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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雪了

2018-09-03

长江文艺 2018年15期
关键词:李冰

下雪了,雪花像顽皮的小精灵悄悄潜入凌晨3点的A市。她打赌,没人知道这场雪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就连对面的何鸣山也不知道。她站在那儿望了好一会儿了,那个窗洞的灯光大约是两点钟左右熄灭的。他习惯开夜车。一级教授职称就是这么来的,比起托关系走后门要来得纯洁而神圣。他在四楼,比她低了一层,因而他俩照面的时候他的脸庞是仰着的,像向日葵。他仰起时的脸庞比俯着时好看。前者肌肤紧绷显年轻,后者腮帮子挂着,仿佛被一只手捏着似的。男人过了五十就发福了,尤其是不注意锻炼的男人。这是自然规律,自然规律才不会管你一级教授还是国家主席呢。何鸣山不大笑,即使在教学楼的电梯里不期而遇也只是严肃地点点头,好像她是他的学生似的。他笑过吗?应该是的。那是去年她破格提为教授时——以她38岁的年纪的确是破格了。她记得他坐在最后一排。在她站起来答谢大家时捎带着看见他的。她习惯看着后面的墙壁说话,在她留校当老师的那天,有个好心人告诉她说,这样就不紧张了。已经是硕士生导师的她早就不紧张了,但习惯终究是习惯,改不掉的。然而就是这个改不掉的习惯看见了何鸣山的笑,成就了一段孽缘。

李冰华忽然觉得一阵难受,仿佛五脏翻转了似的,转身的时候趔趄了一下,几乎摔倒,慌忙拉住栏杆。她想,一定是站得太久了。

这个教师新村共有五十多幢楼房。她是C幢5楼,上面还有一层,她不担心漏雨。但是,她的睡眠深受楼上那位拖鞋声的干扰。单调刺耳的趿拉声一直持续到深夜一两点钟。夜夜如此。仿佛他是机器人,只要有一点点能量,他的脚步永不停歇。他就不能坐下来吗?不能换一双软底拖鞋吗?估计,那家伙有强迫症。她也曾打电话上去,但是想好的词一句未说,只说,今天你过得好吗?真是莫名其妙!他过得好不好关我什么事?何况他过好了精神更足,脚步更有力。她也知道,男人不可能像女人那样轻飘飘走路,他们至多在图书馆放轻脚步罢了,谁在自己家里蹑手蹑脚呢?

她对他的情况一无所知,只知道他是和王教授换房的,也许是单身,因为她从来没有看到他的家眷。在楼梯上碰到他时,他表情冷漠,好像不认识她似的,可她只能笑着,这让她觉得特别不好过。因为她不快乐——不快乐为什么要笑呢?

安眠药应该在睡前半小时服下的,可谁知道他的脚步什么时候停止呢?因此,每天她总要等他安静下来才筹谋睡觉的事,但真的安静下来了,她却毫无睡意,似乎一直在紧张着什么,抵抗着什么,像有把枪抵着她脑门似的。

她也想过,或者可以像那些上夜班的工人一样,白天睡觉夜里工作……可是不行啊,她带着研究生,还兼好多职呢。

一旦声响消失,她就吃药。这几乎成了条件反射。凌晨一点半的时候,她将两个小瓶子盖子拧开,分别倒出两颗小药片,它们是抗焦虑的“水合氯醛”和抗忧郁的“劳拉西泮”。她一直被这两种药扯来扯去。好像她真得了精神病似的。没错,她是住过精神病院。一周。正是这个“污点”让她陷入尴尬的境地。似乎学校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她有精神问题。可怕的是,连她也相信那似乎是真的了。他们依旧对她笑,但她能看出笑容背后发生了质的变化。从前是尊敬、喜爱、艳羡甚至是醋意,现在是怜悯、好奇、敷衍、暧昧、猜测。即便一直对她不错的系主任也只是礼貌笑笑,并不走近,好像她是传染病人似的。甚至,她在的时候,人们不再亲昵地开玩笑说对方“有毛病”。她和他们之间仿佛隔了层保鲜膜,而这层保鲜膜就是他们装腔作势的表情。

说来荒唐,领导将她送进精神病院的原因竟然是她的一两句梦呓。

去年春天来得有点消沉。超负荷的工作严重透支了她的体力和精力,与此同时,她和何鸣山的关系也急转直下。三八节那天,学校里组织女同胞春游。一路上,她的头靠在大巴的玻璃窗上,望着外面。天空下着细雨,忧伤循着湿土的味道进入她的深腹,内心的急管繁弦被一句梦话泄露了。人们听见她说,我不活了,还是死了好。自杀?你们谁没想过自杀呢?

她根本就没有病。她只是害怕声音、强光和睡眠罢了。声音让她头痛,强光让她晕眩,睡眠让她恐惧。她不得不承认,她的意志退却了。

精神病院是个误会,甚至是诬陷和谋杀,这里头或许是有阴谋的,有人在妒忌她的成就。

她觉得胸口憋闷得紧,快透不过气来了,然后她就去开窗了。

她就是在开窗时发现下雪的,开始只是零星几朵。听何鸣山说,这里好多年没下雪了。这儿的雪下得有北京大吗?她真有点想北京想儿子了。温热的泪水缓缓淌过她的面颊,渐渐冰凉。她是离婚后来这里的,有五年了吧。五年来她一次也没回过北京。故乡就是这样,待着的时候不觉得,等你离开了就彻心彻肺地想。

她有房有车有钱有地位,在外人看来绝对是个女强人、一个成功人士。五年来,她由讲师到副教授、教授,先后在国内外发表学术论文百余篇,出版专著十多本,还得过部一级的奖项。真有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不是她真正想要的,她拼命工作只是为了不让自己闲下来,不让自己有时间忧郁——但是忧郁也还是找上了她,好比你在人行道上明明走得好好的,偏有一辆车撞了过来。

她的手无力地松开,小药片掉了下去,它们一下子就不见了,仿佛是钻到了地下。这些药不过是安慰剂,一点效果也没有。在很多很多个夜晚,她只是机械地躺在那儿,迎合亘古不变的人类习俗。她的记忆力严重下降,明明做过的课题却一点儿也想不起来,甚至想不起来最后一次扬声大笑是在什么时候。

人们都在沉睡。这雪是为她一个人下的。她喜欢独享这份素净。今天是2007年1月17号。她确切地记得黄历上折了一个角。黄历是何鸣山买的,折角也是他的意思。他说,你老忘事,折上角就不会忘了,记得早点起床。我们出去。他不知道,她根本没睡,更不知道她在阳台上“看”了他两个小时。

他要帮她过生日。过什么生日呢?年纪越大时光越是急促。对于一个奔四十的女人来说,已是“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了。是的,她是美人。她的学生,同事,前夫还有何鸣山,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这么说。何鸣山叫她冰美人。暗喻她冷。可他热过头了,他向她求婚。可是她敢吗?婚姻给她的伤害实在太深了,就像玛利安纳海沟。用什么填?

她和苏林结婚时,双方的事业已是“初露端倪”。她评上了讲师,他则从一所普通中学调到了研究所。他们的婚期一推再推,原因在他那边,研究所内竞争很激烈,他不愿意在个人问题上耗时太多。直到她怀上孩子。那时她已经30岁了。他们的婚姻一度被视为“爱情与事业的完美组合”。

婚后的琐碎不是他们分手的原因。她当然知道妻子和母亲意味着什么。但不管是什么社会身份,她首先是个女人,而且是非常重视精神生活的女人。她在外面再强,也还是希望有人怜爱、疼惜的。结了婚的他仿佛像活蹦乱跳的鲜鱼进了冷冻室。冰冷的表情,紧闭的嘴巴。仿佛他面对的是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当初可不是这样,他叫着她的乳名时,声音温柔极了,有一种直抵内心的暖洋洋。她试图改变他的“硬汉”形象,向他撒娇,希望他在结婚纪念日、生日时,送自己小礼物或一束花,可他一律反对,连说的话也和所有乏味的男人一样:“花那个冤枉钱,还不如买几本书,几把菜。”他们一周也说不了几句话。有次她实在憋不住,故意找茬想和他吵架,他根本不理会这种小把戏,不温不火地说:你怎么了?她顿时气馁。

他是水,她是火,浇上来第一瓢水她还“嗞啦”一声,一瓢复一瓢,终归沉寂。

结婚五年,就这么锅碗瓢盆地过来了。她的眼角有了细纹,而他的脸依旧青春逼人。她想,一定是不苟言笑的缘故。他吝啬说话,甚至吝啬笑容。她能怪他吗?不能,用中国人的标准来衡量,他实在是个好丈夫。节俭、忠诚。他表里如一,你可以说他冷漠,但你不能说他虚伪。也许他从来没有孤独的感觉。就像聋子永远不知道声音是怎么回事。也许,在他看来她是吃饱了撑的,起码太空虚,起码有时间,如果像他这样忙得焦头烂额就不会胡思乱想了。当然他不会这么说,他是个涵养相当好的人。他是好人他爱她,但是她不快乐。

心头的凉不足以向外人道,表面上,她还是如常的温润和浅笑。她忙着教学忙着带孩子做家务,忙乱可以淡化很多心思。然而安静下来她就恐慌不安。后来,她在外面授课时认识了一位“精英”。两人关系迅速升温。

一年后,苏林要求离婚。他带走了儿子。与此同时,“精英”断绝了和她的联系,因为他与前妻复婚了。她在好友的劝说下决定离开北京。很快,她接到了A市和平大学的商调函。

新同事知道她是单身后,争着给她介绍对象,她都一一回绝。她不再希冀也不相信自己能获得爱情。然而,何鸣山走进了她的生活。是什么东西吸引了她呢?那个赞赏的微笑?还是厚厚的、适合接吻的嘴唇?不管是什么,绝不是爱情,它只能是一种欲望,弥补缺憾的欲望。绕了一圈,和她“发生关系”的也还是个表情呆滞的人。这就是宿命?

她扶着栏杆小心翼翼往阳台西侧挪,小时候跟父亲学溜冰就是这个样子的。想起父亲,她的嘴角浮出一丝苦笑。他工作辛苦、持勤养家,脸上却带着“暴力表情”,她很容易感应到他周遭的“磁场”不对劲。她害怕他。

李冰华的双腿像和面时加多了水,没了筋道。于是,她就把手臂搁在栏杆上,整个人磕了上去。

那排联体别墅就在小区中心花园的对面。假山、瀑布、花木、河流、小桥……花园里所有的景物仿佛被谁移走了,望过去白茫茫一片,那些别墅诡秘如幽灵之堡,扑朔迷离。学校的两套班子都住在里面。本来,她是有希望进“班子”的,一个偶然事件改变了她的命运,就像突然飘来一朵云,遮住了太阳——老校长死了。

具体是哪天她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应该是中午吧。老校长打电话给她,约她下班后在学校后面的小竹林里见面,说有事要谈。她马上反应过来。听说学校里有个副校长要外调。也许,和这个消息有关。他在考虑合适的人选接班。征询教师意见?似乎说不通。即便是,别的什么地方不可以吗?比如他或她的办公室,或者小会议室等等……只有一个解释,这个接班人就是她。因此,老校长认为这个地方最合适谈这个事,一是公共地带,二是相对隐秘。现在的社会风气不好,提女干部,尤其是年轻漂亮的女人多有不便,他怕委屈了她。再则,很多专业人士不愿意担任行政领导,他要知道她的想法。不管什么原因,她肯定要去。

老校长先一步到了。奇怪的是,他目光闪烁,表情怪异,欲言又止。把她约到这里已经不可思议,又一句话不说,什么意思?不知是什么东西骇到了他,老校长突然疯了似的狂奔而去,她只来得及叫一声:“校长……”,他便没了踪影。

她站在那儿一头雾水。也许他有别的念头?李冰华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那样不但亵渎了他也亵渎了自己。假如,假如,真是这样的话,有两个结果:要么再次“破格”,要么前途“粉碎性骨折”……

还没想好怎么办,老校长就去世了。据说是心脏病复发。

她吓死了,不知道老校长有没有把见她的事告诉别人,也不知道有没有看见他俩在一起……要是查起来怎么好?

所幸事情很快过去,学校里风平浪静,就像一阵风刮过,小草依然是小草一样。但是他最后的表情总让她不能释怀。也许他突然意识到了自己在做什么。曾经听人说,有一个患梦游症的医学院学生,在有一天深夜梦游至解剖室,守门人听见声音,啪地打开灯,这人发现自己正在啃死人骨头,大叫一声,倒地身亡。她想,一定是骤然增大的心理压力引发了老校长的心脏病,是他一向恪守的“道德”规范,杀他于无形。

她冷得发颤,但心里发烫。她调整了一下站姿,背靠栏杆,脑袋朝后仰过去。天空就像一床无边的棉絮,雪花似乎是棉絮上抖落下来的碎屑。碎屑扑到她脸上,钻进衣领,湿漉漉滑进她的乳沟。异样的感觉。

她的感觉很灵敏,哪怕只是刚才冰凉的一滴。她想起了久违的性生活,想起给儿子喂奶的情景,他嘬她乳头的感觉真是奇妙。也许,正是过于灵敏的感觉才把她拖入困境。她喜欢缱绻,她喜欢拥抱。要是苏林能拿出做实验时的认真来,她就不会春光外泄了。她是个发育很好的女人。何鸣山如是说。但是她和他彻底玩完了,尽管有雨无事的傍晚还想着他。情事就像饱胀感的后知后觉。等到你察觉时,已经吃多了。

她喜欢雪,也喜欢冰,凉凉的,晶莹剔透,没有冰就没有马尔克斯,就没有《百年孤独》,就没有“魔幻现实主义”。这是她的病友,作家王菁华告诉她的。

可怜的王菁华。她自杀的前一天她们还一起喝茶。她说她不开心。李冰华当然知道她不开心,她们都是因为抑郁症入院的。李冰华因为教学任务紧张,在医院只待了一周。王菁华的情况要糟得多。她拒绝和医生对话,拒绝见她的丈夫。但是她和李冰华无话不谈,也许她认为她们是一样的人。她说因为家庭暴力才抑郁了。李冰华说,他打你?不是。是他的表情。表情?是的,知道表情暴力吗?李冰华说,属于精神暴力吧?王菁华说是的,我早晚会被他的表情杀死的。

果然,她死了。像三毛一样用丝袜自缢死在马桶上。那双丝袜还是她送给她的。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就是不愿再看到他的脸。”

王菁华的父亲是诗人,母亲是画家。她的梦想是当一名作家。她总说,只有文字才能证明她来过。她的丈夫是个商人,这是她的父母给她定下的婚事。她对李冰华说,我做梦也想不到,我们这样的人家怎么会让女儿嫁作商人妇呢?他的事业蓬蓬勃勃——这可以从他们家的房子可以看出。从50平米的小屋子到400平米的别墅,那是多么大的变化!

王菁华辞职写小说了。开始的时候十分艰难,她甚至不知道怎么下笔。庞杂的念头在脑子里发酵却找不到出口。她寻来写作理论,这个流派那个主义的搞得她头晕脑涨。后来她干脆丢开条条框框按照自己的想法写。大约过了一年,她的作品发表了。此后的三年里她发表了上百万字,成为A城小有名气的作家。但是,一个作家如果没有作品频频问世,很快会被遗忘,然而创作本身的规律是要求慢而精。她因此陷于剧烈的矛盾之中,精神焦虑,茶饭不思,到后来几乎写不出像样的东西了。与她相反,老公的生意越做越大,在家里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偌大的房子里常常只有她一个人。他不说什么,她也不问什么。却任表情泄漏自己的心事,使对方感到山雨欲来风满楼……

王菁华只活了35岁。人生就像一首诗,有时候非常短。

她参加了她的葬礼。她智慧聪敏的大脑,她的小说,她的爱恨,她的成就和失败,都被炉膛里的熊熊大火席卷而去。人们说了些毫无生气的话,就像他们毫无生气的脸。

王菁华死了。她少了一个同伴,少了一个陪她吃药的人。

雪越积越厚。她感到砭骨的寒冷。等到天亮,肯定会有很多人惊呼:“下雪了!”孩子们自然是喜悦的,他们可以打雪仗堆雪人,而大人们则会抱怨路不好走,菜价又上扬了。她很羡慕孩子们,他们的世界多简单啊。她喜欢看孩子的脸,哪怕哭也是好看的,他们的表情因为真而美。雪花也是有表情的,它们表现孤独。孤独总是无声无息的。她是孤独的,他们,所有的人都是孤独的。孤独是人的宿命。

这是入冬以来第一场雪,按照西方的习俗,正是许愿的好时候。许愿?许什么愿呢?她还有什么心愿吗?心愿能敌过宿命吗?这个世界是不快乐的,到处是躲闪的眼神,僵硬的表情,连笑的时候都不快乐——人生的真实是哀愁,是生离,是死亡。无论怎么样,一切终成虚妄,就像现在,“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她的世界正在瓦解。天柱欲折,四维将裂。没有怨愤、没有哀伤,只有透心的空虚和疲倦。雪停了,天也快亮了。

李冰华轻轻叹了口气,飘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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