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坚持,得到了来自威尼斯的认可
2018-09-07甘琳
文 / 甘琳
在8月29日至9月8日间举行的第75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上,电影节将荣誉金狮奖即终身成就奖授予了加拿大导演大卫·柯南伯格和英国女演员瓦妮莎·雷德格瑞夫。两位艺术家,一位致力于拍摄非主流的惊悚电影,一位将表演当作革命,不是为了名与利。两位艺术家在一生执著的电影岗位里都有着自己的坚持和执念。
大卫·柯南伯格
从生物科学到电影传奇
“真正了解生命的形式、生命的起源和存在,那种感觉对于我来说不是恐怖,而是一种真正的迷醉。”
大卫·柯南伯格出生在加拿大多伦多的一个中产犹太家庭,是音乐家以斯帖·柯南伯格和作家米尔顿·柯南伯格的儿子。柯南伯格从小就兴趣广泛,他既希望会和父亲一样成为一个作家,又对科学特别是植物学和鳞翅目昆虫有极大的好奇心。
1963年,柯南伯格进入多伦多大学攻读生物科学。在大一刚刚开始的时候,柯南伯格一直以为自己将来会成为一个细胞生物学家,但慢慢地他发现正是在课堂上所学的知识,驱使他去做了科学领域以外的事情。
生物科学的学科研究室里,免不了会有浸泡的眼球和用于解剖的动物标本等令人震撼的恐怖尸体,这些生物学恐怖面的激发让柯南伯格对生命、身体和死亡产生了许多思考,他开始和哲学或英语系的同学来往交流,并在大一末直接转到英国文学系。在志同道合的学习环境下,他和朋友伊恩·尤因和伊万·瑞特曼受到了纽约地下电影的启发,开始创办多伦多电影社。
从来没有受过科班训练的柯南伯格开始主动去接触一切能学到的电影知识,他到一家摄影器材租赁公司上班,只为了解摄影机、照明设备、录音机等的使用技能。业余时,他也自己创作剧本,而当他终于写出一部让制片公司想买的剧本时,他突然意识到,由别人来拍自己这部影片的想法是无法容忍的。于是他拒绝卖掉剧本,并坚持自己来执导这部影片。为了这部作品,柯南伯格前后斗争了三年多的时间,但他最终获得了胜利,而这部长片处女作《毛骨悚然》也开启了他电影导演的职业生涯。
柯南伯格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来到片场时候的情景,一直以来是用写作抒发创作欲望的柯南伯格对片场这个三维立体空间还是比较陌生。“片场是一种环境,你不但得处理空间的问题,而且还得处理同那个空间有关联的人和物的问题。你不但得尽可能高效地安排所有这些元素,而且还得以一种最终具有意义的方式来完成。这也许听上去很抽象,但请相信我,当你实际处理起来的时候,它就是极其具体的。因为在那个空间里面,摄影机有它自己的位置,它就像另一个演员。”但是渐渐地,柯南伯格发现,自己在片场的大多数决定都完全出于直觉,“当我到达片场后,我发现这是一件完全出于本能的事情。我有时会看看摄影机的取景器,但却感到很不舒服,因为我不喜欢那个景框。到了今天,我仍然在很大程度上依靠直觉。”
凭着这股电影的直觉,柯南伯格开始了一个又一个的电影传奇,从加拿大本土电影市场,到欧洲世界影展,再到美国好莱坞,柯南伯格一路用非主流的恐怖惊奇电影创造了自己的电影王国。
不止于恐怖
在20世纪70年代,柯南伯格的早期电影激怒了评论家,并引起了较大的争议,对于观众来说这些电影过于惊世骇俗,他们以前从未见过这种惊悚片。也正是因为这些恐怖身体的造型,柯南伯格总是被归类到恐怖片导演的名单中,其实他的影片并非都是恐怖片,恐怖造型也是为主题服务的。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柯南伯格也是将恐怖片深度化的第一人,原因即在于他的视听恐怖造型背后深刻的主题意义。
柯南伯格从来没有把自己电影中的恐怖元素当做一种吓人的视觉奇观,“我从来没有觉得解剖小猪是一种恐怖,但如果你把这些场景拍摄在电影中的话,人们可能会觉得十分恶心,不过在我看来,真正了解生命的形式、生命的起源和存在,那种感觉对于我来说不是恐怖,而是一种真正的迷醉。”
生物学让柯南伯格了解和热爱上了生物意义上的身体,其影片中的恐怖身体都与此相关,而西方哲学灵肉之争的主题又影响了他的影片对于存在的思考方式,精神分析学中的本能理论和欲望理论、人格理论都构成了其戏剧因素,最终,他选择用电影这个媒介来进行自己的身体化创作。
在柯南伯格早期的电影作品里,身体由于外界欲望的干扰而遭到破坏,身体出现具有危险性的新器官。《毛骨悚然》里在公寓内传播的扩散性疾病,《狂犬病》里骇人听闻的疯狗病,《变蝇人》里意外合成的苍蝇基因对身体的改造和变异,这些身体变异的等等设计都是柯南伯格对身体所进行的病变传播的思考。而在其后期的作品里,身体逐渐处于理性的控制和压抑中,角色企图在身体的碰撞和本能的欲望中走向异变。《欲望号快车》里企图在撞车中寻找存在快感却最终归于毁灭的虚无人群;《裸体午餐》里无法解决个人心理困境而委身于幻想的作家;《感官游戏》里可以直接干扰游戏玩家神经系统的感官游戏系统,这些在科技和两性关系中寻找身体快感的人类,其实无时无刻不充斥着主体性受到威胁的焦虑感。
日本的《午夜凶铃》是用贞子从电视机里爬出来的桥段制造空间穿越的惊悚感,而在《录像带谋杀案》里,柯南伯格是用人钻入电视的恐怖去抛出这样一个命题:人类想以媒体信息的感性刺激对抗现实理性世界的无聊,并获得一定意义上的自由,但最终却陷入了媒体信息制造的仿像的权力斗争中,并完全失去自由。
不仅在电影里,在制作电影的片场里,柯南伯格对使用科技也有自己的看法。“我制作的影片越多,我的处理方法就愈简化,以至于有时候我会用同一种镜头来拍摄整部影片,例如《感官游戏》就是用27毫米镜头拍完的。我有一种渴望,想要既直接又简单,就像罗伯特·布列松用一个50毫米的镜头开始拍摄一切事物一样。有个工具我从不使用,那就是变焦距镜头,因为它不符合我的电影制作观念。变焦距镜头只是一个光学装置,它纯粹讲求实用。而我总是宁愿移动摄影机,因为我发觉这样可以把你投进电影的空间里。而变焦距镜头无法达到这样的目的,它会使你一直待在外面。”
作为一个加拿大影人,柯南伯格在很多时候被视为抨击好莱坞怪癖的斗士,他差不多一生都住在多伦多,他几乎所有的电影都在家乡安大略省拍摄。唯一一部《星图》是他第一次在洛杉矶拍摄,但他也挖苦说在那不过是为了花5天时间拍摄棕榈树。
“人们说,一条鱼永远不会知道水是何物。你必须游离于水之外才能知道水是何物。”离好莱坞有2500多英里远的柯南伯格非常享受这个夹在好莱坞和欧洲之间的关系。在他看来,适当与圈子保持距离,才能让自己在某些方面拥有恰当的直觉。如果可以,他愿意在死前都在拍自己喜欢的电影。他知道自己如果愿意可以制作出主流影片,但他已经对自己的观众数量满意,他事先知道自己要赢得哪类观众,也事先知道自己将为此付出的“代价”。不过,从这次的威尼斯国际电影节上看来,这个“代价”被赋予了终身成就奖的加持。
瓦妮莎·雷德格瑞夫
“每一个艺术家都是革命者,你可以选择去改变,或者在你改变之前,你知道变革是有意义的。”
出身于舞台的人
有些人从出生开始,就注定属于舞台。瓦妮莎·雷德格瑞夫就是这样的存在。1937年1月30日,英国演员迈克尔·雷德格瑞夫爵士在表演间隙得知妻子已平安生育出一名女孩,带着对生命的惊喜和憧憬,他演完了这场戏剧,而在戏剧结束后,坐在观众席上同样得知喜报的男演员劳伦斯·奥利弗爵士按捺不住喜悦,向身后的观众说道:“今晚一位伟大的演员诞生了。”这位伟大的演员就是瓦妮莎·雷德格瑞夫。
从小跟着父亲在剧场长大,瓦妮莎早就把舞台表演当做了生活日常。5岁的时候,父亲在表演开始前把瓦妮莎带到舞台上,瓦妮莎在舞台上看到了许多道具,有城堡以及城垛下隐藏着的床垫。在父亲开始表演后,瓦妮莎在后台认真地看着父亲演出,高潮处,父亲被对手戏演员从城堡扔到床垫上,聪明的瓦妮莎不像普通小孩一样吓得哇哇大哭,她记得城垛下的床垫,她也知道这就是表演。
瓦妮莎所属的雷德格瑞夫家族是英国横跨五代的表演世家,这个家族的成员从19世纪开始就在戏剧界工作,其后代又在电影和电视业中各有涉猎。从一出生就注定是一位演员的瓦妮莎是雷德格瑞夫家族的骄傲,因为她是雷德格瑞夫家族里少有的表演类奖项大满贯得主,她的表演成就包括奥斯卡最佳女配角、托尼奖最佳女主角、戛纳最佳女主角等等荣誉。
成年后,瓦妮莎就读于伦敦中央音乐舞蹈学校,并在50年代前往纽约进修表演,在培养出马龙·白兰度、罗伯特·德尼罗的纽约“演员工作室”里,瓦妮莎系统地学到了许多表演技能。1957年瓦妮莎首次登台表演,次年,瓦妮莎便和父亲一同出演电影《面具后面》。60年代,瓦妮莎加入了皇家莎翁剧团,并把大部分的表演精力都放在戏剧上,虽然有时候瓦妮莎会去出演一些电影作品,例如安东尼奥尼导演的《放大》,但她并没有将电影当做自己的主舞台。1966年她应英国名导卡莱·赖兹的邀请,从戏剧表演的繁忙中抽空出演了电影《摩根》,而这次的“无心插柳”为瓦妮莎赢得了1966年戛纳国际电影节最佳女演员的荣誉。时隔3年,戛纳的红地毯上又迎来了瓦妮莎的身影,瓦妮莎凭借《伊莎朵拉》再度赢得了1969年戛纳国际电影节的最佳女主角。在相隔时间如此之短的情况下两次获得戛纳电影节的最佳女主角荣誉,这是戛纳国际电影节如今还没有被人打破的纪录,也是世界影坛上少有的纪录。
在大洋彼岸的美国,瓦妮莎的荣誉依旧夺目,她6次提名奥斯卡,并于1977年凭借《茱莉亚》获得了奥斯卡最佳女配角的荣誉。在这部实力女星云集的电影里,瓦妮莎扮演的茱莉亚是一个在德国反对纳粹政权的妇女,简·方达扮演的莉莲是茱莉亚一生的挚友。瓦妮莎与简·方达戏份不多的对手戏是整部影片最大的亮点,两位各具魅力的女演员在餐厅相聚的戏份里都献出了自己演艺生涯的最佳一笔。
演员与革命者
美国两大现代戏剧家阿瑟·米勒和田纳西·威廉斯都曾高度赞扬过瓦妮莎的表演,称其为当时最伟大的女演员。瓦妮莎非常感谢他们的称赞,并进一步表达了自己对表演的理解:“就像田纳西先生说过的,每一个艺术家都是革命者。你可以选择去改变,或者在你改变之前,你知道变革是有意义的。”
主动将自己比作革命者的演员不多,瓦妮莎算是其中最为著名的一个。在1977年的奥斯卡颁奖礼上,瓦妮莎除了发表自己作为演员的获奖感言,也提到了自己的政治观点,她感谢学院在恐吓之下为她颁出最佳女配角的奖项,并承诺会继续捍卫全世界犹太人的权利,但她也会坚决抵制一小部分犹太复国流氓的进攻。
出此言论是因为在此之前,瓦妮莎曾出资支持过一部名为《巴勒斯坦》的纪录片。这一举动随即引起了部分极端犹太复国分子的抵制,他们威胁奥斯卡组委会如果让瓦妮莎出席并获得该年的最佳女配角荣誉,他们将绑架瓦妮莎或破坏奥斯卡典礼的正常进行。把自己比作革命者的瓦妮莎并不惧怕这些恐怖威胁,她知道自己在《茱莉亚》里扮演的就是一个不惧暴力权威的坚强女性,表演的意义是教化真善美,在现实里,自己更不能怯懦。
30多年后曾有人提问瓦妮莎是否后悔当年颁奖礼上的演讲,因为那番演讲之后,瓦妮莎的事业确实受到了一部分影响。瓦妮莎的回答是:“不后悔。我做了我认为正确的事情,这对我的事业是否有影响是不重要的。”
身高足有1.8米的瓦妮莎在许多电影作品中饰演的都是凌厉而坚强的女性角色。在曾经提名1985年奥斯卡最佳女主角的《波士顿》里,瓦妮莎饰演的女主角是一个有着坚定原则的女权主义演说家。而在现实生活中,她也是一个非常具有个性的女演员,在表演生涯之外,她也热衷做一些公益或慈善事务。
1971年,瓦妮莎用自己出演《苏格兰女王玛丽》所获得的片酬捐赠给一所托儿所。1995年,瓦妮莎当选为联合国儿童基金会亲善大使。不像其他许多女明星热衷于囤积财富,她喜欢把钱花在创造性和变革性的事业上。在瓦妮莎看来,表演的意义在于为观众创造思考的价值而不是为自己得利。从业60余年,如今的瓦妮莎并没有坐拥豪宅,而是住在一个普通的两居室公寓里,她笑称这也是抵押贷款的房子,自己七八十岁还要去拍片就是为了偿还抵押贷款。当然这都是瓦妮莎开的玩笑,她知道自己现在还在表演的原因只是因为她喜欢表演,她喜欢表演为自己和观众所带来的创造性意义。
如此硬朗的女人背后依旧有松弛的一面,这就是她的家庭。瓦妮莎在结婚5年后于1967年与第一任丈夫理查德森离婚,同年她遇见了意大利演员弗兰科·内罗,之后兜兜转转几十年,最终在2006年两人举行了婚礼。不过这次的“婚姻”并没有法律约束力,瓦妮莎向外界透露,她与丈夫的这次婚姻是基于“爱与承诺”,并尽量避免了所有的金钱业务。
2009年,瓦妮莎的大女儿娜塔莎·理查德森在加拿大因滑雪事故去世。如今,无论瓦妮莎走到哪里,都会随身携带一张明信片。这是一张来自大英博物馆的绘画手稿,画上有两个被河流隔开的一男一女,男人穿着长长的红袍,女人则只有一个大概的轮廓。“这个男人的妻子死了,她在河的另一边。这张照片让我想起了女儿,在她去世后,她的世界会发生怎样的变化。是不是所有发生的事情,都有不同的声音,不同的表情。” 一向坚韧的瓦妮莎在女儿面前永远是敏感而脆弱的,电影里的自己即使再坚强,现实中也有自己的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