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结性行动:邻避事件中社交媒体动员的策略与结构
2018-09-07李佩菊
李佩菊
(江苏理工学院人文社科学院,江苏 常州 213001)
随着我国城市化进程的加快和各种公共设施的兴建,环境群体性事件也以高达29%的增速倍受关注[1],尤其是其中的邻避事件更为凸显。1977年,欧海尔(O·Hare)提出“邻避”(Not in My Backyard,译为不要在我家后院,缩略语为NIMBY)概念[2],之后这个概念被学术界广泛使用。邻避设施是指一种运行效益为多数市民所共享,但负面效应由周边居民来承担的设施,如垃圾焚烧厂、化工厂、殡葬设施等。由邻避设施的选址、兴建以及运营所造成的民众抗拒心态与反对行动称为邻避冲突或邻避运动,由此引起的群体性事件即邻避型群体性事件,简称邻避事件。该类事件通常表现为一系列暴力冲突、集体上访、交通阻塞等群体行为,是影响社会稳定的重要因素。近年来的邻避事件如多起反垃圾焚烧厂事件、系列PX项目事件以及G市核循环事件等,均引起广泛关注,社会影响巨大。
邻避事件本身作为一种具有一定规模的有组织的行动,其酝酿、动员和发展与信息传播密切相关,而包括微信、微博、QQ、论坛等在内的社交媒体(Social Media)的快速发展与普及,爆发出惊人的能量,为民众提供自由的话语表达空间的同时,也为邻避事件的发生、传播和演变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G市核循环事件在近两年的邻避事件中,规模和影响力最大,鉴于此,本文试图以该事件为核心案例,探析并总结邻避事件中社交媒体动员的策略与结构。
一、个人化行动框架下的动员策略
组织化社会到个人化社会的转变导致了更为灵活的“弱连接”型人际网络的形成,这种变化在社交媒体上以个人化表达 (personalized communication)为特征。与传统组织化社会不同的是,具有包容性(inclusiveness)且意涵丰富的大规模个人化表达,并不需要形态明确、高度统一的意识形态或组织认同。在邻避事件的动员过程中,这样的个人化表达往往采取建构认同的方式作为动员策略。
微博为网民的个人化表达提供了便捷有效的技术手段和传播平台,主要通过建构情感认同、身份认同等话语策略,在传播讯息、讨论协商等过程中逐渐形成巨大的舆论力量推动最终的集体行动。网民通过对文字、图片、视频的发布、转发、评论和点赞等行为来传播讯息、表达情感,网民间情绪的相互感染形成的情感共鸣与身份认同,是连接网民自我认同与社会认同的纽带。
借助新浪数据分析工具——微指数,笔者将搜索范围锁定在2016年8月1日至8月31日。分别以“G市”、“核废料”为关键词,并借助南京大学计算传播实验室的全样本新浪微博数据,笔者利用 Python、Anaconda编程软件,以“G 市”、“核”为关键词,抓取了2016年8月的所有微博,经过筛选和清理,共获得129376条相关微博。利用词频分析软件,笔者对129376条微博进行词频分析。
图1 微博词频分析分布图
(一)情感认同
我国政治传播学者于建嵘在总结社会群体性事件的目的、特征和行动指向的过程中提出“社会泄愤”和“悲情抗争”这两个概念,揭示出愤怒与悲情在社会动员中起到的情感认同的作用[3]。词频分析结果显示,G市核循环事件动员过程中表示情感态度的高频词语以呈现负面情绪为主,而这些负面情绪表达出典型的愤怒、悲情、怀疑等情感,其中尤以愤怒为最(详见表1)。如在2016年8月6号转发量较大的微博文本中:
“抗议开始了,G市啊G市,现在来的领导是要把G市变成什么样?创卫?建立核废料处理站!人家不要的,你为了GDP的全收着,以前G市天是蓝的,水是清的,山是绿的,现在……雾霾一年比一年严重!发展**地区,抛弃我们得了,核废料处理?等有钱了,就搬家吧。”①
表1 微博词频分析之情感态度
邻避事件本身就是利益诉求和情感宣泄互相交织的过程,群体非理性冲动表现得非常突出,使事态发展瞬息万变甚至极速恶化,破坏社会秩序的稳定。在本次事件中,微博成为传播大量与事件相关信息和情绪的平台,虚假信息、人身攻击等使人们迷失在一片寻找“真相”的热情中。一些发布者利用公众普遍具有的“同情弱者”、支持“正义”的心理,通过设问、反问、强调、对比、反讽等修辞渲染抗议情绪并反复转帖。情绪化的煽动性言论在网上迅速扩散,由点到面、由小到大,激发其他网民的情感共鸣和从众转发,在进一步互动与扩散的过程中引起更大范围和更为强烈的极端愤怒情绪。
虽然邻避事件中的群体情感表现出负面能量和不稳定,但极端情绪的出现总会伴有相对理性的批评和质疑之声,这表明正面情绪仍是社会主流。负面情感可被看作是基层群众对政府管理体制更加完善、维护切身利益、实现社会公平正义的愿望和呼声。如普通用户“@叶旭就是个宝宝”就对部分流传在社交网络的视频和图文的真实性提出了自己的质疑之声:“朋友圈刷爆了各种小视频图片?求真实#G市核处理问题#@G市新闻@央视新闻G市”(2016年8月6号发布的新浪微博帖);“黄V@隐藏de天使”也分析了G市建核废料厂的合理性:“在G市建厂,主要是考虑到海运核废料的方便性,毕竟中国几家核电站都在海边建厂的,走海运不用交通管制,也更容易控制运输途中的不可预测的突发危机事件。但是!!!处理不好核废料有泄露的风险和难以控制的核辐射。曾经在核电干过的路过而已。//@徐州同城会:@G市同城会”(2016年8月6号发布的新浪微博帖)诸如此类针对网络言论真实性的质疑、选址G市合理性的分析、政府如何改进应对措施的论述以及对核知识的科普等的话语表达,都在一定程度上缓解和疏导了公众情绪,也避免了网络舆论走向群体极化。
(二)身份认同
对129376条相关新浪微博进行词频分析的结果显示,在G市核循环事件中,社交网络建构的身份认同主要包括三个方面:地方共同体、国家公民以及环保主义者②(详见表2)。
表2 微博词频分析之身份认同
首先,身份认同以建构地方共同体为主要方式,这也体现出了邻避事件的地域性特征。结合表2和具体的文本,如2016年8月6日转发量较大的微博文本中:
“#G市核废料抗议#坚决抵制在G市建核废料处理厂,希望作为G市人的你站出来,更希望G市周边的人们也站出来,因为这不仅仅只是G市人民的事。G市是一个没有地震,没有雪灾,没有洪涝,没有干旱,没有龙卷风的好地方。我爱G市,抵制是好样的 [拳头]。”
本条微博通过对“G市人”身份、“G市周边”、“好地方”等地域的强调,构建认同感。
其次,国家公民中的“我们”通过指向明确的利益诉求得到了阐明并被赋予了意义,且明显地体现出了身份连接的特质。环保主义者中以“核废料”、“核电”等负面倾向的信息为主,但其中也不乏“安全”、“发展”等正面内容。
邻避事件中对于身份认同的强调,是和它自身的特质有关的,因为邻避事件的参与者和别的事件不同,他们并不按照他们在阶级或民族群体中的共同社会位置来定义他们自己[4]。
社交媒体中个人化的表达表现出多中心和统一性并存的特征,即话语的中心很多,但在某一范围内保持统一性,这种统一性通过身份认同的动员策略体现出来。而个人化表达框架的传播又借助于开放的传播技术(technological openness)被分享开来。
二、以新媒体为弱连接组织的动员结构
G市核循环事件中,不同形态的媒介在整个事件中扮演了不同的角色。有学者将环境传播议题事件中的 “三元主体”分为 “职业新闻传播主体”、“脱媒传播主体”、“在线个体传播主体”[5],在此次事件中,前两者主要起了提供相关事实的作用,而以微信、微博等在内的“在线个体传播主体”不仅仅起到了传播观点的作用,还在号召和动员中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孙祎妮将新媒体视作场域,并在此脉络之下体察微观层面的社会运动动员结构,即组织形态及人际网络,并将组织形态分为两类[6](P6)(见图2)。
图2 新媒体场域下的社会运动动员结构图
G市核循环事件中,各种技术手段和使用模式逐渐发展成为组织性机制,传播过程本身就成为了一种重要的组织形式,新媒体平台即连结性行动的组织。其中,微博由于其公开度、透明度最高,成为G市核循环事件重要的动员平台。它的内嵌机制如微博话题功能(符号#)、超链接、符号@等成为一种新的组织手段,超越了微博平台上已经存在的人际关系网络,将四面八方的信息流量引向“G市反核废料”的话题。
在此次G市核循环事件中,微博话题功能即符号#主要起到了三个方面的作用:其一,为不同支流的议题提供了一个通往相同方向(主流)的巨大流量通道;其二,使流通中信息的较小支流寻找到并通向特定的议题和组织;其三,使不同议题间想法、行动和交流的互动成为可能[7](P71-72)。在129376条相关新浪微博中,标识出的话题有:“#G市核废料#、#G市身边事#、#核废料#、#G市核废料抗议#、#中法核循环项目#、#G市核#、#微博辟谣#……”。在微博140字零碎杂乱的个人化表达中,符号#通过抓取和标示事件关键词把微博内容分类和引流,以使表述相同议题的微博内容能够汇聚在一起,起到一种线上的弱连接组织作用。
另一个内嵌机制即超链接。超链接在本质上属于一个网页的一部分,它是一种允许用户同其他网页或站点之间进行连接的元素。它可以把微博用户指向超出文本本身的材料,如另一个网页、一张图片、一个电子邮件地址、一份文件甚至是一个应用程序。这样的内嵌机制能够通过数字化或者非数字化的方式允许微博网站与其他公共的或者个人的网站相关联。更为重要的是,许多超链接可以关联至新闻网站、活跃的组织、个人或者社区的博客,或者其他能够交换资源的对象。如此次G市核循环事件中的微博:
a.#**核循环项目#我发起了一个投票【你支持在G市建造**核循环项目吗?】(2016年8月7号)
b.【G市政府:“核循环项目已在**新区开工”严重不符事实】一段“**合作核循环项目已在**新区开工”的图片和视频在网上大量传播,经核实网传内容与事实严重不符。该项目为**新区固危废处理处置中心,由**建设有限公司承建,与“**合作核循环项目”无任何联系。(2016年8月10号)
在微博a中,超链接指向一个投票网址,微博b中超链接指向官方网站,超链接便是通过关联和融合各种资源的方式,起到一种线上的弱连接组织作用。
第三种内嵌机制即符号@。@是微博里常见符号,它用来呼叫某个用户以引起关注,这一功能加强了微博发布的针对性。@在微博里主要实现以下两个功能:其一,提示被@的对象看到所发布的信息并能够回复,以实现一对一的沟通;其二,通过“@昵称”这个字眼,可以直接点击到被@对象的微博主页,以连接起更多的节点。在G市核循环事件中,用户多以@较有影响力的单位、组织、媒体或者大V来扩大声音,引起更多的关注。如此次G市核循环事件中的微博:
c.#G市核废料#我们不在乎这个项目能拉动多少GDP!也不在乎这个核废料处理场能带动多少就业!也不在乎西方各国把核废料运来,能增加港口多少吞吐量!我们要安宁的家园,健康的身体。你们有99%的安全保障,但是我们根本承受不起那1%的意外。坚决反对建核废料处理场@头条新闻@凤凰卫视 @央视新闻(2016年8月6号)
d.#G市核废料#核废料是世界难题,没有人能保证他的安全稳定性。作为一个G市姑娘我强烈抵制核废料处理场落户G市。我只希望每次回家,家乡都是山清水秀的模样@J省环保 @联合国环境规划署 @国家海洋环境监测中心(2016年8月7日)
班尼特认为这种内嵌机制在 “守门”(gatekeeping)[7](P66)的过程中起了决定性的作用。通过内嵌机制的运行,与邻避议题不相关的“噪音”被迅速消解与排除,配合已经存在的社交网络,核心信息高效流通的同时,行动网络逐渐形成、扩大并稳定。这些数字化内嵌机制的存在,就是为何碎片化的个人化表达最终得以形成一致行动的内在原因。
动员结构中另一个重要概念即人际网络。传统的社会运动的人际关系多为滚雪球方式下形成的强关系的人际网络,而从新媒体场域获益的社会运动,更倾向于一种弱关系型的人际网络[6](P7-8)。在G市核循环事件中,社交媒体尤其是微信平台成为激活潜在人际网络的主要通道,一方面,微信群往往由熟悉的人共同组成,具有一定的信任基础,群成员以超链接、@等形式发布事件的相关资讯,并在群内形成讨论,群成员在动员过程中不断壮大;另一方面,在微信朋友圈的分享、点赞、评论行为,成为微信平台中更大范围内建构认同的一种方式,使得动员效果不断放大。
G市核循环事件中,社交媒体作为线上的弱连接组织,承担了传统的组织的功能,这类行动网络没有“中心”,也没有任何组织或个人来“领导”,而是以技术为最重要的中介手段来实现自我组织[8],也即在个人化表达和传播分享的过程中,各种技术手段和使用模式发展成为组织性机制,并成为将线上空间及线下的延伸活动连结起来的一种高度灵活的传播系统。
三、动员效果的测量——以参与度为指标
迥异于传统集体性行动(collective action),具有高度灵活性的连结性行动在最终形成统一性行动的过程中,其大规模的个人化表达是否存在组织性风险(organizational risks)?兰斯·班尼特提出从参与度 (engagement strength)、网络连结力(network strength)和议程设置力(agenda strength)这三个层面测量个人化表达与组织性风险之间的正负关系。
参与度是此次G市核循环事件动员效果最重要、最直接的测量指标。班尼特从以下三个层面测量参与度:
其一,行动的规模大小(size),这也是衡量参与度的最直接、最清晰的指标;
其二,呈现形式的多样性(diversity);
其三,“二次参与度”(secondary engagement)。“二次参与度”这一指标关注行动组织能否使公众参与到超越即刻的行动以外的能力,如将来的活动等。这一指标涉及到行动的持续性、连贯性(coherence)和稳定性(stability),这是对行动效果的长期测量[7](P46-48)。
G市核循环事件中,前后发生多次规模不一的游行活动,最大规模的一次游行中参与人数达万人且跨越社会各阶层,牵涉层面众多。游行现场以口号(“反对核废料,还我大G城”等)、海报等参与形式为主,“在场”的参与者以文字、图片、视频等多样化的形式在不同的社交平台上 (微信、微博、论坛等)即时发布现场的动态,而“不在场”的民众又在第一时间以转发、评论等形式与之互动,营造出一种全民参与的氛围,也即班尼特所说的“共同生产,共同分享”。在此次G市核循环事件中,由于项目的暂停和政府的管控、疏导,“二次参与度”这一指标表现得并不明显。
“热点过去大家不讨论了,但是或许还是会在这个地方,核废料处理肯定是要靠海……城市也就那么几个,轮着来的话概率还是差不多的,因此以后还是会面临这个问题。”(访谈资料)
从行动的规模、呈现形式的多样性以及二次参与度这三个指标来看,此次G市核循环事件的参与度并没有对组织性形成所谓的风险,从一定程度上反而起到了促进作用。
网络连结力主要指利用 “共链分析”(co-link analysis)的方式测量不同的抗议组织之间的线上关系。此事件受自身规模和性质所限,没有表现出不同组织建立的网站上的链接模式。
议程设置力是指向抗议活动的目标受众和公众传达清晰具体的议题的能力,衡量议程设置力的重要指标是主流媒体的报道与传播内容。而在此次事件中,主流媒体发声较少,在G市当地政府最终决定暂停该项目之前,基本没有相关报道,在此之后,主流媒体也只是通过援引当地政府的“脱媒主体”(如官网及政府微博)的形式发布消息,没有过多的解释也没有评论,因而在议程设置力这个指标上,个人化表达也谈不上损害组织性风险。
通过这三类指标尤其是参与度测量出的动员效果显示,此次事件中的个人化表达并没有对组织性形成所谓的风险。
四、结 语
新媒体的出现节约了社会运动的成本,弱关系属性使得社会运动跨越更大的距离连结社会,匿名性使得公民不接触实际组织,依旧能通过社交媒体维持对运动的参与和支持,连结性行动的逻辑直接影响和反应在社会运动的动员结构上[6](P5-6)。
以G市核循环事件为代表的邻避议题中,基于共同诉求的个人化表达,借助开放性的传播技术被分享开来,而以微博、微信为代表的社交媒体,在动员过程中借助构建情感认同与身份认同的话语策略,成为促成相对统一的连结性行动的重要组织与动员力量,新媒体平台成为连结性行动的线上弱连结组织。经过对行动参与度的测量,我们得出灵活多元的个人化表达并没有损害组织性风险,反而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促进作用。对历史事件、环境问题、核问题的持久关注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一次参与”是否可能,而从效果层面来看,G市核循环事件促成了当地政府暂停该项目,行动取得初步成果,但由于连结性行动缺乏核心组织成员,属于松散的连结,是否有超出即时行动的其他后续行动,则有待观察和考证。
G市核循环事件也暴露出当地政府在应对公共危机事件中存在的问题:事件前期,政府信息缺乏足够的透明度;后期,政府网络监管方式不当且应对谣言的能力不足;在整个过程中,不擅长运作社交媒体来完成对舆情的实时监控并及时疏导公众被积压的情绪,导致政府的公信力受到挑战和质疑。那么社交媒体环境下,政府如何应对此类危机传播事件呢?首先,在事关此类公众利益的重大项目前,尊重公众的知情权与参与权,充分利用社交网络平台完善信息公开和必要的环境知识科普;其次,在舆情发生时,利用数字化技术完善公共危机事件的信息采集和分析,及时对公众情绪进行合理疏导,防止事件走向群体极化,避免二次参与的发生;最后,重视网络的线上组织力量,健全相关法律法规为公共危机时期的信息传播提供必要保障。
注:
①本文中所涉及的微博信息全部来自于新浪微博,由于可以理解的原因,这些信息目前已经部分丢失。
②表中的“连接”特指与该事件中参与者身份特征相同,“隔离”是指与该事件中参与者身份特征相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