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之书
2018-09-07聪敏
聪敏
高中同学正在准备毕业后二十周年的聚会,我因为提早就有要去香港出差的安排。自然是去不了的。但如果不去香港呢?会去吗?在一个阴雨初晴的午后,看着窗外大树上被斑驳的光影点缀得很有生气的那些树叶,从这一片,看到那一片,又静静地盯着那片在枝条的最下端离群索居并且在微风里有点瑟瑟发抖的叶子看了又看后,我问自己。
路和在路上
坐在窗边,要刻意地回想二十年或者二十多年以前的事,首先想起的,是1994年的那一条逼仄吵嚷的街道。这条叫西七路的街道,临靠着背后的灰色的有点儿土气的城墙。我爱这背后的灰色的有点儿土气的城墙,每个星期,至少是两次,我会欢喜地或者有点儿伤感地看见它。欢喜时就静静地看着,一会儿看看它朴素的宏伟,一会儿看看它日常的琐屑。能静静地看着城墙,总是因为这样的契机:休大小礼拜的时候。我们厂的车就停靠在城墙根下一个不起眼的地方,从蓝田大山的军工厂里出来读书的我们几个,三三两两的,用五颜六色的网兜提着一个星期的脏衣服,背着一点儿学习用具,往城墙根下这个汽车的停靠点走去。经过半个逼仄吵嚷名叫西七路的街道,走不了多长时间,就会看到这条灰色的有点儿土气的城墙了。想家心切,总是会提早到的,所以就有了很多机会,可以静静地怀着要回家的欢喜看着这城墙了。有点儿伤感时就匆匆地囫囵地看着。星期天下午四点从蓝田大山里我的家返回的班车,特别是在深秋以后,到达城墙根下的汽车停靠点的时候已经是薄暮时分了。出来读书的我们几个,还是用那几个五颜六色的网兜,提着这个星期的换洗衣物,以及吃食杂物。再一次,三三两两地,在暮色的城墙所投下的阴影里,有点儿伤感地走回学校去。
虽然我们在一个星期的大多数时间里都封闭在街道中间的学校里,可为什么首先想起的是这条逼仄吵嚷的街道呢?也不记得街道上有什么店铺了,只记得有一个叫博文的书店,一部分店面歪歪扭扭地延伸到街面上来,在最显眼的地方,摆着一些花花绿绿色彩鲜艳的教辅材料。这个叫博文的书店应该是有更多更值得咀嚼的精神食粮的,可惜那时候的我很狭隘,不认识那些摆放在书架深处长相朴素又默默不语的鲁迅和福楼拜们。博文书店的旁边,有一家牛肉面馆,我之所以记得清楚,是因为常吃那里的牛肉面。和博文书店一样,牛肉面馆的师傅干脆把火架在街面上,火上放一个大锅,锅里面乘着老汤,老汤里咕嘟嘟地煮着面。我那时候吃饭用的是一个笨笨的四四方方的铝饭盒。中午放学后,经过博文书店,朝着花花绿绿的教辅材料看上几眼,我就走到牛肉面馆热气腾腾的大锅前,把饭盒递给正热锅朝天地煮着面的师傅。他挑一筷子面,弯曲几下放在我的方方正正的饭盒里,浇上汤,再小心地递给我,我郑重地盖上盖子,端着烫手的饭盒,走回宿舍去。我吃了三年之久的牛肉面,把每一种花样都吃了个遍。有一年,我连肝在哪儿都搞不清楚就怀疑自己得了肝炎。我爸爸,一个老司机,开着车,到了我的学校,在下午我上完课之后带我去了附近的一个医院。医生说我是脾胃弱,开了一种能益气健脾的叫什么茯苓散的药后就把我打发回来了。哦!原来不是肝炎,我很欢喜了几天。因为住校,我也常在食堂吃饭,用的还是这个方方正正的铝饭盒。那时候玻璃的罐头瓶对我们也很有用,我妈常常做一些好吃的,基本上都是辣椒酱之类的东西,把它们塞在玻璃瓶里,在每个星期我返校的时候,把那些塞好了辣椒酱的玻璃瓶,稳稳当当地放进我那个红色的网兜里,过上一两个星期,我再用那个红色的网兜提着这些空的玻璃瓶,回家去。在高三之前,几乎每周,我都是这样子来来回回。有一次走到半道,大概是在蓝田的华胥。车抛锚了,一时半会儿是修不好了。我们这些人在车上冷得直打哆嗦,有什么好法子呢?那就是走下中巴车,围着车来回来回地跑圈。那晚星星很亮,远处还能听到华胥村子里的狗吠声,也看得到村子里人家的灯火。冬日凌晨的两三点,在华胥村郊的野外,在抛了锚的中巴车边,我深切地想念着饭菜的香气和被窝温暖的庇护。这种深切,让三年来记忆中所有的来来回回都冒着饭菜的香气,带着温暖的味道。
人和人爱人
我从来也不会说西安中学是“我的”学校。上世纪90年代初的西安中学已经是非常有名的学校了。也和其他所有有名的学校一样,有着高高的牌楼。上面写着它的名字。我是在哪一天?应该是1994年的8月30号或者31号,总之总是在这样的时间踏进这所学校的。我不喜欢这所学校,可能是因为就是这一天,我跟一个最不应该吵架的人吵了一架。真太久了,吵架的原因也不记得了,仿佛是没有书,可是我为什么会没有书呢?我也不知道。总之是沒有书。一个来报到的学生没有书,并且也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没有书,所以她十分没有理智的,和刚刚认识的班主任,狠狠地吵了一架,叫了几句“为什么?”你一定经历过开学第一天热火朝天喜气洋洋踌躇满志地领书的场面的。所以你一定可以想见吵了架以后的我,气愤难平,泪流满面的样子吧!我不仅流泪了,而且很生气地自己回了宿舍,蒙头睡了一觉。其结果就是,连领完书之后的排座位,我也没有参加。于是在第二天早上,我拿着自己的装了几个本子和文具显得空空荡荡的书包去上学的时候,才发现,前前后后八排座位,六十多个人,已经把整个教室坐满了。我拿着我的书包局促地在教室后边站着,眼看着我的同学一个个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上课铃响了,不能就这样站着上课吧,我不知道自己从什么地方搬来了一张桌子和一个椅子。就这样,自己把自己安排在了整齐的八排桌椅的后面凸出来的那个位置。像个弃儿一样,对,这就是我那个时候的感觉,我足足在这个弃儿的位置,坐了好几个月。
我看不到黑板上的字,也没有很多的机会和心情,和坐在前八排的同学们交流,就这样迷迷糊糊像听天书一样地,过了高中时代最初的几个月。只是有一次来了一个叫王伟的男生,因为没有地方坐。也搬来了一张桌子和一个椅子,坐在了八排以后和我对称的另一个凸出的位置上,和我成了遥远的同桌。我们没有什么交往,但总觉得和他同病相怜,后来他招考飞行员走了,我又成了一个人。我的那个班主任的名字跟太阳有关系。但是他的阳光从来没有照到我的身上。我没有再跟他起冲突,也从不在他跟前抱怨,也没有向他提出过任何其他的要求,但我也没有屈服。几个月后,没有经过他的允许,我自己,把桌子搬到了最后一排最靠旁边的一个位置上,开始和其他的同学一样,按照前后排的座位开始轮转。因为我的这个名字和太阳有关系的班主任是物理老师,所以你可以想见我的物理成绩,不学物理,算是我对他的一个小小的抵抗。更大的更有力的抵抗,我认为是用学习成绩,让他对坐在教室最后面的曾经和他吵过架的我刮目相看。我的这个名字和太阳有关的班主任,只把阳光给予班里的部分同学。从他的身上,我给自己立下了一个很朴素的誓言,那就是如果未来我当了老师,我一定对每一个学生都一视同仁,我会爱他们每一个人,听他们每一个人说话。
从我们位于教学楼二楼的教室的窗户望出去。正好可以看到初中部的一座楼。同样是二楼,最靠边的一间房间,每天早晨我早早来晨读的时候,就会看到那个房间里走出来的一位中年的女老师。梳着短短的烫了的头发,长相清秀,有一口整齐的牙齿。她和她的孩子,还有老公住在初中部教学楼教室旁边的一处空置的房子里。我在一天的早中晚很多的时间都能看到她,看到她拿着一个颇大的梳子给女儿和她自己梳头发;看到她扶着二楼的栏杆催她的女儿回家吃饭:看到她端着还在滴水的洗菜的篮子匆匆地撩开门帘走进她的家;等等。因为她住在教学楼的角落,如同我坐在班级的角落,我是班级里的弃儿,而她也好像是教师里的异类。她是英语老师,也恰恰是我的英语老师,所以你可以想见,我的英语成绩,是如何突飞猛进的了。
为了我的所谓的抵抗。我在高中时候是一个非常刻苦的学生。我早就熟悉应急灯的用法。因为我是第一个,在熄灯以后的被窝里,打开应急灯,还在看书的学生。我也很熟悉早晨四五点钟路灯的颜色。因为我常常,在这样的路灯下看书,走来走去。我也很熟悉我们食堂的台阶。不是因为我常常吃这里的饭,而是因为我经常在四五点钟的路灯下,在这些台阶上跳上跳下。我不聪明,高中时代那一点点尊严都是靠笨鸟先飞得来的。这样的抵抗持续了两年,文理科分开以后,我迫不及待转到了七班,像逃跑一样。好几年以后。大概是我上研究生的时候,在我们学校门口的公交车站,碰到过那一位名字和太阳有关的老师,但我没有叫他,而是远远地逃开了。
我还记得西安中学的其他几位老师。因为我曾经特别期待。这些夹着书本走进教室走上讲台的老师们。能给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那个凸出的位置上的特别渺小的我,一点点的关注。可惜,说着陕西话的壮壮的已经不年轻的几何老师,在给我们上课的时候,喜欢看着黑板,或者空洞地看着前方,和学生之间保持着不咸不淡的一种骄傲。还有一位认真又朴素的生物老师,一讲课就唾沫横飞。作为名校的西安中学,当然也不乏教学名师,比如那一位康姓的语文老师,他在课堂上,把歌词“因为爱着你的爱,因为梦着你的梦”当作诗歌来分析,立刻收获了一众迷妹。我也惊为天人,但走马灯一样地,来了又走了,终于也没有留下什么印象。
我在高中时代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照片。这几天的聚会好像沉渣泛起,很多照片也被翻了出来。我看到其中唯一有我的影像的一张照片,不禁哑然失笑了。前面是两位我的同学,他们是这张照片的主角,我正从他们身后路过。路人,这就是我当时在班级里的状态。也是那时候我的心态。任何一个群体里都有沉默的大多数。我当然是沉默的,不怎么说话,也不太会说话,或者说,只和几个朋友说话。就在我自作主张补上了第八排的那个空位以后,我的朋友,自然地便是那些坐在后面的高个子的男生们和高个子的女生们。冯海伦,我们班里个子最高所以有点儿鹤立鸡群所以就比较孤独的漂亮女生。因为孤独和我有些同病相怜,所以成了朋友。现在回想起来,冯海伦是特别漂亮的,精致的五官,高挑的身材,但因为太高了,所以总是含着胸驼着背,甩着一个马尾辫儿和我走在一起。冯海伦家住纺织城,可她不愿意住校,所以总是常常迟到。因为常迟到。她总是被罚站。站一会儿,她就带着傲娇的表情甩着马尾辫儿走进教室。我们俩总是在课间操的时候一起去做操,做完操后绕到小卖部买一些锅巴面包之类的小零食,她还是含着胸驼着背。我则尽量地收腹挺胸伸脖子,或者选择性地走在台阶上,一起走回教室去。除了叫王伟的那个我的遥远的同桌。我和后排的男生玩得更好些。他们中有胖胖的高高的。也有瘦瘦的高高的。在阳光很好的午后或者各种课间,靠着教室外面的墙,站成一排,聊闲天儿,或者打闹,或者抱着臂深沉地站着,又或者和隔壁班同样靠墙站成一排的男生们较劲儿。
逃离三班以后来到七班,我和周慧琳成了朋友。她长着尖尖的下巴,很漂亮的眼睛和嘴唇,那个时候就喜欢穿碎花的裙子。小名叫捧捧的周慧琳身材有些微胖,在她成为我的朋友之前。我觉得她走路姿势有点奇怪,像一个微胖的小企鹅。成为朋友之后,觉得她走路姿势还是像一个微胖的小企鹅,但是却可爱极了。捧捧常常排在年级文科的第一名,我们总是在午休的时候拉着手一起去吃饭,然后又拉着手在花坛旁边坐着聊天,消磨难得的中午的时光。捧捧妈妈在康复路给她批发了很多支圆珠笔,她用一种像复写纸一样的东西,来做演算纸。所以,当她给我讲题的时候,就用那一张张串在一起的复写纸,写很长很长的公式。从桌子上垂到地面。她也常一把一把地和我分享那些圆珠笔。高三密集的模拟考试,我们俩用一样的圆珠笔,一样的演算纸。捧捧稳居年级第一的光环让我的高中生活有了一点点儿亮色,现在似乎都能看到穿着碎花儿裙的捧捧,像一只微胖的小企鹅一样的捧捧,走路时微扭微扭的捧捧,还有她羞涩的笑和笑起来后嘴唇边的两个盈满笑意的酒窝。我和捧捧的友谊一直延续到高中毕业以后好几年。我去她的家,捧捧的家在火车站旁边一个有点儿破旧的小社区,狭小的小房间,堆满了各种东西。火车经过的时候,窗玻璃嘎吱嘎吱地随着火车的节奏震动。满头白发的捧捧父亲会从外面买回两份凉皮,盛在碗里,放在捧捧的那个很小的书桌上。我坐着小板凳,看坐在我对面的捧捧把半碗辣椒倒进凉皮儿里,香香地吃起来。她也来我的家。高考成绩公布之前,捧捧到蓝田大山里我的家来了。我们每天看飞在大山里落在林子上空的白鹭,在凉凉的山风里散步,爬到半山腰钻进已经开发成旅游点儿的溶洞,或者在溶洞外的小摊儿上和卖蓝田玉的小贩讨价还价。就是这个惬意的初夏,捧捧成了那年的文科状元。并且如愿考上了北京大学国际政治系。各自上大学后,我们依然是最好的朋友,北京大学的学期结束得早,她常常赶回西安后就到我在师大的基地班里来上课。因为有她,我也在很浓很冷的冬天去北京大学找她,穿着一件章晓慧牌的、银色的自认为很漂亮的衣服。
老马和马克思
“这次差点儿见了马克思”,这是党员老马和马克思的另一层联系。
高中时代电话不怎么方便,如果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而大家又不想让这个人知道,隐瞒起来会相当容易。高二下学期的时候,我妈让人带话给我,让我专心学习暂时不用回家。所以我就在学校过了很长的时间,中间考了一次很重要的试。终于再不回家连我自己都觉得怪怪的时候,我回去了。还是坐着那个停在灰色的有点儿土气的城墙根儿上的中巴车。中巴车在半路上,确切地说在离我大山里的家還有三分之一路程的34号医院的路口就停了。车门开了,我妈的头探了进来,用眼神搜寻我。我提着我的红色网兜赶紧下了车。好几个星期没看见我妈了,她在半路上等我,让我又诧异又紧张。我看着我妈,她面容疲惫,但也有一些奇怪的亢奋。她也不怎么平静地看着我,几秒钟后,眉头一皱,鼻子一抽,眼泪就流了下来。我的像铁娘子一样的妈哭了起来。抽抽搭搭地说:“你爸一个月前得了脑出血,没告诉你,害怕影响你学习。”我妈走在前头,我头脑空白地跟在后面,不敢想也无从想中风后的老马的样子。一进病房,我一点儿也不想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但真的就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我扑在我爸老马的身上哭了起来。“这次差点见了马克思”,老马事后提起48岁本命年的这次中风,就总是轻描淡写云淡风轻的了,把那个时候他抱着女儿哭得像孩子一样的事儿都忘了。老马一家子都是情感内敛的人,流着眼泪,表达对互相的情感,并不多见,所以梳着偏分的我哥马三保坐在病床边。背对着我这个妹妹,用手背一个劲儿地抹眼泪,然后装作坚强地向左甩甩他的头发。连续几个星期,我在34号医院的门口下车。在我爸的病房里度过一个又一个周末。看着“差点儿见了马克思”的老马,脸色从蜡黄蜡黄,到逐渐有了血色;从整日卧床到可以拖着左脚在家人的搀扶下行走:梳着偏分的我哥马三保就是在这个时候成熟起来的。成熟以后的马三保剪掉了他的偏分长发,改成了板寸,成了家里的顶梁柱。我爸老马总是在要去西安复查的时候,顺道来学校看我。要复查,我妈和我哥就会跟着。所以是浩浩荡荡的一家子人,在学校门口值班室的屋檐下,颇有规模地见一面。短短的一面,我端着我妈递过来的吃食,短短地说几句话,我爸老马就心满意足地拖着左腿故作轻松地迈开步走了,旁边是离着一点儿距离的随时准备搀扶他的我妈,后面跟着密切注意着他的安危的我哥马三保,还有更远处眼睛里泛着一点儿泪光的目送着他们的我。
不知怎么的就要保送,其实我,本来想上更好的学校。出于对自己的不信任和心底一贯的自卑,保险起见我选择了保送。考完保送考试的那天,还开不了车的老司机老马,包了个车,自己安然地坐在副驾驶上,拉着我和陪考的我妈回山里的家。我坐在车的后面,两个脚,翘在车窗上,嘴里吃着一根黄瓜。在车窗外刮进来的春天的风里,结束了我的高中时代。
沉闷的高中,说着说着就呼呼地过去了。可从来没有一段日子,是那么朴素,单纯,心无旁骛。有人在谈恋爱,合合分分,女孩儿流着青涩的眼泪,男孩儿沮丧地垂着留着长发的头,在操场边默默地走,一圈又一圈。也有人生病,要吃激素,刚刚一段时间就变得胖胖的,又过了一段的时间便从班级里离开了,再不见回来。也有人的家庭发生变故,像我一样,变得沉默又老成。也有人想快点儿长大,穿起了超短裙,化着一点点淡妆,看着《读书》,用有点社会的样子讲着巴以战争,关注着自己的世界之外的世界。更多的人,用高中时候那种特有的成熟,用深沉的嗓音唱《刀剑笑》,把心事,埋在心底。
《昨日之书》,写完了,算作对这段日子的真正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