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原(短篇小说)
2018-09-10梅妝
梅妝
1
一进审讯室,我两腿筛糠似的抖。
谁家汉子进班房,谁家娃蹲局子,耳朵塞驴毛都往里钻,哪曾晓得厄运某天会降临到我吴某人头上。人过中年天过午,作为一司机,咱没啥雄心壮志,唯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素日嘴贫了点,骨子里却树叶落下怕打脑袋。怕啥就来啥,竟被“请”到这种地方。
审讯室不大,也就十平米左右,确切点说,它不像间房更像个箱。进门,迎面一桌两椅,皆漆黑色,桌后端坐俩警官——男,黑鬼憔瘦,眉头字川,双眼如鹰似隼,流露着职业应有的睿智与干练;女,二十出头,眉眼清秀耐看,一脸云淡风轻。男警官板脸问,姓名?吴永征,嗯嗯,他们都叫我大老吴;年龄?属马,今年虚岁四十八;晓得为啥把你请来?晓得。我老实回答。没法不老实,屁股下的椅,被四大铁钉施了定身法,挡板落锁,局限的不只是肉身。
为啥被警察叔叔请?唉,说白了就是老实人没办老实事。
现在想来,这事着实乌龙,我母若知,必能背气,我父若闻,必跳出坟赏我俩大耳刮子。贼娃,你良心被狗吃了!好几次被父亲恶骂,大汗淋漓,醒来才晓得是梦。父亲,这个一辈子凭良心立世的庄稼汉子,魂魄居然因此不宁。
事后《法治报》的何记者问,想这损招,学过《三十六计》?晓得李代桃僵?晓你奶奶个腿。我说。管教剜我一眼,吴永征,嘴巴放干净!我恭敬起来,说咱就一粗老爷们,不是诸葛孔明。何记者举录音笔,颔首,懂啦,文盲加法盲。我横他一眼,刺道,你是卖帽子的?对方一愣,旋即大笑,你这老哥蛮有意思。人有意思屁用,生活没意思。我唾了一口。何记者关切地问,咋了?也没咋,就是城市的水泥地太他娘的硬,咱这些庄稼佬难扎根。
从打工进城到娶个城里娘们,从闺女出生到贷款买房,我居然跟这个年轻记者掏了心窝子。
想我大老吴也曾光鲜过。一修理地球的汉子,娶了城里娘们,且还有点姿色,当时在老家口口相传,咱也忝列能耐人,哪晓得今儿个会沦为阶下囚。霸王硬上弓把姚木槿骗上婚床这节咱省略,说说买房吧。这多年挤老丈人门上,老岳母大舅子小姨子不说,连只狗都丢脸子给你看。说实话,那日子生无可恋。就说床上那点事儿,男人谁不贪一夕之欢?于我竟然奢侈。月满西楼,雪打新灯,每次激情未央就陡然软了,莫非裤裆里的小弟也在帮我扛生活?一而再,再而三,我烂泥一样瘫在姚木槿赘肉暄腾的肚皮上,潸然泪下。若哪天我不见了,你莫要找,我不在西藏就在去西藏的路上。我说。姚木槿说,干吗去西藏?我就喜彩云之南,想在那造间屋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个缺肝少肺的傻娘们!她以为自个儿是孔雀公主呢,能跑洱海边建个月亮宫太阳宫啥的。全然不晓得,自家汉子窒息在钢筋水泥丛林里,只有羌塘草原的蓝天能够拯救,只有日喀则的厚土能够拯救。用不着这么文艺范,直白点说就是我要疯了,如果不能毁灭这个世界,就毁灭自己。而这一切发生之前,我要流放自己,实现一种救赎。
也是天无绝人之路,天有好生之德。我谋取了一份工作——青木原精神康复中心司机。虽说一过河小卒,可当今医院救死扶伤之余,跟当年打劫的绿林好汉有一拼,医护们工资奖金拿到手软,咱们这些后勤,秃子跟着月亮走,薪水不错,五险一金。像我这种人,能找到这种活儿,不是祖坟冒青烟也是老祖死后埋了风水地。庆幸。知足。感恩。上班第三个年头,连借再贷肥着胆儿买了房,二手,八十平,足以安放下我的壮志雄心。虽说小区号称“贫民窟”,可终究有了属于自己的窝。借账和十五年房贷压着,一想头皮就啪啪乱炸,可在自由面前,在放屁撒尿呼吸行房都不用担惊受怕的自由面前,这点烦恼算个?
2
细节,说点那天的细节。何记者催促。
好,说细节咱擅长。
作为精神病院司机,天天打交道的除白大褂就患者,好歹上班松闲。那日下晌,我和老卢他们打保皇,春阳来了。小伙子手一挥,说,大老吴,跟我进趟城。要是刘医生王大夫喊,我就赖着玩完那把,春阳喊不敢,他是院长嫡亲侄子。
我们去接患者。
经常有图省事的患者家属,来交费办手续,要医院某天去接人。这天接三个。
第一站兰湖小区。青草成片,绿竹成林,繁花摇曳,鸟雀清唱……据说这里房价吓人,全因绿化面积,今日一见,果不其然。住这也会神经,莫非钱多愁的?患者三十出头,胡子老长,头发蓬乱,聲声狂吠,说要诺亚方舟。我进门,被其一把抱住,哥,晓得不?世界末日到了!患者老婆个头不高,抱个女娃,眼角皆泪痕。女人大吼,快,快把这狗日的弄走!尖锐能把耳膜刺穿,也能把岩石刺穿。春阳给打了安定,男人很快跌入一个安静祥和的世界。
第二站“家天下”。一个深度抑郁症患者,打针,上车,都没费周折。
第三站畅安里。患者贼肥,力大无比,跳脚叫嚣,说哪有压迫哪就有反抗。他一叫,我感觉自己穿越到了某个年代。后一想世界尚未大同,异议难免滋生,就不敢擅自给他戴帽子。其爹枯瘦,头发煞白,手头却有把子力气。老人逮头,我按脚,一针后像过午南瓜棵蔫下茎叶。
车到青川、银雀交会处,春阳撒娇卖萌,大老吴?嗯?我应着。行个方便呗,我去趟瑞丽玛。说着随手塞盒大前门。你小子,圈里弯的,不就想去找你的Angelababy吗?春阳女友香香,曲线玲珑,脸蛋娇俏,像极《云中歌》中的云歌饰演者。香香是瑞丽玛王牌歌手,一放嗓,鸟忘飞鱼忘游。上个月,大上个月,她都来过青木原。
悠着点啊,小兄弟。放心,有分寸。春阳嘿嘿两声,跳下车,汇入人流。
这家伙艳福不浅,找个嫩妞还贼漂亮。我心小不然然地酸了,由此及彼,想起今儿个是我家那黄脸婆生日。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织网。七兜八转,去蛋糕店,提了个小尺寸蛋糕。拐进小区后,看患者睡得实碌,想春阳可能加了剂量。急急上楼。一上一下,顶多五分钟,至于生日咋过,蛋糕咋吃,那娘俩全权做主吧。
姚木槿自打下岗,成天病了歪儿,苍蝇踢不一爪子,就哎哟叫痛。如此一来,只好宅家,侍候闺女一日三餐。闺女菲菲上高中,成绩一般,重点进不了,偏安于拖蓝二中。好处是离家近,与小区一路之隔。
客厅光线很暗,姚木槿歪沙发看《甄环传》。这婆娘空闲多,却从不码长城,就喜把自个儿交给古装片,尤喜宫斗剧,成天价悲春伤秋,跟着宫里小主们哭哭笑笑。不像个知天命老娘们,倒像枚桃李年华娇女子。我上班,闺女上学,她又不善交际,就这么逗留自个儿世界,倒也让人省心。
不周不末,咋回了?姚木槿愣了下。亮出蛋糕,她又是一呆。顷刻间,眼神汪春,双颊飞红。这不就是当年那个妩媚新娘吗?洞房花烛时的姚木槿,那份青春羞涩,一直在脑海明灭,今儿个再次邂逅。头一蒙,心一动,裤档里那家伙就蠢蠢欲动。姚木槿说过,男人都是属猫的。
窗帘拉着,屋里光线恰到好处。
也就一刻钟,我用一刻钟解决了半月来的心心念念。待拉上裤链,原本跌入暗黑的世界明朗起来。车上那仨病号,似乎和记忆躲了个猫猫,蓦地现身。心一紧,赶忙换鞋。姚木槿追着,吃了蛋糕再走呗。来不及啦。我匆匆下楼,三步并作两步。
怕啥就来啥——车门大开,那仨刚才还躺车上酣睡,现在似乎变成鸟,不知所终。两眼一黑,我差点晕过去。恶狠狠咒骂,女人,真她妈的祸水!开车围附近街道转一圈又一圈,把自个儿转迷糊,也一无所获。似乎他们真的变鸟,栖森林深处。
房贷!房贷!房贷像孙猴子头上的紧箍咒,箍得我脑仁痛。作为一个没备胎的家庭,我这饭碗说啥也不能丢。
恐惧如网,紧罩我心。
我怕,我真的好怕!就想起近日自杀的一家三口。北京人,先在海南被解救,后在湖南实施,两死一伤。大剂量安眠药、大剂量胰岛素、割腕,对人世怎样的决绝,才会三招并用?该死的生活,就他妈的泥潭,一不小心就是没顶之灾。如果失了这份工作,我们这个家还有活路吗?答案自然否定。没三餐果腹事小,赖以栖身的房不保才要人命。既不想流浪街头,也不想再挤老岳丈家,更不想步北京三口后尘。其实,我和姚木槿咋过都行,毕竟,咱这年纪,该吃的米吃过了,该吃的盐吃过了,该喝的酒也喝过了。菲菲不可以,毕竟她才十六岁,吐芽青草,未绽花苞,一切才刚开始哩。
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我捶着方向盘,大吼三声,一声比一声惨烈。
人在极度恐惧中智商极低,与热恋女人有一拼。顶包!那刻,我满脑子晃的都这心思。它,像水草滑过脑际,又瞬间大树参天,蓬勃心间。对,就这样,先填缺,找回那仨混蛋,借春阳之手换回。至于其他,走一步看一步吧,只要别丢饭碗,破点财啥的咱接受。
青木原地处偏远,是没娘疼的孩子,公交车甚少,就一辆3201,慢腾腾来,慢腾腾走,纯粹老牛拉破车。候车人都说等得蛋疼。是神的旨意吗?路边公交亭刚好杵三男,一瘦子,一眼镜,一大背头,脖子抻得鹅长,翘首来车方向。感谢长生天!心内一阵狂喜,我左打把,把车飙过去,探出半个脑壳,青木原?来吧,捎你们。这么说对人颇不尊重,好像对方是物件,可在咱拖蓝城都这么说话。瘦子跑来,师傅,多少钱?我豪气地说,有就给毛,没有算完,反正顺道。
3
大老吴,你真损!好好三人,一下子人间蒸发,你就没想过人家亲人的感受?何记者说这话时,眸中火苗一蹿一蹿的。在正义火苗面前,所有辩解都苍白乏力。事实,除了骂自个儿猪油蒙心,我已失了辩解欲望。自从被收监,良心复苏,良心一复苏,众神就醒了,他们一人一刀虎视眈眈地瞅着我的舌头。
且说那日,三人道谢,一起登车。
去青木原的路,路面宽敞,车却不多。恐夜长梦多,我加大油门,开得飞快,两边白杨哗哗后退,一片一片的,分不了株。三个城市倦客,倒也淡定,吸新鲜空气,赏田园美景,俨然小旅行。山映斜阳,沃野流翠,村落烟笼……前挡风玻璃如屏,一幕幕更换风景。这条路很美,素日里我会听听孟庭苇、李玲玉,今儿个脑中又天良又房子,佛和魔一路决战,上吊的心都有。
百余里路程很快被丢脑后,桃花浦附近肠梗阻,一大货拱了小轿子,高司机低头戴罪,矮司机抱手机嗷嗷。我瞅眼长龙,骂了声长眼喘气的货,颓然靠椅背上。你们下车吧。这话险些冲口而出,我点了根烟,把嘴塞住。
真倒霉!瘦子说。
江峁,你有急事?眼镜问。
上午,我正看盘,我妈来电话,说我老舅情况不大好,送老衣裳都穿了,让赶紧回。唉,大盘绿意盎然,绿得我心都要长草了——股市这些日子上窜下跳,一大早高开五十点,尔后高空跳水。论坛死党最会调侃,说继熊市和牛市之后,证监会莫非近期又推出了猴市?
你也炒股?失敬,失敬。眼鏡嘻嘻笑。
敬个大头鬼啊!手中几个大盘股,银行煤炭,跌得人七窍流血。两个创业板,量不大,却请神容易送神难。宏图科技还算不错,逆市飞扬,万绿丛中一点红。唉,不过是十根大阴后的报复性回涨……真他妈的受不了,幸亏咱小心脏无比坚强。
你不在春花啤酒上班了?
半年前就辞了。一张报纸一杯茶,倦透了。清闲里守清贫姑且忍着,温水煮青蛙姑且忍着,让人忍不了的是米小翠,她居然弃我而去。我十六岁就追她。九年爱情马拉松,修不成正果,是个爷们都会癫狂。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月亮代表我的心。我肏!这年头,女孩精明的,不光月亮代表不了你的心,太阳也代表不了。
就上次陪你去那梨花小酒窝?
对。你不晓得她分手理由多婉约——呃,江峁,人家说,酒窝,是没喝孟婆汤的印记,须跳入忘川,水淹火炙上千年,轮回转世后,带前世记忆寻前世恋人……对不起哦。我当时就骂,切!美丽又浪漫,说得跟真事一样,不就想去扒拉个高富帅吗!失恋后,我跑楼顶,顶一头星辉,啃凤爪,喝啤酒,又哭又笑。第二天炒了公司鱿鱼。你知道,我必须结束这种苟且,去寻找诗和远方。正好基本面向好,股市热闹,就蹚了这浑水。
哦,投了多少?
基本金二十万,五万是多年积蓄——牙缝硬省,原打算娶米小翠来着。同事杨帆不屑,说五万块钱就想娶老婆,你羞辱谁家先人?一气馁,就挪到了股市。另五万是借一哥们的,十万是江小小的。我姐江小小跟一大佬筑秘密巢穴,被我发现,封口费。就这样,我租房买大碗面,过起红樱桃绿芭蕉的生活。不晓得是我过高估计了中国股市,还是过高估计了自个儿,入市大半年,钱没捞着,本金天天缩水。唉,股市真TMD不是人呆的地方。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莫非跳下去才是出路?
股市有风险,入市须谨慎。一直不开腔的大背头说。
谁说不是呢,就说今天,三点收盘,沪市狂跌一百八十点,又拉一根大阴线。技术形态上,大盘相当不乐观,可又能怎样?割肉,刀刀见血。就这么抱着吧,与股市共存亡。江峁狠狠地说。
对了,你们原来就认识啊?大背头又说。眼镜微笑,哦,我和江峁去年一场喜宴上认识。大哥贵姓?在哪高就?我叫季康,在市環保局为人民服务。一把?眼镜又问。有眼力。大背头哈哈大笑,那小兄弟叫江峁,你呢?我,安仕远,视野广告动画设计师。嗯,上市公司吧,年轻有为。啥为,也就混口饭吃。
你来青木原干吗?江峁说。安仕远嘿嘿地乐,给前任女友老爹祝寿。
前任女友?你小子一手捂俩雀?江峁大叫。
面皮白净的安仕远,脸上浮起一层红晕,别想歪了,就去帮个场。前女友柳小妖,大大咧咧,谈了两年,握她手好像左手握右手。想有个了断,一直开不了口,直到大自然超市里遇到罗珊。罗珊童花头、娃娃脸、一袭白裙,那种温婉与民国范让我意乱情迷溃不成军。瞅周末,就将柳小妖约在绿岛咖啡屋。柳小妖额头大而明亮,双颊红润生动,仕远,想给我份浪漫与惊喜,对不?我端起咖啡啜了口,没加糖,苦哈哈的。放下,狠狠心,开始给柳小妖讲大自然讲罗珊讲爱情。我缓缓地说,那是一个夏末傍晚,大自然洗化区,我打北头进,她打南头进——够了,原来你也会脚踏两只船!柳小妖哭着跑出绿岛。此后,少有联系。柳父寿诞,柳小妖邀我演绎一场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戏。老人家稀罕我,早就当成柳家半子,不能回绝。
安仕远指指脚边一盒信阳毛尖,说老爷子好茶。又欢天喜地邀请,三天后我跟罗珊洞房花烛,江峁你和季局都去哈。噢?好啊,到时一定前去讨杯喜酒。季康应承。江峁则坏坏一笑,放心吧,闹洞房是咱强项。
一个去看即将病故的老舅,一个即将做新郎。他们喜笑颜开,一句句铁榔头般锤我心肝。手里若有把匕首,我会毫不犹豫地插到大腿上,任鲜血喷涌,把这个逼良为娼的该死世道染成猩红。让他们走?我问自个儿。一个冷酷的声音呼啸耳畔:有人活,就得有人死。谁的声音?上帝?
我心抖到外太空,他们也不晓得,江安两人目光一齐聚焦季康,季局,你咋有空来青木原?季康神色一紧,随之狡黠一笑,你们猜,猜着了,回拖蓝我请客。安仁远托托金边眼镜,专车都不用,反正不是公事。江峁撇嘴,大局长低估我们智商啦,没猜错的话,去会情人吧?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那种,哈哈哈。季康掏出一方白手帕拭了拭额头的汗,兄弟,言重啦,咱是党的干部,不能搞腐败。江峁直直地说,据我所知,打虎拍蝇,清除的都是党内蛀虫。
季康讪讪地笑。
后来才晓得江峁猜对了。据说那女人是个琴师,姿色倾城,喜绘画,好写诗,笔下,麦子稻子站成诗行,远山近岭低吟浅唱。在这庸俗透顶的人世,无异就是大观园里的妙玉或林妹妹。我们草根见天价为稻粱谋,他们却扎进温柔乡乐不思蜀。温柔乡就是英雄冢,葬了这些狗日的!基于此念,我对季大局长的愧疚最少,甚至感觉是大功一件。
默念半天阿弥陀佛,交警先生终于现身。就应该把这三个裹小脚的家伙摁我车里,送进青木原!我咬着嘴唇,打火,一脚油门,差点吻了前面途观。
4
距青木原大约二十五公里,拐上一条岔路。路面窄了,路况尚好,两边麦田葱茏。季康说,205公路不是直通青木原吗?江安二人本来在聊收藏,聊黄花梨。安仕远不无卖弄地分析着海黄与越黄的区别,说它们其实是同一种香枝木。季康一说,两人停止天马行空,跟着质疑,是啊,不是直通吗?
205上那座石拱古桥记得不?在修哩,最近天天绕。我故作气恼。
桃轩阁昨天开盘,多少一平?安仕远和江峁换了话题,继续谈笑风生。季康则双眼微闭,似乎小憩,又似乎冥想。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他们谁都没防范,防范驾驶座上我这只大尾巴狼。
暮色四合,远山绿树渐趋模糊,归巢倦鸟划过天际。师傅,我在朵朵里下。还能绕回原路吧?江峁声音很大。能。前边路口岔回原路。我语气坚定。我柳家堡子下。安仕远说。多绕多少路啊,居然把天绕黑了。季康瞅窗外抱怨道。我嘿嘿干笑,快了,快到了。
青木原精神康复中心。竖排大字虽被暮色淡抹,但瞪大眼睛还能辨清。我踩下刹车,嘟嘟按喇叭,夜色登时被划了道口子。康复中心的广告,在拖蓝电视台铺天盖地,中间时常插播电视剧。季康站起,怎么来这?江安二人也紧张,咋回事儿?
铁门吱呀一声,我一脚油门,中巴兔子样钻进。铁门又是吱呀一声,并当即落锁。就这样,一切被荫蔽在深沉暮色中,包括他们的号叫与挣扎。
三人束手就擒,护士袅娜而来,是苏小婉。苏小婉长相甜美,脸蛋白嫩,我们青木原的一枝花。一枝花走我跟前,小脸笑得灿烂,喊了声吴叔。尔后将托盘放石桌上,拎注射器,直奔江峁。江峁直勾勾地瞅,片刻方才张嘴笑,美女,你叫什么?小婉,苏小婉。苏护士一张嘴,脆生生地甜,却仍冲江峁屁股举起针。江峁大叫,地球是圆的!苏小婉愣了下,温婉应着,嗯,说得对,地球是圆的。又褪江峁裤子。地球是圆的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你不能把讲真理的人当成精神病!江峁声音提高八度。嗯,不能。苏小婉依旧温婉,手也依旧没停。地球是圆的,地球是圆的啊……江峁一连串哀号,并没能证明自个儿正常,却换来苏小婉怜惜,帅哥,乖啊,姐姐我打针一点都不痛。消毒药棉的清凉,让江峁打个寒战,美女,我警告你,小爷我可是靠脑袋吃饭的。嗯,姐姐晓得,谁嘴巴不是长脑袋上。苏小婉笑容依旧清澈,像山溪水。
美女,我爱上你啦,你就饶了我吧。江峁换攻心术。话音未落,右边白衣小伙劈头就给他一巴掌,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江峁眼前金银乱冒。“啪!”,屁股蝎蜇,原来是苏小婉趁机把针扎了。
针头扎进江峁屁股前,安仕远头发根根直竖,脑袋似乎大了一圈,两米开外,都能感受到他的紧张。随江峁一声惨叫,安仕远眼圈倏地红了,左瞅右瞅,低了声气道,亲们,三天后我洞房花烛,到时请你们上喜相逢。喜相逢是拖蓝城唯一五星级大酒店。掐住他胳膊的护工笑得嘎嘎的,兄弟,俺们喜天上人间。安仕远点头如捣蒜,好,好,那就天上人间。
苏小婉绕过江峁,笑吟吟走向安仕远。安仕远脸像憋蛋母鸡,眸中恐惧燎原,妹子,这玩笑咱可开不起,我心上人在娘家等我迎娶呢。苏小婉摆手,依旧温婉,放心吧,我没闲工夫跟你开玩笑。安仕远跺脚,妹子,你听我说,我真是正常人!我学的政治经济学,你听啊,说错一条,再打不迟:中国主席习近平,美国总统特朗普,英国首相卡梅伦,德国总理默克尔,联合国秘书长安东尼奥·古特雷斯……安仕遠如数家珍,每说一条苏小婉都接口说对,可是各国政要没能救下安仕远。苏小婉冲护工一使眼色,安仕远裤子哗一下落到脚脖。苏小婉手腕一使劲,就是一声惨叫。苏小婉拔针,用棉棒蹭蹭针眼说,哥哥,记着哦,我不是特朗普不是卡梅伦不是默克尔,也不是安东尼奥·古特雷斯,而是青木原护士苏小婉。唇角依旧噙着笑意。
苏小婉举针,缓缓向季康走去。
尔后,手机、钱包、手提、钥匙、茶叶,他们身上东西悉数被搜,护工推开102病房,把三人塞了进去。
5
他们在青木院安生吗?何记者明知故问。我摇摇头,季康可以,那两个小兔仔子,鸡飞狗跳。他们病房的北大荒,精神正常时,会跟我们一起打牌。
北大荒何许人也?何记者一脸困惑。
我贪婪地吸了口烟,吐了个烟圈,回道,叫孙祺仁,六十啷当岁,上山下乡那阵子,去长白山下开疆拓土。盘子靓,条杆好,再加上会开拖拉机,姑娘们围他莺歌燕舞,似乎他才是花朵。后娶了农场最靓的马子,生儿育女,扎根北大荒。悲剧发生于次年四月,天傍黑时压了捆稻草,断定自己压死个孩子。天塌了呀。一声惊号,从此失常。青木原一住几十年,病友们都喊他北大荒,久而久之,忘其名姓。他病情时好时坏,老婆早就离了,孩子不知去向,清醒时常哀叹,说自个儿要终老青木原了。
好悲催!何记者同情心泛滥,说说江峁吧。
被囚之初,江峁是头狼,急得鼻口蹿血。他逢人就说,能不急吗?身家性命全扔股市,行情红了绿了瞬息万变呢。春阳医生安慰他,说就中国股市而言,你不看盘是折磨,看盘更受折磨。咱就在这安心养病吧,啊?你才有病!江峁恶狠狠地说,老妈四十岁上怀男丁,三亩地里一根苗,宝贝着呢,把她急出个好歹来,我就弄杆枪把你们全突突了。还有我老舅,送老衣裳都穿了,你说这天地人三界,他现在安居何处?
春阳继续查房。江峁内心烦躁无处安顿,过手一切皆成待宰羔羊,门地动山摇,脸盆花容失色。那天吃饭,他恶狠狠骂了句好狗不挡道,反手一推,羊蝎子险些摔倒。所有发作,换来的都是苏小婉温婉笑容和一剂针药。日出东海落西山,哭也一天笑也一天,他很快从一只红眼狼变成一条抛岸鱼,每天除了蔫巴,还是蔫巴。
爱情是针强心剂。
待江峁晓得一切徒劳后,把股票母亲老舅弃之脑后,日日在护士带领下放风、劳动,做深蹲。始料不及的是,爱情来敲门。苏小婉啥时驻进心田?想必是刚来青木原那个黄昏。江峁喜欢她,喜她笑脸,喜她窈窕,夜晚一次次温习,想着想着,浑身燥热得就想跳进北冰洋。爱着的感觉真好,看她一眼,春暖花开。偏偏苏小婉只负责打针。为见她一面,江峁经常小马一样尥蹶子,激怒护工。护工报医生,医生呼小婉,女神就笑盈盈现身,春花秋月都没她娇媚。如其说药剂让江峁安定,不如说苏小婉——爱是一种病,苏小婉就是他的药。
江峁不满足于这种隐秘快乐,要来纸笔,日日情书,千方百计诉说自个儿不是精神病。苏小婉心地善良,笑靥如花,芬芳四溢,乖啊,咱先把病治好。我没病,我没病。江峁越说,苏小婉眸中同情越多。这着实让人崩溃。
三人中,安仕远状态最差。他头发纷乱,眼睛发红,鼻梁架少镜片的瘸腿眼镜,模样比任何一位患者都神经。他日捶铁门,夜作狼嚎,谁劝都没用。
102病房住八九个人,羊蝎子爱说话,北大荒爱说话,其他都活在另一个世界里,冷漠得很。与江峁、安仕远的闹腾癫狂相比,季康的镇定让人刮目,苏小婉举针,他不叫不闹,极其配合,还礼貌道谢。该吃吃,该睡睡,那种淡然,让人怀疑他真的有病,且病得不轻。他们到基地摘菜,江峁和安仕远泄愤,芸豆茄子满天飞,就季康干得实在。除了季康,干活起劲的还有羊蝎子。北大荒不干,他蹲地头,盯他们或者说盯菜地傻笑,似乎这些蔬菜会吸魂大法,吸了他魂魄。抑或,他魂魄白日飞升,回归那神奇土地,回归那热火朝天年代——化剑为犁,解甲归田,王震将军亲率十万大军挺进北大荒,知识青年、支边青年、科技人员紧随其后,于是乎,上百万人融入广袤黑土地……里面有个帅小伙孙祺仁,姑娘们围他莺歌燕舞,任你想象力再丰富,也断不会把他和眼前这精神失常的干瘪老头联系在一起。
快收工时,苏小婉来了,替院长捎话,要护工大卫去他办公室。就要下班的苏小婉,脱护士服,换真丝长裙,天蓝裙裾在晚风里飘啊飘,飘成一片云,飘成一幅画。江峁视线一下子被拉直。那刻他心里,巨蟒样盘踞经年的米小翠,终于退出历史舞台。
6
羊蝎子是哪个?何记者弹掉烟灰,猛不丁地问。
羊蝎子,姓杨名歇,是青木原患者中第四个正常人。老婆叫他羊蝎子,相熟朋友也这么叫,好像他不是七尺汉子,而是根状似全蝎的羊大梁,清汤火锅必备。他被老婆冯紫骗到青木原。原先是信用社主任,假公济私,左手右手地捣腾,欠了一屁股债,人家也欠他,就陷入追债躲债的怪圈。老婆就一东海母夜叉,动辄河东狮吼暴力相向。他和孩子深受其害,逃蒲松龄老窝淄川,把那当成避风港,不只躲冯紫,还有锲而不舍的追债人。
在淄川,羊蝎子钱包瘪瘪肚皮瘪瘪。小旅馆墙角蛛网遍结,他常盯着肚满肠肥的蜘蛛发呆,幻想它成精,最好变个美女,端热气腾腾的包子米粥,道个万福,低眉垂首道,官人,请用餐。蜘蛛最终没成精,田螺姑娘也没来,是四岁的杨宝让羊蝎子泪奔。爸,你吃饱点穿暖点。杨宝说。
冯紫再二再三地来押解羊蝎子,最后这次,没一把鼻涕一把泪,也没暴跳如雷,难得温柔。歇,回吧,我打听了,去青木原住些时日,开个证明,就能办病退。不是被开了吗?咋办病休?你个傻瓜,你二十多年班白上了?工龄呢?尔后,他们一起来到青木原。冯紫一走,医生护士一拥而上,打针又灌药,方才晓得被骗。
冯紫这女人够狠,她对羊蝎子家人,甚至于老冯家人,没透只字片言。画地为牢,就想把羊蝎子圈青木原,斩断他飞翔的翅膀。小命捏人手,反抗徒劳,来青木原第五日,羊蝎子乖乖接受“被精神病”这个现实,该打针打针,该吃药吃药,把头都睡扁了。以前整宿失眠,别说数羊,数狗也没用。倒也因祸得福。
7
最毒妇人心啊!何记者插了句,想起自己所为,我不敢接話,只是讪笑。你继续。何记者冲我翻个白眼。我回他一个,威胁道,嘴张不张,我说了算。何记者赔笑,又递来一根云烟,大老吴,多说点,我们头儿狠着呢,写不好这头条,他让我停职,你晓得我也供房养娃。
生就面糊子耳朵,最听不得人家说软和话,我把烟续上,黯然叹气道,这里面我歉意最深的当属安仕远。
众鸟投林,青木原的夜,尤为安静,风儿轻柔之至,好像怕扰了谁的清梦。在这份安静中,安仕远忽然跳起。柳小妖,一定是柳小妖,为了报复,整蛊作法。这念头很快牵藤扯蔓。月光下蔷薇娇俏,花心簇的全是柳小妖……世界开始旋转。安仕远大叫着,抓起墙角笤帚,满屋乱挥。几人爬起。先是羊蝎子脑袋吃了一记打,接着是北大荒屁股。安仕远挥舞笤帚扑向季康时,被江峁拦腰抱住,羊蝎子趁机缴械。叫来护士。苏小婉把一大管药水缓缓推注。尔后,几人把他拖床上。他挣扎着,号叫着,你听,罗珊哭了。你听啊,我的罗珊哭了!
次日,安仕远开始胡言乱语。他手指电视,说,信不信,我用意念将它移走?江峁凄然一笑,哥们,你要真会挪移大法,就念个咒,把咱们救出青木原,你娶你的罗珊,我看我的大盘,季康大哥呢,继续当他的环保大仙。
旁边坐着的金松子,扯绺头发直勾勾盯着大家,嘘,外星人来了!金松子属癔症患者,坚信外星人已占领地球,诸如儿子感冒老婆打鼾老父迷保健,在他眼里,都是被外星人控制。六床的毛刚不吭声。这个因高考压力患病的家伙,严重自闭,是102病房最安分的。老病号说,不能给这小子提天体物理,一提他能给你滔滔不绝说上三天三夜。
安仕远被诊断为精神性障碍,呈阳性。若症状呈阴性,一般药物没疗效,终生走不出青木原。北大荒摸着牌断言。这老家伙久病成良医。
除幻听妄想,安仕远丧失自我与环境界限,就像盐糖入水,他总觉自个儿溶解于周边环境——站柳树下,婀娜随风一枝条;站花丛里,国色天香一牡丹;站女人堆里,千娇百媚一佳人。
安仕远最喜放风。每日上午,他们在护士带领下,出病房,汇院中。青木原的植被最为丰茂,除榕树梧桐本地槐,还有各色花木。安仕远出来当然不是为看花赏草。
他是为了看丽丽。丽丽是女患者中最显眼的一个,瓜子脸,大眼睛,身材苗条,唯眼神呆滞。罗珊,罗珊,你别不理我?安仕远急急追上,抓住丽丽的手。护工慌忙将他拉开。罗珊,我的罗珊呢?望着丽丽远去的背影,安仕远放声大哭。
8
惨案这日中午发生的——说到苏小婉之死,我喉头忽然哽住。青木原一枝花香消玉殒,我们谁都难以接受。
这天中午十二点,值班的苏小婉,在护士办写病案,对面坐着值班医生春阳。男人都一个德行,巴不得左搂右抱,虽有Angelababy,春阳也没少向苏小婉献殷勤,今儿个更是怜香惜玉,小婉,你先去吃吧,这有我呢。苏小婉咯咯地笑,您先去,我写完它。
笑声像蝶,翩跹于室内,没人觉察死神光临——一陈姓患者,举砖头,悄然进屋,猛击苏小婉头部。啊——苏小婉惨叫一声,当场昏迷,鲜血刹那间染红地面。春阳惊叫,患者转身,也用砖头招呼了他。来……来人啊——春阳忍钻心疼痛,趔趄站起。呼声像一把剑,掠过茂密丛林,略过栋栋楼房,飞到餐厅。片刻安静后,餐厅一片混乱,推碗声、筷落声、众人惶惶脚步声交织一片。几名男护工跑来,合力制服患者。救护车招之即来。苏小婉心跳微弱,送往诊室的路上,停止了呼吸。春阳则大难不死。
苏小婉的死让江峁悲痛欲绝,哭瞎双眼,两日水米未进。第三日,他说,如果哪天出去,我就剃度了吧——晨钟暮鼓,了此残生。
9
羊蝎子来青木原第三十五天,江峁他们来第二十八天中午,进来一名护士喊季康,说经会诊,他精神趋向正常,可以出院了。江峁跳起来,啥意思,我们可是一同进来的难兄难弟?季康使眼色,说兄弟等着吧,很快就正常了。
正午阳光,明晃晃,照人眼。就在这份明媚中,季康拥抱江峁,拥抱安仕远,又扭头冲羊蝎子笑笑,尔后转身踏出那道大门。季康走好远,他们还失神地盯着门外,那里有阳光,有久违的自由。
后来才晓得,季康出院,苏小婉功不可没。苏小婉生前为季康写了详细病案。的确,季康自来青木原,与江峁安仕远的焦躁不同,他吃喝拉撒睡,样样自如,读书阅报,积极向上。护士打针,他会道谢;护士量体温,他会道谢;护士给刮胡子,他也会道谢。那份淡定与从容,好像到了自个儿老家。山不解释自己高度,并不影响它耸立云端;海不解释自己深度,并不影响它容纳百川。季康出院,江峁羊蝎子他们终于明白,正常人不需要刻意证明自己正常。
下午四点钟,阳光柔柔抚摸着青木原。槐花开了,清香透裳,扑进鼻息,笼上头发。蜜蜂嗡嗡旋飞。“斑马”们在院里做深蹲。铁门吱呀一声大开,欧欧欧——,欧欧欧——,一队警车呼啸着闯进医院。车上先下来季康,又跳下十多个头戴钢盔手持冲锋枪的警察。二十分钟后,警车又呼啸而出——拉走江峁,拉走安仕远,还拉走了我。当然,我戴着锃亮的手铐。
离别之际,一年轻女患者趴铁门上,唱《祝你平安》——祝你平安,噢,祝你平安,你永远都幸福,是我最大的心愿……眼睛里居然闪烁着几分单纯与清澈。我们都认识她。她叫彭仙桃,才十九岁就得了这该死的病,老怀疑自己是苏格拉底。行程百里半九十,彭仙桃高三下学期被送进来,无缘高考。彭仙桃疯得厉害,晒太阳,说有情报局跟随她,去浴室说碰见克格勃。季康走过去,怜惜地握了握那只白皙瘦削的小手,桃儿啊,赶紧好了出去吧,叔先行一步。
季康缩回来的手里多了枚透亮的小鱼,划开的输液管编织,极其精致。彭仙桃追着季康背影,说,一切自由不应该被觊觎。季康叹口气说,这丫头应该是个诗人。
一周后,羊蝎子也重返人间。
不是冯紫那女人良心发现,是高额住院费让她承受不起。冯紫开家里那辆老爷车,带俩女儿来,将羊蝎子接出青木原。羊蝎子坐副驾驶座,眼睛木木盯着窗外。窗外,杨树叶子唰啦啦绿着,不知名野花姹紫嫣红,几只长尾巴喜鹊,扑棱棱打头顶掠过。这个世界是谁的?那些花儿为谁而开?叶子为谁而绿?羊蝎子恍然自问。
馮紫停车路边,说景致不错,下来留影。几张相片如出一辙:冯紫笑得官方,杨宝杨贝笑得天真,羊蝎子则一脸老翁入定。
下午,季康来电话,杨歇,出来啦?羊蝎子说嗯,出来啦。好哇,你出来我就没挂心事了,恭喜你重获新生。羊蝎子说,是哩,两世为人。
羊蝎子回到翡里翠,第一时间去看老爷子。老爷子怒目而视,你这熊玩意,电话不通人不见影,成心急死我?羊蝎子心中泪落,脸上赔笑,爸,我手机不是丢了吗?
挥别老爸,直奔拖蓝城。季康做东江南楼,请他和江峁。
安仕远没来。婚礼缺席,罗珊说他领柳小妖跑了,一怒之下,闪嫁富二代史云川。安仕远受不了打击,二次犯病,二进青木原。不同的是这次家人所为,名正言顺。巧的是安仕远再次住进102。听说羊蝎子要走,安仕远拉住他,悲悲切切,珊,别走!你走了,我可怎么是好?居然疯得连公母都辨不清。
言归正传。
江南楼,装修菜式颇具特色,生意红火。柳如是、顾横波、马湘兰、陈圆圆、寇白门……男人们心中都有个绮丽江南。进门,先是水波潋滟的前厅,既而往纵深处浸溯的水巷,两边墙上饰画——梨花似雪草如烟,桨声灯影连十里。在这种昼与夜的绮丽对峙中,小舟缓渡,欸乃摇橹,瞻园、白鹭洲、鹫峰寺、藕香居、烟雨轩……处处雅间掩映其中,匠心独具,浑然天成。
订的烟雨轩。
烟雨轩正面墙上挂一条幅,上书“吹笛闻梅落,登楼待鹤归”。据说,江南楼书画,皆为名家所为。果不其然,藏锋、饱墨、云淡风轻,一看就是仿李叔同的弘一体。
二人左等右等,等得黄花菜都凉了,东道主却没来。后来吧台喊他们接电话。电话接了,江峁神色大变。季康被双规!他们这才晓得,季大局长失踪这月,所有人以为他畏罪潜逃,上级派了三个调查组,今天就在他上车准备来江南楼时被扣。
菜很快上全。羊蝎子举杯,来,兄弟,为咱们在青木原结下的革命友谊干杯!羊蝎子一说,江峁热血沸腾,好像他们走出的不是青木原,而是敌人渣滓洞。好,为离开那鬼地方干杯!江峁仰脖喝了杯中酒,酒味太冲呛得他直咳。
二人喝到月上柳梢头,方才散场。走到吧台,羊蝎子欲买单。大眼睛的吧台姑娘粲然一笑,指江峁说,这位先生买过了呀。
羊蝎子责道,兄弟,这就你不对了,我总要大你几岁,应该做东。江峁狡黠一笑,理该我请,在青木原住这一月,股市行情大好,手中股票往上翻了几个筋头。更神奇的是,以前打新股从没中过,这两天居然连中两元,还是独角兽。万分之四的中签率哩,神吧?真的啊?羊蝎子嘴巴张成“O”形。笼你干啥,咱都和百万富翁比肩了,买个单小意思。江峁眉梢差点挑天上。羊蝎子笑着,照江峁胸口捅了一拳,你小子就是命好。江峁点头,天意,天意使然。如果蹲家天天看盘,一个反弹就处理了,哪敢抱到最后,别说吃满贯,就是百分之二十也吃不上。说起来,真该谢那个大老吴,他愣是送了我一栋房,拖蓝城的房,哈哈哈,我也可以接老妈来城里跳广场舞了。江峁哈哈大笑,稍顿,又说,可即使如此,咱该起诉也要起诉,不能便宜了康复中心,就告它个侵犯人身自由和侵犯名誉权。你说呢,羊蝎子?
我?羊蝎子稍一迟疑,坚定地说,我那俩孩子还小,不能没妈。
10
后来这些事,你如何晓得?何记者惊讶。那个叫江峁的来过,他说该谢的谢,该起诉的还得起诉。这江峁倒是个性情中人。别光说他们,还是接着说说你自己吧。我很想知道,你在这里面,你家人,呃,你那得了公主病的老婆怎么支撑生活。何记者又说。
哪壶不开提哪壶!我瞪了他一眼。何记者又赔笑,还抱拳打拱。我抽着烟,思忖着要不要继续给他说。
在这鬼地方,蚊子是公敌,胡海啪一下拍大腿,扬起掌心,鲜血渍浸着黑蚊尸。这个因失手伤人身陷囹圄的家伙,身上臭,嘴更臭,我怀疑他二百年没刷牙,三百年没洗澡。明哥是我们的大哥大,心狠手辣,我刚进来就有幸享受了那记有名的黑虎掏心。犬落平原被虎欺。可这世界上有卖后悔药的吗?没有。一时鬼迷心窍,丢了工作,还被判了五年。我呆牢里不打紧,有吃有喝有住,问题的关键是,房子谁来供?女儿谁来养?我的老婆谁来浇灌?
上月姚木槿来看我,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说我蹲了局子,菲菲说啥也不去上学了,怕同学说。前天,姚木槿又来探监,说让我放心,她找到一份工作,把房供起来了。我心下一喜,随之一惊,一个没文凭没技术多愁又多病的中年大妈,能找啥子工作?我想到了程二麻老婆。程二麻是我发小,一起撒尿和泥的那种。两口子在西郊开小饭店,生意不景气,程二麻老婆就开放了自个儿。那婆娘腚大,乳大,脸盘子也大,腰间肥肉像挂呼啦圈,形象惨不忍睹,除了老光棍,恐怕没人肯上。啥活?我厉声问姚木槿。呃,就是就是做了份家政,照……照顾老人。姚木槿吞吞吐吐,还悄悄别过脸去。心辣辣地痛了一下,想说点什么最终却一个屁没放,我像个被戳破的气球,冲姚木槿挥了挥手。
侵犯人身自由、侵犯名誉权、调戏女警察,我是数罪并罚。前两项不用解释,关键是后项,后项让人啼笑皆非。
前面说过,审讯我的是一男一女俩警官。男的问完话,那个眉眼清秀耐看的年轻女警,放下笔,站起来,从腰间解下一副手铐,说戴上你的手铐。我这人也是,平常跟医院里那些护工们嘻哈惯了,逮谁蜇谁,不经意回了句,美女,那是你的手铐。事后,他们说我笑得猥琐又邪恶,给我多加了项罪名:调戏女警察!这才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天可怜见,我只是说了一句实话——从女警腰间解下的手铐,不是她的是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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