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立法委员”
2018-09-08李敖
我选“立委”的第一目的
极少人知道我选“立委”的第一目的。第一目的是“对付美国”。国民党政府的一贯特征是“内斗内行,外斗外行”。蒋介石搞的是“媚美主义”,结果且是“一路媚美却又被美一夜不寐”,因为美国老是出卖他、欺负他,还欺负他儿子,半夜三更叫醒他儿子说:我们断交了。蒋氏父子的媚美贱骨头行为影响到李登辉、连战、马英九等留美人士,也影响到国民党分身政党民进党人士,所以,尽管表面上政权轮替,但在“媚美主义”上,却相沿不替。两朝政权最大的不同是越媚越贵、越媚越没保障,最后连战下訂单的那笔军购案到了陈水扁手里,一跳变成6108亿,却又拿不出涨价理由。我到“立法院”,本来就要教训“媚美主义”的,正好碰上6108亿,我自然迎头痛击。我选“立委”的第二目的在凸显所谓“中华民国”的假民主与假国会。
“君子不得已而为之”
当年青年党的元老左舜生跟我说:“政治者,俗人之事,君子不得已而为之,小人夤缘以为利。”说这话的人不失为君子,他流亡香港,宁肯开个小杂货店维生,不肯住在台湾做蒋介石尾巴,虽然他的党,已沦为尾巴。看到左舜生,你会好笑,原来君子玩政治,就是那副模样。我一生也没政治,只是69之年,自我颠倒,当上了所谓“中华民国”的所谓“国会”议员——“立法委员”。在大节骨眼上,我定位得清清楚楚,并且声明在先:我把所谓“中华民国”,定位成亡国;把这个政府,定位成伪政府。我不是所谓“国会”议员,而是“议员”。一如我在2000年参选所谓“中华民国总统”,我即时宣告,所选乃是“中国台湾地区领导人”而已。
我的选举实况
1949年蒋政权兵败山倒,逃到台湾,为维系所谓道统、政统、法统、学统或什么什么统,从故宫的65万件古物以下,能搬的什么都朝台湾搬,其中人马自然在内。蒋介石想搬知识分子,但信誉破产,知识分子不跟他了。以1948年“中央研究院”选出的第一届81位院士为例,跟着伪政府到台湾来的,只9个人:朱家骅、凌鸿勋、李先闻、吴敬恒、傅斯年、李济、董作宾、王世杰、王宠惠,占院士总数的11.9%;去美国的12人:李方桂、赵元任、胡适、李书华、萧公权等,占院士总数的15%;留在大陆迎接解放的达60人:冯友兰、郭沫若、陈寅恪、李四光、姜立夫、华罗庚、陶孟和、马寅初、顾颉刚、竺可桢、柳诒徽、陈垣、梁思成等,占院士总数的74%,光在这一范畴,就看出人心所向。在知识分子唾弃蒋介石的情形下,蒋介石比较能搬的,是以土豪劣绅为基架的法统,就是所谓民意代表。其中“立法院”是其尤者。第一届“立委”771人,搬到台湾的557人,屡经递补,维持小朝廷局面。但是,从1948年拖到我选的那年,已经56年过去,除几个百岁和近百岁的老人,我倒变成“老贼”了。从选举程序上看,我这“老贼”可正大光明,我可是光明正大一票一票选进来的。
开票那天,我的票一直起不来,与民进党的段宜康之流形成拉锯战,直到最后险胜。
开票那天我不在电视机旁,在哪儿呢?我和吴子嘉逛书店去了。我在诚品买了一本书,又跟吴子嘉喝饮料。
总之,我的选举方式,倒真为人间选举行为别开了生面。我没握过一次手、没开口拜托过一张票、没卖身投靠任何政党或团体、也没挥过一面旗,就轻松当选了——最后一名当选了。我开玩笑说:“李敖功在人间,不当选没天理;但李敖大模大样,不肯放低身段,高票当选也没天理,所以‘吊车尾,选上最后一名,皆大欢喜,是最起码的天理。”
张书铭帮我印的一张海报里,有这样一段:
不上街、不拉票、不插旗、不鞭炮,
没有传统选举邪老套。
这是李敖四不一没有,
大家拍手哈哈笑。
这是我选举的实况。
喷瓦斯事件
2006年10月24日,世界议会史上,发生了空前绝后的壮举,我以瓦斯对付美国人卵翼下的台湾军购案、以瓦斯对付祸害中国台湾的所谓国会议员。顿时世界大媒体都一一报道,台湾更是头条了。《苹果日报》甚至头条报道“李敖疯了”。
“立法院”程序委员会是看门的委员会,什么案子挂不挂号,要先经过它。“立法院”因从无独来独往的独行侠出现,所以内规例由各党派人参加,偷偷将李敖排除在外。会都是中午一边吃便当一边开的。我出现了,大家用很奇怪的眼光看着我,我若无其事,坐下来,也吃起来了,有说有笑,无异平时。会议一开始,我就走到台前,要求三分钟发言。主席是民进党蔡启芳,敬我如瘟神,问我你大师来说什么?我笑说我选市长啊,要发表政见,给我三分钟。启芳不明就里,好心同意了。我上了台,就反起军购来,声言我要喷瓦斯,女士们先出去。台下听了,不以为意,还笑呢,我就“行凶”给他们看了。“行凶”时,发生了一个设计上的错误,就是要讲话,就不能戴防毒面具;要戴,就不能讲话,所以电视画面上看我又戴又推开、又推开又戴,其理在此。总之,我太老了,画面实在不怎么好看,为了正义,牺牲老相了。
舆论报道一大片,在所有文字报道中,以林深靖的《李敖与V怪客》最有深度:
历史会记住这一天,2006年10月24日。这一天,15位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在联合国共同发表一封公开信,呼吁各国政府签署决议文,承诺严格控管国际间的武器买卖,停止一切不负责任的武器输出,“因为,武器买卖已对全世界人民造成难以言喻的痛苦和伤害。”
就在同一天,“立委”李敖大闹“立法院”程序委员会。他礼貌性要求女性“立委”离场之后,戴上仿自电影《V怪客》(V for Vendetta)的防毒面具,取出预藏的催泪瓦斯向会场喷射,成功阻挠军购案的进程。李敖出人意表的行为立即遭到蓝绿“立委”的同声痛斥,媒体也一片挞伐之声,而李大师也的确为此付出了代价,当场被提案移送纪律委员会处置。
这真是一个极端讽刺的对比。
“就算了?”与绝不“算了”
从另一角度看,蒋介石的杀光、抓光手段,对“敌人”而言,并非全不奏效。如果没有日本侵略,他可能杀光了所有共产党,至少以摆平青年党、民社党模式,相当程度地敉平了共产党。对蒋介石那种头脑的人,杀光手段并非绝无成功希望;另一方面,抓光手段对软弱的“敌人”也不无效果,这种“敌人”会在劫后余生时“算了”,甚至跟你“合作”。不过,杀光、抓光手段一旦碰到存活者、漏网者,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最后的局面就大不同了。毛泽东在杀光政策下存活下来,在28年的血债以后打败了蒋介石;李敖在抓光政策下,漏网下来,在14年的复出以后,鞭尸了蒋介石。毛泽东、李敖这些少数、这类个人,只要存活下来,“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物”,蒋介石完了。毛泽东绝不“算了”、李敖绝不“算了”。
1984年12月22日,我在百货公司碰到台大老同学卢华栋,十多年不见了。上次见他是他出狱后,我去看他,并小送金钱。此后“一别音容两渺茫”。卢华栋出狱第二年即结婚生子,洗手不涉及政治;对党外活动,亦所知茫然。我劝他写一点狱中回忆,他说他已专心从商了。我说:“就这样的不干了?”他苦笑了一下,说:“不干了。”我说:“这样被国民党欺负了,就算了?”他说:“就算了。”我在牢里听黄毅辛说,特务们整卢华栋,甚至把万金油涂在他眼珠上,其凶残可想,可是卢华栋统统“就算了”。我的人生观绝不如此,我从来不把恩仇“就算了”,我要“千刀万里追”。
老党外黄玉娇老大姐请我吃饭。席上一段话说得声泪俱下。她说:“国民党欺负我们,我们要欺负回去!”言犹在耳,她却又被民进党欺负了:她被开除党籍了。三十多年过去了,我常常想起老大姐的话。“欺负回去”是一种正义,卢华栋“就算了”的态度是错的。正因为我信仰“欺负回去”,正因为我不肯“就算了”,所以我出狱后,一路千方百计追杀蒋家分子及其余孽,我的方式大体上是笔伐与口诛,这是一段漫长的逆袭,为时40年不歇。
(摘自《书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