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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人饮酒史

2018-08-31陈峻峰

天涯 2018年4期
关键词:李老师

1

“饮”,在甲骨文里,它的右边是人形,左边,上是人伸着舌头,下乃“酉”,即酒坛,释义为手捧酒器,品味美酒。那么“饮”在最初,可能就是单指饮酒。这说明先祖饮酒不仅开始得很早,也可能是日常生活的部分,甚或是重要的部分。在我们信阳,曾出土过两件惊世的青铜器,一件是信阳长台关的战国编钟,为中国最早出土的编钟,一代人当记得,1970年中国第一颗人造卫星发射成功,从太空传来了“激动人心”的《东方红》乐曲,就是这套编钟演奏的;另一件就是酒器,即商代鸱鹗提梁卣,不仅形制与纹饰精美绝伦,里面的酒也完好保存至今。为中国最早的以实物见证的酒,堪称世界最“陈”之酒,被录入吉尼斯世界纪录。生前酒是饮品,死后酒是祭品,可见酒起码在三四千年前就与我们的生活息息相关,也与我们的生命息息相关。

那么关于酒的起源之上天造酒说、猿猴造酒说、仪狄造酒说和杜康造酒说,及至商纣王“以酒为池,悬肉为林”“为长夜之饮”,相信也都是真的了。

回到“饮”字,今日之所见,为后来小篆、隶书的演变,其偏旁由“酉”改为“食”,大概是说饮酒与进餐有关,同时在我们实际的生活中,日常所“饮”不可能全是酒,还有别的液体,比如水、茶、汤、汁等等,大多为食品类或与食品有关,与酒相比,不仅是质量之变,也有数量的不同,就连容器也大不一样,因此常常就不是“饮”,而是“喝”了。饮与喝,作为动词,二者的大致情状、姿势、目的差不多,也经常混用,但在意义“包裹”上就有很大区别了。饮者——我们说饮酒,显然是优雅的,有品位的;遵循一种序列和礼仪;文明、规则、上流、华贵、庄重,有一种氛围营造;器皿精美,莱品精致,细声慢语,细酌慢饮,文质彬彬,阳春白雪,有一点作。而喝,尤其喝酒,单从感觉上,就那般恢弘、粗放、旷达,有气吞山河的架势和动作,也有英雄单刀赴会的惊心动魄;主位自然让与老大,众喝家列于两旁,无需细看,已形成对垒之势;酒过三巡,互为礼让;接着便用尊敬为诱饵,友情做挡箭牌,用身体拼杀,用肠胃迎敌,及至不宣而战,迅速进入战争的白热化;言语放浪,举止不羁,一人倒下了,另一人站起来,只殺得天昏地暗,横尸遍野。酒哪里还是社交与友情的媒介、身份与品格的象征,而是燃点、引子、借口、武器,一帮匪徒、酒狂,生生把个供人饮用品享并佐以审美愉悦的荟萃了人类智慧和自然精华的珍奇佳醌世间美物,完全给糟蹋了。没成色的,忍不住,就现场“直播”了。那些呕吐物,是他们留下羞惭的遗言,因为之后,他们就将无地自容,当场倒下。看着他们倒下,有战胜的快乐。

不战胜几个,那还叫喝家?不倒下一批,那还叫喝酒?

我这里讲的,你一看,就知道是纯粹民间的聚会,有江湖气,而非个人独酌、家人自饮、公务应酬,或者怀有心事或目的的私人“饭局”。如果我们也怀有目的,那就是喝!在这个意义上,以我的“身份”“能力”“风格”“表现”以及我一生酒局平均摄入的酒量来看,抱歉,未能免俗,和我的那些一起出生入死的革命战友们一样,我就是一个“喝人”。我的纠结就在于此,我要说“饮”酒,再沾一点“文化”,他们就会笑话我,说我装,端上一大杯酒,要与我对拼,好看看我是如何来“饮”。但这并不是说那帮“喝”人没有文化,其实“喝”与“饮”,没有截然区分,某些情状与情境下,可能是这两个奥妙、曼妙、奇妙的汉字给人的感受不同罢了,再就一个是书面语,一个是口语。即是优雅的“饮”者,也会酩酊大醉。

2

1972年底,我高中毕业十八岁,是一个纯真的年龄,那时,似乎也是一个纯真的年代。从没想过故乡和土地、贫穷和命运、人生和未来,赶上部队招兵,就报名参军。政审、体检、复核,一关一关过,居然被录取了,全家人还有全村人都欢天喜地的。原因是我初中毕业那年报名参军,政审没过,我大哭一场;而两年之后我过了,母亲大哭一场。后来我才知道是外祖父的“历史”问题。我也知道了外祖父依然还是个问题,但接兵部队首长看中了我的“才华”。所谓“才华”,就是说我“能写会画”,还会“吹拉弹唱”,前者是跟知识分子的大姨舅剽学了一点,涂鸦的水平;后者是受教于我们学校的吴老师,不夸张地说,有一些专业水平了。很小的时候,我就上过舞台,崭露头角;高一的时候,就在学校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担任队长。可惜接兵部队首长忽略了,我还有喝酒的特长,这不是跟谁学的,是天赋。

在那个朴素、纯真的年代,家里的孩子能当上兵,是一桩大事、喜事,亲戚自家的庆贺不用说,老师们也要“表示”的。吴老师赠送了一本他临摹的书法“十七帖”和一支缸竹笛,A调;李老师跟我是一个村的,就把我和其他几位当上兵的一起请到家里吃饭。师娘做莱,他的儿子燎酒。“燎酒”就是在屋角临时支几块砖头,酒壶——我们当地叫“酒煨子”,即瓦窑烧制的土陶盛酒的容器——放在砖头上,下面用麻秸烧火,把酒“煨”热。很显然,这酒不是现在经过科学酿制的白酒,而是农村里的那种“土法上马”的传统“米酒”,甲醇浓度高,对身体有危害,因此一定要把它加热,挥发一部分,然后再喝。

菜堆满了桌子,酒也煨热了,李老师拿了一个搪瓷茶缸,反扣在桌子中间,上面放上一只小瓷盅,大声对儿子嚷着,叫把煨好的酒拿来,然后倒满。我们都不会喝,也不知怎么喝。李老师说我先喝,底下顺时针,轮流,赶谁谁喝。我们就一起嚷嚷不行不行,李老师把眼睛瞪上了,不笑,就像是在课堂上,凶凶的,挺吓人的。说啥?不行?瞧瞧你们,一个个半截桩子似的,啥不行,喝!我这一关不过,你们谁也甭想走。酒都不会喝,还当兵上前线?说着他把那杯酒一下喝到肚子里了,再给倒满,说元龙,赶你了,接下是峻峰、建华、金田、万龙……

这种喝法,为我们乡下独创。人类的聪明智慧,有很大一部分贡献给了喝酒,在“规则”的制度上,花样翻新,手法无穷,在中国古代就有射礼、投壶,或据岁时、年景、风物、造化、人际、环境、爱好、趣味,“当筵赋诗”或“即席唱和”,达官贵人、文人雅士、名媛歌姬雅集,而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又有丝竹管弦、曲水流觞,玩得优雅和极致,也文化得很。至大唐盛世,达至巅峰,伴着社会的自由、富庶与奢靡,歌舞升平,诗酒成风,酒令也盛行。1982年在镇江丹徒丁卯村一座唐代银器窑中,发现了“论语玉烛酒筹筒”和其中的五十根酒令筹,每根酒令筹上铭有令辞,为孔子《论语》的语句,不同的语句有不同的喝法,比如有一筹铭“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此筹为“上客五分”,即上席的贵客需饮上半杯酒;铭有“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恭默处七分”,即话最少的那位喝七分杯,好是让人郁闷;若要抽到了“择其善而从之”,那可不得了了,“大器四十分”,就是你要用大杯子自罚四杯!除此在唐代,我们还知道的有什么历日令、瞻相夸、巢云夸、罨共夸、旗磐夸、手势夸、鞍马令、拆字令、不语令、急口令、四字令、言小字令、雅令、招手令、骰子令、抛打令等等,很多已经失传。不失传,谁个去玩,就像远去的历史风华,时代风尚,民间风俗,自诩为文化怀旧者,也只能在酒后去稍稍猜想与附会一下了。今人喝酒就不同了,没有那么多的讲究,弯弯绕,现代化的节奏;目的直接,一锤定音,能分出胜负就行。早年一般常见有猜枚,猜单双、有无、正反、颜色、数目,大压小,敲杠子,掷骰子,布包锤,翻纸牌,偶尔也玩一下词语顶针、成语接龙,发现有人接的就不是成语,不过顺嘴说出的白话,也算过。今人既无耐心,也没文化,更无闲情逸致,你说咋办,严格了,就没法玩了。而喝酒没有“方法”或者“规则”,随心所欲,各取自便,能喝多少是多少,那就一点乐趣都没有了,人生还有什么意义?用一酒友说的,不如自己在家里喝了。

李老师的这个喝法,为历史上所未有,而在我们当时的乡下广为流行。所谓独创,新也,好也,进步也,绝也;能够广为流行,为众人欣然接受,便足以证明,它超越了过去的一切。如果把其视为“酒令”的话,这个喝法,更能体现“令”字的肃杀和严格,令行禁止,军令如山,比在乡间那些常见的行酒方式,都更具“命令”的意义。酒桌上就这一只酒杯,旷世独立于倒扣的茶缸端顶,高高在上,众目睽睽,不容人苟且、耍赖、装假、作弊,轮到谁,谁知道,一圈人围观、监督和逼视,看着你大义凛然,走向刑场,然后赴死。有人畏缩,有人豪气;有人胆怯,有人威武;有人磨叽,有人爽利;有真的,有装的,有装病的,装死的,装孬的,装鬼的,众生相,再现世间百态,而酒场就是战场,酒量就是胆量,酒品就是人品,酒風就是作风,酒就是这样考验着我们每一个人。就像李老师今晚倒扣茶缸上的这一杯酒,进退维谷,取舍之间,你说你给出怎样的人生态度,换言之,轮到你了,你喝不喝;你不喝,下面就没法进行,你喝了,你可能会狗熊一样趴下,翻江倒海,吐尽你的黄疸,之后几日若大病一场,弄不好会一蹶不振,何苦来?当然还有其他选择,譬如你从一开始就不上桌,做旁观者、局外人;或者你中间投降退出,像一个失败的孬种,一世名声,毁于一旦。

就这样,在李老师的严令下,那晚上我喝了很多酒,多少,我记不得了,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喝酒,十分豪迈,回家时路过那个令我一直害怕、寒毛乍起的乱葬岗子,我用我专业的男高音,激情昂扬,唱了一曲革命样板戏《红灯记》中李玉和的《临行喝妈一碗酒》,声震云天,整个村庄都应该听到了。

3

我真正称得上喝酒的是十年之后了,即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从部队转业回到地方工作。那是一个热烈的迎接和开端:全国上下,单位个人,喝酒蔚然成“疯”。我迅速加入其中,开始了我喝酒的历史。每日头重脚轻,两眼朦胧,半明半昧,似醉非醒,恍惚中,树是一片,太阳是两个,大楼倾斜,房顶朝下,满大街的人都是“飘”的。有些人走着走着,就躺倒在路边上了,行人视而不见,毫无惊奇,也没表情,就像在一个奇妙的童话里,在木偶的国度。现在想来,还是晕头转向,浑浑噩噩的。

可能的原因,是那时期一方面国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我们还没有反应过来;另一方面,民众依然过着旧时的慢生活,还没醒。“长街黑晤无行人”“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木心诗句),你说,急啥子急,你说,不喝酒弄啥哩?说是说,但面对新时期的到来,还是有莫名的躁动和不安,固然还看不出这时期将向哪走,但已感觉这慢,慢得有些太久了,慢得人有些压抑了。信息尚且闭塞,没有娱乐;年轻力壮,也无需健康运动,一帮男人、单身汉、两地分居者,狐朋狗友,志同道合者,就找到了酒。酒是好东西,让人热血沸腾,让人忘却现实,让人慷慨以歌,让人放纵无形,让人聚众狂欢,让人尽兴宣泄。哥们,咱放开量,别闷骚,别憋屈,想怎么着,嬉笑怒骂,可着你的葫芦甩。开放中国,百废待兴,思想解放,精神自由,人们再不会像过去谨言慎行,生怕犯错,也再不会像过去吃不饱肚子了。虽不宽裕,档次很低,要求也不高,不论公家还是私家,总是有钱买得起酒喝了。还有像我们这些“单位”的入,基本没有后顾之忧,不需要刻意辛苦攒钱,住房、医疗、孩子入托、上学,及至退休养老,你都不用操心的,所有这些,国家都给包了。因此我们喝酒,心安理得。

在这样的历史条件下,开始了我的喝酒生涯,同时诞生了我的第一批酒友。我刚转业回来,人生地不熟,能与之熟识并一起喝酒的,开始可能是一两个,接着就是三五个,他们是火种,而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有了这三五个,一批人马就来了,及至后来就武装起来一支喝酒的队伍。酒从来都具有强大的感召力、号召力、向心力、凝聚力,一声召唤,众喝家揭竿而起,闻香而至。老乡、远亲、战友、同学、朋友,什么人都有,天下酒友是一家,碰上了,问都不问,也不管上午下午有事没事,办公室门一关,喝酒去。喝酒是快乐的事情,人少了不行,分头叫。有电话的打电话,没电话的骑着自行车去喊,从没觉得辛苦。有时沿途去叫的不是一个人,要叫好几个人,每到了一个地方,并不下车,用一只脚点地,仰着脖子朝楼上喊那个人的名字。那时街上人车稀少,近乎空旷,无今天这样的汪洋恣肆、喧嚣和澎湃,站在楼下喊,那人就能听到,不一会,窗户开了,伸出一个脑袋,问干啥,答喝酒。问在哪,答在家。那人就关了窗户。我骑上自行车,去叫下一个人。

就这样,经常就这样,记忆中好多年都这样。疑惑的是我们都吃了什么菜,菜是怎么做出来的;喝了什么酒,酒是从哪里来的;哪来那么多餐具和板凳,战后又是谁来收拾残局打扫战场,今日想来,仍是糊里糊涂,以为奇迹。那时每天都喝,每一顿酒都喝得很长,也喝得很多,个个都如痴如醉,如癫如狂,喝着喝着,突然会发现座位空出一个,有人掉桌肚下了,且不管他;有人忍不住,当众大吐,一泻千里,吐了就没事了,接着再喝;有人在洗菜池边硬是呕不出来,身体一拱一拱的,欲生欲死;还有的管你天打五雷轰,一头栽在床上,鞋都不脱,长眠不醒。没醉的就在一起抽烟,喝茶,说酒话,闹腾,亢奋不已。一般中午喝过了,不用说,晚上肯定继续。一个不少,谁也不准走,走了是孬种!

那时喝酒的程序一般是这样的,前三杯共饮,接着划拳打通关,每个人都要打。打通关就是轮流坐庄,“庄家”要与在场的每一位都划拳较量,一般为三个酒,这是基数,有人会视对象不同临时提议再加三个酒,分出胜负则过,平局则再加三个。关打完了,就分帮,人数大致对等,每一帮选出一个猜拳高手与对方战,直到一方战败,或者一方有人倒下。最后是尾声,“运动后期”,打“小自由”,这时还能“活着”的“幸存者”所剩不多,而且尚能战斗者就更少了,他们是最后的英雄,历史关头,巅峰对决,他们可以选取任何一个“顽敌”来战,未必猜拳,也可以用其他方法;也未必是三个酒,也可以不计其数;仍不服,好,一切将变得简单:一瓶酒,两只大碗,均分,一人一半。这个时候,你完全可以让沸腾的情绪和热血稍稍冷却一下,考虑一下自己的承受能力及其所能有的后果。果然不行,就向对手求饶,甘拜下风。本来朋友之间喝酒,哪有那么认真,更不会“绝情”,也不失面子,对手也不会不依不饶。可常常是情势逼迫到了那个份上,如在刀尖,如在危崖,如临深渊,哪还顾及后果,眼一闭,跳下去了。我就不信,我泥胎肉身,你铁打铜铸、金刚、神仙?于是两人临绝顶而众山小,飘飘乎遗世而独立,羽化而登仙,不愧于人,不畏于天,把那一大碗酒端将起来,仰起脖子,一饮而尽。这一场酒就达到了高潮,让人荡气回肠。客人歪歪倒倒,尽欢而散。

尽兴是尽兴了,后果也是严重的。次日半晌午,朋友打来电话,说最后对决的那个家伙,某某某,知道吧,昨夜在人民商场的楼下台阶上睡了一晚上,吐了一地,不远处有一只狗也睡在那里。早晨商场开门,才把他叫醒,雇了三轮车送回家了。我说不是让你送他回去吗?朋友说送了。我问送哪了?朋友说送他家了。我问没送进屋?朋友说楼梯口。我问那只狗是咋回事,朋友说可能是吃了他的呕吐之物,也醉过去了。说早晨他醒了,狗还没醒,那只狗的酒量不行。

过了些日子,见了某某某问怎么回事,他说他也不知道,怎么就从自家门口,走到了人民商场。老天爷,从他家到人民商场,有十几里路。那是新正月间,天寒地冻,露天睡在冰凉的水泥台阶上,没有冻死,也没有冻坏,乖乖,他究竟是怎么实現的啊?我说你旁边还有一条醉了的狗你知道吗?某某某惊着说,哪有狗?突然大叫,这狗目的,他又在编排我

4

从上世纪八十年代直至九十年代,没入能阻挡这喝酒的迅猛趋势。上级三令五申,单位严格要求,似乎都无济于事。改革开放,给中国人打开了国门,带来了全新的视界和生活,有点突如其来,异彩纷呈,乱花迷眼,我们都毫无准备,手足无措,有人下海,有人炒股,有入写诗,有人奔走呼号……我们这些已步入中年困于传统“体制”中的人,也跟着激动,跟着冲动,终是背负着自己的“户口”“粮本”“履历”“档案”,舍不得放下和丢弃。丢弃了,我还是我吗?今天才知,那叫存在感,而非价值观。那就喝酒,喝酒,喝酒,喝到疯狂的程度。那已不是单单喝酒了,它包括了我们和时代不确定的精神迷茫和内心困扰。而生活是创作的源泉,那时许多喝酒的民谣、顺口溜和段子被创作出来——

星期天你喝得稀里哗啦,星期一上班疲疲沓沓,星期二三还解不了乏,星期四五啥也不想干啥,星期六又算计到谁家!

早晨像相公(出门装扮),上午像包公(对人黑着脸),中午像关公(脸喝红了),晚上像济公(喝得东倒西歪)。

说一乡干部,从乡下来,朋友见了问,有何公干?答曰没有公干。在家天天喝酒应酬,把胃喝毁了,去武汉看病。问,严重吗?答,严重。半月后,朋友街上再见之,以为他从武汉回来,便问他病看得怎么样了。答曰,没去。问故,答曰,不是喝酒给耽误住了嘛!

5

突然有一天,发现,民谣不流行了,也不精彩了;酒段子,甚至黄段子,说了也没人笑了,好是尴尬。哦,我们就这样到了二十一世纪,一个加速度的时代。互联网让信息变得迅捷和畅达,你以为刚刚发生的事情,其实全世界都已经知道了。所有故事都不再神秘,也不再新鲜。内幕、隐私、交易、勾当,给你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新事物层出不穷,刚买的手机功能还没搞清楚呢,新款已经上市,并开始优惠打折。头一天你还在家犹豫是否买房,二日开盘你就买不起了。邻家的小儿上个月新婚燕尔,这个月便已劳燕分飞。无数的焦点、热点、难点话题联翩而来,新闻、专栏、微信、微博、短信、博客、播客、音频、视频,都与你直通。你的耳朵有千万个声音,再无专注来听人讲过往悲欢,来听人说喝酒的故事。别说民谣、段子,就是专事调笑的传统相声和时兴小品,早都不能让人为之假笑一下了。

不是不可笑,而是我们人人都焦虑、浮躁,心神不宁。就像现在的喝酒,不喝醉,没意思,喝醉了,也没意思。至于早年那些分帮、猜拳、打通关,最后英雄对决,再也不会见了。物质极大丰富,甚或大于欲望;酒的档次高了,菜的档次也高了,生猛海鲜,飞禽走兽,四时果蔬,奇花异草,只要你能想到,就能给你弄来,但我们却没有了兴趣,也没有了胃口。

但我要说的是,你可别以为这样迅猛变化了的生活和生活方式国人早已有之,那你就错了。细想想,没几年。记得本世纪初的时候,我们喝酒才有茅台,常常一顿饭局也就一瓶,仿佛不是用来品尝,而是用来品赏。因此有段子说有人为多喝这一瓶好酒,就编造瞎话,说他晚上开会,自告奋勇,先打一通关。三下五除二,没招呼住,这仅有的一瓶好酒就叫他给打自己肚子里了。我想到了我于此生活了近四十年的这座淮上小城,鄂豫皖三省交界,边缘、落后,小城人喜欢喝酒,是否也是无所事事,无以排解,酒是出口。今朝有酒今朝醉,或者就是生活的颓废和失意,精神的消弭和放弃。如果有更深层次的分析,那就是文化了。地理上,小城地处南北交界,资源匮乏,灾害频繁,不涝则旱;先秦为楚国问鼎中原的前沿,后为历代战争南北进退的战略通道,一次次蹂躏和摧毁的不仅是物质形态的建筑,还有人的寄托和梦想。酒是双刃剑,有着多面性,盛世需要酒,乱世也需要酒;胜利者需要酒,战败者也需要酒;幸福的人需要酒,不幸的人也需要酒;得意时需要酒,失落时也需要酒;这就是酒的敦厚,这也是酒的锋利;这就是酒的绝妙,这也是酒的绝杀;它能给人激励,也能让人颓废。

变化悄然而来,小城改造,内河治理,渐日出脱,美如小家碧玉;新区建设,奋力拓展,已然大家闺秀。我们就看到了希望,酒就喝出了好滋味和正能量。因此这必是要说到其间的一位主政领导了。记住他的,有两件事,一件就是新区开发。当时在设计新区道路时,从一开始他就坚持一百米宽。我们这个出名的“老、少、边、穷”小城,一百米,什么概念,遭到了质疑和反对,那就请专家来指导论证;专家有北京的、南京的、广州的、上海的、深圳的,等等。专家一听一百米,也惊到了,说这世界上一百米宽的城市街道有哪个?北京长安大街有多宽?红绿灯怎么设置?行人怎么通过?一上来修地道、架天桥吗?诸多设问,最后形成意见:一百米宽,不妥,建议重新设计。事后,领导班子对专家的意见和建议,进行了研究和讨论,这领导最后发言,他把手一甩说,不管它,一百米,不变,过几年你就知道了。

还没过几年呢,我们就知道了。日新月异的城市,一百米也不够用!

再一件,就是这领导在小城颁布了轰动一时的“戒酒令”。规定:所有公务人员工作日中午,一律禁止饮酒。没有任何理由和条件,包括外事活动、商务活动、节日活动、文艺活动,等等,甚至签单中只要出现有酒,不管谁喝的,也视为违纪。此类规定,过去多了,多半一纸空文,吃喝风仍旧刹不住,甚至会愈演愈烈。但这一回,我们发现,不一样了。除了声势浩大的宣传动员之外,还成立了专门戒酒的督查机构,抽调人员排查、暗访,接受群众举报,没有人可以例外,发现一个,处分一个。督查机构买有测酒器,开大会时,他带头,先从主席台上的领导测试,再从台下的干部抽检。如果发现有人不明原因没来,立即打电话给你,你编造说出差了,行,那请你在当地找电话打过来。打不过来,对不起,立即降职,或者开除。

果然认真了,说不怕,那是假的。那时为喝酒处理了大批的干部,凡被处理的,都要在当地的报纸和电视上点名曝光,真名真姓,让你出丑,这无疑也是对其他心存侥幸者的“掴脸”。你不要在那里给我讲那么多条条道道,这个理那个法的,喝酒成风,由来已久,矫枉必将过正,不这样不行。再则,天天醉五醉六,哪还有心干事,你以为那一百米宽的大道真的是领导“把手一甩”就成了!

奇迹出现了,在我们这个地方,没多久,就把个多年干部吃喝的痼疾硬是给治住了、治好了。外地人中午都还在死拼硬喝,而我们的小城却一片安静祥和,大家都好好在家吃饭了。饭后,趁着慵懒再睡上一觉,下午美美的,精神倍增,形象好起来,觉着人活得也有意思点了。没多久,中央出台了更加全面和严格的《关于改进工作作风、密切联系群众的八项规定》。其中有一大批人在酒桌子上倒下,有领导干部。有专业人士,还有一些先进工作者,说来,怪可惜的。对此,我们这里的人就好像有了先验之明,说不就是酒嘛,不让你喝了,咋就非要喝哩?

当然,这不仅仅是酒的问题。

无论是公共事务,还是私人生活,人不能不讲规矩。

6

不让喝了,也不能喝了。年龄是一个问题,就像我已经退休,远离职场和酒场;健康更是一个问题。一些喝家,年纪轻轻的身体就出了毛病,血压、血糖、血脂、肝脏、肾、性功能等等,都不正常了,好多都是为酒所害。酒是粮食精,越喝越年轻,你信吗?宁愿让胃喝个洞,不让感情留条缝,你信吗?

中国自古以来,就是礼仪之邦,热情好客,无酒不成席,在最穷困的岁月里,钻窟窿打洞砸锅卖铁,也要买酒招待客人,这是传统。我们总是要让客人菜多吃一点,自己可以不吃;酒更是要让客人多喝一点,自己少喝,尊重和礼節是一个方面,恐怕还是那些年,真的买不起那么多酒。现在买得起酒了,甚或买得起好一点的上档次的酒了,却是不敢再胡喝了。年轻时,可以仗着身强力壮,胆大妄为,醉就醉了,出一点洋相,大家一笑而过,成为酒席上话题的佐料和兴奋剂;老了,不说面子和尊严,人是再丢不起。你瞧瞧,我的第一批酒友,有人已不在了;就连我的第二批酒友,喝着喝着,也一个个老了,英雄豪气还在,也就嘴上的功夫。我的第二批酒友里,就有当年给我们燎酒的李老师的儿子,他至今还为当年叫他燎酒没让他陪酒而耿耿于怀。

想起当年,那个朴素、纯真的时代,李老师给我们启蒙,临别把酒送行,以壮行色,而一生的路,终归要自己走,就像那酒,你会不会喝,能不能喝,好不好喝,你都得自己迎接和承受。是男人,就端起来,喝下去。别想着滑头、装赖、耍手腕、玩弄伎俩、作弊,或者狗熊一样在地上趴着向人求饶、投降;也别指望谁会给你同情,也没人给你代酒。祖先发现并酿造了这使人要死要活的饮品,上帝是同意了的,他发现他可以借助这么一种特别的物质媒介,也来参与人类的游戏,不仅能获得快乐,乐而忘忧,还能来检验天下芸芸饮者、喝家的酒品和人品。

喝酒,终有不能喝的时候。逐渐的,你从职场、从酒场退出、消隐,淡出人们的视线,终于被人遗忘。你酒桌上空出的位置,自然有新人端坐;杯盘狼藉、硝烟弥漫的战场,巍然站起来的是新一代的英雄,而你便从繁华走向沉寂,从喧闹走向安静,从中央走向角落,从台面走向幕后,从前线回到后方,从会饮走向独酌,就着记忆的色香和人生的厚味,兴许还有生命的落寞和孤独,在巨大城市的夕光里,一个人细品慢饮。

那个时刻,仿佛人生已删繁就简,所有的酒,也都洗尽铅华,沉淀并纯净了杯中“功利”的浑浊和“意义”的杂质;难免有那么一点不尽如人意的精神甲醇,也在时间的煨罐中挥发了去。

陈峻峰,作家,现居河南信阳。主要著作有《先秦三部曲》《流逝》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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