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里总有几枚土豆
2018-09-07权蓉
权蓉
1像我这样的烟火之徒,老在菜市场一溜地逛过来逛过去,一看,跟大葱白菜比起来,北方街上冬天最常露脸的,大概就是它了——土豆。
一堵堵墙那么高的袋装土豆一字排开,让人忍不住想,要是我不小心碰倒一个缺口,这些圆圆鼓鼓的东西得给我砸多少个包。所以看到“土豆长城”,我都会战战兢兢地绕过去。同样怕它们倒下来,可对碧绿绿的“白菜战壕”抛尽媚眼,对泥糊糊的“土豆长城”绕道三尺。从这一点上来说,我还真是外貌协会的一员,不过也许是物以稀为贵,土豆多了,唤不起我的喜爱之心吧。当然,也许还因为别的。
2比如土豆丝。虽然朋友们夸我的土豆丝炒得好吃,但土豆丝的确是我的心理阴影。如果有人说我切的土豆丝细,我就只有一个念头:三哥切的土豆丝更细。
不知道是不是很多孩子在小时候,都有一个用来和他(她)对比的“敌人”,总被家长说你看谁谁谁怎么好之类的话。我的成长生涯里,这样的人几乎天天都有那么几位穿过我的右耳朵,进驻到我的大脑里,就再也不从左耳朵出来。
三哥就是我做饭生涯里的“敌人”。
3我一做土豆丝,不管好吃不好吃、好看不好看,家人都要从头到尾夸奖一遍三哥,说他的土豆丝切出来细得像粉丝,炒得又脆又香。三哥做饭的确是一把好手,但我没有吃过他做的土豆丝,更没见过,可这个说法却一直根深蒂固地在我这里扎了根。
此时我已然明白他们的这种比较,但三哥的土豆丝却始终是我无法超越的一道菜。
如果哪天我有幸拖到三哥下厨,只期望他的这道菜一定要让我吃到连舌头都想吞下去,不然我这莫名其妙的心理阴影可就白受了。
4家里挖红薯的时候,都要给我挑大的编成很多串晒在太阳底下,晒几天然后给我挂到烤火的火龛子上面熏起来,冬天来临时,就取下来在火龛子里的热灰里给我煨上。家乡话里管煨在带有明火的灰里叫 “烧”,于是我这样的馋猫吃过的单子可以拉一串:烧红薯、烧核桃、烧鸡蛋、烧花生、烧土豆……
当年我完全没有操作烧红薯的能力,要么烧出来的焦得像炭,要么烧成了半生不熟的,我吃到的香香软软的红薯都是爷爷奶奶的功劳。有次为了在灰里翻找一颗失踪的花生,结果我把头发燎了一片,挨了好一顿骂。不过这比起烧土豆的“悲慘”来,也就不算什么了。
5记忆里的冬天,火龛子里都是红薯当道,土豆少得可怜。我要想吃一个土豆,得和妈妈预约四五次,她的理由总是:长了芽的土豆不能吃。
有一次快过年的前几天,妈妈法外开恩,从筐子里拣了几个土豆给我。晚上烤火的时候,我乐呵呵地在灰里刨个坑,把土豆埋进去。注意力一集中,我守着守着就睡着了,睡醒后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记起我的土豆,赶紧从床上起来去看,一个一个刨出来,结果全部成了黑炭。
6我带着我的黑炭们在家里每个人面前都哭诉了一番,没有人理我;我说把我抱到床上可为什么不把土豆刨出来,没有人理我;我让他们快点儿赔,还是没有人理我;我开始哇哇大哭,有人理我了。我妈拿着黄荆条干净利落地对着我耍了一套剑法,说过年了不想打你你还自己来找揍——当然,这话是她打完了说的,她要没打就说了的话,我肯定就不那么烦人了。
因为有了口腹之欲的这顿皮肉之苦,才让没有吃到那几个黑炭的遗憾长久地刻在了记忆里。以至现在路过烤红薯的老大爷的身旁,也会想跟他商量一下,烤一个土豆怎么样。
7家里的土豆,卖相不好,小小的,蔫蔫的,削完皮跟剥完皮的煮鸡蛋似的,切成丁洗完水的颜色没有什么大改变,但冬天它们被妈妈炖出来,有种特别香的味道。外面卖的土豆,又大水分又足,跟水果似的,切的时候还冒浆,拿到水里一过,水接近乳白色,都让你舍不得倒了那些淀粉,可再看土豆块,难民似的。
有了这个心理底线,到现在我还选不好做炖菜的土豆,它们不是很快地瘫成了土豆泥,就是傲立着一种金色的姿态成了钉子户,那种有弹性的绵软口感的土豆更像是我虚构出来一个故事。世间有时就是这么奇妙,你真的遇到过,可过了那个村,你只能靠着记忆里的拿来炫耀。因为就算你一直在寻找,可你再也没能找到。
8“烤红薯”对接成四川话的话,应该可以叫“耙红苕”,但是开封菜(KFC)他们家那种蘸着番茄酱吃的东西对接成四川话,我就不知道叫什么了。不过永生当年好像直接管这个叫“土豆条”。
我见的自制薯条的大户,就是哥哥和永生,他俩切煮炸拌一大盆。听说为这个做法,他俩还去试吃偷艺;那时永生毫无保留地告诉过我做法,可我一次没做过,而且现在竟然都忘记了,只有他调辣椒油时摇头晃脑的样子,能从眼前清晰飘过。永生说:姐,这个巴适得很,我给你来一份。我指着耳洞,跳得老远,说不要。
当时我为之担心的那个耳洞,此时早就长死了;此时我想再吆喝来一份巴适的炸薯条,也有些难以做到了。
9当年我们挤兑学校食堂的大师傅,说他能把什么菜都炒成土豆丝的味儿,想来那时土豆在我们心里,真的没有什么位置。
这菜是班里一个成绩优秀的女生打饭固定的菜色,所以她也就不免沦为那些嫉妒的女孩子们的嘲笑目标。如果是写励志故事的话,我会让她走一条康庄大道,后来有钱有美好的前途;可现实却是,她辍了学,过早地奔流进社会这条大河里。
但我一直都不会忘,那时那个倔强又高傲的少女,在众多鄙夷的目光下把一份土豆丝吃得津津有味,仿佛一切,都即将风生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