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鲸鱼(短篇小说)

2018-09-10王彤羽

作品 2018年9期
关键词:鲸鱼叔叔姐姐

王彤羽

巫小僮说,叔叔,你以后周日过来。

巫小僮住在南湾冠山岭一个临海小区,一套两居室。刘磐云走进客厅,西北的房间仍然是锁上的。他在下午来,来的时候,灰色麻布窗帘已被拉了个严实。外面是正在兴建的高尔夫球场?是滩涂?还是可见嶙峋石壁的山腹?他只知道这是27层。出诊半年了,他几乎没拉开过窗帘,去认真诊断外面的风景。他的时间不多,下午过来,天黑前离开,他只想关注这房间里唯一的风景——巫小僮。

进门的时候,巫小僮扑进他的怀里说,叔叔,你来了。

巫小僮执意要叫他叔叔。刘磐云比巫小僮大二十几岁。她这一声叔叔,让他猝不及防地想起自己快60了。这个年龄多少让他有点儿尴尬。可对此,巫小僮并不介意——那会儿她已经睡着了。他搂紧眼前这具鲜活的胴体,以此来唤醒心中那匹识途老马。老马还能撒野,奋力一跃,将木栅栏连同那一声叔叔所带来的障碍全部跨过。此刻,他只想做回男人。

巫小僮遵医嘱,拿起早已备好的安眠药吞了下去。这个分量恰好可以让她在半小时后进入睡眠,而又能在第二天他离开之后醒来。她穿一身象牙白睡裙,躺在云一样松软的湖蓝色丝绒被里。刘磐云慢吞吞地冲澡。他知道巫小僮需要一点儿时间进入睡眠状态。有一次,他心里的野马突然脱缰,提早喘息在床头。那会儿巫小僮还清醒着,她看一眼他胯下那极速膨胀的欲望,小脸一下变得青白。她瞪大眼睛看着跟前的不速之客,浑身哆嗦。她看似极为窘迫?恐惧?厌恶?紧张?——这与她的年龄经历不甚匹配。刘磐云说不出那是什么滋味。他呆立于床头,像巨大的气球瞬间泄了气,空留一副皱褶的皮囊在丢人现眼。巫小僮瞪着无辜的浅啡色眼瞳,温柔地说,叔叔,以后你等我睡着先。

刘磐云想不明白,巫小僮为何会看上他,他不过是个普通的心理医生。半年前,她第一次出现在他的工作室,她说总忘不了一个人,她说自己没病,只是过于执念,慢慢地就会好。治疗时,巫小僮会在他的询问与诱导中陷入沉思,或者长时间用清澈的眸子盯着他。他会报以微笑,像每个长辈都会做的一样,宽慰与鼓励她,他的职业操守也让他必须得这样。直到某天,在她日益嚴重的病态注视下,他再次报以微笑时,她提出要他“出诊”。他俩像密谋一样商量好时间与情节。她唯一的要求是:他必须在她睡着后才能进行“治疗”。这是多么可笑的条件啊,可他居然答应了。巫小僮的理由是什么?他捉摸不透。他们所有的交集都在她的梦中进行,就如,她只需要对方是个男人就行,又或者,他甚至可以不算是一个男人,而是甲乙丙丁某某叔叔。

可现在他不想思考太多。

室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腥臊味。刘磐云皱皱眉,这味儿让他有点烦躁。他草草冲了澡,在卫生间里又呆了点时间才走进卧室。很意外地,巫小僮并没睡着,她瞪大眼睛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刘磐云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地躺了上去,和她保持着一条缝的身距。

叔叔,窗外有一条鲸鱼,就在南湾沙滩上。巫小僮死瞪着天花板,仿佛鲸鱼就在那。

电视说有一条小布氏鲸搁浅了。

为什么会搁浅?

据说是被螺旋桨打伤了。

死了吗?

渔政海监都出动了,救援了50多个小时。

伤在哪里?

喙端。

刘磐云想尽快结束交谈,他从没像今晚那样地渴望巫小僮入睡,这腥臊味让他莫名地烦躁。他看了眼桌上摆放安眠药的地方,再一次确定她已经吃过药了。可为何她还没睡着?还在想着那条该死的鲸鱼吗?搁浅的事情偶有发生,也不见得多稀奇,而且结果大多是救不活了。但他不敢告诉巫小僮,生怕把她刺激清醒。就如她是一婴儿,醒来后会不顾一切地号啕大哭。他紧盯着她的眼睫毛,倾听着她的呼吸声,迁就着她的频率,根据一切的有迹可寻来诊断她的入睡进度。他祈祷着她赶紧睡着。果然,没多久她就睡了过去。他松了口气,从容了下来,原先老实地搁置一旁的手像听筒探索地抚上她的身体。他觉得眼前的她比任何一具在床上能说会道的肉体更能让他放松。他经历过一些女人,她们事前总会变着法子提各种各样的要求。活了这把年纪,他已经不再相信爱情。他满意眼前这具不言不语的年轻肉体。单纯,信任,坦诚,毫不设防。他可以从容不迫地端详她,抚摸她,或进入她的身体。而她只需要默不作声,不用表达喜欢或是厌恶,更不会对他这具略显衰老的身体评头论足。他可以用自己喜爱的方式去占有她。她绝不会拒绝。她对他由始至终呈现一种开放式的姿态。这算是一种自私的行为吗?自私?他像检查内脏器官一样摸遍她全身的双手停顿了一下。哦不,她是那么依赖他,她对他的绝不应该是私人医生那么简单。

他伸头过去想亲吻她,却停留在了她的唇上,她呼出的气息似乎也有一股腥臊味。他摸索着她光洁的脸蛋、脖子、肩胛,把头埋在她成熟而又饱满的双乳间。他觉得好生奇怪,这具不言不语的身体他再熟悉不过了,可还是对他有巨大的吸引力,还那么新鲜,一如他从未曾开启。有时,他甚至渴望能窥视她的病灶,或许那里有比她的身体更有趣的东西。可是,她每次只是呈现给他一个沉睡的开放而又保守的自己。有几次,他并没有进一步索求,就这么满足地抱着她温暖的身子入睡,然后在天黑前,在她醒来前悄然离去。就如他从没来过,就如她一直未曾被他占有。也许她就是这么想的吧?他愣了一下。

她就那样肉色生香地躺着,不讨好,不顺从,也不拒绝,似遂了你所有的心愿,却也像只活在以自己为中心的那个窄小空间里,窄小到只剩下她的肉体,而肉体外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又更甚至于,连肉体都与她无关,而睡眠,恰好成为一道墙,把他永远地隔绝开来。

刘磐云叹息一声,今儿这是怎么了,怎会生出如此不着边际的一些念头。他伸出手臂,似乎想确定点什么,粗暴地把她的身体揽进了怀里。

吕炎从巫小僮身上滚落床单,汗水把浅色床单沾湿了一大片。他喘息着说,姐姐,那条鲸鱼还在窗外。她比他大5岁,他喜欢叫她姐姐。

巫小僮说,那是一条小布氏鲸,上周救助了两天,还是失败了。

它开始腐烂了吗?我闻到臭味,那是死亡的气息吧。

那是活着的气息,它告诉我们还好好地活着。

它还会在那里几天呢?

听说后天就要处理了吧。

我想明天还来,在它离开之前再看多它一眼。吕炎试探性地看向巫小僮。

明天?——明天你别来,我不在。巫小僮不容置疑地回答。

吕炎的眼皮跳了一下,他一直对星期天这个她不在的日子心怀不满。

他常来的那个朝着西北的房间底下,不远处就是海。她坚持让他周六白天过来。他在的时候,她从不拉上窗帘,他俩一起呈现在明亮的光线里。巫小僮说,我俩像两具坠落的肉体,必须要活在光明里,不然总有一天会发疯。

可今天,吕炎想发疯。为了那条鲸鱼?还是她永远对他设禁的星期天?他说不上来。他只知道他爱她,那个该死的星期天如一道屏障隔在他俩中间,他不明就里,却为爱妥协。他甚至不确定巫小僮是否爱他。

他伏在巫小僮身上,亲吻着她的小腹,说,我想和姐姐有个孩子,一个能让我和姐姐产生血肉联系生命相通的天使。

她咯咯大笑,把身体更深地挺向他,邪恶地说,我们是不是要一直做到怀上为止,然后堕胎,这样,我们也算是有过一个共同的孩子了。

吕炎怔了一下说,姐姐真狠心。

爱有多深,就有多狠。她答非所问。

姐姐对我的爱有多深?

宁愿死你手上。她沉吟半刻,明亮的眼睛直视他,里面闪着一束光。

他一翻身压向她。她的上半身仰面倒挂在床沿边,长长的头发垂落地面,像波浪一样有节奏地摆动。她眼睛直勾勾地看向天花板,又似什么都没看见。她的身体摇摇欲坠,双手徒劳地紧箍他律动的腰,随即又放弃,任由它们滚落皱褶的床单,漫无目的地来回晃动。她就这么妖艳地倒挂着,如一具濒临死亡的躯体。

那么,姐姐知道我有多爱你吗?

巫小僮半眯起双眼,捉弄地说,为我而死吗?

不,是想让姐姐死。在姐姐最快乐的时候,让姐姐死。他臉上的汗水滴落唇角,他舔了舔,是海水的味道。

巫小僮挑衅地看着他。

你是我的,我一个人的。吕炎的面容扭曲起来,他左手抱着她的右腿,右手伸向她的脖子,紧紧地掐住了她。

害怕吗?他额前的头发垂落眉毛。

不怕。

真不怕?

不怕。

为什么?

因为爱与懦弱。

可我还是想让姐姐死。

哦?

因为爱姐姐,爱姐姐那具纠缠不清的身体。

巫小僮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似乎想努力理解他说那句话的含义。

吕炎的右手加重了力量。面对她,他总会有不期而至的想法,想捣碎她的身体,揉皱她的脸庞,捏碎她的下巴。可越是强悍就越显自己的卑劣与懦弱,他压倒的是巫小僮的身体,而匍匐在地上的,却是他吕炎卑微的灵魂。

我真怕。片刻,吕炎伏低身体搂住她。

怕什么呢?

怕我下得了手,可我还是想让姐姐死。他抱紧眼前那具摇摇欲坠的躯体,像是要和她一起掉落万丈深渊。他想起小时候家里养的那只母猫,陌生人来家里,不过是多看了几眼刚出生的小猫,它便残忍地把小猫咬死嚼碎吞进了肚子。他现在就像那只嘴里嚼着幼猫尸骨,唇角还黏着小猫皮毛与血肉的狰狞母猫。

太阳从窗口斜刺进来,射在巫小僮饱满的脸颊上。她颤动的睫毛扑闪着,沐浴在光里的脸庞红润着,鼻尖浸出细密的汗珠,一脸柔和的光芒——多么年轻而又富有活力的姑娘啊。他顺着那束光看向窗外。27层,离天空是那么近,近得可以看见那片炫酷的深蓝,那抹深蓝的下面,几大片白云,像天使张开巨翅,飞向遥远的天际。天边是不确定的墨蓝色,乌云翻滚,天使的翅膀只要再往前一点儿,就会没入无边无际的墨蓝。吕炎的眼前浮现出草原上的两匹白色骏马,普渡寺里绽放的黄色雏菊,山间追逐嬉闹的顽童,还有那满天飞舞的蒲公英。他追着随风飞散的蒲公英向前奔跑,被脚下什么东西绊倒,低头一看,是一具女尸,那么的美丽妖娆,绽放着瑰丽的光芒。尸体转眼开始发黑膨胀,抽空了血液与肉身,只剩了一副空皮囊,干煸腐臭,像那具腐烂的鲸鱼尸体。

姐姐、姐姐、姐姐。他松开掐她脖子的手,眼眶血红,似有泪涌,却只是像海浪拼命地撞击起身下的山岭。

隔了一周,房间里的腐臭味明显浓烈了。刘磐云走过去把窗户拉密。这气味像生出了无数个触角,死死地吸住了他的五脏六腑,干扰了他的视网膜,他的嗅觉、触觉,如电波一样扰乱他的思路。他发现室内的灯光太白了点儿,湖蓝床单也过于惨淡,连眼前这具横陈的肉体,也快要被这片蓝白给淹没,显得那么苍白。刘磐云皱了皱眉,他开始莫名地怨恨起房间里的色调。那片巨大的蓝白在冰凉的房间里四处流窜,如织网一样朝他收紧,让他感觉到力不从心的悲哀。他不由得审视起自己的身体来。他按在她身上的手,已不知何时长出了浅褐色的斑点,手背青筋突出,手掌干燥,关节突起,像是一把钝角生锈的利器,就那样地搁在她柔软的胸前。那么的突兀。他猛地一缩手,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对于一个正在走向衰老的男人而言,美丽的胴体是具有攻击性的。他固执地把手一次次抚过她的高山平原与涧流,看着她因外力侵入而微蹙的眉头。面对这具犹如山百合般美丽的肉体,他竟然想起了那条搁浅在沙滩上的鲸鱼,一阵阵腐败的气息似乎正从她的鼻孔、腋下、私处散发出来。他抚弄她身体的手一片润滑湿腻,如抓住了一片腐烂变质流淌着黏液的鱼肉。他猛地一哆嗦,感觉到了力不从心的哀伤。要换了平时,她的沉睡正好可以为他的力不从心悄悄地解围。可是此时,巫小僮偏偏就睁开了眼睛。

她直直地瞪着天花板,甚至没看一眼刘磐云,只是幽幽地说,叔叔,鲸鱼还在吗?

在的。刘磐云还处在懊恼当中。

他们怎么处理它的尸体?

会肢解,然后运走。

你见过尸体吗?

……

我见过尸体。巫小僮突然轻笑起来。

叔叔,你相信吗,我15岁那年爱上过一个人。那天,我爸领了个男人回家,这男人是他的生意伙伴。我爸和他合伙开了一个店,卖鱼肝油。生意出奇地好,他能拿到别人要不到的货源和低价。我爸把他夸个不停,常领来家里喝茶饮酒。他俩开玩笑说,鲨鱼和鲸鱼这么肥美,如果能游上岸一条,取了那肝,那多棒啊!叔叔长得可真年轻,像哥哥一样,可我爸让我喊他叔叔。

看见叔叔的第一眼,我就喜欢上了他。他和邻居家的那些叔叔不一样,他看我的眼神是那么的专注与温柔,他时常对我微笑。嗯,就像你一样,笑得那么的温暖与包容。我觉得他是能理解我的人。叔叔经常来我们家。我爸在家时他来,我爸不在家时他也来。他笑得可真好看啊,他每次看我,我的心都怦怦直跳,像怀揣了只兔子。

那时,我家住在独树根的旧屋里,只有一厅一室,没有浴室。我们都是提了水在房间里洗澡,用个大木盆装着,蹲木盆里洗。那个暑假的天气真热啊,蝉叫疯了的一个下午。我在里屋洗着澡,叔叔他进来了。他看了我一眼,走了出去。几秒后,他又回来了。他走近我说,僮僮,你长大了。他伸出手抚摸我的肩膀,钳住了我的手臂。我说叔叔你别这样我害怕。他说僮僮别怕,叔叔会对你好的。叔叔把他的裤子给脱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男人裸露的身体,它是那么的丑陋。叔叔抱住了我,它的牙可锋利了,咬得我贼疼。叔叔变得不像叔叔了,他铁青着脸,拧成结一样的眉毛。可不知为什么,我不想推开他。整个屋子都在像水盘一样旋转。

突然,水花四溅,像裂岸的惊涛,我听见很沉闷的一声响,叔叔他就溜倒在了水盆里。我爸黑着脸,鼓着眼,浑身哆嗦,手里拿着一把生锈的铁钳,铁钳上还淌着乌黑的血。叔叔躺在水盆里,下身赤裸着。他怪异地扭曲起身体,发出绝望的悲鸣,像条搁浅中绝望的鲸。盆里的水变成了红色,我的眼前一片血色,血色的房子,血色的空气,血色的我和我爸。

巫小僮讲到这就打住,然后是沉默。沉默像横在两人中间的一座断桥。此时此刻,唯有逃离才能解决这份生涩。可刘磐云找不到逃离的借口。屋里很闷,空间像被鲸鱼堵了个结实,它腐烂的身体压在他俩上面,滑腻而又粗糙的皮肤挤压着他俩喘息的空间。空气里尽是腐烂的气息在到处流窜。

刘磐云冲到窗口,拉开了窗帘。

吕炎想最后看一眼巫小僮窗前的那条鲸鱼,听说明天就要被运走了,他莫名地有点沮丧。一路飞快地沿着盘山公路骑行,他一定要亲眼看看它。说不出什么心理,也许最近和巫小僮谈论多了,对它有了点奇怪的想念,甚至建立起了一种微妙的联系。不管怎样,他一定要去看看它。就在今天——星期天,这个被巫小僮黑掉的日子。

翻过一座山坡,穿过靠山的巨石堆,便可到达南湾沙滩,再往深处走了近百米,那个暗灰色的庞然大物就横在了眼前。吕炎目测了一下,鲸鱼有近十米长,像个小土坡一样。它侧翻着,露出灰白的肚皮。喙端那里有明显的伤痕,泡了多日海水,不见了血印,肉团模糊着,像是要随时腐败掉落。夜幕即将降临,周围也没什么人。吕炎围着它慢悠悠地转了几圈,鲸鱼尸体已经开始腐烂,发出阵阵恶臭。恶臭把空气搅得像浓稠的汁液,密不透风地胶住了他的鼻子。他疾步走回巨石堆里。暮色渐浓,站在沙滩上可以清晰地看见冠山小区里巫小僮的2号楼,往上数了27层,找到她的屋子。他平时呆的西北向的房间里没开灯,而另一个东北向的房间里却亮着灯。窗帘被拉开了,一个人影出现在落地窗前——那绝对不会是巫小僮的,她的身材娇小,而那影子明显魁梧而稍稍肥胖。

吕炎来到巫小僮所在的27层楼道里。过道尽头有一个小窗,小窗对着山,底下是把小区与山隔开来的围墙。他试着把身体往外探了探,如果往下跳,完全可以落在围墙之外,山的那边。

夜幕像被关进了一个玻璃瓶子里,只有过道那般大。夜色浓稠,空气也是凝固的,鲸鱼的腐败气息简直到了让他忍无可忍的地步。然而吕炎并不想离开,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留下。某种模糊不清的潜意识像鲸鱼的气味一样侵蚀着他。如果他抱着她努力从小窗往外一跃,大概也会落在山的那边吧?等人们发现的时候,没准他俩已是两具开始腐烂的尸体,就如那條腐臭的鲸鱼。他似乎有点儿明白,她为何总让他在白天来。也许,当爱至疯狂时,黑夜也会成为刽子手。只是,27层,如果抱着她一起往下坠,也会有好几秒吧?在面对死亡的那几秒里,她会怎样,恐惧还是怨恨?

昨天,巫小僮问他,搁浅的鲸鱼会痛苦吗?

会吧,它会用尾巴使劲拍打沙滩,发出绝望的嚎叫。他说。

巫小僮转头盯他一眼,脸上露出奇怪的神色。她说,死亡可怕吗?死了就一了百了,没有了知觉,也没有痛苦。但是孤独与绝望比死亡可怕多了。我被关进过小房间,无数个夜晚,只有我一个人。恐惧像长着獠牙的妖怪,一下一下地撕咬着我的身体。我跪在屋里摆放洗澡盆的地方,那里还有一个明显的印子。我永远记得叔叔掉水盆里那诡异的表情,他在绝望地挣扎,水洒了出来,泼了我满脚。我喘不过气来,感觉自己在攀崖吗?手上脚下尽是湿滑的岩石,抬头是望不到尽头的悬崖峭壁。我不懂该爬往何处,能支撑到何时。随时准备着弃崖坠落,没入深渊。

在昨天之前,吕炎从没听巫小僮说过这些。他看一眼她,她一脸似笑非笑清冷的样子,看不出痛苦,像在说着别人的事儿。

她说,我爸入狱两个月后,我居住的小城沸腾在真真假假的谣传中。我妈把我送到了另一座小城的伯父家。伯父常唉声叹气地看我一眼就欲言而止。伯母明着脸地嫌弃我,她不许我和堂弟小杰说话。她说啊,我就是个害人精,是个小婊子,害我爸坐了牢,让我以后规矩着点儿,不然就扒了我的皮。

伯父家的卫生间头上是二层的阳台,我上厕所或是洗澡,感觉上面总有人在那趴着,像只巨型蝙蝠一样往下瞅。我有点儿心慌,心怦怦直跳,感觉那眼睛在看着我的身体,胳膊大腿上都战栗得起了小疙瘩。

有一天,我听到头上一声脆响,小杰发出一声尖叫。他被伯父揪着耳朵,像拽麻袋一样拖下了楼,扔到了院子里。

那天的太阳可毒辣了,他们罚我跪在院子中央。伯父把小杰的衣服给脱了,赤条儿地捆了起来,绑在后院的一棵龙眼树上。他抽出自己的皮带,足有半指宽,往小杰身上发狠地抽,仿佛那不是一个人,只是一副空皮囊。伯母披头散发,哭天喊地地抱住伯父的双腿,给他下跪、磕头。可伯父是打红了眼,打狠了心。才一会儿工夫,小杰的脑袋就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软绵绵地挂在了胸前。巫小僮浅啡色的瞳子收缩了下,睫毛扑闪着看向窗外,喃喃自语,那多像一条鲜血淋淋搁浅在沙滩上奄奄一息的幼鲸啊。

伯母发疯了似的冲向伯父说杀人啦招枪子的我跟你拼了。完了又朝我扑来,一脚踹我肚子上。她扭曲着脸,咬牙切齿地骂,婊子!婊子!你去死!我跪久了,也乏力了,躺在地上的感觉可正好。一股腥臊的液体涌上咽喉,甜甜的,我咽了回去。

那天的太阳真毒辣啊,我舔舔干裂的嘴皮子,竟然对伯母笑了笑。伯母忽然住嘴,慢慢地朝我蹲了下来,那张肥胖松弛的脸舒展开来,和颜悦色得似藏匿了一个极大的阴谋。她伸向我的手揪住了我的衣服,哗地扯开了扣子。她说,让大伙都看看你的黑心肝!我只记得伯母右手无名指上那只闪亮的金戒指,闪了闪,又闪了闪。大太阳底下,怎么就突然冒出许多人头了呢。

姐姐不怕,我保护你。以后,没有人可以再欺负你。吕炎记得自己昨天是这么说的。但似乎巫小僮的思绪又飘远了,她问,在它之后,还会有鲸鱼搁浅死亡吗?

吕炎回答不上来,只是抱紧了巫小僮。

巫小僮做了一个噩梦,一条人头鱼身的鲸鱼朝她游来,压在她身上,欲与她交媾,随着浪潮退去,它却搁浅在了沙滩上。鲸鱼慢慢地腐烂变质,她仔细辨认,依稀能认出是她记忆中叔叔的模样。叔叔扭动躯体,甩动巨大的尾巴拍打着沙滩,发出隆隆的悲鸣。海水漫延了上来。她想转身往回跑,却被庞大的鱼骨架锁住了脚。鱼骨架渐渐长大,合闭成一个笼子的形状,她被关在了里面。海水涌过了她的头顶,她被呛了好几口,油腻咸腥的,竟然是鱼肝油的味道。她在铺天盖地的窒息感中咳嗽着醒来。天已经蒙蒙亮了。房间里没动静,像只有她一个人。她感觉到手臂痒痒的,汗毛像受了惊扰似的敏感。她尝试着挪动身体,却动弹不得,一个松软沉重的物体正压在她的身上。物体像一条被巨浪甩上岸的鲸鱼,徒劳地喘着粗气。她闻到了浓重的腐败气息。巫小僮伸手绕到物体背后触摸了下,那是一具光溜溜的人的躯体。她抖了抖,猛地一缩手,像被火钳给烙了一下。想起今天是星期一,他早该在昨天天黑前,她醒来前离开的不是吗?可他为何通宵达旦,现在还没离去?难道,是她起早了?记错日期了?安眠药的药力并未完全消失,巫小僮觉得脑袋胀痛,不大清醒,像喝醉了酒一般。她使劲一推,从那具肉身下逃了出来。

僮僮不怕,叔叔爱你。刘磐云的声音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那个生热狗一样的躯体翻了个身,手臂像滑腻的水母一样缠上她的腰身,又沉沉睡去。

叔叔?叔叔?叔叔!她想起了那个午后的小屋子,她站在水盆里,叔叔的手伸向了她。僮僮啊,你是有那么一点儿愿意的对吗?她曾无数次问自己这个问题。那天,她青涩的身子突然像发出了枝芽,长出了叶子,整个房间变得郁郁葱葱的。

巫小僮使劲地摆动着脑袋,她想把事情想得更清楚一点儿。她看见了刘磐云那张白皙而又浮肿的脸,那张略显迟钝与不自信的脸。叔叔!叔叔!是你吗?她的眼神空洞而迷茫。她使劲地摇晃眼前的身躯,直到那颗耷拉的脑袋里无辜而又不满的水泡眼困难地睁开。她把他的手紧贴她的脸庞,流着泪说,对不起啊对不起,叔叔。那天,我知道你要来,我知道你会走进房间里,我故意用木盆打了水在那洗澡。我听着你的脚步声,你推开了门。我记得我对你微笑了,用不属于我年龄的笑容,我毫不吝啬地向你展示我的身体。你终于犹豫着走向了我。你抱着我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是多么的幸福啊。

叔叔叔叔,你怎么不说话啊?

僮僮,今天这鲸鱼就要被运走了。昨天下午加大剂量的安眠药让他留下一个通宵,但刘磐云感觉眼前的巫小僮仍达不到他要求的疗效。他绞尽脑汁终于找到了一个还算合适的話题,她像章鱼一样伸出的吸盘终于松开了他。

以后还会有鲸鱼搁浅吗?

小布氏鲸好奇,喜欢游弋在渔船四周,难免会被螺旋桨打伤。

渔船也不懂得避着点儿。

避不了。他斩钉截铁地说。

是的,有些事,避不了。她幽幽地说。

巫小僮走到窗前,拉开窗帘。清早的第一缕光线冒失地闯了进来,让叔叔的浮肿松弛无所遁形,在窗纱的光斑下,像具正在腐烂变质的肉体。巫小僮转过头去,眺望沙滩上那条鲸鱼。叔叔的声音从后面生涩地传了过来,今天它就要被运走了的。

是的,它是该走了。巫小僮深吸一口气。

终于等到天微微发亮。巫小僮的房门被打开,一个中年男人走了出来。男人下了楼,并没有立即开车离去,像在犹豫着什么。他朝着沙滩的方向张望,并走了过去。他气喘吁吁地翻过了山坡,绕过巨石堆,走向那条搁浅的鲸鱼。海水浅浅地覆盖了沙滩一层,像面镜子。皮鞋踏进柔软的细沙里,旋即被四周灌入的海水淹了一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吕炎尾随着他走到鲸鱼旁边。

太阳还没完全升起,有大半还躲藏在鲸鱼的身后,海滩被鲸鱼笼罩在了阴影下。这份黑暗助长了吕炎心中邪恶的勇气。他从随身的背包里掏出一把瑞士刀,看一眼男人那浑圆的肚皮,恶狠狠地朝鲸鱼那泛白的肚皮上给划了过去。一声清脆的爆破,油腻的脂肪像水一样争先恐后地涌出。他在男人一闪而过的惊恐中哈哈大笑。

吕炎想起有一次,他问巫小僮,你会为我而死吗?

不会。你呢?

我也不会。

责编:杨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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