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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黑一雄笔下的被骗与自欺(随笔)

2018-09-10宗城

作品 2018年9期
关键词:黑一雄史蒂文斯克隆人

宗城

他们表现出一种殊死的勇气,尽管他们看到,自己已用生命的一大部分时间来做徒劳的事,但他们仍然继续做下去。我敬佩他们,他们可以了解自己。问题只是,生命消逝得太快了。

——石黑一雄

浮世画家

石黑一雄的小说有一个常写常新的主题:一个人为了一项事业倾心托付,最后发现这是一场虚妄。比如《长日留痕》(The Remains of the Day)中,英国管家发现自己侍奉半生的贵族是纳粹帮凶,这让他的人生意义遭遇空前危机;又如《别让我走》(Never Let Me Go)中,主人公凯茜、汤米和露丝在黑尔舍姆寄宿学校被灌输崇高的观念,以为自己能通过“捐助”完成人生意义,结果,他们不过是人类用之弃之的工具。而这个主题早在《浮世画家》(An Artist of the Floating World)中就已显露,那是石黑一雄在1981年至1985年创作的一部长篇小说。

这部小说在他的脑海里酝酿许久。在创作《群山淡景》(A Pale View of Hills)时,石黑一雄写到一位老教师反思自己“在生活中建立的人生价值”,但囿于篇幅,并没有说太多。他希望通过一本小说完整地呈现老教师式的人物,于是才有了《浮世画家》中品尝了大起大落的浮世绘画家。所谓“浮世”,既暗示了画家身处于一个浮躁不安的氛围里,也映衬出战后日本(小说中为1945到1950年)的社会心态。萧条清冷的环境中,人心涣散,愤怒与迷惘并存。

就在这“浮世”之中,画家小野展开了与记忆、与自我阴暗面的搏斗。他在战时通过作画推崇軍国主义,成为社会红人,战后却因此而备感自责。他曾相信自己的国家做着正确的事,而他作为国家一员,理所应当为国家奉献自我,但战争的失败和日本政府所犯下的累累罪行昭然若揭,他无法视而不见。1949年,当小野先生拜访故人佐藤博士时,他说:“当时我是凭着坚定的信念做事的。我满心相信我是在为我的同胞们谋福利。可是您看到了,我现在坦然承认我错了。”

以二战为分界线,小野清楚地感受到人生的落差。战前,他是受人瞩目的艺术名流,他常去的小酒馆和谐、友好;战后,他成为被人唾弃的“帮凶”,小酒馆的安宁氛围也无处寻觅。他内心惴惴不安,又对外部世界高度警惕,他一度想要对女儿隐藏自己的过去,却疑心自己的大女婿已经向女儿传播他不堪的历史。整部小说顺下来,就是小野面对记忆所采取的不同策略。从隐瞒到一点点吐露,从把罪过归咎于艺术、时代到反思自我,小野重访故人的过程,是对记忆的一点点回溯。

这关系到小野以什么姿态面对记忆的暗面,也延宕出战后日本价值选择的分歧。小说中的符号,如宫本武藏、美国牛仔、乌龟等象征着不同的价值选择,宫本武藏比喻武士道精神,美国牛仔即美国大兵带来的一套价值观,乌龟则象征着对速度和狂热的反思。小野在与朋友松田的对话中,也在思索这个问题。松田规劝他不可躲避外界:“事实上,在这样的时期,当周围人民越来越穷,孩子们越来越饥饿、病弱,一个画家躲在象牙塔里精益求精地画艺伎是远远不够的。我们落在贪婪的商人和软弱的政客手上,这样的人会让贫困日益加剧。除非,我们新生的一代采取行动。但我不是政治家,我关心的是艺术,是你这样的画家。有才华的画家,还没有被你那个封闭的小世界永远地蒙蔽双眼。”

而小野对此态度犹疑。一方面,他可以为了小女儿的婚事不受影响,公开承认自己的历史过错;另一方面,在谈及战争时,他却对妻子和儿子的非正常死亡支支吾吾。他的记忆如同一个工具箱,供他在不同场合选用不同的道具。与之相比,小说的另一个人物池田就坚决许多,他控诉道:“壮烈牺牲似乎没完没了……我们中学同年毕业的半数同学都壮烈牺牲了。都是为了愚蠢的事业,但他们永远不会知道这点。”“当初派健二他们去英勇赴死的那些人,如今在哪里呢?他们照样活得好好的,跟以前没什么两样。许多人在美国人面前表现乖巧,甚至比以前更得意,但实际上就是他们把我们引入了灾难。到头来,我们还要为健二他们伤心。我就是为此感到生气。勇敢的青年为愚蠢的事业丢掉性命,真正的罪犯却仍然活在我们中间。”

《浮世画家》展现出不同的“忏悔”姿态,小说并没有以“忏悔”而止,它在解构“忏悔”、反思“忏悔”。因为在战后的日本,“忏悔”“谢罪”是流行姿态,可有些人群“忏悔”的动机却十分可疑。比如部分政客和文艺界人士,他们的“忏悔”是“利己”的,是为了尽早从泥泞中抽身,好让自己如释重负。他们也许曾吹捧着圣战和军国主义,可日本战败后,他们又可以觍着脸拾起民主与自由。

这种“忏悔”的可疑不只体现在画家小野的叙述中,也流淌于他的周遭。他和朋友三宅谈论过一位自杀谢罪的公司总裁。三宅说:“我们总裁似乎觉得要为我们在战争中所做的一些事情负责。两个元老已经被美国人开除了,但总裁显然觉得这还不够。他的行动是代表我们向战争中遇害的家庭谢罪。”因为总裁的自杀,“公司上下如释重负”,他们“现在觉得可以忘记过去的罪行,展望未来了”。讽刺的是:“有许多应该以死谢罪的人却贪生怕死,不敢面对自己的责任。结果反倒是我们总裁那样的人慨然赴死。许多人又恢复到他们在战争中的位置。其中一些比战争罪犯好不了多少。”

试想一下,当总裁自杀的消息传出后,公司的其他高管和员工是什么心情呢?透过石黑一雄的叙述,他们的悲伤里其实还有一丝庆幸。因为在他们眼里:总裁的死犹如一个象征,是集体对过去罪行的交代。好像总裁一死,集体的罪责就洗清了似的,其他人都能因此赦免。如此就出现了一种心理——参与战争的人们,倘若失败,就希望有人代表他们去死。而他们将很乐意地进行哀悼。

从《浮世画家》等小说可见石黑一雄对二战的兴趣。他出生于二战(1954年11月8日)后,20世纪60年代就移居英国,他没有经历过二战,对日本的记忆也模糊不清,所以,如果他对二战单刀直入,那恐怕并不容易,甚至会让人大失所望。但是,他有强烈的书写二战历史的欲望,因为无论是日本还是英国,整个国家的轨迹都因二战被改变。二战是一个时代的终点,也是一个时代的起点,石黑一雄这一代作家虽未亲历二战,却久久活在二战的余悸之中。

在阅读《浮世画家》的过程中,一些日本小说的影子在我的脑海中掠过,比如太宰治笔下的《斜阳》。太宰治在小说中同样描绘了战后日本的彷徨景象,应征服役的弟弟在经历战争后,同样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心灵创伤。有趣的是,在《浮世画家》出版三十年后,另一位日本作家村上春树也书写了类似题材,那就是《刺杀骑士团长》。在这部厚重的小说中,村上春树也写到了一位老画家,他的一个弟弟曾参与中日战争,在战争中被迫砍掉三名俘虏的脑袋,这让他从战线撤回国内后却羞愧自杀。而老画家则在维也纳参加过一次针对纳粹的暗杀行动,老画家是一个把自由看得比什么都重的人,他同法西斯和军国主义格格不入。老画家一直因为弟弟因战争中的死亡而耿耿于怀,更为自己的苟且偷生感到内疚,他一生最后的心愿,就是再现“刺杀骑士团长”的场景,弥补他没有刺死那个纳粹军官的遗憾。他将自己无法完成的刺杀纳粹军官的心愿寄托在画里,将自己生命的救赎托付于“刺杀骑士团长”这一行动。

村上春树在《刺杀骑士团长》中呈现了日本人对二战的反思与暧昧,早在三十年前,石黑一雄就已经意识到这一点,甚至走得更远,他关注的是虚假和平中的隐忧。日本战后的和平是集体选择性遗忘的结果,但如果历史不被清算,虚假的和平迟早会被打破。而在石黑一雄眼中,这并不仅仅是日本的问题,它在不同国家与地区都可能出现,说到底,这是一个人性深处的问题。人有时会主动选择遗忘。石黑一雄喜欢在小说中安插“装置”,来营造一个集体遗忘的氛围,比如《被掩埋的巨人》(The Buried Giant)中的母龙,它的吐息会使周围的人丧失记忆。石黑一雄说:“这样的设定会带来一个如何选择的问题,那就是‘殺了母龙,我们就能够回想起自己的过去,所以应该杀龙,或是‘如果母龙被杀死,那么因为母龙的存在而忘记仇恨的民族就会再次记起仇恨,意识到如今一同居住的其他民族是自己的敌人,从而再次引发战争……在这种情况下,是该找到让自己失忆的根源并消灭它,还是维持现状不要回想过去更好?”

石黑一雄深知自己的优势和劣势,他写哥特小说、科幻小说、历史小说、英国庄园小说,其实都迂回到了自己的主场——一个混沌不安、自欺欺人、充满伤痕与妥协的孤岛。这是他童年所经历的“现场”,是他最有把握书写的环境。如评论家托比·利希蒂希所说:“他(石黑一雄)的人物都栖居在同一个王国里,一个充满了压抑、失忆、自欺和不安的王国。在这个世界里,一切重要的东西——个人的成就、爱、生存——都被掩埋在一堆迷乱的细节下面。”

所以,他笔下的人物总在温柔地“自欺欺人”,明明承受巨大的谎言,却告诫自己可以和解,他们在经历创伤后,治愈自己的方式是将悲剧诉诸命运、时代,好暗示自我:这是逃无可逃的宿命,错不在己身。于是,个人虽然没有推动事情有任何实质性改变,却可以与自己和解,在自欺与记忆的“选择性处理”中继续走下去。就比如《浮世画家》里,小野和松田认为“我们没有必要过分责怪自己,我们至少为自己的信念尽力了。只是到了最后,我们发现自己只是芸芸众生,是没有特殊洞察力的芸芸众生。在这样的时代做芸芸众生,算是我们的不幸”,其实仔细思索,他们也在将错误转嫁到“时代”的头上。而结合整本书来看,小野等人的忏悔,更多集中在“认为自己参与了一件愚蠢的事业”,导致日本社会的经济和人口都遭遇重挫。而在对国家与政府的批判中,他们再次选择了避重就轻、自我安慰。所以在小说结尾有这么一句话:“我们的国家不管曾经犯过什么错误,现在又有机会重振旗鼓了。”

长日留痕

“何时应当回忆,何时不如遗忘。”穿过漫长的记忆原野,从战后日本漂洋过海到英国。一位古典气十足的管家在荒原里犹疑。又是一段追忆之旅,又是一次虚度半生后的抉择。石黑一雄屡屡将老实人逼向绝望,令记忆如滩涂。

这可能是他写得最快的长篇,只用了四周,小说第一稿就宣告完成。他的妻子还记得小说家立下的豪言壮语:“我要用四周时间写一部了不起的作品。”为了证明自己可以做到,他关掉电话,不看邮箱,谢绝一切邀约,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开足马力在家里跑小说,除了妻子,别人都不晓得他在做什么,甚至担心他出现意外。结果四周以后,顶着一头乱发的石黑一雄激动地捧着一沓书稿,他的妻子从丈夫欣喜的表情中知道:小说成了,他做到了!

这部小说名叫《长日留痕》。1989年,《长日留痕》荣获英国最高文学奖项布克奖。

这部小说描述了1956年夏,达林顿府男管家史蒂文斯从牛津驱车至康沃尔的六日行程,将管家侍奉旧主人达林顿勋爵的回忆娓娓道来。《长日留痕》雍容沉稳、气定神闲,诉诸了英国的贵族文化、庄园传统,英国本土绅士惊叹地发现:石黑一雄——这个从日本飘渡而来的“披头士”,可能比他们自己还要了解自己国家的过去。如果不看作者,《长日留痕》的笔触太像是一位英伦老绅士唱的挽歌,石黑一雄对英国贵族庄园人的习俗和腔调模仿得惟妙惟肖。难怪散文家董桥说:“(石黑一雄的)英文写得正统典雅,十足英国名门望族人家的笔触,叙事婉约,对白精致,连英国人都叹为观止。”

史蒂文斯是小说的主人公,也是揭示生命悖谬的核心人物。他所有悲剧的来源在于他的生活方式——完全彻底地投入工作中,为了自己信奉的事业阉割私人生活。史蒂文斯是一个有奉献精神的工作狂,他把工作和生活完全对立,把公共领域的价值实现作为衡量诸事得失的标尺。为了将工作最大化,他甚至要求自己不结婚,遏制自己爱一个女人的冲动。即便他的父亲去世了,他仍然让自己忙得不可开交,竭尽全力地维护他封闭内心的屏障,像一个银色的坚固的堡垒,映衬着他那冷冰冰的僵硬的神情,哪怕有人主动传递温暖给他,哪怕他真的有一丝触动,蓦然回首,他才发现自己陷入了多么坚固的囚笼。

石黑一雄曾谈到史蒂文斯:“我是在比喻的意义上选择管家这个角色的,我想说的是对一个生活在1990年代或1980年代的人感兴趣的一些事情。”在20世纪80年代,受撒切尔夫人改革及全球新自由主义思想蓬勃传播的影响,英国社会涌现出大批如史蒂文斯先生这样的工作狂。暧昧的是,80年代相比起兴盛披头士和五月风暴的60年代,实际上有一个保守的回潮,人们厌倦了激进的运动和各种狂热口号的叫嚣,将更多精力花在物质建设上。在英国,社会的秩序更加森严了。

史蒂文斯是一个守序者,却也是被秩序辜负的人。他为了达林顿的秩序牺牲自我意志,他看待神圣主人的命令高于自己,多年的修养令他唯命是从,当达林顿勋爵要解雇犹太女仆时,他问:“您说什么,老爷?”他内心的道德标准微微皱眉,但很快他就阉割了自己的抗议,服从勋爵的意志。

可是,达林顿勋爵——这个在他眼中如此光辉的人、这个可以在国际政治中发挥力量的人,却成为了纳粹的帮凶,走上了错误的道路。这就造成了史蒂文斯命运的荒谬——自己倾尽半生服侍的原来是一个走入歧途的人。回首往昔,自己却因此牺牲了大半的私人生活、爱情和生活的更多可能。1956年的史蒂文斯,和1949年的画家小野,他们在不同的国度,命运却有着惊人的相似。被骗与自欺,都发生在他们追忆往事的过程中。

和小野一样,史蒂文斯的回忆同样存在避重就轻的现象,哪怕承认达林顿勋爵做了错事,他对这个过去主人的评判仍怀有脉脉温情。他说:“至少在临终时(达林顿勋爵)他能说,他做错事了。他是一个勇敢的人。他选择了生活中的某一条路,后来证明这是一条错的路,但他毕竟选择了,他至少能这样说。”史蒂文斯无法完全否决达林顿勋爵,哪怕在承认他误入歧途时,也要暗示他在精神品质上的高贵,保全勋爵的人格魅力,因为只有如此,他过去的经历才不至于“一无是处”,完全否定勋爵,也就完全否定了他在达林顿府邸的这段岁月,这是他所不忍的。

通过《浮世画家》和《长日留痕》,石黑一雄探讨了筛选记忆与重拾尊严之间的关系。无论是史蒂文斯还是画家小野,他们念兹在兹的,都是“尊严”二字。生而為人的尊严,在误入歧途、成为众矢之的后,应当如何重拾?于是,他们要坚守自己的主体,对过去做出一次清算,忏悔是他们重拾自我的路途,因为在他们的回忆中,罪恶往往都源于“失去自我”——小野因军国主义的谎言失去自我、史蒂文斯因献身伟大而失去自我,那么,清算这段失去自我的历史,自然而然帮助他们找回自尊,又不至于失去体面。

这是他们自我说服的过程,也是温柔自欺的过程。重要的不再是记忆,而是讲述记忆的方式。石黑一雄这套被骗与自欺的模式,在《浮世画家》与《长日留痕》中彰显得淋漓尽致,而2005年的《别让我走》是这一套模式的又一力作。

别让我走

“我的名字叫凯茜。今年三十一岁,担任看护已经十一年有余。我知道,这足够长了,但是事实上,他们希望我再做八个月,直到今年年底。”

1997年2月,《自然》杂志刊登了克隆羊“多莉”诞生的消息,世界为之震动,科学界、文化界围绕克隆人问题,展开了关于克隆人伦理的大讨论。这场大讨论启发了石黑一雄,他所思考的是,如果克隆人在未来出现,他们的存在本身,是否就是一个悲剧?围绕这个主题,石黑一雄决定创作《别让我走》。

故事从三十一岁的女克隆人凯茜口中讲述,她是一位看护员,从事这一工作快十二年了,她来自黑尔舍姆寄宿学校,小说的第一章,就通过她来回忆那里的生活。黑尔舍姆坐落在英格兰乡村的深处,那里的男孩子们喜欢踢球,女孩子们爱游戏,爱谈论艺术和美。学校每年春夏秋冬还会举行拍卖会,展览和销售学生们制作的油画、素描、陶器等,一个神秘的、被称作夫人的女性,常常会购买这些物品,实际上她是黑尔舍姆的创始人。

黑尔舍姆是一所典型的英国寄宿学校,纪律严明,教师们不苟言笑,学生之间恃强凌弱。这里与世隔绝,孩子们都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教师则被称为监护员,对学生的衣食住行严防死守。学校里流传着许多耸人听闻的故事,大部分与逃离学校有关,比如:“学生中都流传着两个关于树林的故事:其一是有名男生从寄宿学校跑出去,然后被发现藏在一棵树上,手脚都被砍掉了;再者是一名女生,她爬过栅栏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要回来时却被拒之门外,最终死在外面。”

住在黑尔舍姆的学生就是克隆人,但他们起初并不知道自己的真实情况。他们从小就背负着为他人提供健康器官的使命,在封闭的环境下接受教育,成为一批认同捐献、无条件接受命运的工具。为人类生,为人类死,他们都愿意。

如果克隆人无法察觉真相,骗局就可以一直延续下去,但在小说中,主人公凯茜、露丝和汤米怀着对学校秘密的不解,逐渐对他们存在的环境产生了怀疑。与此同时,当主人公即将离开学校时,善良的监护员露西小姐于心不忍,终于决定告诉克隆人真相,她说:“你们的一生已经被规划好了。你们会长大成人,然后在你们衰老之前,甚至在你们人到中年以前,你们就要开始捐献自己的主要器官。这就是你们每个人被创造出来要做的事。”

这件事发生后,露西小姐从此在黑尔舍姆消失。

曾经有学者从词汇意义上指出:“黑尔舍姆”这所学校本身就象征着谎言。它的英文词汇是Hail sham,其中,sham有虚伪、哄骗的意思,也有复制品、赝品的意思,用这个词来形容克隆人所在的学校,一语双关,即表示黑尔舍姆学校是克隆人的住处,也暗示这所学校是一个巨大的谎言。

事实上,在早期的捐赠体系中,克隆人是被当作动物来养的,他们连受教育的权利都没有。夫人是推动克隆人权益事业的组织者之一,她和她的盟友募集到一批资助,建立了黑尔舍姆学校,希望通过仁慈的教育让克隆人美好地度过自己短暂的一生。夫人本质上是一个秩序维护者,但是,她没有预料到的是:教育使部分克隆人开始觉醒,思考他们与人类的不同,人类害怕这种觉醒,所以到后来,黑尔舍姆学校才会被关闭。

故事讲到这,黑尔舍姆的秘密已浮出水面,但悬念被揭开并没有让故事失去趣味,主人公的命运已经紧紧抓住读者的心,他们的存在是否还有希望,他们是否会对人类发起反抗,这才是小说的重点所在。

石黑一雄像描写平常人一样描写三个克隆人,他们有梦想有感情,有自己喜欢的对象,有自己热爱的生活,他们的为人处事都让读者感到亲切,但他们却不能享受平常人所拥有的最基本的权利,这才是克隆人引起读者同情的地方,因为自己存在的悲剧,身份的不同,而不能享有最平常的情感和权利。

克隆人具备了人的思想和感情,当读者关注他们的境遇,企盼他们转危为安时,这不是读者对克隆人的关心,而是对人本身的关心。石黑一雄用巧妙的方式勾起了人对自身命运的恐惧。克隆人被掌控、被安排命运,可人类又何尝不是呢?人类千百年来一直耿耿于怀的就是与命运的博弈,但总是造化弄人,比起克隆人,人类不过是活在更大的“围城”里。所以批评家詹姆斯·伍德说:“(别让我走)最具力量之处乃是它最讽刺之时,而其讽刺的力量来源于它所绘制的正常人类生活图景,实际上这幅图景表现的是一种死亡的文化。”

《别让我走》有很深的宿命论思想,“围城”众生被命运之手摆布,克隆人的命运充斥着无可奈何。

命运捉弄了露丝,她在“失落之角”诺福克见到自己可能的人类原型。所谓原型,就是说每个克隆人可能都是依照某个人类的模样复制的,那个人类就是克隆人的原型。可到头来露丝发现,她是一个可能连原型也没有的可怜孩子,是人类实验的失败品。

命运也捉弄了汤米和凯茜。他们已经接受了自己被人类利用的宿命,只是想在最后关头延迟捐献时间,让彼此获得一丝休憩取暖的时光,可夫人的话却摧毁了他们最后的一点幻想,根本没有延迟捐献,都是假的。汤米只好按部就班地去进行死亡前的最后一次捐献,而凯茜在结束看护员任期后,也要重蹈汤米的覆辙。

在古典的宿命论小说中,主人公敢于和命运进行殊死搏斗,哪怕失败也要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比如古希腊史诗中的《被缚的普罗米修斯》。普罗米修斯违背天帝宙斯的意愿,保护人类免遭灭亡,他面对刑罚依然坚持自己的立场,痛苦至极也不向宙斯低头。而在《别让我走》中,石黑一雄一方面继承了古典的宿命论,另一方面做出自己的调整。被奴役的克隆人在命运面前同样不畏生死,但他们追求的目标不再是伟大的献身,或者成为真正的人类,他们只想尽可能在生命结束前完成自己的夙愿。

对于克隆人的命运观,石黑一雄不无感慨地说道:“他们表现出一种殊死的勇气,尽管他们看到,自己已用生命的一大部分时间来做徒劳的事,但他们仍然继续做下去。我敬佩他们,他们可以了解自己。问题只是,生命消逝得太快了。”

天黑后的歌

社会学家鲍曼曾担忧,现代社会推崇绝对的理性,导致人与人的交往走向工具化,而社会上大大小小的事情,都以制造最大利益为目的,它的好处是提高了资源的利用效率,稳固社会秩序,坏处则是加剧了社会的冷漠,以及既得利益者对边缘人的驱逐。《别让我走》描绘的世界正是如此,人类做的每一件事都高度理性,从人类的角度,禁锢克隆人思想、利用他们的死亡来解救重症患者,这符合人类的利益。但正因如此,才造就了克隆人生命的悲剧。克隆人的悲剧在于他们的存在本身,他们的无奈与痛苦因为自己的身份而注定。

与现代社会相匹配,小说中的黑尔舍姆学校象征着一座全景式监狱,里面的每个人处于时刻被监视和限制外出的状态,监护员不但严禁学生外出,还要没收克隆人从小到大创作和收到的艺术作品,以防这些作品激起克隆人思考人生意义。凯茜的磁带《天黑后的歌》就是被黑尔舍姆的监护员销毁的,因为那盘磁带唤起了凯茜对生命意义的思考,监护员害怕凯茜进一步觉醒,所以偷偷将磁带销毁。

通过复杂的措施,人类完成了对克隆人的“规训”。“规训”是福柯在著作《规训与惩罚》一书中使用的一个术语。在法文、英文和拉丁文中,这个词汇含有纪律、教育、训练、校正、惩戒等多种含义,在福柯看来,规训既是权力干预肉体的训练和监视手段,又是不断制造知识的手段,它本身就是权力与知识相结合的产物。

在黑尔舍姆,监护员对克隆人的监视精确到分秒,他们奖赏遵守纪律的学生,对违纪者施以严惩。他们告诉克隆人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训练克隆人的忍耐力,在给予克隆人的教育中,他们希望克隆人意识到自己是背负着使命来到这个世界,完成使命就是他们实现生命价值的必经之路。克隆人从小活在一种集体叙事之中,这个集体提倡个人牺牲、绝对服从,这样的观念潜移默化入克隆人的脑海中。

人类之所以要规训克隆人,是为了让克隆人更好地服从人类的指令,成为一名听话的捐献者。克隆人对人类来说,如同鸡犬牛羊。鸡犬牛羊被人类转换为食物,克隆人则成为绝症患者的福音,他们用自己的死亡换来人类病死率的降低。他们不得不遵循人类给他们的设定,否则他们就会被提前销毁。

所以,在《别让我走》的世界里,反抗成为一件不可能的事,主人公在深思熟虑后,事实上放弃了自己的反抗。他们觉得反抗不会为自己带来更好地结局,克隆人的身份让他们注定不被人类社会所接纳。甚至,他们不晓得人类在他们的体内还做了什么手脚,这令反抗成为风险巨大的赌注。

于是,克隆人只能用自我欺骗甚至遗忘的方式愈合伤痕,比如凯茜在叙述中经常强调自己做事的意义,说“能够干好我的工作,特別是让我的捐献者保持‘平静这一点,对我意义良多”。同时,她又淡化自己受过的伤痛,一次又一次试着告诉自己不应该总是回头看。和石黑一雄笔下的其他主人公一样,凯茜同样是一个遭遇精神创伤的人,这就导致了她在回忆上的取舍,进一步说,凯茜的回忆并不总是准确可靠的,这使得《别让我走》具有了更大的不确定性。到后头,无论是凯茜还是读者,都无法确定到底什么是确凿无疑的,什么是谎言。如学者梅林所说:“石黑一雄的小说,在事实和虚构之间的巨大裂隙里,弥漫着价值失落的迷雾。”

其实,凯茜与《长日留痕》的史蒂文斯在性格上有共同之处——他们都自我选择了将来的道路,为了虚设的意义,都甘愿牺牲自己的利益,放弃谋求更多自由。结果,史蒂文斯被辜负,而凯茜则接受了生活的谎言。萨特说:“世界是荒谬的,人生是痛苦的。”区别在于:史蒂文斯因这痛苦而幻灭,而凯茜则平静地吞下了这痛苦。

这是存在的悲剧,克隆人的诞生本身即悲剧。人类骨子里不接纳克隆人,无论有过多少温情,克隆人仍被人类视作工具,榨取完利用价值就丢弃。《别让我走》的故事令人细思极恐。尤其是在小说第三部分,当克隆人进行完第二次、第三次捐献后,他们的身体已极度虚弱,小说提醒读者:一般的克隆人做完三次捐献就会“终结”,尚存喘息者,“不再有康复中心,不再有看护员”,到“第四次捐献后……事实上你已经完结”,“只是在某些方面仍然具有意识”,直到所有器官都被切除。

有时不忍回忆,因为过于残忍。我们并不确定凯茜的回忆到底还隐藏了多少真相,石黑一雄的小说常在强调叙述的不可靠性,个体的回忆未必是真实可靠的,有时候,个体会通过自己的回忆来掩盖历史的残酷,只留下朦胧的感伤。

它是一个悲剧,但在某些地方,它能够给予读者感动和温暖。例如,在黑尔舍姆,凯茜有一盘很喜欢的磁带,那是一盘录音带专辑,名字叫《天黑后的歌》,封面是歌手朱迪抽烟的图片,因为监护员禁止黑尔舍姆的学生浏览有关香烟的事物,所以凯茜对唱片遮遮掩掩。磁带里的第三首歌,就叫作《别让我走》。凯茜之所以喜欢听这首歌,是因为歌词能让她联想到:“一个女人被告知不能生育孩子,而她一生中又真的真的非常想要孩子。接着发生了一个奇迹,她竟然生了一个孩子,她欣喜若狂,所以唱道:‘宝贝,别让我走……”有一次,她曾伴随着歌声,把枕头当作孩子,抱着它跳舞,但这一幕被小说中的黑尔舍姆创始人“夫人”看到,她流下眼泪,当时凯茜不知道为何。多年以后,凯茜去拜访“夫人”,她们重提旧事。“夫人”才说出原因。她说:“那天我看着你跳舞的时候,我看到了某种别的东西。我看到了一个新世界的迅速来临。更科学,更有效……却又是一个非常无情和残忍的世界。我看见一个小女孩,她紧闭双眼,胸前怀抱着那个仁慈的旧世界,一个她内心知道无法挽留的世界,而她正抱着这个世界恳求着:别让我走。”

责编:梁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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