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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坚:让词的光辉,洞彻事物(下)

2018-09-05艾江涛

北广人物 2018年31期
关键词:于坚细节诗人

艾江涛

于坚很喜欢土耳其作家帕慕克的一句话:“在我们遥远的故乡,在世界的阴影部分,还充满着生活的细节。”对细节的迷恋,似乎与他爱好摄影有关。在厚厚的五卷本《于坚集》中,配图清一色采用了于坚拍摄的昆明、云南等地的生活细节,有时候是一条标语,有时候是一扇破旧的门,有时候则是凑成一圈的船尾。在昆明翠湖旁拍摄的一张色彩斑驳的树皮图片背后,于坚写道:“我们的教育强调的是只注意有意义的事物,只做有意义的事情,我们害怕平庸,害怕毫无意义。对世界的许多部分视而不见,一只苍蝇的背、一个邮箱的表面、一根钉在某处墙壁上的钉子、一朵正午飘过高处的看不出什么的云,它没有穿着马雅可夫斯基的裤子……”

听力受损的于坚,确乎更多的是用看,进入这个世界的内部。他确实注意到了一根钉在某处墙壁上的钉子,在诗歌《一枚穿过天空的钉子》中,于坚写道:“一直为帽子所遮蔽直到有一天/帽子腐烂落下它才从墙壁上突出/那个多年之前把它敲进墙壁的动作/似乎刚刚停止微小而静止的金属/露在墙壁上的秃顶正穿过阳光/进入它从未具备的锋利。”将细节上升到本体的高度,便自然会引起诗人对存在本身的关注,况且于坚本人在上世纪80年代便深受现象学、存在主义的影响。作为一个野心勃勃的家伙(韩东语),于坚希望达到的层面是“我的诗就是事实本身”。

1992年写完的长诗《0档案》,在于坚心目中,是一部他个人面对一个时代发言的作品。《0档案》拥有整饬的结构,一看就是花费心思的作品,将惠特曼“列举式”的诗风,发扬到了极致。将一个人从出生、成长、恋爱、日常生活的所有细节,压缩成一张表格卡片式的存在。有趣的是,读到“籍贯有一个美丽的地方/年龄三十功名尘与土/家庭出身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职业天生我才必有用/工资小菜一碟何足挂齿”这样的句子时,会让人一下子想到填毕业纪念册上表格时同学们带有戏谑的写法。

对于《0档案》密集名词带来的形式上的毁灭感,于坚并非没有自觉。他曾回忆这一痛苦的写作过程:“1992年我写作《0档案》,这首长诗是我写作经历中最痛苦的经历,在现存的语言秩序与我创造的‘说法之间,我陷入巨大的矛盾,我常体验到庞大的总体话语包围中无法突围的绝望,我几次想把诗稿烧掉,返回已被当代美学确认为‘诗的模式中去……”诗稿写完后,于坚自称两个月不敢重读它,由于害怕失掉自信力。

后来,于坚把这首长诗打印了10份,分给朋友看。这些朋友里,其中一位就是中国实验话剧的先行者牟森。多年之后,牟森回忆看到这首长诗的感受:“我还记得第一次看这首长诗的感觉,是很‘装置化的。那时候我迷恋装置艺术,我喜欢的装置作品都是禅宗意义的,一些东西并列在一起,成为另外一个东西。并列在一起的那些东西都是可以说清的,而成为的那个东西是说不清楚的。指向丰富,但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长诗《0档案》就是这样的。我印象中最强烈的是其中‘物品清单那部分,那种排列感、堆积感、冷静感、压迫感、熟悉感、陌生感、重量感。我是一个喜欢大东西的人,长诗《0档案》对我来说,就是一个大东西。”

牟森当时接到比利时布鲁塞尔国际艺术节艺术总监弗雷伊·雷森( FrieLevsen)的邀请,为艺术节排一出只有三个演员的戏,《0档案》就这样进入了他的视野。1994年5月8日,戏剧《0档案》在比利时上演,在欧洲受到广泛关注与好评。

谈及这部作品,如今的于坚已没有当年的忐忑:“他们(欧洲媒体)说就是卡夫卡式的作品,我觉得是对的。但是中国评论界说起这首诗,总是说它是一个语言的什么什么,不是,它是一个对存在的交代。”很大程度上,因为新世纪以来于坚对于传统的不断强调,让他当年的诗歌战友杨黎与韩东,对他有所不满。

由于过于熟悉,几人之间的交锋也不留情面。韩东一度在文章中批评他成为“迷雾的制造者”。两三年前,在于坚的一个摄影作品研讨会上,杨黎公开表示于坚是80年代以来现代诗歌写作的集大成者,但也同时呈现出一种复杂性:包含了先锋的一面以及保守的一面,包含了敏锐的一面以及糊涂的一面。“他的话基本上没有逻辑性。很简单,回到过去,你告诉我过去在哪儿?我经常跟他开玩笑,我说好,我们跟着你回到过去,那么,漫长的5000年,你叫我回到宋朝还是回到魏晋,还是回到春秋?他茫然,他会嘿嘿地笑,咧着他的大嘴巴。”杨黎说。面对我同样的追问,于坚不紧不慢地说:“他们回到的那个传统,我觉得是一个修辞的传统。而我说的传统是什么?是‘仁者人也这种传统。我要先回到那种对人尊重的传统中去,这才是中国文明最伟大的真正的传统。”

在他看来,上世纪80年代杨炼等人风靡一时的文化史诗,不过是将古代的修辞方式用现代的方式再呈现出来,不是对中国传统的真正反思。只是,我更愿意把于坚的努力看成是一种理想,一种试图通过擦拭语言复活传统的尝试。在1996年10月写出的诗歌《事件·挖掘》中,于坚显然从对诗人希尼的阅读中受到启发,将写作比喻为刨出黑暗中的马铃薯。目睹窗外一个建筑工擦拭玻璃的动作,诗人产生了一种宿命式的写作理想:“像点灯的人一块玻璃亮了叉擦另一块/他的工作意义明确就是让真相不再被遮蔽/就像我的工作在一群陈腔滥调中/取舍推敲重组最终把它们擦亮/让词的光辉洞彻事物。”

面对90年代之后诗歌在当代文化秩序中的不断跌落,于坚守卫诗歌的嗓门似乎最为高亢。他视诗歌为重器,喜爱从李白的“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到俄罗斯诗人血液中流淌的土地情结,希望被人评价为一个祖国诗人:一个在中国这片土地上能够产生的诗人。“诗人在这片土地上,应该是这个部落最古老的巫师,通过他的写作,使这个部落与诸神保持某种联系,使别的部落因为你这个部落的图腾不敢轻视你。”

显然,于堅并没有疯狂。在他看来,这个巫师已经退回到诗人自己的小房间。你可以在你的房间作法,在自己身上反抗时代,而这个房间,却有望在未来某个时刻,再次连接成一个丰富无比的生活空间,一个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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