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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诗中“西风”形象的流转

2018-09-05包慧怡

读书 2018年9期
关键词:洛斯西风春风

包慧怡

一切要从一首名为《西风啊,你何时吹拂》(Westron Wynde, When Wyll Thow Blow)的中古英语小诗说起。这首只有四行的抒情诗及其乐谱被保存在都铎时期歌曲集中(British Library manuscript, Royal Appendix 58, fol. 5),实际成文时间无定论,大致要比手稿年代(十六世纪上半叶)早一个多世纪,很可能是十五世纪早期。拙译原诗如下:

西风啊,你何时吹拂/让细雨轻降?/基督啊,惟愿吾爱在我怀中/而我能重回卧床!

在该诗的中古英语原文中,许多词形已经十分接近早期现代英语。收录这首诗的歌曲集手稿中还收录大量来自亨利八世时期宫廷和民间的歌谣、宗教音乐、弦乐和键盘乐作品,其中一些出自宫廷职业乐师之手,但唯独《西风》凭借其朗朗上口的歌词和优美的旋律,在口头传唱中广泛传播,至今仍有作曲家不断对其进行改编。文艺复兴时期则有不少优秀音乐家用《西风》的旋律作为大型弥撒曲的基调,其中包括约翰 ·塔弗纳(John Taverner)、克里斯托弗 ·泰(Christopher Tye)和约翰 ·舍帕德(John Sheppard),《西风》因此成为英国最早被谱入弥撒音乐的世俗主题歌曲。

研究者经常认为此诗前两句与后两句的语气和逻辑有颇多矛盾之处,比如前两句看似表达 “我”希望西风吹拂的祈愿,后两句却透露出 “我”从风雨中逃离的渴望等。第二行中 “细雨 ”或“噬人的雨 ”的象征意义也众说纷纭,有人将它看作使万物回春的青春之泉,有的看作滋润枯干心灵的爱情之雨,甚至看作对死去爱人的悼念及对死后重聚的期盼(雨水重新滋润大地是复活的象征),宗教维度的解读则将细雨看成洗礼之水或是基督复活的符号。笔者认为这首诗的情感力量无须借助宗教隐喻就已被有效地传递,并且作为一首情诗,它表达的情感虽然是俗世的,却真挚动人,且全诗逻辑并无矛盾之处。对这首诗的赏析离不开对它的中心意象 “西风 ”的理解,下面,我们简单梳理一下 “西风 ”在欧洲古典时期至现代诗歌史上的演变。

希腊神话中的西风之神是仄费洛斯(Zephyrus),有鉴于地中海乃至欧洲大部分地区的气候情况,早从古典时期起,相较于北风波利阿斯(Boreas)、南风诺图斯(Notus)、东风优洛斯(Eurus),西风一直在文学中被表现为最柔和宜人的风,作为彩虹女神伊丽丝(Iris)的配偶,宣告着春日和晴天的来临,并与爱欲之神爱若斯(Eros)紧密相连。人格化的西风大量出现在荷马、赫西俄德、柏拉图等人的作品中,其中最有名的故事是关于西风与阿波罗争夺美少年海阿辛斯(Hyacinth)愛情的悲剧:海阿辛斯选择了阿波罗,深爱海阿辛斯的西风出于嫉妒,在一场掷铁饼游戏中将铁饼吹离路线,砸死了海阿辛斯;心碎的阿波罗从爱人的鲜血中变出了与爱人同名的风信子花 —根据该故事最详尽动人的版本,即奥维德在《变形记》中的拉丁文转述,阿波罗的叹息在花瓣上留下了永恒可见的痕迹,而西风则受到爱若斯的袒护得以脱罪,因为他的罪行是出于爱欲而犯下的。从此西风便终身效忠爱若斯,比如在阿普列乌斯(Apuleius)的《金驴记》中,将爱若斯(丘比特)的心上人普赛克(Psyche)带去爱神身边的正是仄费洛斯。

换言之,早在古希腊罗马文学传统中,西风就已是春日与爱情的化身,虽然有时带着不祥的预兆。古罗马诗歌中往往保留西风的希腊名字 “仄费洛斯 ”,比如维吉尔《田园诗》(Bucolica)中的一首牧歌:

“……或去到随西风轻颤的树荫下 /或拾步追寻岩洞。看,山葡萄 /已用最初的几串果实点缀岩穴。”(... sive sub incertas Zephyris motantibus umbras, /Sive antro potius succedimus. Aspice, ut antrum/Silvestris raris sparsit labrusca racemis.)晚期拉丁文诗歌中的例子可举拜占庭诗人提贝里阿努斯(Tiberianus):“这儿河流的呢喃与树叶的窸窣相配 /宛如仄费洛斯用轻灵的音乐为它们谱曲。”当然,仄费罗斯和绝大多数希腊神祇一样,在罗马万神殿中有其对等者,罗马西风名唤 “法维尼乌斯 ”(Favonius,拉丁文 “庇佑的,偏爱的 ”),除了继承自希腊传统的春之风与爱之风的角色,法维尼乌斯还多了草木花卉的守护者这重身份。譬如贺拉斯在一首颂诗中写道:“你为何哭泣,阿斯特里?春天伊始 /明媚的法维尼乌斯就会把伊人归还给你。”(quid fles, Asterie, quem tibi candidi /primo restituent vere Favonii?)在所有这些拉丁文例诗中,西风的形象总体都是正面的、带来生机的、温暖轻柔的地中海地区的拂面和风。

这一点到了中世纪英国文学中并无明显改变,即使英格兰的高纬度的气候与希腊罗马相去甚远,西风仄费洛斯依然是春日和风细雨的代言人。最著名的例子当数 “英国诗歌之父 ”乔叟在《坎特伯雷故事集》之《序诗》开篇的描述了:

当四月以它甜蜜的骤雨/将三月的旱燥润湿入骨,/用汁液洗濯每一株草茎/凭这股力量把花朵催生;/当西风(Zephirus)也用他馥郁的呼吸/把生机吹入每一片林地/和原野上的嫩芽,年轻的太阳/已走过白羊座一半的旅程……(《序诗》1—8行,拙译)

在乔叟这里,西风继续被强化为四月之风,白羊宫之风,春分之风,带来雨水润泽万物之风。当我们在汉语中读到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惟有春风最相惜,殷勤更向手中吹 ”“春风先发苑中梅,樱杏桃梨次第开 ”中独自登场、只手为天地易容的春风,或者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 ”“一犁足春雨,一丝摇晴风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中伴雨随行的春风;乃至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中仅被暗示在场的春风,我们应当记得,这春风正是乔叟的西风,维吉尔和贺拉斯的西风,西方近代以前诗歌中的仄费洛斯或法维尼乌斯、作为春日化身的西风,“古道西风瘦马 ”而绝不是中文语境下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 ”“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中的 “西风 ”—汉语诗歌中愁云惨淡的西风实乃 “秋风 ”,这是由古代中原的地理气候环境决定的,正如我们的春风实乃 “东风 ”:“东风夜放花千树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 ”“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 ”。

在远隔重洋的英格兰,大约在乔叟之后一两个世纪,《西风啊,你何时吹拂》中潜在能够满足 “我”的心愿而降下 “细雨 ”的西风,依然是荷马 —维吉尔 —乔叟的春分之风。直到又过了一个多世纪,文艺复兴时期英国诗歌中的 “西风 ”开始具有了一些更复杂的特质:依然是温柔的和风,却开始孕育和暗示着更危险和暴力的事物。比如莎士比亚《辛白林》第四幕第二场:“神圣的造化女神啊!你在这两个王子的身上多么神奇地表现了你自己!他们是像微风(Zephyrus)一般温柔,在紫罗兰花下轻轻拂过,不敢惊动那芬芳的花瓣;可是他们高贵的血液受到激怒以后,就会像最粗暴的狂风一般凶猛,他们的威力可以拔起岭上的松柏,使它向山谷弯腰 ”(朱生豪译)。朱译甚至将 “西风 ”直接处理成了 “微风”,但剧中此句以及上下文的重点不在西风的温柔和花瓣的安静,却在表现紧随其来的暴力场,西风隐隐具有了担任山雨欲来之先驱的潜在身份。到了浪漫主义诗歌中,这一潜能全面真实化,西风开始大面积摆脱古典 —中世纪时期明媚和煦的形象,成为往来于生命与死亡、秋冬与春夏之间自由不羁且不可控制的雄浑之力,西风同时成了绝望与希望之风。再也没有比雪莱的《西风颂》(Ode to the West Wind)更为生动的例子了:

哦,犷野的西风,秋之实体的气息! /由于你无形无影的出现,万木萧疏,/似鬼魅逃避驱魔巫师,蔫黄,魆黑,/苍白,潮红,疫疠摧残的落叶无数

…………

悲怆卻又甘冽。但愿你勇猛的精灵/竟是我的魂魄,我能成为剽悍的你!/ 请把我枯萎的思绪播送宇宙,/ 就像你驱遣落叶催促新的生命

…………

让预言的号角奏鸣!哦,风啊, /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江枫 译)

雪莱在诗中自比西风(“像你一样,骄傲,不驯,而且敏捷 ”),而西风也拥有了调和两个极端、同时作为毁灭者和催生者的双重身份,成了最高浪漫主义精神的一种象征。再也不见田园牧歌中的仄费洛斯和法维尼乌斯,雪莱的西风正是我们如今在英语诗歌中最熟悉的西风形象。短短三四百年间英国的气候或地貌发生了什么变化?只有气象专家能给我们专业回答,但我们当然需要谨记,文学不是气象学的镜子,文学形象的嬗变不是地理学的注脚。自然现实与文学现实之间的断层,两者之间的幽暗罅隙间,有时躺着最接近诗歌真实的事物。回到《西风啊,你何时吹拂》这首写于西风形象从古典 —中世纪向文艺复兴 —近现代嬗变之时的中古英语抒情诗,为何带来丰沛雨水的西风不能在恋爱的人心中唤起归家并拥抱爱人的渴望?换言之,就算 “我”渴望逃离风雨,但在 “我”的祈愿中,只要能和爱人一起躺在安全的床上,再大的风雨都不足惧,甚至是令人渴望的,为何这就成了少数评论家所谓的不合逻辑?想来任何爱过,乃至只是在大雨中飞奔回家、终于隔着温暖的室内窗口遥望室外雨景的人,都多少能体会这首小诗中蕴含的巨大情感力量。而在现代英语诗歌中,与《西风啊,你何时吹拂》在移情作用上最为接近的一首诗,笔者认为出自 “隐士 ”女诗人艾米莉 ·迪金森之手:

《风雨之夜》(Wild Nights)

风雨之夜 — 风雨之夜!

若我能和你在一起

风雨之夜应是

你我的奢侈!

徒劳 — 那狂风 —

于一颗泊在港湾的心 —

再也无需罗盘 —

再也无需航海图!

在伊甸园里荡桨 —

啊,海洋!

但愿我能停泊 — 今夜 —

在你臂弯中! (拙译)

何妨就将迪金森诗中未被命名的风看作 “西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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