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撞(外一首)
2018-08-31莫晓鸣
这是一个薄雨蒙窗的夜晚。我的车听从红绿灯的指示,刚在斑马线前停稳,一辆慌慌张张的电单车便撞了上来,尽管我眼明手快按喇叭,穿过窗玻璃仍然传来一声闷响。我下车,见一个湿漉漉头发贴着额头和脑门的女孩骑在电单车上,一副犯错后柔弱面软的表情,嘴里嗫嚅道:雨天路滑,对不起,对不起。
在海口的道路上行驶,我向来眼观四方谨小慎微,最怕的就是这些横冲直撞见缝插针的电单车,他们往往视交通规则为无物。他们似乎活得争分夺秒,比赛似的纷纷抢道。今晚我当然要秉公处事,不偏不斜,不让一句“对不起”就足以敷衍。
这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她将我的车门撞出一块凹槽,还刮掉一些油漆。她偏头眼巴巴地望着我,借着昏暗的路灯,这时我即便看出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也不想让自己心慈手软,使宽容变味成纵容。
我装模作样地伸手摸了摸车门上的凹槽,又摸了摸被刮出的一道显眼的划痕,心里估算着修理费一定在五百元以上。我转而摆出一脸严肃,脱口而出要她赔偿五百元。
她木木的脸上顿时睁大了眼睛,抿了抿嘴唇说:“五百元?怎么这样贵?”
雨丝仍在斜斜地飘着,时而稀疏时而细密,我隐约感觉到脸上挂着雨珠。我不想跟她在路边多费口舌,才快刀斩乱麻开了一口价,想不到她嫌贵。我冷冷地说:“你看看,这不是电单车,是小轿车!一旦开进修理厂,五百元是起步价。”
她犹豫着,似乎有一脸的悔意,又有一种想哭的表情,眼睛紧盯着撞出伤口的车门,好几次张了张口,却没有说出话来。我的态度不愠不火,但不容置辩,车一进修理厂便要闲置两三天,很误事,我不能两头都吃亏。
这时有冒雨围观者起哄了:“要赔!是美女也要赔!就该教训教训这些骑车乱窜的人。”
我没有时间再等下去,更不想被越聚越多的人围观,便尽量压着心里的火气,态度强硬地对她说:“要不你我一起去修理厂,该多少钱就多少钱,多出五百元的部分你照付,我不管!”
她抬头看看我,又看看朦胧雨雾里围观的人群,伸手从衣袋里掏出钱,怯怯地说:“我身上只有二百元,你先拿着,剩下的三百元我明天给你。我给你留下手机号码,明天我给你打电话。”
我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迟疑了一会,极不情愿地接过她递来的二百元,又存下她的手机号码,便板着脸驾车离去,多一句话都不愿说。
第二天下午我将车开到修理厂,半生不熟的胖厂长瞄了一眼碰撞处,拍了拍我的肩头:“老客了,给你一个照顾价,七百元。”“老客”这一词让我惭愧得冒出虚汗,见我一时没接话,他进一步解释:“我们要将车门卸下来,用小铁锤慢慢将凹陷处锤平,然后才刮掉油漆再上漆。你放心,这个价绝对是照顾你了。”走出修理厂,天色已暗,只是路灯还没能及时亮起来,街上已穿梭着匆匆回家的身影。我掏出手机想给她打电话,询问剩下的三百元今天何時何地交付,但想到现在距“今天”结束还有五六个小时,便忍住了。
晚上我吃完饭,散步回来又坐在书桌前看了一会书,这时才收到她手机发来的信息,大意是她今天太忙,没空与我见面付钱了,另约明天。看完我一怔,我一般不愿意将刚认识的人往坏处想,这确实有些出我的意外。但我还是按捺住性子回复道:好,明天见!
又一个明天。在中午的时候,她发来一条信息,说乡下的家里有事,她现在必须赶回去,明天才能上海口,只好明天再见了。然后便是她的道歉。我有点纳闷,怀疑她的道歉是敷衍,是得过且过,但仍回复道:没事,你先忙去吧。
再一个明天。晚上十点钟的时候,她发来信息,说自己今晚已从乡下老家回到海口,却要忙着上班,客人多,脱不开身,这几天有时间一定约我。然后是一连迭的“对不起”。这一回她不敢约定“明天”了,我冷笑一声,嗤之以鼻。好在钱不多,碰上她这种人,算我运气不济。接下来好几天没有她的消息,这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我已从修理厂将完好无损的车开回来,车门上没有碰撞的痕迈了,我也尽量不将此事在心里留痕。
大约过了六七天,或者八九天吧,总之是一个我将自己的身心沉迷在一部重播的历史连续剧的夜晚,我的手机响了,竟然是她!她一连几天杳无音信,现在竟然说要将修车钱付给我,看来,这个女孩还不是我心目里的小骗妹。
我按时赶到约定的地点,她已经在那里了。她不停地道歉,一脸认真诚恳,然后从衣袋里掏出钱。
“对不起,这几天我只凑了二百五十元。”她心虚地说,偷偷瞥了我一眼,然后低下了头。
“没关系,少了五十块钱没关系。”我伸手接过钱。我都以为她会赖掉这点钱,如今能收回大部分,已属意外收获了。
“我就在旁边上班。”说着她朝不远处一栋灯光呈现出“浴足推拿”字样的小楼指了指,“我是足底按摩师,我给你按一个钟足底吧,算抵掉那五十元。”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看看她,又扭头看看那栋霓虹闪烁的小楼,不置可否。我甚至怀疑这是不是一个圈套,并暗暗提醒自己不可掉以轻心。
“我当记者时,曾带着警察查过多家按摩院。”我故意这样说,确实不顾及她的脸面,希望能敲敲她,震慑她。
她大概看出我的担心,沉默了一会,便对我笑着说:“你放心吧,我们很正规。”
因为对于她的好奇,甚至想探寻她背后的故事,我抖擞精神,便跟着她走进了这个美名“养生馆”的地方。
她将我安顿在一个小包间。我刚躺下便告诉她,我的脚底不受力,怕痒,请她务必手下留情。她笑笑,在朦胧的灯光里对我点点头。我得承认,她的手法很好,拿捏得恰到好处,我及时赞扬了她。她又笑笑,说手法好才有回头客,有回头客,我才能多挣钱啊。
“可能从此后,我也要成为你的回头客了。”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的上班时间每天都轮换吧?”
“我每晚都上十二点到三点这个班,除非我病了,一般这个时间我都会在这里。”
“都上后半夜班,都在熬夜,这对身体不好。白天呢,你用白天来睡觉?”
“我哪有这样好命!白天我也在上班,在美容美发店,上午十点到晚上十一点。”
听罢我惊讶得睁大了眼睛。她打两份工,算下来,一天都睡不了几个小时。她脸上厚厚的粉底可能遮去了憔悴的神色,使外人不轻易窥见。
她告诉我,三年前,她在海口的一家茶坊当服务员,认识了同样年轻的同单位保安。不久俩人谈上恋爱,很快她怀孕,生下一个男孩。信誓旦旦的男友却趁着她的孕期与别的女孩好上了,然后对她不管不顾,孩子在肚里成型了又不得不生,最后她被逼成了没有丈夫的未婚妈妈。如今孩子在乡下,由她母亲帮着带,养孩子要钱,那个在海南山区里的家也缺钱,所以她不得不拼命工作。
这时我仔细打量她,才发觉她很瘦,可能是长期透支身体的缘故。她斜着头,双手无声地在我的足底使劲,一绺头发在额前轻摇,使一张清秀脸庞在淡光里若隐若现。
我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无疑,她的诚实辛劳,她的莫测人生,对我又是一次碰撞。我沉默下来,不再言语,直到她按摩完。
临走,我将她赔给我的四百五十元塞到她手里。趁着她惊愕的一瞬,我快步穿过长长的廊道,咬紧嘴唇,不回头,任她在身后大声呼叫。
飞鸟
又一个黑夜了,我一直想为我俩的交往理出一个脉络,然后安放些忆旧的文字;我还谨慎地数着日子,生怕遗漏哪一天,仿佛你还醒在这些黑夜里,对着妻子唠叨或者给她留下一个出门的背影。黑暗覆盖了楼房、生计,还有碌碌众生相,天一亮,周而复始的阳光普照,繁华喧闹的一天便又开始。只是这一切都与你无关了,你曾经卑微又固执的身影倏忽而逝,已与这座城市做了彻底的告别。
在海口我俩没有常来常往。三年前认识你至今,你我一直做着不咸不淡的朋友,偶尔相聚,更多时候是各自安生。就如我与这座城市的许多人那样,每个人都活在固定的框里,脚步和情感都不轻易逾越。那时你刚将一辆摩托车改装,昼伏夜出,在深宵的街道上风驰电掣,威风凛凛,仿佛这座睡梦里的城市全部是你的,这就是你向往的感觉。
当初你从安徽懵头懵脑来海口,转眼已二十多年。你开过车行,失败了;经营过面包店,失败了;最后和朋友合伙做洗脚屋,生意红火却股东内讧,还是草草收场悔不当初。接连的失败容易挫伤一个人的心性,甚至会纠结自己处世的能力和运气,所以我能理解你的困厄不振。这些年入不敷出,你已耗尽了所有的积蓄,最后你不得不将自己的房子卖掉抵债,低声低气将家安顿在出租屋。你小心翼翼地安慰妻子和女儿,说有一天你东山再起,就会给她们买一套更大的海景房,然后装修出一堵玻璃幕墙,每天一醒来就能面朝大海。
可能就在这时候,你重拾年轻时的飙车嗜好。每次全身武装深夜出动,犹如一个城市偷袭者。伴随着轰隆隆的声音,在灯火阑珊的街道所向披靡,你箭一般的身形无比矫健,感觉自己如一只风中飞鸟。我有时透过书房的窗口看夜空,猜测你可能加速度在路上了,有时我也喜欢上这种幻想,在这座沉闷压抑的城市,能成为一只自由翱翔的飞鸟当然是件十分快意的事。但是我只会坐在书房里幻想,如同我做过的许许多多白日梦。
不久前的一个夜晚,我曾经悄悄约谈过你的妻子。这个善良温顺的海南女子匆忙赶来,夜雨打湿了她的头发和半只肩头。她拎着滴水的雨伞走进茶馆,就不停为自己的迟到道歉。在那个湿漉漉的雨夜,我突然感觉到她的瘦弱、单薄,仿如画中走下来的顾影自怜的古典美人。我开门见山谈到你的飙车,不留情面地抨击这种玩命的游戏,痛陈你作为一家之主,怎么就只图痛快,甚至怀疑家庭和妻女都没有在你心里落下根!你神情楚楚的妻子不停地抹眼泪,一双好看的眼睛水汪汪,喃喃地说我早就劝过他了,他就是不听,这样一意孤行迟早会将这个家毁了。她话不多,很多时候都是边抹眼泪边听我说。即便下着雨,那夜茶馆的客人还是很多,一个女人不停地在一个男人面前抹眼泪,这情景总是让人于心不忍。
海口的春天生动妩媚,充满蛊惑,花草树木听从春风的召唤,迎风见长春意盎然。我的生活却一如既往地杂乱和忙碌,无疑解怠了许多人和事。也正是这个原因,一个长长的春季日复一日,就见过你两次。
第一次见面很不正式。那天我办完事回家,骑着电单车拐进一家顺路的菜市,远远见菜市门口的一个人面熟,我停稳车再仔细看,果然是你!你正给进出菜市的阿姨阿婆派发传单,神态谦和,一脸讨好的笑容。有人接了,匆忙扫一眼就揣进口袋;有人看都不看,走出几步就丢进垃圾箱。我从垃圾箱里捡出一张,原来是海口一家电器商场的开业广告。不知你已是即将开业商场的员工,还是帮忙派发传单换取一点劳务费。烈日当空,我愣怔了一下,忙调转车头——这种场合,你我还是不见为好。
第二次见面是你主动打电话约我,说久不见面了,我俩今晚见见,恰好今晚有个生活会,你来参加,说不定会有意外收获。“生活会”的名称很新奇,顾名思义,难以想象你这样一个热心于摩托车轰鸣和闪电速度的人,竟会平心静气参加。我猜是一群有感而发的人在会上言说生活的点滴,言说人生的况味,能出出戾气又能相互安慰。
到了约定地点我才知道,你们正在有组织地推广一种“小海藻”产品。满满一屋人,可能很多都像我这样,被朋友约来参加“生活会”。及至进了这个大房间,却碍于朋友的脸面,只好如坐针毡、装模作样听讲。
台上年轻的讲师滔滔不绝地赞扬“小海藻”对人体的神奇疗效,并大胆预言它的广阔前景。在这个倡导全民养生的年头,他大言不惭,确实讲得头头是道。我却没耐心听讲,不时看看手机,不时东张西望,即便你就坐在我的旁边,我仍无法装出全神贯注。会議结束后,我稍犹豫一会就填表认购三千元产品,做最低一级会员,算是对你新事业的支持。当时灯光下你绽开的笑容,在我也是一种欣慰,但令我想不到,这竟是你对我最后一次微笑。如今忆起,就像一朵白花贴在你的圆脸上。
那天深夜,我从手机微信中得知有人飙车从海口南大桥摔下,当场气绝身亡,然后是一片幸灾乐祸的声音。我鄙薄飙车族,但我没有幸灾乐祸,刹那间内心却无比忐忑,马上有种不祥的预感。我连忙拨打你的手机,响了很久没人接;再拨号,仍然是响了很久没人接。我更加心慌了,连忙拨打你妻子的手机,听到她用哭腔说了“南大桥”三字,后面就是嘤嘤的哭声。我内心一阵刺痛,恍惚中眼前竟现出一摊血。
这些天我一直在想,城市的生存法则残酷地以嫌贫爱富为潜台词,往往给人带来压抑,甚至相比之下的自惭形秽。活了这么久境况都没有改变,你一直幻想将自己包装成另一个人:冠冕堂皇,出入气派,呼风唤雨……兄弟,如今祝你在另一个世界里如愿。
莫晓鸣,作家,现居海口。主要著作有小说集《风中的青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