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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诗人『芒』

2018-09-03

长江文艺 2018年15期
关键词:盲道广场诗歌

我到达胜利广场的时候,是两点一刻。广场上涂满了乱糟糟的人群、车辆、摊位,像一张在阳光下烘烤的披萨饼。我想,时间还早,不如先四处转转,毕竟这地方我也是第一次来。

沿着那些摊位,我看见有卖花的、卖气球的、卖炸鸡的、卖冰糖葫芦的……最后,我停在了一个清冷的书摊前。幸好有这么个书摊,可以让我消磨一会儿。我蹲下去,从日益猖獗的经管、励志、健康类书籍中,发掘日渐式微的文学的影子。经过一番努力,我搜出了一本诗集,这无异于一次考古发现,虽然它的作者并不很合我的口味。是的,我对诗歌非常挑剔,就像对食物一样,倘若它不能使我的上颚变得鲜美,我就不会食用。但现在的情况有点特殊,芒还没有来,我必须靠它打发时间。所以,我还是翻开了它。没想到几页之后,我就在找继续翻下去的理由,这样又过了几页,我就放下它了。

还是看看广场吧。每隔几分钟,它都会从地铁口那儿批发一群人,零售给大街小巷,但这会儿不知出了什么毛病,全都滞销在广场上了,使它看起来比刚才拥挤了不止一倍。有几只宠物狗,为了跟上自己的主人,在茂密的腿林中左冲右突。它们敏锐的嗅觉,能于万千气味中抓住那唯一的一种,并追踪而去,准确无误,这让我感叹之余,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假如芒来了,我如何从人群里认出他?

我并未见过芒。我们是在一个诗歌论坛认识的。说起来,那是半年前的事了,我因为生活的困顿而狂热地爱上诗歌。狂热到什么程度呢,这么说吧,我经常在梦里写白天没有写完的诗,然后跳下床,抓起随便一张什么纸,把快要消散的梦境速记下来,整理发到网上。所以我发诗的时间大多在后半夜,论坛像散场后的剧院,空空荡荡,这时我的诗出场了,一步一步,踩着自己的回声,旋舞到天明。这不仅能让我的诗被早上醒来的人第一个看到,还有一个好处是:我可以在跳得不好的时候,中途退场。事实上有很多次,我发完诗回到床上,还没睡着就反悔了,于是爬起来删改。直到有一次我爬起来,发现自己的诗被人点赞了。显然那晚我跳得不好,但空阔的观众席里,突然响起一声微弱的鼓掌,还是让我惊喜莫名。这人就是芒。我迅速点进他的主页,在近乎窒息地读完他的几首诗之后,我当即判定:这是一位天才。该判定在日后不断得到印证,并逐渐让我从一个表演者变成一个观众,也就是说,我写得越来越少了,而看他越来越多了。他那奇诡的意象,那种突如其来和毫无道理,让我寝食难安。我每天唯一的乐趣和苦恼,就在于破解他诗中的奥秘。当然,如果看见他发了新作,那更是喜出望外和愁眉不展。终于有一天,我给他留言,表达结交之意,没想到很快得到他的响应。我们交换了微信号。他的微信昵称也是芒,头像是维米尔的《穿蓝衣读信的少女》。我一直很喜欢芒这个名字,后来得知这是他的笔名,至于他的真名,我到现在也不知道。

事情就是这样,我一向不善于打听别人的底细。这半年来,我和芒的交流从未跳出过诗歌的范畴,好比棋盘里的棋子,跳出即无效,我们对此心照不宣。而这次约见,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我们双方都觉得应该见一面了,仅此而已。所以,在我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年龄样貌的情况下,如何从人群里认出他来便很成问题。虽然我们有微信,但芒无法描述他自己的位置,而我就算能描述,他也看不见。

我的目光继续在人海里绝望地游着。这时,有两张戴墨镜的脸一闪而过,给了我提示:芒会不会也戴着墨镜?我想极有可能,因为——我还是说出来吧——他是盲人。关于这一点,我不想过多谈论,这大概也是我和他交往这么久,却始终避谈其它话题的原因,我怕一不小心就滑入这个禁区,之后无论安慰或掩饰,都是不自然的,甚至更糟糕。我宁愿从一开始就装成瞎子,对他瞎了的事实视而不见,也不愿捅破这层纸,再进行愚蠢的补救。何况他自己也没有主动提起,我是通过他的签名——一个盲诗人——得知的。他公布的意图很明显:让你看见,然后沉默。是啊,对于我们无能为力的事,除了沉默又能怎样呢?沉默就是最好的尊重。一会儿见面,我会像见到正常人一样见他,他也会像正常人一样见我,我们都善意地不去揭开上帝在他身上犯下的罪恶——用他自己的诗来说:上帝在我眼里投下了一颗原子。

以是否戴墨镜来辨认芒,似乎是可行的,但当我真正这样去操作时,却发现行不通:无论是因为阳光强烈,还是因为时髦,总之戴墨镜的人在这个广场上绝非稀有物种。那么,除此之外,芒还会有什么特征?我立刻想到了手杖。对,芒一定拿着手杖。加上这点,就能把搜索范围进一步缩小了。而且,虽然我不清楚芒的具体年龄,但他总不至于是个老人,老人写不出那样的诗。

于是我又像抛竿一样,把视线抛到人海里,这次我要钓起的是一个拿着手杖、戴着墨镜的年轻人……哦,一条形容词太多的鱼,我目光的钩子被涌动的人潮冲来冲去,摇摆不定。有几个瞬间,我真后悔把约见地点定在这儿。我为了照顾芒的行动不便,提议在他家附近碰头,然后他就给我发来胜利广场的地址。他说:这儿我常去,离地铁口也近。仿佛这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现在看来完全是下策。

正当我东张西望、茫无头绪之际,广场中央突然爆发出一阵弦乐,一股冲天而起的喷泉,以八爪鱼的姿态落下,吓得它周围的人纷纷后退,整个人群像涟漪散开,把站在外围的我一直逼到了广场边缘。

我脑子里出现了“唱片”的意象。芒说他经常来这儿,我猜,他那首广场诗的灵感多半来源于此。原诗我无法背诵,只能转述如下:

广场像一张唱片,一根秘密的唱针划过:孩子高亢的尖叫,自行车清脆的铃声,摊贩热情的叫卖,人们浑浊的交谈,陀螺的鞭响,空竹的嗡鸣……而我是唱片上无声的部分。那把双手反剪在背后的轮滑少年,你可知道,你自己就是唱针?当你微微仰着头,那么自由地划着,一圈又一圈,加深我身上快乐的凹槽……

可以想象芒的快乐,他是唯一知道广场真相的人。读他的诗,我经常有一种自己是瞎子的感觉。芒说:诗是我们的第三只眼,很多人一辈子也没有睁开过它。

表针指向两点三刻,快到我们约定的时间了,我不得不重新考虑辨认芒的问题。我把目光从人群的布朗运动中,像望远镜一样缩回来,让视野里只剩下一团悬停不动的蜂群似的黑雾。盯着这团黑雾,我忽然产生一个念头:芒会在他们其中吗?也许我犯了一个常识性的错误:蕨类植物怎么可能曝晒在阳光下?我几乎要喊出来了:芒不可能把沙子掺进沙堆里让我分辨!想到这里,我彻底扭过头,不去看广场上的人了,芒不会出现在他应该出现的广场上。

我开始观察广场周围的情况。这是一个三面环楼、只有一面朝向马路的广场,在广场和马路之间,有一条覆满树荫的人行道。如果芒步行过来,肯定会走这条人行道,那是不是说,只要我守在这儿,就能等到兔子?听起来不错,可人行道上的情况和广场相差无几,我不是从跑过来的一群动物中认出兔子,而是从跑过来的一群兔子中辨别雌雄……我有些累了,坐在路缘石上抽起烟来,让缭绕的烟雾代替我思考。

关键性的转折发生在第二根烟快要抽完的时候。我透过烟雾看见它,几乎跳了起来,把烟头捻灭在垃圾桶里。

我看见了盲道。

一条狭长的布满条状凸起的黄线,挤在人行道内侧,十分醒目。我第一次看见它这么醒目,像黑夜里一束猝然射来的强光。这是芒唯一可以走的路,正如满世界的路,只是我们正常人的盲道一样。我想到了人们进洞探险,或者涉水过河,都会在身上系一根绳子,以免失散。而这条盲道就是我和芒之间的绳子,握住它,我仿佛感到手上的震颤,那是芒越来越清晰的心跳。

我就这么站在盲道上向它的两头张望着。一个有趣的发现:当我把视野缩到盲道这么窄时,忽然看见了一些之前看不见的事情,比如那些误入盲道的人,他们有的低头玩手机,有的和同伴高声谈笑,有的沉浸于自己的心事,无论干什么吧,都没有把心思放在走路上,更确切地说,都是盲的。没错,我看见了盲,就像芒在一首诗中定义的:盲不是你对世界闭眼,而是当你睁眼,世界对你永远闭上了。我想,假如我继续缩小视野,小得像一根啜饮万物的针尖时,世界会不会对我更开放呢?这是可能的,尽管我还没有尝试。

时间过得真慢,像是从罐子里倒出的黏稠的蜂蜜,每一秒都滴成一根头发似的细线,“嘀”和“嗒”久久不能分离。我又坐了下来,抽出烟盒里的锡纸,把它叠成四分之一、八分之一、十六分之一……芒还没有来,而报时的钟声从远处响起,飘过广场,落在我头顶的树叶上。

三点了。

约定时间已到。我不禁怀疑自己的判断,这附近莫非还有别的盲道?抑或芒对这一带熟悉,根本用不着盲道?可芒若是来了,肯定会发微信的。我一直好奇盲人如何使用微信,但现在不重要了,我得问问他。

我给他发了一条信息:到哪儿了?

漫长的一分钟后,收到回复:还在路上。

我松了口气,再次坚信能在盲道上等到芒。这位天才诗人,他会以什么形象出现呢?荷马、弥尔顿、博尔赫斯……这些仍在世上行走,并迫使我们用阅读之眼为他们看路的盲人,像幻灯片一样在我脑海里放映着。芒不会是他们的样子。芒应该是中国式的,清癯,素朴,瘦得像一首绝句。他应该永远站着,吃饭睡觉都站着,连脱下的外套,也笔挺地立在衣柜里。我甚至想象他和女人做爱也是站着的。他死了,棺材会被竖着埋葬。

可是几分钟过去,又几分钟过去,芒依旧没有出现。我等的是芒,还是戈多?望着平静的盲道,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芒曾经向我透露,他有在路上写诗的习惯,因为走在路上往往会有不同寻常的体验。具体什么体验,他没有说,我也不便询问(我总提防着话题滑入那个禁区)。但我相信他说的。走路写诗这种神话,在别人身上也许不可信,在他身上我却深信不疑。芒是一个用声音工作的诗人。他会把汽车引擎、水泥搅拌机、甚至地下钻探的声音注入自己的诗中,就像舒伯特把溪流、磨坊、鳟鱼,谱进他的套曲里。有一次我们讨论诗歌翻译,芒说他最服膺弗罗斯特的观点:诗歌是翻译以后失去的部分。当我提出另外一句几乎同样有名的马克·斯特兰德的观点时,他表示不以为然。他说:诗歌怎么会是翻译以后仍然存留的部分呢?存留的只是意义,声音全失去了。

在他看来,诗歌首先是声音,其次才是意义。而我似乎跟他相反。这大概就是我理解芒的诗歌存在障碍的原因吧。比如他会写“一切坠落都是白色的”,或者“一声玻璃式的叹息”,而我很难想象坠落的颜色和叹息的质地。

说了这么多,我真正要说的是:此时此刻,芒会不会在路上写诗?

完全可能。想想看吧,芒在赶来和我见面的途中,先和诗歌见了面,如此庞然大物,他一时半会绕不开,因此耽误了行程。也就是说,芒从家里走到广场,不仅要走两地之间的实际距离,还应该加上一首诗的长度。嗯,没有比这更合理的解释了。

但一首诗有多长?谁也说不清。芒告诉我,他每次出门,不是从家里出发的,而是从某个声音:一声鸟鸣,一阵树叶的簌响,一位过路老人的咳嗽……接着就像他在诗中描述的:走过一段海底隧道,周围游动着五颜六色、千奇百怪的声音,偶有凶猛者穿透我的身体,而玻璃安然无恙。最后呢,也不是回到家里,而是回到寂静,一种“一万根火柴同时嗤响后的寂静”。

从声音到寂静,这长度如何测量?

随着分析的深入,我对盲道的兴趣越来越浓厚了。这条随处可见、包括我自己也无意中走过很多次的小路,真能产生芒所说的那种不同寻常的体验?除了海底隧道,芒还体验到了什么?他那些瑰丽的意象是否也与此相关?盲道之于芒,一定有某种神秘的联系,甚至可以说,盲道就是通向芒诗歌秘密的暗道。

我又给芒发信息:哪个方向?

芒回:东。

我决定沿着盲道走一次看看了。反正等着也是无聊,不如去跟他会合,也许困扰我半年的问题,都能在这条路上找到答案。

广场以东是一条商业街,人数之多,不亚于广场。我逆着人流,像洄游的鲑鱼,一切喧哗只是穿过我的鳃而逃离的水声。芒有一句写人群的诗,我至今记忆犹新:我叩开了人群,却听见他们身体内部,一片砰然的关门声。换做别的诗人,我会认为他在想象;但芒这么写,我总觉得他是真的听见了。芒还在另一首诗里说:我嗅出了人群中某个行尸走肉的气息,就像在车间里闻到一根生锈的铁钉。尽管我伸长鼻子试了好一会儿,什么也没闻到,但我还是要说:这多么真实!

我在盲道上走着的时候,没有人注意我。谁也看不出我在走盲道。倘若迎面过来一个人,让开的也是他;我会坚定地占住盲道,和他对峙。正如前面说的,误入盲道的人多少有些盲,我的出现反而提醒了他:嘿,你能看见!他一个激灵,躲到一边去了。我就这样一个个把他们从盲道里拎出去,清空去往芒诗路上的障碍。

前方忽然一阵骚动,有两个人吵起来了,像硫酸一样,把人群烫开了一个洞。我对这种事通常是避而远之,但盲道恰巧经过他们,而且既不左也不右,从他们中间穿了过去。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走到他们中间。这当然起不了任何调停的作用,骂战仍然正酣,像两列对开的火车在我的耳朵隧道里相撞。我瞥见他们火红的眼睛和焦油滚滚的嘴巴,他们的愤怒如此相等,以至于谁都不可能多占一句便宜。我继续走着,把他们甩在身后,渐渐连骂声也听不到了,这才蓦地想起,类似的场景我在芒的诗中也经历过。是的,这一路我都在寻找现实场景和芒诗的对应,像拿着榫头寻找卯眼,在它们合上的瞬间,我感到某种光照。芒在那首诗中写道:他们互相扔着语言的榴弹,身上布满刺耳的坑洞。

但接下来的情形不太妙了。我走了很远,几乎穿过整条商业街,都没有找到其它对应。事实上我一直在留心周围的事物,就像芒走在这条路上的时候一样。芒诗的碎片像一群野兽在我的头脑里冲撞着,它们急欲跑出去,认领那些事物,只是不知什么原因,全被牢牢地困住了。我像一座行走的囚笼,寻找可以打开自己的钥匙。

当我由于长时间找不到钥匙,而心灰意懒地把射向四面八方的目光,重新聚焦到盲道上时,我又想起了缩小视野的尝试:视野越小,看到的就越多。虽然这还有待证实,但现在不正是时候吗?也许当我看到足够多时,钥匙就出现了。

我抱着孤注一掷的心态,把上眼皮和下眼皮拉近,运用眼部周围的肌肉,像嘬起嘴唇一样,将视线集中为一点——

奇迹发生了!

正如捏紧软管就能加速里面的水流,我感到世界进入我身体的速度陡然加快了:楼房、车辆、绿篱、人群……争先恐后地涌来,试图冲垮我的认知能力。写诗达到极限状态时,词语在大脑里的运转也会陷入类似的疯狂。我赶紧睁开眼睛,让一切恢复如初。

这时我才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我还没有盲。我没有真正地走在盲道上。芒从黑暗中掘来的诗句,我怎么能睁着眼睛找到呢?现在我明白了,完好的视力才是进入芒诗最大的阻碍。

我决定闭起眼睛,像一个真正的盲人那样走路。这可不简单,都说恐惧源于未知,在“失明”的前几十秒里,我基本是僵立不动的,像抛在河底的锚。渐渐适应了之后,我才拖着自己向上游移去。

不得不说,每一步都要克服很大的心理障碍,仿佛我的心是一条淤塞已久的河道,现在要开始艰难的疏浚。与此同时,由于视觉的关闭,我的其它感官被空前地打开了,虽然它们还处在高度警戒的状态,不足以对外界进行诗意的摄取,但我的耳杯里已经盛满了世界的语无伦次,各种平滑、开叉、卷边、磨尖的铁质声音,一股脑儿倾入听觉的熔炉,冶炼出我并不需要的物件。我发现我走进了一个声音的涡流,而且就处在它中心的位置,或者说,这涡流就是我造成的,世界原本像一缸平静或沸腾的水,是我拔去塞子的耳朵,让它旋转起来。

相比撞到行人,我更担心自己走出盲道。这里已经出了商业街,撞人的几率极低,就算撞到,也顶多是个鼻青脸肿,而走出盲道的后果就严峻多了:我不仅会偏离芒诗的路线,还有可能偏到马路上去,被车撞到。因此,我对自己还在不在盲道上有种深深的忧虑,每走几步,都要迟疑一下。我总感觉我在往一边倾斜,而且越往回拉,倾斜得越厉害,好比在白纸上写字,后一个字都是对齐前一个字写的,但整体上还是不可挽回地斜了。

巨大的不确定性终于让我停下脚步,并且睁开眼睛。然后,我便看见我的两只脚,仍然安全地待在盲道里。这使我受到了鼓舞。我还发现,盲道上除了表示前进的条状凸起,还有表示转弯的点状凸起。也许是我的鞋底太厚了,我完全感觉不到它们。想到这里,我毫不犹豫地把鞋子脱掉了。

于是,一个光脚闭眼、手里提着鞋子的“盲人”再次上路了。现在我不仅是感觉,而且是疼痛地感觉到那些凸起,但这疼痛令我愉快,我因此确定自己还在盲道上。那些像风一样从我身边刮过的路人,他们怎么看我呢?反正我看不见。没过多久,芒的一句诗就随着脚底的凉意升上来了:一个掉了鞋底的人以大地为鞋底,走动……

我又开始回忆芒的诗歌,用脑细胞给它供电,仿佛它是我在盲道上唯一的光源。不同于芒认为自己是“一滴在人群中洇开的黑夜”,我感到我的身体在发光,准确地说,是芒的诗歌在发光,透过我的皮肤,从我的衣领、袖口、裤脚溢出来了。沿途的静物都沐浴在这光里,偶尔经过的一个人,一条狗,甚至一只蚂蚁,也都走在这光里。他们被照耀着,自己却一无所知。

我逐步解除了对黑暗的戒备,用鼻子和耳朵,去触摸眼睛看不到的真实。车轮滚过的灼热气息,园丁剪枝的清香,变压器内电流绕着线圈疯跑的嘶嘶声,喜鹊从半空播撒的好听的颗粒,行人锁在匣子里的私语……都像路标一样,清晰地标出我的位置。我甚至能听见被砌进墙里的一声惨叫,和死者在树干里被年轮缚住的挣扎。有时听到某个陌生的声音,或者耳熟但说不上是什么的声音,我很想睁开眼睛看个究竟,但随即被我内心的另一个声音喝止了:一旦睁眼就等于前功尽弃。我固执地以为,只有闭起这两只眼,才能睁开第三只眼。

在我这样努力的过程中,我不是没有想过和芒失之交臂的可能。也许他走的不是这条路,也许我已经拐上了另一条路,总之瞎子碰到瞎子,比瞎猫碰到死耗子的概率还小。但很快我就坦然了,这么久还没碰到,应该早就错过了,而如果能走进芒的诗歌,那也算是比较圆满的会面方式。

我更加了无牵挂地走着,像脱去了衣服和骨肉,从浑浊走向清澈,走在一座由声音构筑的城市里:每块声音都是它的建筑材料,沉默是它的穹顶,而最远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是它的地平线。我在其中穿梭无碍,时而骑上一阵风声,去散发着香波气味的头发里旅行;时而借助水声的浮力,一路漂回它幽咽的源头;时而坐入某个笑声的滑梯,滑向长长的、无休无止的喜悦。芒的诗句第一次不是从内部,而是从外部涌向我。它就裹挟在那些声音里,以千变万化的指法弹奏我,把我变成一件无法发出自己声音的乐器。

我走了多远?我不知道。可能我在一分钟里走了一个世纪,广场已经不在我刚刚离开的那个地方了,我想回去都非常困难。我正走在非洲雨林中,或迈阿密海边,或香榭丽舍大道上,或锡安山脚。更有可能,我走在死亡之后的第二次生命里,或出生之前的负数生命中。当然,也不排除我还在原地,在时间的跑步机上。芒曾有一个譬喻:时间是一条传送带,我们在上面走或者跑,以尽力向前或原地不动,而死亡就是被带走。

当我穿过无数美妙的声音之门,即将进入那幽冥秘境的时候,有一个声音,像空气中突然出现的玻璃墙,拦住了我的去路——

“哎呦!”

我不清楚这声音是谁发出的:是我,还是别人,还是我们一起。可以确定的是,我就撞在了这个声音上。在前一秒钟,我还想着我快要睁开第三只眼了,但现在,我的双眼如城门被撞开了一线,现实世界的大军攻了进来,我的其它感官关闭,芒的诗句熄灭,一切又回到最初被它占领时的样子。

一片白光中,一个人形的轮廓浮现,攫住我整个视野的四分之三。等我的眼球熬过了光明最初的刺痛,他的样貌才清晰起来……

我已经不抱希望了,甚至打算忘记我今天来这儿的目的,但面前这个人我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他就是芒。除了没有戴墨镜,其它特征都符合我的想象,仿佛就是从我的记忆底片里冲洗出来似的。此刻,他把手杖抱在胸前,像受了惊吓的孩子,眉毛下两点呆滞的光,落在我的左肩。

我问:芒?

他点点头,笑了。

我也笑了,如果硬挤出来的笑也算笑的话。这个让我昼思夜想、神魂颠倒的天才诗人,在他现身的时刻,我非但没有半点激动,反而感到某种不快。好在即便我不去掩饰,他也看不见,所以我象征性地笑了两声,就收工了。

芒解释他迟到的原因,是由于接了一个长途电话云云,我嘴上“嗯嗯”地应着,实际一句话也没听进去。我有一半大脑似乎还处在刚才的黑暗中,它可以听任何声音,就是不能听芒的声音。芒每说一句,那半个大脑就苏醒一点,最后彻底醒得像个白痴。是啊,如果芒早点出现,在广场出现,在我走上盲道的时候出现,只要在我闭眼之前出现,情况都会完全不同,我会像粉丝见到偶像那样大呼小叫,我们也将度过一个愉快的下午。可事实却是,芒就出现在他不应该出现的地方,打破了这一切。

接着,芒提议我们去广场附近,找个地方坐下来再聊。我同意了。

返回广场的路上,我一言不发,左顾右盼,像在寻找一个消失王国的遗迹。这寻找注定是失败的,因为我又犯了和之前同样的错误:用眼睛去找只有耳朵能听到的东西。而走在我身后的芒,却几乎一刻不停地说话,从我走路很轻说起,说到他认识几个和我一样步履轻盈的家伙,还说什么我们都是那种提着自己走路的人。我暗自好笑,其实我提的不是自己,而是我的鞋。但我不打算告诉他这一点。

说真的,对于聊天我没有多大欲望。如果聊天能帮助我进入芒的诗歌,我就不会走上盲道了。这是迄今为止唯一有效的途径。我想,与其枉费口舌,不如在到达广场之前,继续刚才没有完成的探索。

我又闭起眼睛,发出对芒诗的召唤。黑暗的感觉回来了,我的听力也得到了部分恢复。一个混乱不堪的世界重新变得纯粹透明。用不了多久,我就能找回那会儿的状态,芒的诗句将再次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想到这里,我感到了一丝安慰。

但我没有如愿。问题还是出在芒身上。我的确听到了和上次一样的声音,但它们被芒的说话声、喘息声、脚步声和手杖敲地声,扭曲变形了,像一张被哈哈镜玩弄的脸。有时,我感觉我就要抓住那个可以让芒诗现身的声音了,但它很快被芒制造出来的杂音吞噬掉。芒的肉身,死死堵在我和他的诗歌之间,让我难以为继。在我上学的时候,也曾碰到过这样一位老师,他总是把自己肥胖的身体挡在学生和黑板之间,让我们看不见他讲解的内容。

我加快脚步,试图摆脱那些杂音的干扰。但是没用。芒作为一个具体的形象,已经横亘在我的面前,无论睁眼闭眼,全是他。现在,芒成了我进入芒诗最后的阻碍,而我无法从记忆里搬开他。

我穿上鞋子,不再进行这种无谓的游戏了。我们在商业街上找到一家咖啡馆,芒要了一杯拿铁,我也跟着要了一杯。店里人很多,但还算安静,我们坐在靠墙的位置。等咖啡期间,芒又说了几句闲话,然后就把话题转向诗歌了。我漫不经心地答着腔,一会儿欣赏杯子的投影,一会儿望一眼门外的天色,一会儿看看墙上的挂画,好像故意要在一个盲人面前做一些他看不见的小动作似的。如果说我的兴趣不在交谈,而在杯子、天色、挂画上,那也不是实情,因为我在做这些动作的时候,心里想着的却是另外的事。什么事呢,我也说不清,但我不能停止去想。我得在脑子里塞满东西(不管是什么),以此避免芒的进一步闯入。

不过有几分钟,我确实沉浸在那些挂画上。这是一家挺有格调的咖啡馆,我指的是总体氛围,而不单单是那些挂画。但挂画的确为其增色不少。主要是19世纪以后的画作,马奈啊,塞尚啊,梵高啊,毕加索啊,这些人的。但我还是意外发现了几幅17世纪的风俗画。没错,维米尔的《穿蓝衣读信的少女》也在其中,就是芒用作微信头像的那张。我的目光不自觉地停在上面。奇怪的是,画中那道从窗外射进来、照亮少女和信件的光线不见了,整体色调异常阴暗。起初我以为是店里面的光线不足,但凑近去看时,还是如此。我想,可能是印刷问题吧,这种小事本就没人在意。我又去看别的画了。

过了一会儿,咖啡上来了,我又多了一件可以转移注意力的事。我用匙子抄起表面的奶沫,放在嘴里吮掉,然后把匙子放回杯中,轻轻搅动着。沙漠色的咖啡被搅起一个漩涡,我盯着它,心想要是我能缩小到匙子的尺寸,陷进去该多好。谁知芒还是用一段话把我拉了上来。

芒说:我看见你的诗是出于偶然。那晚我醒来,以为天已经亮了。你知道,盲人如果不借助钟表,是很难区分白天黑夜的。醒来之后睡不着,我就逛逛论坛,发现了你的诗。现在想想,真是天意。

这勾起了我那个一直就有的好奇,既然话都说到这儿了,我也没什么好顾忌的。我问:你平时怎么上网和用微信?

芒笑笑,说:有专门的读屏软件。比较复杂的操作,就要靠家人帮忙了。

这时,我才注意到芒的心情很好。其实从我们见面开始,他就笑个不停,只不过我很少观察他的脸。一个心情糟糕的人总倾向于忽略那些可能让自己心情变得更糟糕的事物。但现在,由于好奇,我想知道芒在高兴什么。

我说:你看起来心情不错。

芒笑得更厉害了。他笑得闭起了眼睛。

我们在咖啡馆里又待了一个多小时,直到黄昏才离开。但在这一个多小时里,我度过了也许是人生中最难捱的时光,直到今天,我还是难以接受芒带来的好消息。

芒说,他明天要飞一趟上海。他在路上接到的长途电话,就是从上海打来的。他等这个电话十几年了。电话那头是他的父亲。他说,他将永远忘不了父亲那激动的语气,即使隔着电话,他也能清晰地看见,父亲那张已经老了的脸因兴奋而年轻了一会儿。父亲真的老了,一句话要被咳嗽分成三段说完。他听到了那个几乎是被他父亲咳出来的好消息:找到角膜了。这是他父亲东奔西跑十几年的结果。

芒的失明是因为角膜损伤,而现在有了可以移植的健康角膜,也就是说,芒就要重见光明了。真是个好消息,我应该恭喜他。至少,我应该表现得比刚才开心一点儿。虽然作为一个正常人,如果体会不到盲人的痛苦,其实也无法体会他此刻的喜悦。

但在我身体的某个部位,还是隐隐缺了点什么。我的恭喜是发自内心的,我的失落也是,这并不冲突。在我走上盲道之前,我认为盲只是一种单纯的灾难,但现在,我觉得它也是财富,或者说,芒把它转换成了财富,就像巴赫用《马太受难曲》将痛苦转换为美。芒的才华,会因为他的双眼复明而瞎掉吗?今后那些藏在黑暗中的诗谁来辨认?这正是我担忧的。它们一直多么重要地平衡着我们身上不易察觉的丧失。

芒最后开玩笑说:用别人的角膜看世界,是我在看,还是别人在看?

我又低下头去搅拌咖啡。芒的笑声一阵阵传来。我加快了搅拌的速度,匙子激烈碰撞着杯壁,仿佛那笑声是落在里面的糖块,而我要让它尽快融化在咖啡的苦涩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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