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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享安定(短篇小说)

2018-09-10焦红琳

作品 2018年9期
关键词:采薇木头

焦红琳

1

采薇在小区的中心广场散步,喷泉已停,地面湿漉漉的,呈一大片黑色。很安静。几个老人摇着团扇,背对花坛坐着,她过来,他们都停下,盯着她看。光线昏暗不清,那些眼神带了些许诡异,抑或鬼气。心下阵阵发紧,加快步伐,忽然脚下一滑……

醒了。还好,是在床上。

摸出手机,刚过三分钟。只三分钟,便做了这个梦。

长长吁出一口气,心跳依旧不能平复。刚才是喝了红酒才入睡,不能再来一杯的,胃仍有灼热感。也就想起下午刚看的一个方法,60秒立马睡着:吸气7秒,憋气8秒,呼气4秒,如此循环三次,一共60秒。

当第三次憋气时,其实已经睡着了,似听得有声暗示:喂!后面还有程序!只这一声已被喊醒。

吐出憋着的那口气。心门像被弄丢了合页,只剩下一个,关不严,对不齐,在那里晃荡不已,心跳越发加剧。这边想睡的、欲睡的、已濒临边缘,那邊偏偏把崖边独木抽去。跪地、磕头、求饶:让我睡吧,求你了。明天按时吃饭,按时起床,按时锻炼,按时洗澡,绝不熬夜……

此刻不用看,一定是那个时间。每天便是如此。

本是死寂无声,却有狰狞般狂啸——“对立面”已满血复活,那分明是狂欢,站定,仰天长啸,又开始分裂了。

采薇陷入绝望。怎么会如此强大?从早晨一起床,就开始处心积虑积攒的这场睡意,不过是涨潮前的沙雕,尽管壮观,尽管巍峨,尽管精雕细琢,最后一个浪头打过来,已全然无迹可寻。

哦,又将是通宵的持久战。

缴械吧!缴械。重新谋篇,重新布局。便再摸到手机,找了一个号称助眠圣器的音乐,定时,30分钟。想大海,想蓝天,想瀑布,从黄果树瀑布到尼亚加拉大瀑布,全世界能叫上名的瀑布全部过了一遍。

音乐骤然间停止,睁开眼,30分钟有这么短?夜空阒寂,暗影绰绰,三层窗幔竟也透了天光。尘埃颗粒,雀跃翻飞。分子,原子,离子,量子。毫米,微米,纳米。夷平的沙滩,广阔辽远,爵士鼓嘭咚作响。已有狂欢开始。

唉,认怂吧!

失眠是一种严重的人格分裂,一方面是强烈的瞌睡欲望,另一方面又极度亢奋,心跳加速。四周一片漆黑,但大脑里却亮着几千瓦的灯泡,不论睁眼,还是闭眼,都是灯火通明,无处躲藏。据说是松果体掌管着黑暗的大权?松果体罢工,褪黑素便不能生成。褪黑素,好几打都喝过了,当然没用,依旧还来个万里无云,碧海晴天。

要是能有一个黑暗的深渊就好了,一头扎进去,永不复返,那可真极乐,美妙。

辗转不能寐,披衣起彷徨。彷徨忽已久……仰看明月光。

哪里有这等好心情?去你的月光。

去你的褪黑素!

去你的维生素B1!

去你的维生素B12!

去你的谷维素!

去你的热奶加麦片!

瞬间,先前的瀑布像加了温,从头到脚被浇了个透,猝不及防。像极了波浪,一浪一浪涌动。

肉身是一发热体,外面却被裹了层薄膜,严严实实,没有出口,无法释放,里面是滚沸的开水,热气却冒不出来。

踢开被子,抓起睡衣擦汗。虚汗?盗汗?更年期盗汗?真的有早更?该来的总是要来。谁怕你,该死的!

眼前一亮,手机响了声,点开,是一条推送消息:

今夜月又如水,自有忧人不能寐,夜宿床头赏摇滚,曲终疑似天明。夜深深,犹未央,情亦长,静谧处守候彷徨,君可知?谁与共话此凄凉?来——来——来,我们共享安定!

安者静也,定者安也。

昏不定,晨躁动,何以定阴阳……昏定而晨省,以待阴阳之所定。

安定,半片,让我们共享,共享!

地址:小区118号楼,长安药店。

2

从家18号楼到118号楼,大约要走十几分钟,要不要去呢?

想想会有一场香甜的好梦,诱惑如此啊!怎么能装作视而不见?

于是下了决心,去!一定要去的。她笑了,笑自己真的效仿古人在“披衣起彷徨”。出门前,轻抚一下美美的发辫:看好家,妈妈去去就回。

并没觉得多远。118号楼的长安药店,一溜沿的玻璃门窗,灯火通明。门前聚满了人群,一看就是在搞促销,甚至远处的公交车站下也都站满了人。

采薇心下一阵暗喜:整个城市都在失眠啊!原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远远听到一个非常稚气的童声:漫漫长夜谁与共,唯求半片安定。不要争,莫要吵,半片足够,半片不多,半片不少。半片,赐您一场黄粱美梦!半片,足够让您神清气爽!快来瞧一瞧,快来看一看。今夜千万莫错过,黄粱美梦不等人啊!凭身份证,两人限购一片,现场交割。

这个声音在重复着,节奏和频率就像儿童唱出的歌谣。以为是放着录音,进到店里发现是一个漂亮小女孩,戴着黑麦不停地说,看上去最多七岁。女孩长相甜美,笑意盈盈。好奇地问,她笑而不答,继续用心地读着,像是在认真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

便问一个店员:为什么白天不卖?

这是一个看上去不到20岁的男孩,穿着白衣服,两只眼睛纯亮剔透。他笑了,露出一排皓齿:白天怕有人恶意屯货。

某一个白天,或几个白天,采薇去过医院,不论怎么的死缠烂打,医生终究是不开给她的。后来想,不该那么萎靡地去找医生,应该化个浓妆,要显出对生活万般热爱的样子来,尽管只想要一片。当然,还可以更少,半片。也不至于半夜到这里来。后悔真是太天真了,一厢情愿地想:医生看到她近乎蓬头垢面的样子,至少应该对她表示一下人道的同情,哪想却适得其反。

怕过量服用?有副作用?半片的半片都没喝过的,何谈副作用?

这是什么的副作用?是活着的后果!大抵活着就有可能失眠的。有一位朋友,从来都是只睡两三个小时的,并且说,死后想睡多少年睡多少年,人生苦短,不能都用来睡觉!于是他跑马拉松、看书、写诗、喝酒、赌博,他照样活得好好的。

活着的副作用,失了忆,失忆到忘记睡眠。当然,不是作为名词的睡眠,是作为动词的睡觉,不会睡觉,不知道怎么能睡着。

睡觉是个熟练活?技术工?就像开车?就像游泳?睡了几十年,怎么会一下就忘记了呢?

听上去就像发癔症一般,不是遗忘,是好像从来就不会。

太阳升起时,对即将到来的夜晚满怀信心:坚决搞定今夜。从一过午便开始紧张。太阳落山时开始心跳。喝牛奶。泡脚。喝谷维素。沉默,不去面对,也不去点破,不敢言,不敢语,不敢想,那是一个人的心照不宣。似乎一语便会成谶,一旦提及,便犯了类似天条之大忌讳。然而,最终还是不语也成谶。

还有好多穿白衣服的人,他们个个不说话,来来往往,呈忙碌状,有的偶尔会扫过一丝忧郁的眼神,他们都太年轻了,年轻到让人诧异。

3

想找一个坐诊大夫,也想找个有行医证的,转了一圈,大概没有一个超过25歲。有的看上去更小,像是刚出校门的初中生。

终于看到一个,那是个满头白发的背影,心下一阵踏实。她拍拍他的肩膀,白发者转过身,睫毛很长很黑,先是盯着她,接着对她眨巴着眼。睫毛像两扇帘子,能感觉到它们扇动时送过来的气流,终于帘子下的某些肌肉组织活动了,那是一个笑容。白发下,嫩滑的肌肤,水波汪洋的大眼,紫色的眼影暗光闪动。采薇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好不容易排到跟前,年轻地医生问:你和谁共享?

被问愣了。

必须有人和你共享,才能开处方。

采薇回头看,每一个老头手里都抓了一个干瘪的老太太。他们警惕地盯着她,生怕她抢走的样子。

偶尔有几个落单的,却并不看她。她目光落到一个脖子细长的人身上,很显然他也是个落单者。那人不只是脖子细长,身子也细长,四肢也细长,细得很不自然,像是一个被抻住两头故意拉长的人偶。

他直柄柄地坐在塑料排椅上,让她想起鲁迅说老子:毫无动静地坐着,好像一段呆木头。那人目不斜视地盯着对面的墙壁。

她盯着他。

人们都盯着她,提醒她:你不能打他的主意。他是夜游到此。

啊?采薇惊得张大嘴,立刻出了一身冷汗。她一边抹着额头和鼻尖,一边环顾四周,向人们投去求救的眼神,根本没人理她。

医生回过头:这样吧,你和他共享,条件是你把他送回家。

我怎么会知道他住哪里?采薇高声地说。感觉是在嚷嚷,吓了自己一跳。

你不用知道,你只要跟着他就好。医生竟然如此轻描淡写地说。

采薇怔怔地坐着没动。

后面有人拿着手机念:安眠药,俗称安定。长期服用安眠药,药物疗效降低后容易产生依赖、成瘾,一次大量服用就会造成昏迷和呼吸停止,酿成严重的不良后果。所以失眠后应先从心理和生活方式上进行调整,能不用药尽量不用。先查找失眠原因,针对病因治疗。睡前喝杯热牛奶,吃点保健食品,或采用温水足浴、足疗等都有助于睡眠。

旁边有人说:什么心理和生活方式调整?有个暖——子用啊!这个南方人,呢、勒不分,还把“暖”字音拉得那么长。

我有经验,我有经验。一个胖子说,坚持,不要在10点前上床,一定要吊吊这个疯子,要吊足!攒好!铆足了!不怕他不认输,不怕他不投降。胖子快言快语,坚定而自信,干脆利落。

你不用你的经验去睡觉,来这里做什么?胖子被问得不言语了,眼睛盯向了别处。

没想到呆木头说话了:我根本没有夜游,我本来就在这里。

采薇有点意外,转过头看了一眼呆木头,他的眼睛依旧盯着对面,但那些话确实是从他嘴里蹦出来的。大概意识到采薇看他,他不易察觉地动了动身子。

又说:不是不想醒,是我本来就醒着的。人们硬说我睡着的。

他们不会叫醒一个夜游的人。采薇说,他们是好心。

他们害怕,害怕我跳楼,害怕我跳了小河。我知道,小区的河只有60厘米深,不会淹死人的。后边的湖最深也不过80厘米。我跳过。

我其实也是睡不着,你相信吗?我不会睡觉了。可是我一直很清醒,头脑清楚的那种清醒。

很久了,我天天盼,夜夜盼,盼望能来个小头痛,当然,没有。一直都没有。有的只是万里无云,碧海晴天。

旁边一个人在搭腔,又像是自言自语:某个休息日,时刻等待着,准备着,期待着大驾光临。从太阳东升一直到夕阳西下,足不出户,只为等待那一个神圣的时刻:睡帝来临幸。多久没被翻牌了?好像早已被打入冷宫!还好,偶尔也会来的,只休憩一下下,或寥寥数语,便被打发。不会超过三分钟。

有人嘻嘻笑起来:这么多人都想被翻牌,睡帝自然是顾不过来的。

这时,排到前面的人忽然吵起来了:凭什么?没有身份证,就无权睡觉?凭什么?

我要睡觉,我要睡觉。他们像是小学课堂里,一起跟读课文的小学生。很乖,很整齐。

三个老头鼓动一群老太太,杵那里高喊,拐杖敲着地面,咚咚作响。

没人拦着您,奶奶。您想睡就睡好了。

小姐姐,不要叫我奶奶,我有那么老吗?

采薇看了一眼,里面竟然有刚才梦到的两位。

我们要优惠,我们要优惠!100元半片,太贵!

是的,太贵了。

一个老太太说:其实,我不睡也没什么的。

另一个说:其实,我来半片的半片就可以。

还有声音说:睡不着为什么要睡?

有人应道:是的?睡不着可以不睡呀!

4

终于再次排到跟前,那呆木头抓起药就走,采薇起身追出去。刚刚迈过玻璃门,被后面众多人喊停,回过头,医生手里的身份证已传到另一个手上,她抓过来,快速看一眼,这哪是自己的!一定是那个呆木头的。

此时呆木头已走出好远,就像窃了财宝想急于溜掉的小偷。采薇不得不拉开50米冲刺的状态。男人有两条长腿,身后渐远的灯光,越发地打长了他双腿的影子,像两只会弯曲的高跷。

终于追上他,尽管他似乎放慢了脚步。

采薇仍须步步紧跟, 甚觉吃力。她心里急着,希望快点分割了药片走人,怎奈,眼下这呆木头,大有要独吞之意。

采薇似乎从没来过这里。看样子他是要绕过这个小山包的。山包的后面是几号楼?她并不清楚,小区的平面图在每个路口都有,她只关心与自己有关的那些。

眼看着要绕过山包,采薇小跑几步,抓住呆木头一只衣袖——那只手里攥着安定。

大好的时光,正宜睡觉,为什么要来这里?采薇急吼吼地说。

我们有个集,你要不要参加?

什么?集?采薇觉得听错了。她用力拉了一下。

逢九必集。男人自顾自地说,并不停下来,不理会采薇,也不回头,反而加快了脚步。

环绕山脚是一个半圆形人工湖,有灯光打向水面,泛着幽幽的蓝光。采薇住在小区好多年,眼下第一次走这条路。

湖边沿岸是垂柳。他们并没有往山后走,而是拐向上山的台阶。缓坡上是一片针叶林,更显得暗影重重,不过,路灯是依山的坡度而设,密度不小,据说是太阳能发电的。冬天的夜晚看得最清楚。采薇白天没来过这里,一直以为,不过是老人们晨练的专属地罢了,没想到还别有洞天。

有一次,通向顶楼天台的门锁居然开着,采薇到了顶楼,远望,星光分明被踏在脚下。正是一个晴天,当然更没有雾霾,天上能露脸的星星差不多都在场,自觉立于天宇苍穹之间。不禁想,要是没有失眠这破事儿困扰,谈一场恋爱也不错,在这里以天空为背景,放几束烟花,和一个人相拥。不错的镜头。也就那么一想。

恍若做梦一般,在床上多想做个好梦,却堪比登天。离开床倒是像做了个梦似的。也是,谁说做梦只能在床上?

几次想甩开呆木头:也罢,不和你分割了,本姑娘走人!

5

犹豫间,已穿过那片松柏。忽然看到,偌大一个银盘般的月亮,挂在树梢间,影影绰绰。采薇不禁感叹:好漂亮的月亮!能看到这么好的月亮,不睡觉也值了!

不过,这月亮好奇怪,太大,也太近了!晚上从不出门,真是愧对这么好的风景。

老公,您跑哪里去了?一个女子的声音传过来。

采薇这才发现,再上几阶,前面就是一个大的平台,平台上有一个亭子,一个女子正从亭子里向这边走来。采薇手一抖,慌忙松开抓着男人的衣袖,心想,这么客气 ?对自己的老公还以您相称。

亭子比想象的要大,在20层楼上只是看它的尖顶,红、黄、绿色相间的琉璃瓦顶半隐在浓荫下。只在冬天落叶后才能看到,以及下面的灯光,其余大部分时间这边显现的不过是个光影朦朦胧胧的轮廓。也就是窗外的一幅写意画,自由想象。

小区本就是依城市北山坡而建,最远处几幢楼干脆就是平了山头建的,留一个小山包在小区里,倒也明智。

又一着粉色衣服的女子,过来拉着呆木头说宫老师,您终于来了,就等您了!

采薇差点笑出声来,看见另外两个人都正襟危坐 ,笑意憋了回去。

宫老师为后半夜的睡眠做准备呢。是吧,羽姐姐?粉衣女子说。

對啊,对啊!亭子左侧的一位男子也说。

小商,珏儿,别吵他。叫羽的女子说,她是刚刚叫呆木头为“老公”的那位。

语毕,粉衣女子端过一只瓷盆,盆里水光波动,盆沿有荷形般隆起的褶皱。双手捧着立在宫老师面前,采薇看到水面上漂着一朵粉色的荷花。

宫老师伸手撩水,采薇听到水轻微起落的声响。水落回盆里,不知为什么,她联想到一个幽深的洞穴里,水珠从崖壁上渗出,然后滴滴垂落。

粉衣女子放下盆,又拿出一件衣服,就如护士给医生穿手术服,宫老师伸开两只胳膊,就那么一套,顺便把手中攥着的安定,放进上衣兜里。那个被装在一个小纸袋里的白药片,也就去他心脏那里“安定”了。采薇眼看着粉衣女子为他系好腰带。她本来是要喊出来的,不知为什么,只是瞪着眼张了张嘴。

这是一件黑色或是深蓝色的袍子,采薇第一感觉是睡衣。衣襟边处是天蓝色的,约摸一寸多宽。蓝边很醒目,从脖颈到胸前一直顺到膝下,像是戴了某种绶带。转眼,宫老师便从一段呆木头活了过来,他的眼神里闪着光。见他坐定,其余各人也坐定。

这才发现他们的着装,除了颜色,款式都是一样的。

粉衣女子碎步轻移,袅娜穿梭,她在亭子四周、亭子中间的桌上,各燃起香烛。

我们开始吧。粉衣女子说。已看清女子的脸,不是很漂亮,但听得语音悦耳。

几乎是同时,五个人揭开各自面前带有流苏的布罩。原来布罩下面各是一把琴,古琴。

宫老师抬手,大家都抬手,右手放于琴上,大家也都右手放于琴上。一时间,琴声流出,如同续了刚才洞穴里的水滴。定睛细看,分明是双双玉手同起同落,令人目不暇接,像林间舞动的白鸽,展翅,展翅,翩跹游走,一切都在为飞离做着准备,等待着;蓄势,再游走,再展翅,却一直不见起飞。

没想到是五琴同奏!采薇想,也当一回司马,不过不是江州司马,是个文盲司马!

自是不识曲名的,但觉那水滴在汇集,从最初的滴答成线,幽幽咽咽,到汩汩流淌,暗流涌动,巨浪滔天,到最终的壮阔浩瀚。

幽咽之声,汩汩之音,涌动之声,浩瀚之音,会绕亭几日?

似有松涛共振,月光亦似有声。栏杆、亭子、石几都在和鸣。静谧天宇之下,便都是这声音了。

真是奇怪,眼睁睁听得那里面全是人声、人语,也触心,也颤动,就是听不懂!迷惑间,白鸽已收起翅膀,静卧于各自膝头。

但显然,指停音犹在。

因那声音还在四面八方的空气中,人们的呼吸里,美女的发丝间,跳动挪闪的烛光里,袅袅上升的青烟中……

6

刚看过“宫”老师的身份证,是一个罗什么的名字。肯定不是姓宫。

宫、商、珏(角)、徵、 羽。还剩一个“徵”?那位一直没说话的男子应该是“徵”了,叫大徵?看他低头蹙眉的样子真像采薇初中的一个同学。

那时,采薇情窦初开,单恋过那个男孩好长时间,他叫什么来着?杜什么的。他并不喜欢采薇,或是根本就没注意到她,他和另一个女孩好。采薇很不开心,她的心情一直很低迷,父母以为她变成一个内向的人。看见他们放学走在一起,她很伤心,想哭又哭不出来。回家照镜子,觉得自己确实没那个女孩漂亮,个子也没那个女孩高。但是,她管不住自己,她没办法不关注那男孩。

为了吸引男孩的注意,她故意放学时也绕到他们家住的小巷,但毫无意义。后来,她干脆明目张胆地跟另外一个名声不好的男孩来往,闹得学校通知了家长,她被严加看管起来。初三毕业前,姓杜的男孩没参加中考就转走了,男孩子成了她心中的一个痛点。时间久了,她已不能理解当时的自己。后来,采薇想,幸亏没有大胆告白。

人生、人世都是错季的。从吃错季菜、错季水果,到13岁恋爱,25岁不婚,30岁不生孩子,太多的人都在错季,是本身就钟爱错,还是错得无法纠错而将错就错?

眼下,她只关心一个错:该睡不睡。

再抬头看,确实太像了! 甚至他抬手的样子、抡指的神情。男孩转学后,她一直就没见过他,对,他叫杜平成,有人说他前几年移民澳洲了。

过年她回老家,竟然听说那个和杜好过的女孩自杀了,是跳燕河死的。从上游一直到十几里外的下游才找到她的尸体。其间见过她两次,当然,已经没有了初中时的样子,人也胖了好多。只可怜她的女儿,才三岁多。有人说是她男人有了外遇,她想不开;有人说她一直就有抑郁症,想寻死由来已久;也有人说婆婆硬让她再生个男孩,她不同意,导致他们夫妻不和。

小商说,珏哥哥,今天您先来。叫珏哥哥的,是坐在最里面的男子,留着长发,麻灰长衫,看着就是那种粗麻料的衣服,他的脚上甚至穿着一双布鞋。

珏哥哥双手打拱说:献丑了。曲目是《太极》。

然后,左手略微高抬,轻抚滑动。

只有一把竹椅,好像专门为她准备似的。采薇坐得很舒服。她可以半靠着,头也有地方可倚,不悬空。

她还是盯着大徵看。起初大徵并不看她,即使别人在弹,他也专注地跟着曲子走。

后来大徵终于抬起头,和她的目光相对,他的表情变得不再那么高不可攀。

他对她笑着说,他不叫大徵。他姓杜,但不是她初中的同学,他是第一次见到她。很高兴她能参加他们的琴会,欢迎她以后也常来。他还说他曾经是全国一流的古琴演奏家,后来出了国,出去几年就后悔了,因为他什么都忘不了:小时候住过的胡同,玩过的伙伴,上过的学校。但是唯一忘记的就是睡觉,他忘记在中国是怎么睡觉的,在南半球他不会睡觉了。他说记不得小时候在奶奶家是怎么睡的,在姥姥家是怎么睡的……还有,古琴是中国的,去外国弹给谁呢?

有水滴滴在手背上,恍惚中置身一个洞口,有风舒缓而吹,似听着水滴叮咚。她猛地惊醒,是口涎水顺着嘴角流下来的! 赶紧坐正,双手抹嘴。

采薇确信自己是睡著了,而且还做了梦,啊哈,黄粱美梦啊,久违了!流涎水的难为情被这高兴劲儿大大稀释,再用手掌抹一下,确信嘴角的涎水已擦干净。

大徵并没过来和她聊天,他正在原来的位置上弹奏。四下环顾,其余各人的琴上复又盖上了有流苏的布罩。

大徵起身鞠躬。大家又都站起来,向她鞠躬,他们又互相打拱。

从珏儿弹奏开始,到大徵弹奏结束,正好打一圈。采薇为自己用了这个字而脸热,想,差点说出口,这么高雅的场合,徒招人耻笑。打麻将叫打一圈,酒桌上也可以叫打一圈,唯独这个不能叫“打”,不知道他们行话应该叫什么,本想结束后向他们请教,转念一想,还是回去百度好了。

话说回来,自己什么时候打过麻将,又什么时候喝过酒?

月亮依旧那么大,那么亮,是因为在山上吗?所以才会有这样完美的月亮。竟发现:她没动,月亮也没动!

再细看,月亮下面,闪着一行蓝色小字:尚梦琴社,某某年仲夏夜,第某某次雅集。

哦——她惊叹:月亮是假的。

脱掉汉服的宫老师,重新变回呆木头。采薇央求羽姐姐,说宫老师的左衣兜里有她的半片安定。羽姐姐先是看了她一眼,过后还是很大度地从宫老师上衣兜里掏出小纸袋。起初,宫老师压着不让拿,粉衣女子小商和羽姐姐一起低声对他耳语了一会儿,他才松开手。

那个应该叫大徵的,眼光自始至终也没在采薇这里停留。

7

离开假月亮,沿着木台阶下山,回来简直是神速。玉兰树、石榴树、山楂树、梧桐树,都已一一移后。

那些一楼人家小花园的彩灯已熄灭。月季花、石榴花依旧是浓重的色调。玉兰花的白还是能感觉到的。

只是,两边窗户已完全变得黑黢黢了,有“窥其户,阒其无人”之感。高大的树影轻摇微晃,分不清是什么。不用说,每棵后面都有一个不怀好意的鬼。眼下各自相安,倒也寂静。

有来源不明的光,悠悠地透过来,微弱,几近于无,看不清脚下的路,前行只是凭了感觉。

抓在手心的药片,早已没了踪影!呵,不能啊,大半夜的心血就这么从指缝间漏掉?真真是背运。

忽然,有什么蹿过来!哦,是那只她经常喂食的流浪猫,蹲下来,轻轻抚摸它,怎么像瘦了一大圈?习惯性地给它挠挠,头顶、脖颈、脊背。“哧溜”一下从膝上滑走,瞬间没入黑暗。回身,走过的地方已然浓墨一片,哪里有路!

张嘴喊出:咪咪——

天已大亮。下地,扫一眼美美,阳光打在她的叶子上,清新通透,那是一片新生的叶子,泛着嫩嫩、浅绿的色彩。美美是一盆绿萝。雷诺死后——那是一只年老的雪纳瑞,在埋葬雷诺的草地上见到这株绿萝,收养了它,起名美美。

责编:王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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