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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而复来

2018-09-05党晟

读书 2018年9期
关键词:译文原文汉语

党晟

如果说,一般意义上的翻译是 “由彼及此 ”或“由此及彼 ”的语际转换(interlingual transformation),那么,翻譯西方学者的汉学著作,在一定程度上则可视为 “往而复来 ”的信息交流。因为汉学著作讨论的是中国的历史文化,所以其中必然包含大量源于汉语的概念及译自汉文典籍的专名、引文,此类内容的 “回译 ”是翻译的难点之一。

其中,引用文字通常不必另行翻译,但需查明出处,核对无误,照录汉文原文即可。另有涉及中国文化习俗、名物制度的内容,若无现成的 “出典 ”可资参照,翻译难度当然更大。不求甚解,生搬硬套,很可能会犯专业人士眼中的常识性错误。

为了阐明上述问题,不妨分析以下实例。

A cousin of Wang Hsi-chihs father, Wang Tao, took the leading role in founding the new dynasty and served as its first chancellor.

直译:王羲之之父的堂兄王导在建立新王朝的过程中发挥了领导作用并担任第一位宰相。

所谓 “某某之父的堂兄 ”,实属典型的欧化译文。因为英语没有指称这一亲属关系的名词,所以只能 “拐弯抹角 ”地加以说明。如同将 father-in-law(岳父、公公)译为 “法定的父亲 ”一样,“父亲的堂兄 ”只是用汉语的字词 “转抄 ”英语,而“从伯 ”“从叔 ”才是 “acousin of ones father ”的恰当对译(《晋书》即称王导为王羲之 “从伯 ”),故此句可译为:王羲之从伯王导在新朝建立之际领袖群伦,居功至伟,曾拜为东晋首任丞相。在特定的历史文化语境中,aristocratic families(贵族家庭),应谓“阀阅之家 ”;noble expatriates(高贵的移民),当指 “流徙士族 ”; the southern intelligentsia(南方知识分子),也就是所谓的 “江左名士 ”; mystic(神秘主义者),说的是道教的 “通灵代言者 ”。

按照汉语固有的名称,collection of rubbings(拓片集),应作 “丛帖”;epigraphy(题铭研究),应作 “金石学 ”;pyramidal roof(金字塔形的屋顶),即“攒尖顶 ”;TLV mirror(TLV镜),即“规矩镜 ”。

某些重要概念,必须查阅汉文典籍,才能找到恰切译名。例如,在论述道教早期传播的英语著作中,经常见到 “revelation”一词,或译为 “神启 ”“示现 ”,总觉勉强。其实此语出自陶弘景(四五六至五三六)编纂的《真诰》,对照原典,可知 “revelation”为“旨”(仙人所授旨意)的对译。因此,从施与者和接受者的不同角度出发,该词可以译作 “授旨 ”“受旨 ”或“仙真降诰 ”。

如果说文学翻译的难处在于译者必须 “体验他人的体验 ”,那么学术著作的翻译则要求译者熟悉相关学术背景,甚至重复作者做过的基础研究,包括通览其所列具的主要参考文献。假定原文存在某些疏误,也应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以适当的方式予以补正。如此,则所完成的译文方得称为 “译著 ”,而不仅仅是用汉语转抄原文拼凑成的一份文字材料。

正如建筑在西方享有 “诸艺之母 ”(mother of the arts)的崇高地位,汉魏以降,书翰手札在中国就被视为最具价值的艺术作品,地位居于绘画、雕塑之上。中国历代书论篇帙浩繁,早已形成独特的批评体系,并且拥有一套精妙、丰富的专门术语。用英语论说中国书法,难免因词汇贫乏而时有 “捉襟见肘 ”之感,比如汉语的 “结字 ”“章法”,英语多译为 “composition of characters”(字符的构成)和“overall composition”(整体的构图),不仅用语重复,而且易于混淆。再看一段关于王羲之《丧乱帖》的完整描述:

The strokes are slightly more abbreviated than in the Lan-ting hsü , and several of them are connected in a continuous movement. There is more freedom in the handling of the brush without, however, sacrificing precision. The compositional balance in the characters is sophisticated and delicate, and they follow each other in an easy flow.

直译:笔画比《兰亭序》略有简化,其中的几处在连续的运动中相互联结。毛笔的驾驭更为自由,但没有牺牲精确性。字符结构的平衡既成熟又微妙,它们在顺畅的流动中前后跟随。如此蹩脚的译文,令人实难卒读。同样的意思,稍加润色,结果会大不相同:

比之于《兰亭序》,此帖点画略显简率,且有筋脉相通、勾连不断之处。其用笔收放自如而不失精谨,结字欹正得体而益见淳熟,且字字相承,上下映带,气韵舒畅。西方的字体设计,注重字幅宽狭、笔画粗细的调整,借助数学方法以求均衡;中国书法(尤其是行草)则讲究正斜、低昂、避让、穿插,在动态中形成稳定的效果,故曰 “欹正得体 ”。前者可比建筑,具有严密的结构;后者妙似音乐,体现自然的韵律。此外,用笔的洒脱流便,亦非 “自由 ”可以概括,故曰 “收放自如 ”。“字字 ”对应“they”;“相承 ”对应 “follow each other”;“上下映带,气韵舒畅 ”对应 “follow each other in an easy flow”。译文并不存在 “过度翻译 ”的问题,却将原文颇显生涩的表达转换成了中国书论的成熟语言。

翻译也是一门专业,当然需要专门的方法和技巧。如果不能合理解决译出语和译入语的转换问题,即便具备分别使用两门语言的能力,也难以胜任翻譯的工作。限于篇幅,此处仅仅讨论英语文章中长句的翻译问题。因为汉语无法通过词形变化体现词语的语法功能,也没有关系代词、关系副词表明句子成分之间的逻辑关联,倘若译文语句冗长,势必给读者造成阅读和理解的困难。

在英语文章中,下面的句子并不算太长,但主语 bibliography(文献)和宾语 titles(美称)均附有多重定语,依照原文句式翻译,也会让人有 “一口气读不下来 ”的窘迫之感:

A bibliography on Wang Hsi-chih compiled in 1973 by Uno Sesson and Nishibayashi Shōich lists more than 200 Chinese and Japanese titles about the Lan-ting hsü.

由宇野雪村和西林昭一于一九七三年编撰的王羲之研究资料列出了二百多个中文和日文的《兰亭序》之美名。遇到此类情况,就需要调整译文的句子结构,将原文用作定语或状语的成分 “提取 ”出来,译为独立的分句,从而使复杂的单句变为简单的复句。没有了堆砌拖沓的毛病,读来自然明白晓畅:一九七三年,宇野雪村、西林昭一辑王羲之史料,所列《兰亭》之嘉名,兼采汉和,总计二百有余。

另如:

A typical po-shan hsiang-lu of the Han period consists of a bowl resting on a stand that emerges from a basin filled with water. The bowl is covered by a cone in mountain form with several outlets for the smoke from the incense which is burned in the bowl.

直译:一件典型的汉代博山香炉有一个安置在从装满水的盆子里伸出的支架上的碗。这只碗被带有供碗内燃烧香料的烟散发出来的几个出口的山形盖子所覆盖。

对照以下译文:

典型的汉代博山炉有炉盘,置座上,下设贮水之盏形托,炉盘加盖,呈山形,镂孔,以便炉内所燃香烟散出。虽然意思相同,但前者照搬英语 “叠加 ”的表述方式,语句冗长,结构复杂,所以读来拗口而且费解;后者采取汉语 “递进 ”的叙说方式,也就是把相关事项分开来讲,不仅条理清晰,而且言简意赅。

总之,从事翻译的人必须有清醒的母语意识。西方语言之间的相互翻译是同一语系内不同语种的语际转换;将西文文本译为汉语文本是印欧语系(综合语)与汉藏语系(分析语)之间的跨语系沟通。内在性质的区别决定了汉语译文与西文原文很难形成表层的同构关系。

西方人名的翻译,向有 “汉化 ”(sinicization)和“洋化 ”(foreignization)两条途径。据说第一位 “变欧罗巴姓名为中华姓名 ”的西方人是大名鼎鼎的利玛窦(Matteo Ricci,1552-1610)。在进呈万历皇帝的奏折中,这位意大利传教士自称 “姓利,名玛窦,字西泰 ”,俨然一副 “恂恂有道君子 ”的口吻。从明、清两朝直至今日,大凡寓居华土的欧美人士和研究中国文化的西方学者,差不多都要为自己取一个像模像样的汉文名字。与此相反,中国的语言学者和翻译家大都抵制 “汉化 ”的人名译法。林语堂明知瑞典汉学家 Bernhard Karlgren自取汉名 “高本汉 ”,然著书为文,始终称其为 “珂罗倔伦 ”,那种 “绝不改口 ”的执拗态度,仿佛是一方强要入伙,另一方则拒之再三,闭门不纳。既为音译,就该尽量淡化其字面意义,以规避译名的 “义溢出 ”(meaning overflow)现象。有鉴于此,“汉化 ”译名之不可取,固无须多言,但遇到 “高本汉 ”之类的特例,愚见以为还是 “照样拿来 ”为好。举其理由,约有数端:

其一,人名为本人所认可,理应得到他人尊重;其二,许多西方学者的汉名已为中国读者所熟知,如法国的石泰安(Rolf Stein)、德国的雷德侯(Lothar Ledderose)、荷兰的许理和(Erik Zürcher)、美国的高居翰 (James Cahill ),其著作均有中文版出版发行并曾产生广泛影响,舍弃国人熟知的译名不用而遵循 “洋化 ”的原则另行翻译,比如将 “石泰安 ”改为 “罗尔夫 ·斯坦因 ”,会给读者造成不必要的麻烦;其三,西人而取汉名,也是某种文化心理的反映。前辈汉学家如沙畹(édouard émmannuel Chavannes 1865-1918)、罗樾(Max Loehr 1903-1988),所取汉名皆雅驯不俗;继之活跃于国际学界的尉迟酣(Holmes Welch)、司马虚(Michel Strickmann)诸人,闻其大名,即可知为“世外高人、学林泰斗 ”。从中西文化比较的角度而言,此类人名也有值得关注的特殊意义。

因此,翻译西文文献时,倘若见到一位专精 “中国学 ”的学者的名字,且慢,先查查此人是否有一个汉文的别名雅号。比如 Edward Schafer,汉名 “薛爱华 ”,贸然译为 “爱德华 ·谢弗 ”,岂不辜负了人家 “热爱中华 ”的一番美意?

西文文献中出现中国人名、地名及其他专有名词的音译,其“回译”更是一件不可马虎的事情。欠缺知识而又疏于查证,固然是造成纰缪的主要原因,但下列几条,似乎应该引起特别的注意:

(一)具有拉丁语源而为现代欧洲语言所承袭的汉文译名

如 Confuci、Menci,分别是 “孔夫子 ”和“孟子 ”的拉丁语音译,加上阳性名词词尾 -us是为适应拉丁语名词变格的需要,如“孔门弟子 ”,译为拉丁语应作 “discipulī Confuciī”,-us要变 -ī,否则该词无法进入拉丁语的语言体系。若是将此类后缀与词干连读而一并加以音译,则后果可想而知。

(二)拼写错误及威氏拼音法

西方学者拼写汉字读音,多用英国人威妥玛(Thomas Francis Wade,1818-1895)首创的威氏拼音法(Wade-Giles Romanization),偶或采取国内通行的汉语拼音,一般不标四声调号,拼写亦难免小有差错,如 Guchanwei quanyishu cunmu jieti,原为《古谶纬全佚书存目解题》音译,因将 “Guchenwei”误拼为 “Guchanwei”,故令人颇费猜测。至于采用威氏拼音法者,如 Tu-yang tsa-pien,即唐人苏鹗所撰《杜阳杂编》; Chin-tai pi-shu,即明代毛晋所辑《津逮秘书》。

还有读来十分拗口的 “Han-Chin chih chi shi chih hsin tzu-chüeh yü hsin ssu-chao”,应为《汉晋之际士之新自觉与新思潮》音译。诸如此类,不暇例举。若有疑难,可参看威氏拼音与汉语拼音对照表,而谙熟汉文文献篇目,所占便宜,自当不少。

(三)根据方言音译的词语

近译德国汉学家雷德侯大作 “Some Taoist Elements in the Calligraphy of the Six Dynasties”(《六朝书法的道教因素》),参考文献有: Henry Doré, Researches into Chinese Superstitions , 15vols, Shanghai: Tusewei, 1914。多方查证,才晓得 “Tusewei”为“土山湾 ”音译,全称当作 “Tusewei Press”,是上海徐家汇天主堂在清末民初开办的出版机构,Henry Doré系供职于该教堂的一名法国传教士,汉名 “禄是遒 ”,故上文应译为:

禄是遒 ,《中国迷信研究》,十五卷本,上海,土山湾印书馆一九一四年版。好一个 “Tusewei”,原来竟是吴语(上海话)的译音。

在同一文本中使用多种语言,是西方现代文学兴起之后出现的一种潮流。这种 “杂合文本 ”(hybrid text)对翻译理论和翻译实践都提出了全新的挑战。同样,欧美当代学术著作也存在显著的 “多语现象 ”(multilingualism)。西方学者引用古希腊语、拉丁语的名言警句,往往直录原文而不加翻译,至于文中涉及不同语言的专名、术语,尤其是所列参考书目,照抄原文已经成为学界公认的通例。应对这一问题,除了必备的语言知识,了解相关学术背景至为重要。兹以西方汉学著作中常见的日文名词为例,略述笔者对上述问题的认识。

西文文献中出现日文名词的罗马字拼写,在汉语译文中例应转写为汉字。但是,由于日语汉字读音自成体系,且一字多音现象较之汉语更为普遍,所以此项工作也颇为繁难。例如,在英语文献中遇见一个日本人名 Seiichi Mizuno,应该如何转写为汉字? Mizuno为日本常见姓氏,应作 “水野 ”;但 Seiichi就有可能是 “诚一 ”“精一”“清一 ”,等等,“圣一 ”令人无所适从。唯一的办法便是翻检资料,查明了这位 “水野 ”先生的研究成果,例如他的代表作 Chūgoku no Bukkyō-Bijutsu,即《中国の仏教美術》(《中国佛教美术》),就可以得出明确结论:水野清一(一九○五至一九七一)。

类似的情况尚多,期刊名如 Hōun(《宝云》)、Gasetsu(《画说》),文章篇目如 “Chōkin kainu hon nitsuite”(《关于 “张金界奴本 ”》),不谙日语汉字音、训两类读法和日语罗马字拼写规则,自然无从措手;即使精通日语,对相关学术背景缺乏了解,照样难以知其端底。

老子曰:“信言不美,美言不信。”翻译界也有一句老话,說:“翻译像女人,忠实的不漂亮,漂亮的不忠实。”其实,如果译者具备较高文化素养又不惮费时劳力,“忠实 ”与“通达 ”并非不可兼得。劣质译文,问题多多,但大而别之,不外三种弊病:一是没有读懂原文,理解偏差,表述错误;二是缺乏相关知识,措辞不当,有违学理;三是汉语表达能力有限,造语生硬,文义不通。常听人说西方学术著作的汉译本晦涩难读,恐怕不是作者故作高深,而是译者词不达意。

时至今日,释彦琮(五五七至六一○)论翻译所谓 “不坠彼学 ”“不昧此文 ”,仍然值得从事翻译的人士作为箴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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