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樱酒
2018-09-01刘诚龙
刘诚龙
对父亲行孝,想起来,好像没有。
想起来了,好像也有。我当烧火小僧,便是专事行孝父亲的。父亲好酒,父亲的酒都是自产自销,自喝自酌的自然经济。一去二三里的三溪桥,有几家酒店,拿着空瓶子可以去打酒,我没去那干过打酒事;再后来,院子里也有人开经销店了,板凳上摆些糖粒子,窗台上排竖虎骨酒国公酒啥的,再有,便在炕桌里放个坛子,烂棉絮封着,卖零酒,这就是经销店。
父亲有回憋得有点慌了,舀了一勺井水,往酒瓶里灌,使劲摇,使劲荡,再往杯里倒,闭着眼睛,咪了小口,先前沉醉的脸色,急色起来;改咪为灌,父亲意思是,抓一把小沙子,掏不出金来,挖一船沙来,还不会有几个金分子?父亲咕哝咕哝,一瓶都灌了,看那脸色,貌似舌头不曾沾染半个酒气分子;父亲有点急,操起竹刷,家里刷碗的竹刷,蹲在酒坛子边,刷,刷,刷。
有其父必有其子,类似事情我也干过,过年过节,我从母亲招待舅舅的碟子,抓了一把瓜子,兜在袋里,把一粒二粒压在口袋缝里。母亲走针细密,口袋本无缝,奈何袋子被我插烂了,烂了几个缝。过节瓜子富足,我按几粒瓜子进缝,待过三五天,我可以再从缝里挖出几粒来,细嚼慢咽,感受半天。父亲刷,刷,刷酒坛,坛子也有缝隙是吧,可以刷出酒分子。父亲蹲着身子刷酒坛,我在旁边冷笑,别刷了,刷几次了。
父亲抬眼瞪我,又埋头苦刷,刷刷刷,再倒了一勺井水,摇,晃,荡,咕哝喝。啪。父亲把酒瓶顿一边,父亲酒瓶是一把锡壶,禁得起顿,顿起来响声清脆。父亲转身对我吼:给我打酒去。父亲扔过来两角钱。我把钱给丢回去,谁要喝谁去。父亲口气软了:崽,请你去,行不。父亲对我没客气过,这回客气用了请。请我也不去,要去你去。父亲脚力足,三五十里地,一溜烟打来回。父亲不去打酒,我晓得他心思,钱从他手上放出去,父亲那手伸不出去。借我的手,送与经销店,视而不见,眼不见为净。多年来,我不逛街,不去超市,不去菜市场,要去也是叫我堂客去,钱不是我送出去的,心里安些。我堂客常骂我,你这是哪来的毛病。我不好做声。
父亲憋不住,自个去了。父亲没要回去钱,我钱丢哪,钱还是躺哪。父亲去了经销店,喊得福太公,打二两酒。得福太公,点起脚,打酒,得福太公脚早些年瘸了,农活干不上,开了这个经销店。得福太公脚点啊点,打了二两,递我父亲。父亲使劲嗅,嗅,嗅,捂着鼻子,包着唇。摇手。父亲给得福太公打的手语是,不要了。得福太公把酒哐当一声,倒回坛子,响声大得心惊肉跳。父亲掩鼻,包唇,回来舀了一勺井水,含唇半晌,井水兑酒气,父亲终于喝了酒了。
父亲不抽烟,爱喝酒。父亲喝酒,这情景出现几次,也不是很多。母亲每年要给父亲酿几次酒。父亲也是蛮奢侈的,晚稻怎么着也要种一块糯米田,种糯米不符合父亲习性,产量低,父亲种稻子,要的是产量,不是质量,要的是能吃饱,不是吃好。父亲种几分糯米田,一者,过年要打糯米糍粑,二者,要酣(我老家都是方言土语,没几个好词语,酣即酿,是难得有的几个好词)酒。糯米酒不多,多的是红薯酒;父亲对酒算是贪享受的,对门菜园子里,种萝卜白菜,辣子茄子,也匀出一块地来种高粱,他要酣高粱酒。高粱形状混淆甘蔗与甜蔗,我嚼过,丢到水沟好远。父亲便不太种高粱,父亲给我种甜蔗。顺便说一下,湖南地质,好像不活甘蔗,活甜蔗,貌似还行。甘蔗皮是带紫的,甜蔗皮是青的。
父亲酣酒最多的是红薯。红薯多,山上一山,坪上一坪,秋收红薯,红薯掉在牛脚凹里,都没人捡的。父亲一担一担地,把红薯洗净,蒸熟,捣碎,掺和秕谷,倒入黄桶。黄桶一人高,两三抱大,滚筒也似圆。上面厚厚实实盖了层稻草,一把木盖子盖了,盖子有缝隙,缝隙稀泥巴糊了,一点气也不透的。十天半月,两旬月半,一股子酒气自黄桶中逸出,母亲便给父亲酣酒了。
想起来,我对父亲行孝,唯有一事,便是当烧火小和尚,给父亲酣酒,远点说,还当了打柴樵夫。母亲给父亲酣酒,叫我烧火,往灶里送柴。窝嘴巴吹火生,嘴巴气息不足,操起吹火筒,鼓起腮帮子死吹,吹得火熊熊旺起,火旺起,火灰四处飞,落头上,落脸上,鼻涕流将出来,袖子横脸揩,一脸皆灰,若要演戏,不用再化妆,早是小丑角色。红薯酒糟倒入蒸笼里,蒸汽腾腾,蒸笼之上罩了大铁锅,担一担井水,倒入铁锅,铁锅是冷的,铁锅热了起来,要掺冷井水。酒气遇冷,冷凝成酒。父亲在蒸笼与铁锅接榫一处,按了斜筒,斜筒接罐子坛子,酒便热乎乎,细汩汩,绵绵不断流进酒罐子酒坛子。
给父亲酣酒,我还算尽心的。秋凉秋凉,酣红薯酒;糯米酣酒,还是东风凛冽,不用谁喊去劳动烧火,也自然身子向火嘛。我讨厌红薯,却不讨厌煨红薯,母亲与父亲酣酒,我烧火,塞几个不曾洗的红薯往灶里,火灰捂起来,烤红薯喷喷香,满肺腑都是香气。煨红薯吃上去,比饼干,比肯德基,比麦当劳,味道更佳。我喜欢烤红薯,不喝父亲红薯酒。给父亲酣酒,不喝父亲酒,想想,我也算孝。
父亲的酒,没甚好喝的。我曾到过一个酒厂,配酒师教我们配酒,什么酒与什么酒,以什么份额配,那酒便什么味。父亲也是配酒师吧,蛮蹩脚的配酒师。父亲配酒,一锅头二锅头三四锅头,都一起倒入坛子里头。酣红薯酒,铁锅先倒第一轮井水,酒气浓郁;铁锅倒第二轮井水,酒气便淡了起来。我伯父也酣酒,伯父酣酒我也去当烧火和尚,伯父酣到第二轮倒井水,便拆蒸笼,不酣了。父亲不是,父亲还是要酣。一酣浓,二酣清,一酣二酣,两样酒配起来,酒味清香,还算醇正。母亲到了二酣,要卸蒸笼,父亲骂母亲,红薯还有酒气呢,都挤出来。红薯便三酣,或至四酣,还有甚酒气?都是水气了。父亲酣的酒,寡淡,寡淡味是:君住长江头,君杀了一只鸡,鸡汤顺流而下,流到长江尾,被我父亲截流,坛子装了,可以用很多很大的坛子,一个人喝。
我从不喝酒,滴酒不沾,我家兄弟姐妹,坐起来满满一桌子,没一个喝酒的,许是父亲红薯酒,不带酒味,带的是水味。喝甚酒啊,喝水,更醇正呢。父亲每天都离不开酒的。父亲有把锡壶,长条,细颈,持在手中,手感蠻好。父亲每日清早,都持着锡壶,里头灌半壶,春夏不用温,秋冬要把锡壶往温坛里温半晌。我家有温坛,我老家谁都有温坛,温坛是一个铁罐子,埋在灶边,灶里每天都生火,晚上把炭火封了,火还在,温坛埋在灶边边,倒入水,冬日晨起,舀温坛水洗脸。父亲起得早,把锡壶置温坛一时半刻,冷酒便脱了寒气,温了。
父亲持着锡壶,另从坛子里,捏一块萝卜皮,大清早的,往菜园子里看一回菜,往水稻田里看一下稻,要不,村东头,村西头,闲逛。母亲便骂,你看你哥,挑牛栏粪窖洋芋了,你逛你娘只脚。我伯父最勤劳,除夕三十,大年初一,不上山打柴,便上园锄麦,我父亲却持着一壶酒,耍公子一样,闲逛。母亲骂父亲,铁炉冲的蚂蚁子,都是你踩死的。
父亲一生唯酒,我到现在,想不起来,父亲吃过饭没?好像没吃过。早餐一壶酒,中午酒一杯,晚上我们吃红薯,父亲温一壶酒,母亲给父亲端饭,明天去小南山挑红薯种,吃碗饭。父亲瞪一眼母亲,没见我喝了酒?印象蛮深的,父亲高山坳里掮树,煤矿里挑煤,回得到家来,坛子里挖一调羹糟酒,打一壶井水,筷子搅得嚯嚯响,喝他几碗。糟酒,是能见米样饭的,不比水酒,单见水,不见米。父亲吃过饭么?大概吃过糟酒里的米糟吧。
父亲喝水酒,光喝,不用菜。菜,多是坛子里捏一块剁辣椒腌的萝卜皮,挺享受的。我见过父亲最享受的喝酒场面是,母亲给父亲炒了一碟猪耳朵,猪耳朵切成长条,长若手指,细若稻草,中间一条白色筋,想起来都有嚼劲。雪夜,天生寒,灶生火,我们烤糍粑,父亲一个人一只碟,碟上摆三五根猪耳朵,咪一口酒,捏一根猪耳朵。红薯酒含喉咙,咕哝咕哝喉咙间来回响,猪耳朵锯齿颊,嘣脆嘣脆响来回。半壶小酒,一晚上,一碟猪耳,半个月。现在我可以把两只猪耳朵,狼吞虎咽,大快朵颐,一顿消灭,父亲有本事,把这份幸福时光延长到十天半月。一年也就这一个十天半月吧。我家一年,能杀一头过年猪,已是小康生活,没谁指望天天都小康。
父亲爱死了酒,我翻遍记忆,连衣服袋子缝隙都翻检遍,给父亲行孝的,就是母亲给父亲酣酒,我给母亲打下手,当烧火小和尚。我没给父亲打过酒,没给他买过酒。工作后,给父亲买过一件军大衣,还好像买过一根拐杖,那是父亲中风了,就是没给父亲买过一瓶酒。可能是我跟父亲一样,不能见钱从我手上送出去,我手头有工资,没给父亲买过一瓶酒。第一次领了一份稿费,《湖南日报》的,十二元,这钱意义很重大,我激动好几天。这钱怎么花去,才是重大意义?我想了三五天,先是想给父亲买瓶酒,我发现我内心蛮讨厌父亲喝酒。罢罢罢,我最后买了一盒鹿茸精,虎骨酒,鹿茸精,其时蛮流行的,鬼才晓得真假,买了,骑上自行车,飙地往岳母娘家去了——婆娘我已经讨到手了呢,现在都想不起来,何搞要去行贿岳父岳母。
再往后几年,我教师转行,到了机关。我不喝酒,居然一年到头,也有三两个给我送酒来。缘故是,有人叫我给他写材料,拿钱不合友情之道,不带点东西,不合劳动之义,便给我送酒。我又不喝酒,这酒谁喝?岳父也是喝酒人,瓶子酒给岳父吧,父亲只合散装酒。
我没想过,要把高档的,值贵的酒,送一瓶给父亲尝尝。不晓得我姐么子意思,有回,给我背来半麻布袋金樱子,绯红的金樱子,一个念头闪过,我要金樱子浸酒,浸药酒。金樱子,开白花,金樱子,结红果。金樱子,四五月开花,开起花来,蛮好看,纯白,粉白,很灿烂。老家地头长得多,山上更多。金樱子看是好看,却不好摘,其身上都是刺,刺很尖,刺很硬,打金樱子身边走过,挂衣裤,挂手脚,衣服被挂着,衣服要划破几条棉缝,手脚被挂着,手脚要刮破几道血痕。入冬,金樱子结了椭圆形果,果上都是刺。若说金樱子叶间刺,如图钉,那金樱子果上刺,便如穿衣针,扎手,疼死人。
金樱子浑身是针刺,却是一味好药。不怕死,赴身灌木丛,摘下金樱子来,入冬老了的,果实鲜红,脚踩,踩去其刺,咬开,去掉里头毛刺,碎嚼,水汁不多,也是蛮甜的;金樱子不是一味好果,却是一味好药,《本草经疏》说,“此药气温味酸涩,入三经而收敛虚脱之气,故能主诸证也。”其浸酒,是好药酒。我姐给我摘来半麻布袋,我赶紧去市场买了几个大玻璃瓶,揭开瓶子,哗啦啦都倒酒瓶里,再骨碌碌,把金樱子倾其中。拧了盖子,捂紧。我不喝酒,我酿起了药酒。
没想浸金樱子药酒,要给谁喝。后来,我想了,我是想给父亲喝的。父亲行年六十花甲,七十古来稀,他爱死了酒,充其一生,也就喝过水酒,红薯酒,糯米酒,顶多是高粱酒,不曾喝过药酒。有回好像喝过瓶装酒,我替人写材料,人家送了我的,本想推迟,却良心发现,我要父亲带回去。父亲不喝,叫我给领导送去,父亲说:在机关混了咯个久,么子都没弄上,给领导送个节去。我没做声,过下,父亲又道:算了,你不是那个货,给你岳老子送去,不用再花钱了。岳父送过好几次了,就没送过酒给父亲。我对父亲从来不解释,只发脾气:叫你喝,你就喝,啰瘪么子?父亲也发气:叫你送去,你就送去,你啰瘪么子?推推搡搡,推了两下,啪,酒落地了。父亲操起棍子来打我,发现我不人高马大,也是虎背狼眼,便丢了棍子,返屋里,拿了勺子,从地缝里舀酒,舀上来半调羹,没喝。父亲气呼呼的,哪有心思喝?母亲后来说,父亲喝了,半夜里喝的;还听母亲说,父亲独自嚷嚷,说若见了我,还是要打我一顿。这么贵的酒,谁摔地打谁。
那瓶酒掉地后,我更不想起,给父亲买过什么酒了。我姐带了金樱子,想起工作这么多年,没给父亲送过酒,有点愧。这回我孝心一次,给父亲浸个药酒吧。酒不高档,比红薯酒要好,比糯米酒要贵。
我不喝酒,想不起有这酒。一晃两三年过去,某日,翻箱倒柜,寻甚东西,猛然间发现,玻璃瓶里还浸了金樱子酒,最先酒是白色的,纯白纯白,已赫然变色,红彤彤的,药气都浸出来了吧?我跟婆娘讲,两瓶药酒,一瓶给你爸,一瓶给我爹,拜年就拜这个酒。
这酒,给岳父是拜上了,没给老爹拜上。一个夏日清早,父亲端着锡壶,村东村西转了一圈,转回家漱口,一头栽到门槛上,父亲脑溢血了。还好还好,送医院送得早,从阎王府上打了一转,父亲回家了。回来了,酒呢,父亲一生爱死了酒的,喝不上酒了。静静竖立柜里的金樱子药酒,见一次,想一次,想送父亲喝,父亲不能喝了。
前几天去旧屋,推开柜子,猛然见,玻璃瓶里还装着金樱子酒,颜色深了,深红带紫色;端出来一看,看到我还在瓶子上贴了字条:2002,重阳节。这是2002年重阳节封坛泡的?我记忆记不起来,漫漶的字迹记着呢。这酒,浸了十五年,算是陈年老酒了吧?父亲脑溢血后,起死回生,又活了七八年。医生治得了脑溢血,治不了老时光,父亲到底走了。又七八年过去,金樱子酒还在,父亲早不在。
父亲坟头之左,之右,之前,之后,漫生著金樱子。这个年,本想带回这瓶金樱子药酒,往父亲坟前洒半杯,还是不带了,父亲若是晓得我把酒往地上撒,不举棍打,会骂死我去。春夏,父亲坟前开满金樱子花,秋冬,父亲坟前结满金樱子果。金樱子落地,无谁拣,入土深处;岁月的雨水,淋漓浇在山头,也渗进黄土。雨水与金樱子,遇合山头故土,也会浸一坛金樱子药酒的吧,父亲可以慢慢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