扯住了一株道旁的小沙棘树,才没有滚下黑乎乎的无底深渊。

华尔沃浑身瘫软,像被山神抽去了筋骨,软绵绵地摊开四肢,躺在那里。它疲惫地睁着大眼睛,嘴角堆满了白色泡沫。

洛桑爬起身,失声惊叫。此情此景,像一场可怕的噩梦。他害怕极了,一下子想到了死亡。啊!大慈大悲的菩萨,救苦救难的菩萨,我家的老马要死了吗?他还想到华尔沃死亡之后,重伤的父亲因为等不到他的救援,而痛苦地死去的情景……

他跪在华尔沃面前。可怜的老马,连喷鼻的力气都没有了。山神把它的力量和意志也抽走了。现在,它变成了一只生病的绵羊。

他用力抱起它的头颅,悔恨自责的泪水犹如空中的大雨,奔涌而下。他想起,就在不久前,自己还作威作福,拿粗重凌厉的马鞭抽打它……它一定很疼,很疼。爷爷和父亲,都待它如亲人,视它为高贵、骄傲的化身,他们手里的马鞭,总是在半空里跳舞,从未真正落在它的身上,而自己,不仅用马鞭抽它,还用脚踢它,多么粗鄙、可恶,就像一个坏心肠的孩子。他向华尔沃忏悔、祈求道:还是一匹淘气小马驹,为了生活,我爷爷就给你背上重驮,攀藤附葛,辗转于斗折蛇行的危途;你刚长成少年彪悍英武,子承父业,我阿爸又给你背上重驮,披荆斩棘,跋涉于路绝人稀的险途;如今你年迈如风中蜡烛,救父心切,我贸贸然给你背上重驮,长歌代哭,求索于山高水远的恶途——啊!我家的亲人华尔沃,请你原谅我的无知,重振雄风,襄助我走完这一程!

华尔沃犹如孩子,乖乖地把头埋在他的怀里,静静地听着他的哭唱,硕大的鼻孔喷出一股股粗重的鼻息。洛桑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它年老但仍不失英俊的脸部,它的一双大眼,也源源不断,涌出一股股热泪。

洛桑这才发觉,不知何时,覆盖在它背部麻袋上的尼龙袋,已经掉了,暴雨肆无忌惮,灌进了麻袋,浸透了药材和帆布帐篷,致使麻袋比之前重了好几倍。难怪它会走不动,会栽倒在地……

这一发现,令洛桑欣喜万分:都怪自己粗心大意!感谢佛祖,这样看来,华尔沃只是劳累过度,它不会死去!

可是,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还能怎么办呢?只好把其中一袋药材丢在马道上,扔了。可是,给阿爸救命的东西,怎么能丢呢?就是再苦再累,也不能丢弃!一根草药也不能丢弃!想到这里,他轻轻地把华尔沃的头放在身旁一丛青草上,站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卸下其中一个麻袋,弯腰拽住一角,身体前倾,两脚蹬地,试着使劲往前拖了一下。

似有千斤重。洛桑孱弱的身体,根本拖不动它。他又试着拖了一下,同时,在心里琢磨拖动它的办法。麻袋仍没有动弹,但是一个绝好的主意,却跳出了他的脑海。他从装炒面、帐篷等杂物的麻袋里取出一条长长的麻绳,将绳中心牢牢地系在麻袋口上,绳两端做成两个绳套,套在自己稚嫩的肩膀上,然后使劲向前拉了拉,麻袋果然随着他的脚步往前挪动了。

洛桑喜出望外。

马上,洛桑又想到,这样拖动麻袋,麻袋底部摩擦马道,不出几里就会磨出一个大窟窿。怎么办?还得在它底部垫上什么东西。垫什么呢?必须是又硬又结实的东西,不容易磨破,还比较轻巧,没有太大的重量。洛桑扫视了一圈马道两边,觉得只有丛生的沙棘树枝,能帮他这个忙。

洛桑解下肩膀上的绳扣,拔出长而锋利的腰刀,去砍沙棘树枝。被暴雨浇透的沙棘树枝,柔韧而粗野,很难砍断,仿佛里面长着一根骨头。快要成熟的沙棘果,黄澄澄,密麻麻,挂满了枝头。沙棘枝上的硬刺,戳破了他的小手,剐破了他的脸颊,火辣辣地痛,有的伤口还渗出了细小的血珠,可是他哪里顾得了这些?他砍呀,砍呀,直到觉得自己砍得差不多了,才满意地停住手。

接下来,要把沙棘枝做成一个类似于担架的东西。洛桑先把沙棘枝厚厚地平摊在马道上,摊成一个刚好能放下整个麻袋的长方形,然后把那条麻绳割断一截,分成几绺,用它来绑扎沙棘枝。他身上披的尼龙袋,不知何时,挂在了马道旁的沙棘枝上,他也没有发觉,任凭暴雨没头没脑,敲打着他瘦小的身体。

等做好这副担架,洛桑的双手已经被沙棘刺得千疮百孔,里面涌出的鲜血,沾在沙棘枝上,又很快被暴雨冲得干干净净。来不及喘一口气,他又把沉重的麻袋连抱带拖,放到了结实、甚至有几分美观的担架上。然后,他把麻袋的两个边角和口子,用麻绳牢牢地绑在担架边沿,还用麻绳从麻袋中央绑了一道,这样,任凭他怎样拉,它都不会掉下去了。

做完这一切,洛桑一屁股坐在麻袋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布满小孔、鲜血淋淋的双手,这才感觉到一阵阵跳跃、钻心的刺痛。

4

身上的负担减轻后,过了不多时,华尔沃就开始响亮地喷鼻、嘶鸣,仿佛山神又把力量和意志,還给了它。像是给洛桑证明自己仍是一匹响当当的年轻骏马,它以一个漂亮有力的打挺动作站了起来。

洛桑取出蚕豆口袋,挂在华尔沃的脖子上,它立即“嘎嘣嘎嘣”地吃起来。他自己掏出被雨水浸泡得湿漉漉的炒面,皱着眉头胡乱吃了几口。然后,他们精神抖擞,准备向上攀登了。

洛桑把两个绳扣套进肩膀,“嗨哟!”大叫一声,往前拉了拉,麻袋挪动了。洛桑感觉,麻袋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沉重。情不自禁,他为自己生出了几分自豪。

要是父母——尤其是父亲,看见此时的自己,会怎么想呢?凭他对父亲的了解,他最多只会用赞许的目光望一下自己,但是只要父亲能好转起来,用这种眼神望一下自己,那么,吃再多再累的苦,他也甘之若饴。

洛桑这样想着,伸出右手,扯住华尔沃的辔头,用力拉着麻袋,艰难地向山上爬去。

暴雨仍然肆虐,但是明显有点小了。洛桑和华尔沃,虽然默默无语,但是他们各自的心,因为对方的存在而踏实,充满了一种相伴前行的勇气和力量。

爬了一段路程,洛桑觉得,身后的麻袋越来越重,简直像一块巨大的石头了。他不得不喘着粗气,停下来歇一会儿。华尔沃站在他的身旁,嘴里咝咝有声,仿佛在为自己不能履行职责而内疚不已。

仅仅歇了一两分钟,洛桑又“嗨哟”一声,拉着麻袋前进了。沙棘担架无声地划开马道上的雨水和泥泞,把洛桑留下的深深脚印,也抹得平平展展,不露痕迹。

成行成行的雨水——也许是汗水,顺着洛桑的脸颊流淌,跌落在马道上,但是洛桑的心,总是忍不住一阵又一阵的狂喜:每当他想起自己差点扔了一袋药材时。

“我是多么傻啊!”他抬头对华尔沃说,“给阿爸救命的东西,竟然想把它扔了!”

他后怕地摇着头:“要是真的扔了,我会多么悔恨、自责呀!”

华尔沃朝他低下头,鼻子里哼哼一声,算作回答。

麻袋的重量,超出了洛桑体重的不知多少倍。然而他拉着它,一步一步向上走着。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终于攀到了山顶。

一到山顶平坦处,洛桑就呻吟着去取肩头的绳索。可是他的肩膀刚一松懈,一阵刺心的疼痛立马使他住了手。原来,长时间的用力拉扯,麻绳已经磨破衣服,深深地嵌进了他幼嫩的肩膀,与血肉粘在了一起。

这幅骇人的景象吓得洛桑浑身一激灵,赶紧闭上了眼睛。长这么大,他第一次看见自己身体受伤流血。怎么把它取出来呢?不,别说取,他连睁开眼睛看一下的勇气都没有。多么可怕啊,肩膀烂了!它是什么时候磨烂的呢?自己竟然不知道。把嵌在里面的麻绳取出来,该多么疼呀!阿妈呀,你快来帮帮我吧!

洛桑咬着牙,强忍着不哭出声来。然后,他一狠心,仍旧闭着眼睛,将右手大拇指塞进绳扣,勾住右肩上的麻绳,咬牙用力向上一提,好像千万根硬刺同时扎进肩膀,又好像它们同时飞出体外,麻绳与血肉分离了。接着,左肩上的麻绳,也被他以同样的方法拔了出来。

洛桑呲牙咧嘴,眼泪横飞,坐在水淋淋的麻袋上,耸起双肩,让雨水冲刷伤口。一丝丝鲜血随着雨帘灌进胸膛、裤腰,又从裤管流出来,和进泥浆里。冰冷雨水的刺激下,不久,肩膀就不疼了。

洛桑长舒一口气,擦去眼泪,为自己刚才的懦弱生出几分羞惭。但是另一方面,他又为自己的勇敢暗暗得意。他举目望去,只见山顶广阔平坦,绿草如茵,宝瓶似的小山峰起伏连绵,犹如神仙设在人间的秘密花园。如果不是急着去卖药材救父亲,洛桑真想在这里逗留一阵子,好好欣赏一下这难得一见的美景。

休息了一会儿,洛桑站起身,打算启程了。肩膀不能再拉麻袋了,就是用手指轻轻碰一下也不能。那么,换个位置拉吧!他把两根麻绳捆绑在腰部,伸出左手拉扯身后的麻绳,拽动满是泥浆的麻袋,向前走去。洛桑觉得奇怪:咦,这样拉,竟然比用肩膀拉更轻松,更省力。就这样,洛桑拉着麻袋,和华尔沃搜寻马帮留下的踪迹。由于山草茂盛,马帮的痕迹并不明显,但他还是在一条小溪边发现了一个用三块石头垒起的简易火灶。洛桑望着那三块被火烧得乌黑的石头,仿佛看见了马帮男人们围着篝火取暖、喝茶、谈笑的情景。现在,他们走到哪里了呢?什么时候才能追上他们,与他们一起前进?那样,自己就不会这么孤单无助了。

多么幸运,有好长一段时间,洛桑和华尔沃,行走在平坦的草地上。雨虽然还是很大,但至少,走起来不那么费力。这种冒险的职业,开始对这个14岁的男孩展现出它独特的魅力:惊险,刺激,充满了挑战。而且,行途中,救父的心情变成一种强大的力量,牵引、鼓舞着他不顾一切,披荆斩棘,前进,前进!

又一个新的考验,降临了。青藏高原山顶的气候,犹如猴子的性情一样多变,突然之间,天昏地暗,寒风呼啸,头顶的雨滴变成了片片飞舞的雪花。刹那间,冬天来到了人间。

被雨水浇透的皮袄很快结了冰,套在身上犹如一副铁甲,冰冷刺骨。洛桑从未在盛夏季节见过这样的大雪。羽毛样的大雪,遮天蔽日地落下來,不一会儿,草原就披上了一件白罩衫。草原上的路本来隐藏在青草中,又弯弯曲曲,现在被大雪覆盖,洛桑找不见路了。他茫然地站在风雪中,不知下一步该走向哪里;他求助地望望华尔沃,对方回答他一声同样茫然的嘶鸣。

眼前的世界变化之快,远远超出了洛桑的想象。就在他站在风雪中愣神的当儿,草原上的白罩衫已经变成了白棉袄。起初华尔沃还不安地原地踱步,后来它安静地伫立在雪中,像一个逆来顺受的可怜虫,或者向命运投降的软汉。洛桑扬鞭命令它前进,它也只是转过头,忧郁地望望他。显然,它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也正因如此,它的忧郁才表现得那么深刻。

怎么办呢?时间不等人。和在山下遇到大雨时一样,他在心里命令自己:走!向前走!

洛桑右手紧紧拽着华尔沃的辔头,左手扯着麻绳,配合腰部的力量拉着身后的麻袋包,朝自己心目中认为对的方向走去。这一回,华尔沃乖乖地跟着他,像一个无助的孩子。洛桑反倒有些失望。他多么希望,它能像上次那样,固执地与他僵持一回,那样,就好像它在和他商量、讨论,争执,说不定还能领着他走上正确的道路。可是如今,它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他的身上,自己撂开一切不管了。情形就是这样,眼下,全靠自己了。可是,万一走上歧途,该怎么办呢?

草原上的白棉袄,不觉间已变成了白棉被。奇形怪状的雪花,跳着轻盈的舞蹈,落到地面上。洛桑的双脚和华尔沃的四蹄,本来踩在茂密强韧的草茎上,现在,草茎上的积雪使他们脚底打滑,每走一步,就像初学锅庄的人那样,在僵硬地摇摆。洛桑低着头,咬着牙,牵着华尔沃,机械而茫然地走着;但是他的心里,在虔诚而激烈地祈祷,祈求佛祖让他们远离绝望和死亡,把他们带到充满光明和希望的地方。

5

这是一场大暴风雪。洛桑意识到这一点,是因为强劲的冷风,把地上的雪堆卷起,拧成一股股白色的雪柱在半空盘旋,甚至裹挟到遥远的地方。那些雪柱,犹如一个个穿着白衣的女巫,在原野上急速诡异地飘荡,而呼啸的狂风,好像她们发出的狞笑。洛桑将身躯紧紧地靠着华尔沃,只有这样,他才感觉到一丝安全,不会被暴风吹走。但是忽然,华尔沃止住四蹄,只见它左右观望,低头嗅来嗅去,似乎在思考、判断着什么。洛桑的心,热了起来:老马华尔沃,是不是有什么建议,要对我发表?或者,仅仅转动它的头颅,给我暗示正确的方向?它应该熟悉这条路线,它在这里身经百战,到处都有它的蹄印,到处都有它的回忆。啊!不要着急,看看它的表现吧!

他等待着。可是华尔沃,就像一尊石刻的雕像,低头陷入了长久的沉思。雪花落在他们身上,也给他们穿上了一件厚厚的白棉袄。偶尔,它会发出一声低沉悲伤的嘶鸣,在洛桑听来,那是它在责怪自己将它带到了绝境。它的全身挂满了细小闪亮的冰柱,好像披了一件用钻石做成的衣服,真是漂亮极了。

再这样下去,人马就会被冻僵,最后死在雪地里。洛桑开始觉得恐惧,由恐惧,生出了愤怒。这老马,又停住了!啊!华尔沃,我阿爸正躺在病床上等待我回去救他,你不要停下,往前走,往前走吧!

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华尔沃转动头颅,迈开四蹄,向西南方向前进了。而之前,他们一直在朝东南方向行进。洛桑看看自己选择的路,那里一片白茫茫;再看看华尔沃选择的路,同样一片白茫茫。到底哪一条是正确的呢?他不知道。但他坚决选择了老马选择的路。

顶着风雪走了一段路,洛桑明显地感觉到,透过厚厚的积雪,他的双脚踩到了坚实有力的土地上,而不是强壮丝滑的草茎上。这说明,华尔沃选择的道路是正确的。

洛桑又惊又喜,拍了拍它的脖颈,以示感激。

华尔沃仿佛知道这是男孩在赞赏它。它喷了一声响鼻,加快了速度。它变得自信、昂扬,肆虐的风雪,也掩盖不住它奔向希望的激动与迫切。

他俩在风雪中一步三挪,走啊,走啊,似乎永远也到达不了终点。洛桑筋疲力尽,身后的麻袋包,在他的心目中,早已变成了一块沉重的大石头,每拉动一步,都仿佛要把他的气挣断。要不是右手紧紧拽着华尔沃的辔头,他随时都会栽倒在暴雪中……他感觉到辔头上传来的无穷的力,知道那不是他自己在走,而是华尔沃在拼命地拖着他走。

此时,积雪没过半截小腿,每走一步,都是在拿命拼搏。山顶上本来就缺氧,加上剧烈的运动,瘦弱的洛桑几乎喘不过气来了。他的胸口发闷,每呼吸一口,感觉整个胸部都在撕裂。幸好华尔沃拖着他,拖着他……

天空一片昏暗,说不清现在是什么时候。下午,黄昏,还是垂暮?洛桑猜度着。时间多么珍贵,一分一秒,都关系到他和华尔沃的生命,当然还有父亲的生命……

不知挣扎了多久,突然,华尔沃再次停住脚步,仰天奋蹄,长鸣起来。洛桑艰难地抬起沉闷的头颅,发现不远处,有一座小小的房子。房子被白雪覆盖,看起来温暖朴实,憨拙可爱。洛桑的热泪奔涌而出,他们有救了。

雪原上的小房子,就像茫茫大海上的灯塔,指引着他们前进。洛桑积攒起全身所有的力量,拉动麻袋,紧跟着华尔沃的步伐,向前走去。

终于,他们来到了这座小房子跟前。破败的木门被风雪吹得一开一合,像主人在拍着巴掌欢迎客人。洛桑牵马进门,先解下拴在腰部的麻绳,再卸下华尔沃背上沉重的麻袋。刚做完这两件事,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他一头昏倒在地上。

门外,寒风继续呼啸,大雪继续下着。

洛桑醒来,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也分不清是清晨,还是黄昏。时间在这里,变成了永恒的昏暗。华尔沃依偎在他的身旁,马身上温暖的气息,令他觉得安全舒适。现在,他们消除了所有的成见和警惕,是一对患难的伙伴了。

洛桑静静地观察这座小房子:它由泥巴做墙,干草做顶,屋前一扇狭小的窗户,射进一方光芒。房屋中间,有一个小小的锅灶,灶上蹲着一口小铁锅,一些干柴整齐地码放在门后,半袋玉米面,也立在那里。显然,这是马帮专门修在路旁,用来休息打尖的地方。

也就是说,他们村的马帮,曾经在这里休息整顿过,然后,又上路了。

现在,他们到达了什么地方?今天的暴雨和大雪,有没有影响到他们的行程?

洛桑邊想,边从地上挣扎着爬起身,站在窗前察看天气。只见窗外雪已停,风已止,一片宁静。洛桑想起父亲,心中隐隐作痛,他开始对老马华尔沃说话。

“华尔沃,你真是一匹聪明的老马。你是怎么知道这里有座房子的?”

“噗。”

“谢谢你救了我,也救了阿爸。”

“噗。”

“阿爸打算把你卖了。他给我说过这事儿。你不要怪他,他实在没法子。我们家六口人,全靠他赶马……”

“噗。”

“他肯定知道你的好,知道的肯定比我多。”他说,“你陪伴他在这条马道上跋涉了十几年,他肯定心如刀割……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噗。”

“但是你放心,”洛桑接着说,“我一定会说服阿爸,不让他卖掉你。等你老得走不动了,我会像服侍爷爷一样服侍你……”

洛桑不知道,自己刚才所说的话,华尔沃听懂了没有。他希望它没有听懂。可是瞧它低头沉思的样子,又觉得它听懂了。他很后悔。

过了好大一会儿,洛桑又轻声道:“你知道吗,华尔沃?也许以后,我就是个赶马人了。”华尔沃一听,马上扭过头来望着他,一双大眼睛蒙着一层水雾,仿佛在说:“你可千万不能赶马!赶马能累折腰,走断筋!你可千万不能赶马啊!”洛桑接过它眼里的话,道:“我怎能不知道赶马的辛苦?我是赶马人的儿子哟!可是,华尔沃,我难过的是……”他哽咽了:“我不能读书了。这叫我多么难过!我爱读书,可是你瞧阿爸……我怎么能不顾家里,只顾自己读书呢?是男子汉,就得扛起自己的责任,你说对不对?”

华尔沃忧伤地垂下眼睑,扭过了头。

因为这场谈话,洛桑觉得小屋里冷了许多。他走出屋门,用衣襟兜满积雪,放进锅里,烧了一锅开水。门后面口袋里的玉米面吸引着他,他犹豫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取了一点面粉,撒进锅里,放上积雪,为自己和华尔沃,煮了一锅香甜的面糊糊。

吃饱喝足,洛桑把两个麻袋里湿漉漉的药材,倒出来晾在屋里,这才忧心忡忡地睡下了。

6

夜里不知何时,洛桑醒了。他凑到窗前一望,晴朗的夜空,映照着洁白的雪原,几乎像白天一样明亮。洛桑赶紧把药材装进两个麻袋,一个放到马背,一个系在自己腰间,牵马出门,上路了。

一走出温暖的小屋,袭人的寒气便包围了他们。洛桑双手合十,念了一句六字真言。

马道两旁,长满了茂密的灌木。夜色晴朗,星星缀满夜空。踩着嘎吱嘎吱的积雪,洛桑一路发誓,无论如何,也要追上马帮,和他们一起到达L城,卖掉药材,挽救父亲的生命。

不知不觉,他们来到了大山边缘。

要下山了。

这条山路非常陡峭。洛桑向下望去,觉得那遥远苍茫的白犹如地狱,令人不寒而栗。他知道,只要向下迈出一步,一只脚无疑就踏进了死亡的门槛。可是,若不快马加鞭,追赶村里的马帮,那么,病床上奄奄一息的父亲,就多一分危险。

仿佛心有灵犀,华尔沃端庄而高傲地迈出了第一步。

洛桑左手拉着麻袋绳,右手扯住道旁一些强劲的灌木,一步步,向下“走”去。

身后的麻袋,随着他的脚步,犁开厚厚的积雪,平静地向下滑着。

山路危险,行程缓慢。不愧是走惯马道的骏马,华尔沃此刻表现出来的镇定、勇气和风范,让洛桑深深叹服。他想起父亲夸耀它“天下无双”时骄傲自豪的神气,不禁会心地笑了。

月亮升起来了,不久又落下去了,接着,曙光熹微,红日东升,新的一天降临了。

洛桑和华尔沃,顺利下了陡坡,高高兴兴地走在平坦的大道上。这里积雪很少,显然,昨天的大雪,主要降在山顶。华尔沃好像对这一带很熟悉,它在前面领着洛桑,像一个将军,昂首阔步地走着。

他们通过一条条阴暗多石的峡谷,沿著盘曲如蛇的山道忽上忽下,风餐露宿,披星戴月,整整走了两天。两个麻袋里的药材被阳光暴晒,被热风吹拂,已经完全干了。洛桑就把拉在身后的麻袋包,放到了马背上,自己拄着一根粗长的柳枝,一瘸一拐地走在华尔沃一侧。

他的双脚,早已层层叠叠,起满了血泡,每走一步,就像在刀山火海上跳舞。

一路上,马帮留下的踪迹随处可见。洛桑估计,再快马加鞭赶半天,他和华尔沃就能追上他们了。这样一想,他龇牙咧嘴,吆喝华尔沃,走得更快了。

这天中午,他们来到一座山顶悬崖边。那里,道路突然中断,一条不算宽阔但激流浩荡的山河,在山底下奔腾呼啸,切断了两边的山峦。遗憾的是河上没有桥,只有一根粗壮的铁索惊心动魄,横亘在两边悬崖。洛桑知道,马帮就是靠这根铁索渡河的。他们先渡过去几个人,再把负重的牛、马、骡,一匹一匹,一头一头,合力绑在粗绳上,挂上铁钩,风一样让它滑翔过去。然后是一袋袋货物,最后才是他们自己。可是他一个小孩子,哪有这样的本领和胆量!他只能眼睁睁,望河兴叹。

他发现,一到河边悬崖,华尔沃就显得非常急躁、恐惧,它不停地在悬崖边踱步、嘶鸣,好像在警告他,这条河流如何凶险。洛桑想,只有改道了。他走到华尔沃跟前,去抓它的辔头,不料它以为他要强制它过河,惊恐地转身,导致脚下一滑,身体失去平衡,马背上装着当归药材的那个麻袋,箭一般飞了出去。

洛桑看着那个麻袋飞下悬崖,“啪”一声掉进黄浊的河水,溅起巨大的水花,隐没在了水里;倏忽之间,又浮出水面,像一具羊皮筏子,轻盈快速地向前漂去。他呆呆地看着它漂远,直到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他觉得这一切,不像是真的。

竹篮打水一场空。洛桑跌坐在悬崖边,号啕大哭起来。

那袋在他心目中珍珠宝石一样珍贵,他历尽千难万险、用血汗保全的当归,阿爸的救命宝贝,就这样突然离他而去了。现在,只剩下一袋黄芪,把它卖了,能换多少钱?够给阿爸治病吗?如果不够,该怎么办呢?

洛桑越想越伤心,越想越害怕,身体剧烈地抖动着,哭得很伤心。华尔沃低头觑着他,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

洛桑边哭,边从指缝中瞧着华尔沃。都怪它!要不是它突然转身,那麻袋救命的当归还好好地驮在它的背上。那么,站起来把它暴打一顿吗?不行。它已经够可怜的了。责备它几句吗?事已至此,有什么用处呢?而且,它也不是故意那么做的。只好,洛桑转过来责怪自己。是的,都怪自己!如果不是自己没有看管好华尔沃,没有给它足够的信心和安全感,它也不会惊慌失措,像一个从未背过驮的小马,犯下这样的错误。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恍惚中,洛桑觉得,就连华尔沃,这个默默无语、任劳任怨的旅伴,一不小心,说不定也会像那袋当归一样,突然离自己而去。于是他赶紧起身,牵着它离开河边悬崖,回到路上,站在那里又哭了好大一会。他哭呀,哭呀,有时大声号啕,有时低声悲啼,满山满谷都回荡着他悲伤的哭声;山谷中的鸟儿,被他惊动,扑棱棱地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地叫唤个不停,仿佛在彼此询问:“你瞧,这个男孩,他怎么了?”华尔沃更是满脸羞愧,不停地摇着尾巴,仿佛在乞求他的原谅。

直到哭哑了喉咙,洛桑才抽抽噎噎,赶着华尔沃,瘸瘸拐拐地向前走去。

7

黄昏,他们走进一个小村庄。一看见村庄边上第一户人家,洛桑就觉得双脚像有人拿刀在一块一块地切割,痛得再也受不了了。他双腿一软,扯住老马尾巴,被老马拖到那户人家门前。

门前刚好有人。一对七十多岁的老爷爷老奶奶,坐在干枯的豆秧上剥豆子,一只大黄狗、一对鸡夫妻,倚着大馒头一样的麦草垛,带着心满意足的表情在歇息。一见他们,大黄狗就跳起来,发出一阵严厉的警告。

满头白发的老奶奶颤巍巍地走过来。她还没开口,她那慈祥的面容,就让洛桑想起了疼爱自己的奶奶,想起了掉下悬崖的那麻袋当归,想起了躺在病床上等他救命的父亲,他伤心欲绝,悲泣了一声,昏了过去。

深渊般的昏迷中,洛桑做了一个梦。梦中,他和华尔沃赶上了马帮,一路说说笑笑,到达L城,卖掉了仅剩的那麻袋药材,卖了好多好多钱,多到整整一麻袋也装不下……然后,他骑着华尔沃,快马加鞭,回到家里,把奄奄一息的父亲送到城里医院,父亲得救了……

月亮刚爬上窗户,洛桑就惊醒了。“华尔沃!”他大叫一声,跳下炕,准备赶路,但是双脚一阵钻心的疼痛,使他立马扶着炕沿趴下了——他忘了脚上还有伤呢。趴了好一会儿,他觉得脚不痛了,低头一看,见双脚裹着厚厚一层白布,布上还渗出了一道道血印子。他马上想起了昨天看见的爷爷奶奶,知道是他们救了自己。

透过月光,他发现炕边的木桌上小山一样摆满了食物。馍馍,糌粑,酥油,牛肉……来不及多想,他就抓起馍馍和牛肉,大口吃起来。

吃饱喝足,他穿上鞋子,轻轻走出屋子,去找华尔沃。大黄狗听到动静,吠叫起来。华尔沃卧在草垛旁打盹,听到小主人轻声吆喝,就双膝一跪,不情愿地站起身。洛桑怕惊醒老两口,就没有告别,牵着华尔沃悄悄地离开了。

走出小村子,洛桑的脚几乎不疼了。他的心里,对救他的老爷爷老奶奶生出无限感激。他几次转过身,朝村庄的方向,默默地,双手合十,为他们祈福。

刚才吃下去的那么多好食物,让他生出无限的力气。华尔沃被老爷爷拴在新鲜的干草垛上,把那香喷喷的干草,不住嘴地吃了一夜;它还吃了麦麸,饮了面水,这会儿,就连鬃毛,都在黎明的曙光下发出明亮的光泽。

朝阳下,一座大山横亘在眼前。洛桑和华尔沃用了整整一个上午,才翻越了这座大山。

下山的时候,洛桑发现,山下的景色逐渐发生了变化,青山失色,绿水难觅,荒凉的景象初露端倪。

洛桑暗暗叫苦,这是来到了哪里?该不会走错路了吧?

而在这无人之地,走错路的下场,令他不寒而栗,他想起一首对歌,里面唱道:小羊漫步在草原,迷途来到狼窝前,头蹄留在狼窝口。

但是他又想,怎么会走错路呢?虽然他从未赶过马,但是一路上他都是沿着古老的马道前进,没有走岔一步路。那么,是不是到了父亲曾说过的那片荒漠边缘?

荒漠!洛桑叫道。比起陡峭的群山、凶险的河流,他更害怕广袤无垠、地狱一样可怕的荒漠。

可是,他又觉得高兴,因为,听父亲说,穿过这片荒漠,就是美丽的L城。

阿爸啊!你一定要等着我!等我回来救你!洛桑在心里呼喊道。

他牵着华尔沃,欢欢喜喜朝前走去。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脚下的泥土渐渐变成了沙土。四周平坦,空旷,无边无际。一些红色、蓝色、绿色、黄色、白色、灰色、紫色……的植物,只有几寸高,开着小小的花朵,匍匐在沙土上,那样子,就像在深情地亲吻大地。它们竭尽全力,从沙土中攫取水分和营养,舒展着它们坚韧的胸膛。一些梭梭,以极其旺盛的生命力,一丛一丛,蓬勃地生长着。这些不起眼的植物,唤起男孩心里无限美好的希望。

可是欣赏完这些植物,环顾四周时,他的心情沉重而又绝望。金黄色的细沙仿佛大海里的海水,深沉,浩瀚,灿灿闪耀,伸向四面八方,好像全世界的沙子都聚集到了这里。闷热的蒸气在眼前形成飘忽不定的波纹,令他头昏眼花。天空碧蓝,没有一丝杂质,纯净得就像清水刚刚洗过。偶尔,有一只苍鹰飞过,给这无穷无尽的蓝,做一次可怜而短暂的点缀。万籁俱寂,犹如黑夜。这寂静,愈发衬托出荒漠的空旷和庄严,令人不寒而栗。無法形容的宽广压迫着洛桑幼小的心灵,他觉得自己好像站在地球中心,是亿万粒沙子中小小的一粒。

洛桑第一次失去了信心。他双腿一软,瘫坐在了沙土上。穿越它,这仿佛神话中的银河一样广袤的荒漠,他,一个小孩和一匹老马,怎么可能?!

向前进还是向后转,就像一个哲学命题,第一次浮现在他的脑海。

但那仅仅只是一个闪念。很快,洛桑就否定了后者。

我要救我的阿爸!他想。

他抬眼望去,只见无垠荒漠中,一条弯弯曲曲的小道,像一道隐秘的曲线,似有若无,飘逸在眼前。小道上,被沙土埋没的牛、马、骡的粪便,若隐若现。在父亲的讲述中,有多少赶马人和牲口,将宝贵的生命,永远地留在了这里!

洛桑刨开沙土,捡起几块马粪和牛粪,用手指揉碎,发现里面还保留着一丝水分。他把它们凑到鼻前嗅闻,觉得这些粪便亲切极了。排泄它们的牲畜就在不远的前方,跟着主人行走,好像在为他和华尔沃开辟道路。

勇气和胆量,填满了洛桑的胸膛。他拍了拍华尔沃的脊梁,示意它朝前走。可是华尔沃面对茫茫荒漠,明显心有余悸,站在那里不肯动弹。

“虽然是英雄,但毕竟老了。”洛桑不无感慨地想道。它令他想起了自己的爷爷。爷爷年轻时赶着它,和它一起在马道上叱咤风云,老了,竟然时常忘记自己是谁,还像小孩一样爱发脾气。眼前这匹老马也一样,需要他哄哩。于是他哄道:宽广无垠的荒漠啊,是男儿赛马的疆场,你做那翱翔的飞鹰,我做你脖颈的铃铛,若是谁输就是败将。

华尔沃才不吃这一套。它稳稳地站着,慵懒地甩了一下尾巴。

洛桑只好采取激将法:高空翱翔的大鹏,如不能搏击长空,百鸟之王是妄称;林中驰骋的老虎,如不能降服众兽,百兽之王是妄称;能驮大山的骏马,如不能横穿荒漠,英雄之名是妄称。

华尔沃好像听懂了歌词大意,它咧嘴喷鸣两声,仿佛在为自己的畏缩感到羞耻。接着,它迈开四蹄,踏进了荒漠。

8

这真是一条无比艰辛的征程。头顶的太阳犹如火龙,脚下的沙子犹如烙铁,洛桑和华尔沃仿佛置身火炉,痛苦难当。身上的水分被大量蒸发,洛桑头脑昏沉,口舌干燥,几乎要昏厥过去。他喝了几口随身携带的铁壶里的水,润了一下嗓子,给华尔沃也灌了几口。所幸马背上的大铁桶中还有大半桶水,那是他在遇到最后一条小溪时灌满的。但是这些水,能支撑他们走出荒漠吗?洛桑不敢往下想。

不久,落日西沉,白昼将尽,尽管洛桑还想再赶一段路程,但是他的身体已经不听话地倒在了沙石上。华尔沃见主人倒下了,也连忙趴卧在地上,鼻息紧急而粗重。洛桑挣扎了几次才站起身,将它背上的麻袋卸下。他没有取另一个麻袋里的帐篷,就天当被、地当床,沉入了梦乡。

夜里,洛桑被华尔沃惊恐的低鸣声惊醒。他睁开眼睛,看见华尔沃站在自己身边,不安地用两只前蹄刨着沙土。洛桑还来不及责备华尔沃不安分睡觉,他就被荒漠那雄伟、壮美的夜景深深震撼了。只见晶蓝透明的夜空中,繁星钻石一样熠熠生辉,流星争相划过天际,令人眼花缭乱,美不胜收。可是,当他的眼睛从星空落到眼前的荒漠时,他突然发现,离他不远处,一丛黑簌簌的梭梭背后,一双比天上的星辰还要闪亮的绿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洛桑立即毛骨悚然,在不由自主地与那双眼睛对视片刻之后,感觉到头上的短发钢丝一样竖立起来的痛苦。静谧笼罩着荒漠,洛桑听见自己的心咚咚咚,狂乱地跳着。那肯定是爷爷和父亲讲过千百次的、与马帮有着悠久而深厚感情的荒漠狼的眼睛。在他们的故事中,每次马帮经过这片荒漠,都会从自己的干粮中取出一部分,留给沿途的狼。狼,因为这种恩情,也从来不会伤害马帮,甚至,在他们经过荒漠的时候一路默默尾随,好像在为他们保驾护航。一代代赶马人,一代代荒漠狼,在这条荒漠中的马道上,建立了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感情,甚至,马帮男人们,根据每一只狼的毛色、形体、性格等特点,给它们取了好听的名字……但是尽管如此,洛桑还是觉得自己大祸临头,因为,作为一个初次赶马的人,他可从来没给过这些狼什么好处和施舍,而且,马帮总是成群结队地出发,狼也许不敢伤害他们,而自己单枪匹马,是一个瘦弱的小孩!

就在洛桑胡思乱想之际,梭梭丛边的绿光倏地熄灭了。洛桑转动脑袋,四处寻找那双绿眼,由于乍醒时的幻觉和黑夜、寂静的包围,洛桑惊恐不安,心刹那间变得冰凉。他想起出发时母亲说的那句谚语:“一群山羊离开一只山羊没有關系,一只山羊离开一群山羊就危险。”顿觉万念俱灰。但他还是积极调动五官,眼睛密切注视着黑夜,耳朵紧张地捕捉各种细微的声响,鼻子也尽力分辨着微微夜风送来的各种气息,一动都不敢动……突然,明亮的星空下,一头健硕的荒漠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腾空而起,向老马华尔沃扑来。

洛桑本能地大叫一声,双手抱住了自己的脑袋。他想,这下完了,不光华尔沃,还有自己……可是,父亲……就在这时,一声惊天怒吼,分秒间炸响在耳畔,接着,洛桑看到,另一只狼,仿佛从天而降,出现在自己和华尔沃身旁。

洛桑牙齿咯咯直响,侧头从指缝中一瞧,只见两只狼,正在对峙。看得出,体格较小的那一只,想对华尔沃下手,而体格较大的那一只,正在威严地制止。它们彼此怒吼,几度摆出决斗的姿势,但最终,还是那只打算做屠夫的狼示了弱。它怒嗥一声,低下头,悻悻地走了;那个正义之士,也转身跟在它的后面,嘴里呜呜有声,好像在跟它解释,又好像在讨好地和解……不久,它俩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终于完全听不见了。

洛桑这才放下抱头的胳膊,爬到华尔沃身边,站起来,抱住它的脖子,愧疚地把脸埋在它茂密的鬃毛里。

他感到,老马华尔沃,正在筛糠似的发抖,手一摸它的脊背,凉凉的,湿湿的,一层汗水。

洛桑再也不敢睡过去了。星空已经失去了魅力,他毫无感情地望着满天繁星,祈祷天快些放亮。但是,当繁星一个接一个地跳下天幕,荒漠逐渐陷入死一样的黑暗和沉寂时,他还是抵抗不住疲劳和睡眠的威力,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洛桑醒来,正是赶路的好时候。东方破晓,太阳——这沙漠的新娘还没有上轿,为她送行的彩霞,却已先行一步。它们身着七彩霓裳,轻盈缥缈,瞬息千变万化。不久,太阳身披火红的婚纱,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朝霞纷纷后退,将广袤的空间让给这对新人。沙地上五颜六色的野花,吐露着各自的芬芳,不知从哪儿冒出的几只飞鸟,扑棱棱振翼而飞,嘴里清脆地鸣叫着,仿佛在为婚礼唱着赞歌。夜晚的危险早已不再,到处都是温柔、甜蜜的美景。

洛桑不敢看华尔沃的脸。他觉得非常羞惭,对不起与他生死与共的老马。为了弥补心中的愧疚,他格外殷勤地伺候它吃早餐,多喂了它半份蚕豆,一小壶水。他自己,用冷水拌了几个糌粑,草草咽进肚里。令他欣慰的是,华尔沃仿佛一点儿也不生气。

吃完早餐,他俩上路了。而太阳,已经从羞答答的新娘,变成了可怕的悍妇。

9

他们在沙海里走呀,走呀……洛桑很想知道,这片荒漠,要多长时间才能走完;但是去问谁呢?他想起父亲旦增,觉得他像在天边一样遥远。于是他闷头闷脑,只管牵着华尔沃走着。

也许这片荒漠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广袤,只不过眼前尽是耀眼的沙子,所以显得格外空旷渺远罢了。洛桑用这种想法鼓励自己,也不时拍一拍华尔沃的脖子,将这种心情传递给它。可是对方显得沉闷、迟缓,每走一步,都仿佛承受着钻心般的疼痛。

洛桑感同身受。他能感觉到它身上如山的重负,四蹄如铅的沉重。可怜的华尔沃啊!

不知走了多久,太阳变本加厉,更加炙热了。洛桑觉得自己就像一块酥油,正在一点点融化。他再也走不动了,拽着华尔沃的辔头停下了。

但是心里立即有个声音对他说:“不能停下!你阿爸还等着你救命呢!”

洛桑“嗯”了一声,算作应答。可是无论怎么努力,他都迈不动脚了。

他很想倒在沙堆上,闭上眼,睡过去,永远不再醒来——那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啊!

但是心里立即有个声音对他说:“不能倒下!你阿爸还等着你救命呢!”

“哦呀!”洛桑回答道。他用力抓紧华尔沃的辔头,向前迈了一步;可是疲惫的老马,也走不动了。

洛桑战胜了自己,现在,他要战胜华尔沃了。他多么心疼、怜惜这匹老马啊!他知道,此时,华尔沃身体的承受能力,已经达到了极限。它太老了,身上的麻袋包,由于长时间的驮运,已经和它的意识连为一体,此时,就是往它身上加一根稻草,它也会因为无法承受而倒毙。但是它必须向前走,必须!于是他双手抚摸华尔沃的脸颊,轻声道:天空翱翔的大鹏,不要在空中跌落,若要跌落非鹏鸟;林中驰骋的老虎,不要在猎时胆怯,若要胆怯非老虎;能驮大山的骏马,不要在中途退缩,若要退缩非英雄。

无愧于“英雄”这个名字,老马华尔沃,仿佛听懂了他的话语,再次迈开脚步,前进了。

洛桑感激这匹听话的老马。他双手合十放在胸前,朝天空祈求道:高空的骄阳啊,请你温柔些,让我们快快赶路,我阿爸正等我救命呢;脚下的荒漠啊,请你缩小些,让我们快快赶路,我阿爸正等我救命呢。

这么一祈祷,太阳似乎没有那么热烈了,荒漠也似乎真的变小了。

他边走,边憧憬着到达L城时的景象:他将卖掉麻袋里的药材,把所有的钱塞进贴肉的口袋,跃上马背,快马加鞭,赶回家中,将父亲送到城里医院救治……

阿爸生养我们,恩情山高海深;即使付出生命,也难报答一二。

老马听了,在他耳边噗噗喷气,仿佛在对他表示赞赏。洛桑望着金色的荒漠,想起语文老师曾经讲给他们的一个叫做“哭竹生笋”的故事,不禁轻声编唱道:三国孝子恭武,自幼丧父命苦,能够平安长大,全靠慈爱寡母。人生短暂仓促,犹如晨光雨露,转眼母亲年暮,临终想吃青笋。这下难为恭武,因为寒冬数九,孝子抱竹痛哭,声断肝肠肺腑。不久冰雪融化,山林长出青笋,原来孝心感天,冻原化作热土。

唱完,他气喘吁吁,对华尔沃道:“他是我的榜样!”

“呜——”华尔沃仰天喷鼻,回答道。

10

小主人和老马,又无精打采地走了一段路程。突然,洛桑发现前方有一大一小两个黑点。他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揉了一下眼睛,再睁开一瞧,真真切切,是一大一小两个黑点。它们都一动不动,显得非常可疑。那是什么?是人,还是动物?如果是人,是不是父亲经常提到的荒漠强盗?如果是动物,是不是可怕的豺狼虎豹?

尽管这么想着,他还是赶着老马,朝那两个黑点走去。

近了,近了,那分明是一个男人,和一匹黑马。他们身旁,散落着两个鼓囊囊的麻袋和一个空瘪瘪的牛皮水袋。洛桑明白了,这是一个孤独的赶马人,和他的马匹及货物。

自己独自赶马是为了救父亲,这个男人独自赶马,是为了什么?洛桑想。

他们来到男人跟前。

男人横躺在黄沙上,奄奄一息。他的右小腿肿如粗腰,脓血斑斑,一个黄白色的大窟窿,赫然在目;窟窿上,密密麻麻,涌动着一条条白色的肥蛆。那匹黑马显然刚倒毙不久,躺在那里犹如一尊悲壮的雕塑。

洛桑感到一阵恶心和恐惧,但他没有赶马逃离。不知为什么,受伤的男人,让他想起了自己躺在病床上,同样命悬一线的父亲。

华尔沃看见死去的黑马,受到震动,不安地四蹄刨地,嘴里嘶嘶有声。那个男人被它的叫声唤醒,睁开一双无神的眼睛,勉强抬起头,望着他们。望了一会儿,他那死灰般的眼睛里,竟然聚拢起两团小小的火焰。只见他翕动着两片苍白干裂的嘴唇,用一种虚弱到飘忽的声音哀求道:

“好孩子,求你救……救救我……”

洛桑怔住了。他向后退了一步,迅速回头看了看华尔沃背上的麻袋包,低下了头。

“好孩子,求你救……救救我……”男人又哀求道。

洛桑又后退了一步,他左手拽紧华尔沃的辔头,右手搭在了麻袋上。

“好孩子,求你救……救救我……我还有一个老母,五个孩子,要养……养活……我不……不能死……”男人边说,边吃力地抬起两只僵硬的胳膊,慢慢地向他双手合十。

洛桑惊恐地后退了好几步,嘴里喃喃道:

“不,你不要求我,佛祖会保佑你的……”

“佛祖在天……天上,现在,只有你了……”

“不!”洛桑生气地喊道。

“你听……我说。”男人气息微弱,“我从东边来……孤身一人,走了很远……很远的路。今早我经过这里,我的马……累死了。远远地,我看见前面……刚走过一支马帮……我喊,救救我……救……”男人停下,猛烈地喘息了一阵,“可是他们听不见……走了。现在,能救我的,只有你了……”

洛桑听完,莫名其妙升起来的气融进恐惧,以至于全身不听使唤地颤抖起来。他对那个人,也对他强烈地感觉到的、正在天空望着他的诸佛菩萨以及他自己的良心,痛苦而恳切地解释道:

“不是我不救你,大叔;我的老马快要累死了,你瞧,它驮着药材,要是再驮上你,别说走,它连站,都无法站起来。如果我有力气,我愿意背着你,可是我……”一丝赧意掠过他稚嫩的脸颊,“我连拿马鞭的力气也没有了。况且,况且……”他嗫嚅着,眼中霎时盈满泪水,“我阿爸……”

“求求你……救救我,和我……全家……”男人竖起双手大拇指,继续央求道。

“不,我要去救我阿爸!”

洛桑突然大怒起来,他狠狠地瞪了那人一眼,然后,毅然决然,绕开他,拍打着华尔沃逃也似的向前走去。

他走路的样子非常奇怪,双臂微张,一双小手紧紧攥着马背上的麻袋一角,那样子,就好像担心这个奄奄一息的男人会突然跳起来,抢走他的麻袋似的。

马铃叮当,越响越远,越响越远……最后,好像隐入了另一个世界。男人眼中燃烧的两團火焰,随着那马铃声,逐渐熄灭了。

他闭上眼睛,准备迎接死亡。

不知过了多久,隐隐约约,又传来一阵马铃声。这声音沧桑,喑哑,好像一串伤心的哭声,它飘呀飘,飘呀飘,一直飘到了受伤男人的跟前。

徘徊在地府门口的男人的三魂六魄,被这阵马铃,一声声,扯回了人间。

洛桑见他醒了,就轻轻地朝他点点头,转身将华尔沃背上的麻袋用力一搡,那个可以挽救他父亲生命的药材包,就“啪”的一声,掉在了黄沙里。

华尔沃没了重负,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挺了一下苍老的身躯。洛桑抱住它的头颅,泪流满面,哽咽着在它耳边低语。华尔沃听完,情绪激烈地尥着蹶子,喷着响鼻,仿佛在对他咆哮;过了好大一会儿,它才平静下来,在一阵悲伤的呜咽声中,优雅尊贵地屈膝趴在了黄沙上。洛桑弯下腰,含泪碰了碰它的额头,就去救那个人。他把那个人气喘吁吁,踉踉跄跄,反复挪抱了好几次,才勉强放上马背。

马背上的男人,全身仅存的水分化作两颗泪滴,滚落脸颊:

“谢谢你,好孩子……今晚,我们就能到……到达L城……”

马铃叮当响……他们上路了。

作者简介:何延华,女,藏族,生于1980年。中国语言文学博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中国评论家协会会员,甘肃省外国文学学会理事。鲁迅文学院第十期少数民族作家培训班学员。2008年开始小说创作,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转载,入选多个国家级年度选本。出版小说集《嘉禾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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