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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世纪诗歌精选之二十

2018-08-31

天涯 2018年4期
关键词:现居

在你的房间里(外三首)

王家新

在你的房间里,无论你的墙上挂的

是一匹马,还是大师们的照片,

甚或是一幅圣彼得堡的速描,

都会成为你的自画像。

而在你散步的街道上,无论你看到的

是什么树,也无论你遇到的

是什么人,你都是他们中的一个

你已没有什么理由骄傲。

教室的最后一排

——致君特·格拉斯

那时我也喜欢坐在

教室的最后一排

饥饿的年代

青春痘不像现在的孩子早早长出

但我却不知从哪里弄来了

几本发黄的禁书:《一千零一夜》

《堂·吉诃德》《普希金诗选》

《曹禺剧作选》

老师在上面讲着数学或他也不懂的政治

我的手指在书桌下面紧张地

翻动着书页

教室的最后一排,我的掩体

我的神奇的飞毯!

我几乎吞咽下了那些书的每一个字词

怀着犯罪般的颤栗

而又随时准备站起来回答提问

我的技巧逐渐变得老练

教室前的那个讲台也离我越来越远

今天看来,我一生最好的位置

也许就是四十多年前

那个山区中学教室的最后一排

而现在,它水远空了。

在苏轼墓前

十九岁出川,六十六岁还乡,

从常州溯流而上,抵开封府,

到汝州郏城,一路鹤鸟高飞,

一路烟渡泥尘;生前梦魂萦绕,

死后托付给这片中原的荒坡;

当你到达,多情的上瑞里山脉

垂首相迎,犹如小蛾眉。

家在何处,家就在这里;在

一个帝国的边缘,你早已

写下“我本儋耳氏,寄生西蜀州”。

西蜀虽好,但苏堤上走着

你同样热爱的百姓;家乡可亲,

但你更愿在天涯海角大口呼吸;

多少次,你欲乘风归去,但是黄土

更为可靠,它深厚得足以接纳

一个痛苦的灵魂,而松柏青青

自会为你守护永世的安宁,

后人也将续写那流放的命运……

现在,你安顿下了吗?又是初秋,

当我来到这里,夏蝉在唱最后的歌,

寂静,渗透进墓碑上每一道

带青苔的裂痕;没有回答,

这满园的侧柏也不说明什么,

当我在三鞠躬后挺起身来,我看见的

是从山梁上静静升起的白云。

送别霍金

我们看不见宇宙黑洞,

也不理解“超弦理论”,就像看不懂巴赫的乐谱。

你的七十六岁是一部时间简史,

我们每个人的也是。

听到你辞别的消息时,我正在理发店里,

正午的天空一下子变了,变成了二十年前

那个美国西北海岸的夏日黄昏。

是你在飞行吗,不,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的彗星。

它并非一闪而过,而是好几个星期,每到黄昏就出现

在那里,

拖着一道熊熊的金色彗尾。

它要接我们走吗?也许——昨晚,在它达到最亮之际,

就有多名“天堂之门”教徒自杀,为了追随它而去……

而现在,二十年后,我又看到了那颗彗星,

(理发师扭过了我的头)

我又感到了黄昏时那涨潮般的战栗。

是你在我的上空飞行吗,不,但我分明听到了

你最后留给我们的那一声口哨般的

谁也无法翻译的“wow”——

王家新,现居北京。

二手店颂

于坚

挨着黑眼眶的咖啡馆 二手店躲在左岸 得带上一只

紫色镐头 旁边是妓院 腰带上拴着睡觉的跳蚤

弹钢琴的跳蚤 蓝跳蚤 青跳蚤 旧单车滚过臭水坑

波德莱尔刚刚走出去 忧郁 还挂在黑纱窗后面

没找到柏拉圖抛弃的亚麻衫 有点失望 他要去别家

再找找 衣冠楚楚的议员不会来这里 下台的演员会

来 发福的资本家不会来这里 多余的诗人会来

踌躇满志的船长不会来这里 跳海的难民会来 教授

不会来这里 逃课的女生会来 刺猬不会来这里

孔雀会来 剪刀不会来这里 肉会来 鳄鱼不会来

这里 乌鸦会来 小轿车不会来这里 拖鞋会来

梅杜萨之筏漂着易装癖的云 门洞中有股子腥味

死衣服等着它的肉身 一个皱巴巴的忏悔室 厌倦了

涂脂抹粉 日异月新 二手店的哲学课 温故知新

有点脏 SML 谁的遮羞布 烫得那么瘪 那么

平 那么多洗衣粉 他是侏儒小林啊 他是油肚

保罗呵 你是圆规约翰呵 她是罗圈腿的乔呵 她是

水桶腰丽丽 我是于 百货公司 永远没有熊的腰围

脱掉旧制服 甩开烙铁暴君 亚当灭掉烟头 夏娃

调整呼吸 红男绿女 贩夫走卒 莫忘了那个春天啊

我们赤脚走过伊甸园 披着霓衣羽裳 未来如雾

太阳刺眼 时代在自己身上 私人的黑生活 味道

要重些 四肢要懒些 行头要轻些 我又不是坦克!

妖里妖气些 体贴些 好玩些 走在大街上 要蒙着

红窗帘 要自闭 演出你的人生 不给他们摄像

罗马人的大浴缸都 是易燃物 抱 逮 翻 捏呵

嗅呵 滚 咬 扯 揉 插呵 向世界挺身而出

跳进 缝起来的火焰 把你的宝贝心肝 揪出来

要有瓢带 要有肩 要有膝 要有领袖 要有舌尖

要有唇 要有卵巢 要有胡须要 有脚后跟 要有

大腿 要有汁液 要有黄 塞壬的纺车浅斟低唱

我来了 我看见 我出手 陈词滥调一个个撕开

重新配置 打扮 穿戴 诚实的布有一百个洞

一百个污点 付款 第一只手心甘情愿 第二只手

搂着至爱 第三只手 再摸一把 上帝——那具

衣架 藏而不露的小号深渊 大裁缝 早就做好了

我们的帽子 但是要找 要闯红灯 要头破血流

要感冒 要庙羞成怒 要秃顶 要溃疡 要忧伤

要投降 越界出桂冠 时间是一种灿烂的污垢

虱子保管着不朽之血 刚刚脱掉 又来了 抖开

再揉皱 绷裂又粘起来 风流倜傥 只差着一颗

小纽子 斯文典雅 在于灰的密度 亲爱的

穿上她的粉色内衣 跟着她肌肤相亲 去划船

去游泳 去溜冰 去爬山 去看胖月亮 别碰

她的乳峰 莫撞我的屁股 过道窄 他正在洗心

革面 脖子僵硬的大师 灵感来自墨西哥围巾

主角 梦寐以求的是莫里哀的臭鞋垫 便宜的

手到擒来 珍贵的够不着 挑来拣去 这里

没有 合格的东西 试试这件 有白杨香气 诸神

都穿过 袖子过长 要卷卷 浪子 你的鞋太薄

美人 你的丝太细 这是谁的牢房 我来开门

哪个的紧身裙一朵枯花 江南的腰肢来了 马上

盛开 你搂着这一探 他抱着那一捆 茕茕孑立

这位找回了妈妈的棉花怀抱 朝思暮想 那位遇见了

梦中公狼 称心如意 必定是下一件 下一款 唉

世界的贴面舞会 水远在一堆破布之间 我的下流

更适合这条领带 你的无耻 需要一种开裆 套上

那一套 终于解除了面具 戴上这一顶 他首次登基

这把汗 才是“她的香水” 世界的老衣柜啊 黑手

总是不够长 小丑们又选错了 回到穿表镜中 再次

顾影 自怜 黯然神伤就是再生 左顾右盼就是确定

上次你演蓝裤子 这次粉墨登场的是皮夹克 有点

玻璃光 在巴黎 红磨坊附近 天黑前 有位

瘸腿的幽灵 斩获了一双 二手水晶鞋 那个

憔悴的灰姑娘 会喜欢

于坚,现居昆明。

仙境(外一首)

何向阳

她打捞海上

蓝色的碎片

将那面大的

做了镜子

她将渔网织得细密

打捞那些小的

贝壳

和碎石

一天的收成

丰厚虚幻

她打捞那些

无法捞上来的

海水

有朝一日

将它

捧到他面前

這杯水

击穿镜子

贝壳和碎石

映出他的容颜

她说:

现在

我可以爱你了

我可以

爱你了吗

对面

倔强的她

黑瞳如盏

暗火

我听到岩石的尖叫

我看见一阵疾风在尖叫上

奔跑

我听见炭与火

密语的争辩

我触到灼热

在一片薄弱中

我看见那些四散的汉字

重又在身上慢慢

聚拢

你寄居的王国

谁用古老的血液

彻夜打铁

怎样的话语

如一枚闪亮的铆钉

驻扎进

这夜的寂静

何向阳,现居北京。

在星空下(外五首)

华清

在星空下……我说的是往昔的岁月里

那些古老的故事。当他们在黑夜中

眉飞色舞地讲述,小场院上的蚊子

围着一灯如豆,飞翔得这般密集,蛙鸣声

演奏着一场热烈而冗长的音乐会,为一场

即将到来的雷雨,作着急促的预告

在生长鬼故事的空气里,在他们的唏嘘声里

夏夜里渐次沉睡的万籁,安静地像要死去

一场大火之后,是鸣叫着的急救车

疾驰而过。仿佛卧于花丛中的

不是一具尸体,而是一个逝去的年代

寿终正寝,正悄然接受祭奠

人们从四处赶来,闻见焦糊的气味

看见他面目衰老,苍白的脸上

被涂了厚厚的脂粉。这场扑朔迷离的

事故中,是迎头相撞,还是雾中追尾

并未有人说得清楚。总之在哀乐中

他已安卧,以死来终结案情,做到了

守口如瓶。作为局外的吃瓜群众,我们

流着廉价和同情的眼泪,很快散去

究竟后事如何,已无人苦等

现场照片旁赫然印着的,是一行

含混的字迹:如果要知道真相——

请等待来自官方发布的权威消息

锣鼓

梦中的陌生人走在街角的拐弯处

目睹了这场盛大的锣鼓。他听到喧天的

声响,震得满世界颤抖,灰尘抖落

众人载歌载舞,仿佛重临的重大节气

陌生人上前,试图参与其中

但有侍卫在一旁拦阻,他们叫道

不要乱了秩序!……陌生八

只好在一旁观看,怯怯地望着那队伍远去

当他离开之时,一阵冷风刮过

他最后看了看自己的影子:细长,模糊

如一片凋零的树叶在街角滚动

显得那样孤单,无助。他呆呆地站着

觉得自己两手空空,手里并无锣鼓

他只好双手抱住肩膀,蹲下身来叹息

那时他发现,自己已遍体冰凉,除了

满地的垃圾,被丢弃的面具,周遭一片死寂

她有炼狱的气度,传说中的雾

与炭火的炙烤,最终都与林立的高楼

插接于一起。仿佛但丁笔下,《神曲》中的

一界,石头的炼狱,重庆的森林

构成了叙述中变幻的蒙太奇。几分压抑

但尚不至于窒息,固为那负面的消息

总是赶不及这哭如其来的春意,还有

这美女如云的现实——如花开般来得

更為迅疾。瞧,马路上那女孩正轻装款步

穿过新时代的街巷,她轻而薄的裙子

短得就像阳春的一抹酥胸,乍泄着

不可方物的艳丽。那白皙的脖颈

玉一样的美腿,省略了性感丝袜,甚至

减薄了鞋跟,她在水泥森林的春光中走着

将一切都减到了最薄,最少,最低。

少得楚楚动人,可怜兮兮而恰到好处。

这一轻一重,这百密一疏,构成了重庆

一个折衷的传说,和现实感更浓的画意

在春风的序曲中她最先出场

借故于一场雪后的初霁

她的跳跃是这样轻逸,轻松,有

江南丝竹或弗拉门戈式的忧郁

尤其在黄昏的山坳,这满是隐喻的

凹陷处,隐秘的薄暮中。听,她是

以弹拨的节奏,秘不示人的声息

星星点点,以小巧又光洁的裸体出现

绽放得灿烂多姿,毫不犹豫

送亡友

我手捧这一只花环,白黄相间的花枝

开在冰冷的金属圈上。我手捧着这冰冷

如握着他渐凉的手臂,直到渐渐麻木

这是一年中的第几次?第几次

见证人世的洗礼?第几次生死课上的练习,

他的双手,曾经书写,劳作,争斗

历经人世的爱恨情仇,亦曾经扶老携幼

或者蝇营狗苟,如今都只剩了空空

安卧在同样安静的身体两侧:他那

走过万水千山的双腿,自然地并拢

呈现出最规整的立正姿势。但它的脚

再也不会行走在大地,而是怯怯地悬空着

尽管换了一双新鞋,也无法掩饰它们的

僵硬。他再也不会从睡梦中坐起,关掉

这低徊盘旋的哀乐,再也不会点一支烟

喷出惬意的烟雾。不会双手接过这花

闻一闻新鲜扑鼻的香气,不会一边看座

一边笑着对我说,唉,太客气了

谢谢你,老朋友,我的兄弟…

华清,现居北京。

之诺石(外二首)

殷龙龙

身体不记得的

你把它烧熟

冰上千回百转的冰壶

虽没有万无一失,却有出手的把握

后颈的天空

今夜,把我的脊柱也点上吧

它早晚像蜡烛一样燃尽

它支撑着灵与肉。多少年,不曾有片刻懈怠

如今已是崖壁上的古藤

骨头疼

脊柱的寒冷被它的辉煌击中

许愿时,你知道

血液通过海底,通过时千年已过

时光借韧带、关节及椎间盘的连接

才有隧道

颅骨,肋和髋

骨髓带走旅客

它制造的冤案不能停靠中央车站

三十三节车厢变成石头

我石头般站立。不信神的国度

信神的人为镣铐、旧牢笼而手舞足蹈

那些怜悯风吹雨打

我的人生偏偏在下坡时遇见你

今夜,男人们燃烧后颈的天空

好像是我,又像我的灰烬

银滩

记得喊我回去

我叫殷龙龙。在七级大风中也叫殷龙龙

骨质增生了也叫

旧的车,其实是久违的歌曲

瓢过一座孤寂

喝有年份的红酒,查验一下木箱

我们被绑成兄弟

搂着北海

拘谨在另一边

椰子、脚印、牛仔帽、花衬衫

在风中挪时光

忘掉渔网和涨潮期

不知外号,减去年龄,我也是殷龙龙

记不住就记那片银色沙滩

记那些小洞洞

一个洞里住着一只螃蟹

“有趣一点,无助一点,再色一点

你们就能改名字了”

殷龙龙,现居北京。

玉带湾观海

蒋浩

1

悲伤不是一种情感。

甚至也不是任何情感的源头或终结。

2

波浪在海床上挣扎,

像一个干枯的舌头。

3

昼之光和夜之灯照亮的这片海天之间巨大的虚空,

是可以满足于你从指缝间来观看的。

4

任何声音都可以模仿。

海模仿了孩子的声音。

5

世界上只有一个海。

我现在看到的是她的一个最小的复制品。

6

我们中的一位死者现在作为这海中一滴

在面前苦涩地看着我的无能。

7

这跃起的波浪缩回到笔尖时,

文字显现出前所未有的狰狞。

8

匍匐的波浪有时会爬过来舔脚趾。

水珠在脚边破裂,也在趾间圆满。

9

此刻,我没有什么高兴的事要告诉你。

高兴的事都是我们在一起的那些事。你的死亡永远复活了她们。

10

我学会了如何凝视这海中的一排浪:

当她消失时,我必须意识到我还站在这里。

11

观看就是致敬。

住在海边,像是守墓。

12

我意识到了喜悦。

但我很好地维护了那些只有持续的痛苦才能带来的短暂的喜悦。

13

我不喜欢生活在矛盾中。

潮来潮去足够让我警惕来自矛盾双方的吸引力。

14

我们能做到些什么?

我对我做了些什么?

15

今天的海像不认识我:浪这么高,风这么急。

可这才是我最熟悉的你呀。

16

海认识每一个人。

因为她没有眼睛。

17

水远新鲜的来自波浪的敏感,

品尝沙滩上的一切污浊之物。

18

我想写一些随随便便的诗,

波浪变乱了口音,而海始终如眉毛般清晰。

19

哨哨地,我又不由自主地走到沙滩上。

我像是害怕我身后跟着一个海。

20

与其说波浪戴着镣铐在烧红的铸铁般的海床上疯狂地舞蹈,

不如说你汇集了你所有的词语来解释你的每个词语的来源。

蒋浩,现居海口。

我说的牧羊人(外二首)

李小洛

我说的牧羊人

他去了草原

他只有在异乡

才能遥望故乡

他和他的羊在一起

在下雪的火炉边

满怀喜悦地

谈论着天气

他感到了孤单

就让孤单继续孤单好了

他不害怕孤单

孤单又有什么好害怕的

有时候

他坐在角落里

苦思冥想

他从不擅自离开草地

他总说有一天

他会回到这里

他有我丢失的一部分

在爱他的事物面前

炫耀

你说大胡子惠特曼

你說大胡子惠特曼

你说他并不是每天都会来

他喝喝啤酒,其实什么也没干

他没有见过拉二胡的人

没有见过阿芙洛狄忒

老纺车,在纺着萨福

和她想念的瘦青年

他也不依赖任何人

只依靠悲伤的石头和带电的火焰

写下孤独的汤勺

和用汤勺喂大的高原

他什么也没有留下来

只留下了火车

火车通过了那里

走向他的空房子

没有人告诉他明天是什么

接下来又是什么

彻夜交谈也只是为了倾听

他被死神领着前去会晤死神

他的山冈上,繁星满天,满目清凉

他曾经早早地等在那里

只是为了一个安静的晚上

是谁暗示了它们

天亮以前

时间暗示了黑夜

黑夜又暗示了灯盏

于是有一些角落被照耀

有一些被遗忘

世界就在不同的万向光朗

或者黑暗着

而天亮以前,阴雨还暗示了大地

暗示了丛林

丛林里

那些发霉的蘑菇

墙壁,坝堤,陡立。

窗户,房门,紧闭。还有

干枯的水井

焦萎的禾苗

堵塞的道路

这些又是谁暗示的?

又是谁暗示了那些

频繁的荒草和石头?

李小洛,现居陕西簧康。

窗口(外三首)

江汀

“从这窗口,你当然只能看到同一片景色。

楼上,或者楼下,可能有家庭教会,

因为在清晨,你总是听到清亮的歌声。

然后有孩子的啼哭,夫妻的争吵和悲哀。

而天上的团絮没有忘记你。

它看似偶然地瓢过这个街区。

整个中午,你得以独自躺着,

越来越接近自己二十年前的习惯。”

可我一直在跋涉,寻求的结果,

或许竟然正是北万的尘土。

我睁开一只眼睛,闭上另一只。

我的头皮变得透明,如同光斑和阴影,

还有头顶的悬铃木。接着是几个年幼的孩子,

我不知该如何才能记起他们的名字。

领地

真实的生活总会使我流泪。

在步行中,这些念头多么沉重。

愿我能亲近那里的房屋,

或随处可见的一丛树木。

虫声像是吹灭了蜡烛,

风在小镇外面静止不动。

我将沉默,并且哀矜,

为了幼年时代的知觉。

它们为何重复回到我的身体

带着某种清凉的善意。

它们只是留在这儿停歇。

我睡眠的时间越来越少。

窗户敞开着,面对夏天和声音

以及不复存在的植物的领地。

你的步骤像蓝色的流水

你的步骤像蓝色的流水。

紧接着,它去遥远的地方。

我喜爱正在变得干燥的街道

地面上散落灰色的枯枝。

生活中有未融化的冰。

它们抵挡最初的秋天。

从这里回到下午的场景,

那来自童年画册中的昏聩。

我置身于自己的震动。

因为黑暗次第到来,

沿着几层石质的台阶。

你在序列的尽头站立,

你带来的信息剧烈而明晰。

在睡前我听这些声音。

这确实是我的泥潭

这确实是我的泥潭。

我日常的、不可见的严酷。

那些被遗失的事物,仍然存在

而它们的名字不可被说出。

零零星星的,但是清澈的声音。

这是春寒,穿过了墙壁。

但我闭上眼睛,不去观看,

因为我的童年是一间暗室。

仪式继续。一颗秋天的心。

过去和未来,疲倦的秘密,

天边的际线,脸上的皱纹。

于是你沿着泛白的堤岸走过。

那么多的呼吸,涌到我的四周。

我将在街道的底部猛然醒来。

江汀,现居北京。

尘埃落定(外一首)

李宏伟

灰尘落到书上,我擦,灰尘落到手上

我擦,灰尘落到肉上,落到筋上,我擦

灰尘落到血管里,灰尘落到血液里

我擦,我擦,我擦,我擦,我擦

灰尘落进骨头和骨髓,落进黑暗的心脏

我以为自己会困在落与擦之间

直到把自己由里向外翻出,擦成灰尘

但灰尘穿过眼睛的缝隙,穿过呼吸的缝隙

一尘不染地落进地板上的纹路里

身体里的坟

当我用时间和酒肉

用不停止的呼吸

在身体的中部

堆起一座温暖的坟

我是自己的死者

还是自己的未亡人

李宏伟,现居北京。

囫囵为灰烬(外二首)

罗鹿呜

我为何已经陶醉

来自远万的一个承诺

唤醒我的麻木不仁

天边的一抹残阳

已做好燃烧的准备

哪怕是温暖一尺的天空

也乐于将自己囤固為灰烬

你何时兑现又圆又光明的承诺

你说过要送我一教月亮

要送就送又大又圆的那一种

通透,明亮,吴刚约会着嫦娥

桂花酒弄得满天喜气洋洋

昨天晚上,你又没有来

你许诺过的月亮没有出现

一年前你送过我一场大雪

将我雪藏了三百六十天

哪怕你继续送我一场大雪

送我以冰清玉洁或轰轰烈烈

你什么也没做,你在躲闪回避

居然还用爆表的雾霪打击我

北京的雾霾越来越嚣张跋扈

将你的承诺、你的温暖全部掳走

最可恨还打劫了满天星辰

让我翘首以盼月事的破窗而入

我的雪。凭空乱下

我的雪,凭空乱下

没想到,闯入了你的花园

幸好那里不是禁地

幸好,你的心放松了警惕

你的世界原来好辽阔

今夜,却浓缩成雪花一朵

看啦,你的花园

一地的雪,一反常态

不要纯洁二字

只彰显一个字:白

自得热烈,白得

真切,白得

轰轰烈烈,表得

让人心都黯然失色

罗鹿鸣,现居长沙。

水鬼(外四首)

衣米

在一次游戏中,我掉进了冰窟窿

这是一块最薄的冰

破碎时,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迅速下沉,同时长出无数只手

它们扑腾着,只有一个目的

就是抓住一件可靠的东西

是那个说爱我的人

抓住了我。他使劲往上拉我的头发

水鬼的头发有多又长

是一堆蓬勃生长的水草

阳光正好

草地上,我和我的小狗并排躺着

曬太阳。我们的身体被晒得

软绵绵,暖洋洋

阳光正好。我和它心满意足

在这盛景美意中

千万种事物都是沉默的

阳光也是沉默的,它只是直直地照下来

小狗便有了我的尊严

我就有了小狗的天真

四年前

四年前,我们在凌晨四点的时候

看过一次月亮。在海边

对着海平线,黄昏时太阳落下的方向

清风拂面,四周太安静了

只有月亮在天际滑行的声音

四周太干净了,只有月光浮出海面

我们要生死与共,相爱一辈子

当时我们这样想。当时月亮在我们的正前方

离我们这么近。我们不敢说话

似乎一开口,眼前的一切就会分崩离析

爱,也会分崩离析

在陵水

在陵水,想起远逝的青春

那个年代

爱过的人

后来不爱了

出现过几个英雄

后来死的死,伤的伤

剩下的人

有的不再写诗

有的开始写诗

在陵水

软体动物的体内

长出珍珠

我,接受着海洋动物的教育

我有众多

青春放纵不羁后

留下的石灰石

它们终将给我安慰

终将成为祭品

以珍珠的样子

和珊瑚礁的样子

第一次看海的人

第一次看海的人,会生发什么样的感叹

做出什么样的事情

是不是也如眼前的海

外表波平浪静,内部暗流涌动

我想问第一次看海的诗人毛子

他正紧盯着大海

这一刻,阳光倾泻而下

铺满水面,仿佛要迎接一场盛大婚礼

记得我母亲第一次看海

也是在海南。她问,水怎么都到这里来了

为了回答好这个问题

我读天灭地理,人灭历史

学习爱和恨的哲学,生和死的奥秘

我需要话完漫长的一生

将看过的海,再看几遍

衣米一,现居海南三亚。

黄昏割草(外三首)

桑子

坏棉花在天空吐絮

黄昏瓢过割草人的头顶

辽阔天空被割小了

太小了啊,世界只剩下一蓬乱草

太黑了啊,镰刀割到了手指

太锋利了啊

枯草又死了一次

亚麻纤维的画布

交谈吗

这里的一切因我们而栩栩如生

但我只想有一块亚麻纤维的画布

画出荒原如佛陀

人世如荒原上细茎的草

画出佛陀藏于它的心

仆人

露水在与太阳讨价还价中丧命

正午的蜜蜂遇到最纯的黄金

主动降低了成色

要成为国王

先把花园里的花献给你的仆人

挂钟

鸽子迷失在塔楼

年少时的码头飘进了白雪

有流浪汉抬头看了看高高的挂钟

这天空尾巴的毒刺

桑子,现居浙江绍兴。

乡野行(外四首)

符力

春风中,鹅黄汹涌,墨绿流动

湛蓝在趣处海面上奔腾

从冬季话过来的事物都在舒展筋骨,放大胆子

做自己想做的事,像刚刚脱卸枷锁一样

而小叶桉底下,仍旧是

败叶枯枝,阴影沉沉

春风中,鸟在水墨田园里飞旋

我在童年放牛戏耍过的这片山坡上

重新走一遍

雷未响。雨未下。春风在救死扶伤

恢复大地上的秩序

而为什么,每棵小叶桉底下的无声世界

仍旧寸草不生,阴影沉沉

为什么

临高角看海

无时无刻不在暗自发力的,推波助澜的

是两头猛兽

他们占据险境的核心

一个驱使波浪从西边扑过来,一个命令波浪

从东面顶回去

他们互相拍打,翻滚,泡沫飞溅

喧响不止。海面浑浊一片

云天自顾高而又远

我坐下来观察,谛听,思想

以马尾松的枝叶遮挡热带强光,身边无人

对岸是大陆

苏轼用青山一发来描述的

大陆

天问

每个夜晚,你都把流星当作火柴

擦了一颗又一颗

我困了,在海边小屋里打盹,仍梦见

你不停地擦亮流星

我昨晚擦了又擦火柴,只为翻找二十年前的书信

夜这么黑

这么凉,你在寻找些什么

个人消磨时光

雨夜归来,经过水洼、水洼、水洼

经过路灯光亮树影暗淡

又经过树影暗淡路灯光亮

街巷潮湿,黑夜漫长,但壶中有热水

咖啡分外馨香。一个人消磨时光

不欢畅,却也不比太平洋彻夜翻滚还悲伤

春光普照大地的意义

浮冰从外部开始悄悄融化

秧苗加快返青的速度,雨燕服了药剂一般

兴奋地织着他们的日子

哦,不止这些。天空由灰转蓝

流水如豹子觉醒,奔袭于

高原上的蔓草丛林

山脚下的鹧鸪明显吊高了嗓子,听起来

愁绪澹澹,暮江生烟

——这不是魔法

是有人持续为这些事物

补充了电量。自由的灵魂,在崭新的时光中

想飞翔就飞翔;在神祗的祝福里

想重生就重生

当草木枯萎在开阔地里

花技凋零在小径上

天阴下来,黄昏跌入黑暗的深谷

夕阳回首万里河山,红着眼

我们应该察觉:有人暗中偷走了电力

那些偷电的人,我们熟悉

又陌生的人,体格强壮,精神饱满

我们却因电源衰减而黯淡无光

前路茫茫

当偷电的人冗满南国小镇和北方都市

春光普照大地的意义,将

柳絮纷飞,如烟如尘

符力,现居海口。

出租房(外四首)

庄凌

出租房的前面是闹市

后面是烈士陵园

每晚我在里面看书,静坐

睡在活人与死人中间

夜雨敲窗,猫头鹰飞过

我和白色的墙壁互相安慰

如果推开窗子就有魂魄飞进来

我想和他们促膝而谈

如果早上醒来,在街上

就会遇见一位英雄

我会对他说:“早安!”

如果什么也不曾发生

午夜时分,我常常去到闹市

独坐在街边,想象自己的体内

有数不清的人鬼在攒动

墓志铭

很多人生前就写好墓志铭

死后寂寞,活着就想被记住

我没有这么大的野心

更別说无字碑

功与过,对与错都留给后人

我只想做一介草民

安静地卧在一片野花丛中

只想闻闻花香,追追蝴蝶

远离热闹与虚伪

做一只孤魂野鬼没什么不好

活着从不计较什么

死后也无牵无挂逍遥游

如果多年以后还会有人经过

记起我写下的某一句诗

我该觉得幸福

人世中总有很多的陌生人值得感激

夜色

夜晚,万紫千红都失去了色彩

词语蹦出来与你玩捉迷藏

这夜色有多宁静,就有多妩媚

缪斯一定也是个有社交恐惧症的人

只当曲终人散后才前来赴约

这样多好

月亮透明,心也透明

远方

收到一本从远方寄来的书

一个男人和他的气息也跟着飞来了

我在人潮汹涌的地铁中翻阅他

像翻越了万水千山

我不知爱上的是他还是他的故事

世俗的爱情已微不足道

五十分钟

地铁穿越了大半个城市

他带我走过了一段路

连白云也不知道远方在哪里

只有春天的气温悄悄回升

废墟

乌迳新田村是一片废弃的古村落

先民和故事已远去

植物和寂寞疯狂生长

那些斑驳的古宅也爱上了新鲜的生命

或许死去的人也会爱上我

在一所旧房子里开出有一朵妖冶的花

游客争先恐后去拍照

镜头里仿佛有一个悲凄的女人

倚在门口深情的望着这个世界

当众人转身离开

我听见骨头崩塌的声音

庄凌,现居山东日照。

小诗(外三首)

邹旭

冉一次

回到乡村铁匠铺

看匠人在铁上打铁

两颗脑袋

一白一黑

像极了两块铁

一冷一热

剩下的我这颗多余的脑袋

找不到对应的词语

和敲打

大雪天写诗

证明自己还活着

听表弟说

母亲算计我该回去了

定要掏两根藕

一根炖排骨

一根素炒百合

为此,她预各了锤子、锄镐和铁铲

那天雪稍微停了一小会儿

母亲就迫不及待来到池塘

她在水面试探不到两步

整个人连同笨重的工具

一下子全掉进冰水

连同一池惊慌的雪

金牛岭笔记

我不想说

也不需要确认

被无数庸人翻脏的一本书中

养着一头被阉割的公牛

从疼,到疼

除了瞪大眼睛

它找不到一个准确的词语

它的信仰,是回到岩画中

用坚硬的犄角

把岩石撞成虚元

见我多少还算得上是半个知音

它“哞”地一声叫了

荒凉的都城

从此播下静的种子

又一辆车风驰电掣驶过

连以貌取人的花也懒得起身

买花记

我喜欢躲在角落的那盆

给一个合适的价格

老板便把她搬到前台

且慢,老板

我要暂存几天

让花神反省反省——

天底下,每盆花都是平等的

美的

丑陋的永远是盆子

邹旭,现居海口。

半真实的故事(外五首)

郑纪鹏

自降生以来,他就

在她的身上寻觅——

一块安居的平坦之地

介于卫星云图的模样

纸质的肌肤,激起一堵

自体铸就的城墙——

“肉池酒林——无名的温柔乡……”

“她和他,皆非攻城的弓箭手 ”

他——打磨心海的罗盘,是失算的口诀

她是他的失窃案,是残存半边的跷跷板

滑落,受孕,迷狂

……不死的惩罚——意料之中的延宕

向晚意不适

我也是不会生活的那种人了,

清晨的救護车也不能适应我了吗?

你的帷幕遮住我的眼神,它陨落…

是新闻通讯中一个并不起眼的段落。

你抓住我认不出你的优点的这个缺点,

拨通一个电话就可以表示不欢喜了。

事实上,一团糟——预备食物的时候也是;

多数不值得荣耀的事件,不算好的编年史。

我的眼神失落,你的洗礼是污水开花——

约束着趵突泉的眼睛,也会盯着你,让旁观者

不知道怎么办,也无从下手——停摆,却是好的。

门徒,是在壮大的,也是好的。

事物账单越来越厚,成为妙趣横生的零余

是归结,是言辞分离,也是一颗萎缩的心。

缓缓行走,步履生成的旨趣,也毫无用处;

放缓脚步,训谕充当护身符,也毫无根据。

我乐于称颂不存在的事物,比如我自己……

既然不存在,则无需虚妄的附加

然而浮世的赘言多于真理

泡沫之上的称颂

有时比泡沫经济本身有价值

比拔通120,叫来一辆救护车

奔赴车祸现场,更有价值

漩涡

付诸情感,同时付诸黄泉

我们这群业余的人,半推半就

也能了此一生,胜券无几

把一手好牌打得落花流水

人模狗样就算了

哪怕狂妄也好,哪怕自大就足矣

如此一来,心灵表面的涂层

也可以仿制为镀金的首饰

闪亮而无足轻重

选自

他有

近乎无聊的枝头上

结出的犄角,

把自己抵到旮旯

也不罢休。

他是个

叹息也押韵的人面兽,

尾巴未必藏好,

发育未必不良,

不必二次……再来一遍。

他现在

也讲点逻辑,

道义仁慈的斤两,

上下左右翻转,

似呆鹅对望燕子的时刻。

他也就是

片段言辞

……选自自己。

桃色的夜

是我肥厚中年的前奏

心脏瓣膜从中学生物课本

渡海而来

别人轻薄的揣测

自己侧身敲打平均的生活律

朋友梦中晕开的诗,催促你

发疯、轻快地提前结束眼下的日子

未出世的孩子

和我一样张望上锁的婚姻

男男女女,形形色色

区分性别尚属未被开发的工艺

我那打转的、超重的庸俗

赠予你,题字时写不下私事

郑纪鹏,现居海口。

十二月,海(外五首)

陈有膑

骤然的冷空气钟摆般

切割层层叠叠的海浪

频频送来又急急收回

犹如你用掉的时间

最后一个月了

它也用掉你!

呵,一切发生又何尝不是消逝,

而消逝已然发生!

可是因为寒冷的空气中

有一种缓慢的力量!

此刻你仿佛短暂拥有

发生与消逝之间的一瞬

一座大海虽然大于你的眼眶

但是它曾镌刻住了一片海浪

而这辽阔大海中的

渺小的一片海浪

也曾因为你的凝视

而变得如此崇高与伟大

被大海制造又忘却了的海浪

最终看见并铭记了大海

而你所看见并铭记了的大海

却又是一片片更新的海浪

然而岸上的你

难道不也是一片海浪?

此刻你的呼气清冽可闻

犹如一声凛然的哀叹!

12月13日,海

海水里有那么多的波浪

没有一个是人类制造的

——江非《孤独的人》

你的脖颈缩进你翻卷的衣领

像伸进了一截海,良的皱褶里

你冒着细雨一个人去海边

顺着下斜的坡度走下去

在大海面前伫立了一会儿

然后新踩着沙滩上的旧鞋印返回

你看见的大海仅仅是一个影子

那无底的暗沉的深蓝好像你的一生

然而你并不能看见一种真相的映照

就连大海仿佛也不曾看见它自己

它多么像一个那么大的巢呀

然而它是我们的归宿吗?

有一刻,你这样问但你和大海都没有回答

你只是又眺望着平静的海面上

零星的海鸟像几个弱小的问号

盘旋,飞掠,拍打着短小的翅膀

倏然猛扑向海面又瞬间飞起

巨大的海面上泛起了微细的海浪

却很快又沉入大海更巨大的平静里

大海啊,我们一生无数次来到它的身边

但它从不曾给我们一个答案

对于它你只是一个冒雨而至的人

有时候晴天你也来

然而你不曾像一只海鸟一样

猛扑进平静的海面

也不曾将你的手伸进海里

因急于获取而用力抓皱了几片海浪

每次你只是在它的面前

伫立了一会儿,又转身返回

你不知道,每次大海都以它向前翻滚的海浪

目送你上坡时微驼着的后背

这时候,你也像极了一截独自远去的海浪

致AI

清晨,我们在一场雾中相互问候

又在同一场雾中各自沉默

呵,问候和沉默如此年轻

仿佛一场永不消散还未消散的晨雾

我们枯脸上的时钟突然坠落

坏钟摆敲响了一声暮晚的问候

我们空洞的嘴

仍破旧时钟般悬置在一场沉默的晨雾中

下雨

下雨是一场集体自杀

雨水们决绝而优雅地

从高处纵身而下

死亡的姿势由坠落变成了流消

死亡的形状由一滴碎成了一片

死亡的声音由滴答响成了哗啦

这一个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孩子

死于半空的是纯净的

死于地上的

是肮脏的

葬礼结束于一阵潮湿的注视中

我们只种植要命的玫瑰

当我们的唇与唇紧贴在一起

当我们的舌与舌交缠在一起

它们不是重复的镜中吻

是一场温柔的暴动

是一次激烈的革命

是一种神秘的创造

是一条河流交融了另一条河流

是一座山峰攀登了另一座山峰

我们继续亲吻

在河流里和山峰上寻找源头

我的唇渡过你的唇

我的舌攀上你的舌

我们真是一对勤劳但又执拗的劳动者

在战粟的心脏里

我们不种植充饥的粮食

我们只种植要命的玫瑰

个体的秩序

频频的冬雨急急落下

筑着一围细密的栅栏

斑马线也是一围栅栏

不过已倒在地上

无序的人群堵在柵栏两边

当他们直立地跨了过去

最后都走向一个

周末下午的个体有序中

陈有膑,现居海口。

春日山中(外三首)

慕白

进入腹地,山峰耸立

沿着溪涧前行,小径芳草

空山新雨,坐看云起时

鸟鸣嘤嘤,嘤嘤,嘤嘤嘤

松鼠跳跃,在林间,带着野性

熟练的技巧,你动,它也动

进进出出,进进出出

曲径通幽处,桃李怜花

忧虑、饥饿、疼痛、慈爱

春风缱绻,山水之间

冬夜里的树

孤零零地矗立

没有人知道我的名字

春天真是奇迹

居然有神从我面前走过

落日埋在山坡,黑夜难熬

谢谢你来,看见我裸光的身子

还有三天才立春,仁慈的主呀

让风挥手给我道晚安吧

我已经学会了向自己投降

并臣服于季节

花岗渔村记

慈悲为怀,晚霞可以疗伤

鸟鸣留在石头里,时光都缓慢

彼此靠近,石头与石头生死与共

人和人之间,爱就是桥梁

汽笛声像佛号,海上花园

洞天福地,芦苇在风中挺直腰杆

一切多么美好,山是山,海是海

走在村中,每一条路都通向幸福

种下星星和月亮,为你修一座花园

我在自己的身体里填海

道旁树和小草摇曳生姿,落地成佛

风吹渔村,炊烟里住着菩萨

岭南茶场

不问前身,不顾来世

管他东南西北,爱就爱个轰轰烈烈

脚踏六道,身在坛城,须弥山下是人间

天下本来无主,真爱一个八需要漫长的岁月

草木葱茏,人生苦短,爱多么洁白,月光女神

今夜你在我怀里,世界都是我的

慕白,现居浙江文成。

渔民(外三首)

李其文

一到傍晚,渔船被大海吸进

腹中。渔灯未点燃,马达一路

表情深沉

这个临海的村庄

注定在深夜里失眠

白天织网的女人会在床上

辗转反侧。她们停止织网,贩卖海鲜

烧水做饭

黑夜的漫长也让她们

停止所有的对话

被海风吹得古铜色的脸庞

会在天亮之后回港

男人身上咸腥的味道

包括和渔船一样

能够浮于海面的骨头

让我想起——

许多年前曾有人在海岸边招魂的情景

漆黑的夜里,海浪翻盖

一个不断被呼唤的名字

一根魂幡,插于浅滩

它高于天空

高于岸上所有人的头颅

也高于黑暗里呈现的所有事物

仪式

大年三十

父亲早早起来杀鸡

母亲在厨房准备供奉祖先的各种菜肴

灶台里的烟火正旺

他们脸上的表情,和我每年

这一天见过的一样

像进行着一场虔诚的仪式

十个月大的女儿在妻子的怀里

对着还未燃放的鞭炮、还未贴上的对联

院子里的鸡、刚种下的三角梅……

还有墙壁上的阳光

激动地欢笑、说着不成形的话

她用最初的语言和动作

对这个世界存在的事物产生好奇

我站在三楼的阳台上

看着天空,早晨的阳光已淌过陵河

我肉眼无法看清的青草和泥土

也正在阳光里相互祝福

眼前的田地,在它们的王国里

开始安静下来

这一天所有的农民都已离开田地

回到堂屋里

他们将在祖先的神龛下

进行男一场漫长的仪式

鱼排之上

在鱼排上,每一个网箱

都是从海底浮上水面的眼睛

四方,深度一致

没有眼球,瞳仁

省略了形式之外的不朽部分

石斑鱼,红友鱼在网住的海域中

仰望如海水般湛蓝的天空

白云散离后

游弋于网箱中的小鱼

或珊瑚,海藻,沉积的沙石

会传递海风透析盐分后的讯息

我坐在鱼排上

或像鱼排上的渔民般

行走于鱼排窄小的术板间

这些相连的筋骨

坚韧,成苦,吱吱作响

阳光暴烈于目之所及的事物

我白皙的皮肤,始终无法效仿渔民

身上的古铜色护甲,藏于烈日

与海风下的眼神

也无法学习一只守护鱼排多年的

老黄狗,在黄昏时咬住落日

在深夜里吠沉远山

往陵水角山道上

往山顶的小路,每一株藤蔓

都在向我描述——

这座山背后的海面

无数的孤独者

在暗黑的礁石上立下的誓言

荒坟藏于葳蕤的蓬术丛

鸟鸣从阳光与树叶的缝隙间传来

我一旦停下脚步,一棵枯老的树

踝关节便开始疼痛

或对黄叶覆盖的土地

说出了最后的遗言:“别丢下我。”

我知道这阵雨后的山风,将把我引入

一座自然的庙堂

每一块裸露的石头

表情神秘,犹如传说中的山神

每一条山沟,布满咒语

幽深的暗道,它必须存在于

茂密林荫的虚无之中

如梵音般的尖尾松吹响

大海已接近山顶。我被山道两旁的

灌木逼向狭窄的通道

虫鸣与阳光一旦消失

我便一路咳嗽,以此证明自己的存在

李其文,现居海南陵水。

我停下来,站在一条河流的对岸(外一首)

郁笛

我背过身去,巩乃斯草原上满目的秋色,一下子枯黄

一个季节,和她迟早都要到来的离别一样,雨点儿

闷声闷气地砸落在迟暮的草原上,似乎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这里是草原最深处的疼痛,被一层层水雾遮挡着的巩乃斯河

此刻正沿着她的悲伤蜿蜒而去,没有谁可以挽留

仿佛一个时代的落幕,她的黄昏,在悄然抵近

我忘记了告诉自己,在另一些年代里,整个秋天我空阔的迷茫

那些年我遇见的巩乃斯草原,像一场初恋的回忆,没有结局

一九九零年代,时光停留在一场大雨的磅礴之中

这一刻,秋雨弥散着漫长的旅途,我停下来,站在一条河流的对岸

看见一些黄昏里一卷盛大的珠帘,静谧而旷远,烟雨迷蒙

而多么平静的河水,才需要一些波浪,和她枯黄的草仁

它们也望见了云朵的故乡

那些会飞翔的翅膀,在雪山和云天之间,有一条蓝色的通道

秋野也会是一些无边的畅想,在草地与河流的挽留间

晴朗即使只是短暂的,我也没有错过那一朵朵盛开的白云

在草原的腹地,我或许只是站在一枚草尖上的遙望者

可是,穹庐之下,云朵也没有放过了一枚草尖的注视

秋天有多么遥远,巩乃斯忧郁的眼神就有多么深邃

草莽的山野间,总是被一些水雾缭绕,而云层越过了西天山

那些浩茫的尘世、果园,水塘和低矮的村庄,也擦肩而过

一只小马驹摇头晃脑地从草甸里走来,背对着一座去年的草垛

一群羊忘记了吃草和眼前的水塘,它们也看见了一片云朵的故乡

郁笛,现居乌鲁木齐。

我也会成为有微芒的尘埃

玄武

何谓名?

我渴慕无名。

如幻名为仓颉的人。

伐木丁丁

如记录回音的人。

如面目模糊的楚大夫之前

唱出九歌的人。

如伟大史诗,巴比伦河水

或埃及方尖碑上飞走的巴鸟

如咒语写满棕榈叶的巫婆,

如记忆红楼每一房间的人。

甚至于当今,

那个窥视少女之心的人。

他们真实的名字

与人类命运一样不可知。

自洪荒而来的欲望

使我们上升或坠落。

石壁上巨大的菩萨嘴角微笑。

那无名者从坚石中

呼唤出她的温柔,华美

将漫天云朵收回的悲悯法力。

我猜度他的隐秘幸福:

他一定以心中女子的形象

成就了神灵。

他早已成灰,而风回卷

他以每一粒尘埃抚摸所爱,

看世代络绎跪拜的人们。

我也是无名者。有无名之爱

我也会成灰,所爱也会成灰。

我记下手指触摸肌肤的颤栗,

暗中浮现或消失的脸,脆弱之骨。

我也会成为有微芒的尘埃,

舞动着死亡不能消弥之爱,

像今夜的萤火虫,或明晨露珠。

长进花朵,或果子,麦穗

或檐下落在行人后颈的雨滴,

或成为丛林中闪烁的猛兽之眼,

讓后世有缘者怦然心动。

玄武,现居太原。

你的爱(外四首)

冯娜

是打开纱窗的房子,树枝静静伸着

是气味古怪的药水,夜里试探体温的手

是迷宫似的街区不打烊的店铺

是新鲜的胡茬,是触碰到水母的蜷缩

我长久地站在自己的渴望之中

为忘记旋律的歌词醒着

我说出的话,掺杂着他人的命运

相似的恐惧、狂喜、难以言状的酸楚

离我很近的地方,你像一种深沉的宗教

应许我走进未知的召唤

是向我彰显的奇迹、时间的另一重含义

是我的面容中你的神情

是良善、美和宽宥,是相互的教导

是你献出的,我的爱

拒绝

苇秆穿过尖细的口哨,我的嘴保留了湖沼的形状

离这不远的镇上,有人打制着新船

自然在一根又一报芦苇中膨胀

乡野之中,我学会了夜猎、烹煮、躲藏

芦苇顺从,但并未教给我风的无常

我需要一个燃点,干燥的芦苇和太阳都不够

镇上的人正喝着烈酒

“你还记得驾驶流水的万法吗?”

苇花的穗子,在人的耳边传话

我不能再接受你的礼物——

我不能再掠夺这芦苇阵中的秘笈

——而你,再也不能

不能把我这样的来客,视为风月和主人

驱车过喜洲

这里的残雪都可以叫作苍山

这里的风都是洱海的船艄

这里圣贤独居

好汉也隐姓埋名

我武功尽废,驱车数寒星

西伯利亚的群鸥中是否混入了一只青鸟,

浪子燕青的箫声收紧了车轴上的速度

百步穿杨谁和谁

曾与这喜洲交手

喜洲水冷

也可以叫作梁山伯

食客的信仰

在南万这么多年

我吃过河豚、蝎子、水蛇

也吃过橄榄、秋葵、柠檬叶

相克的汁液和微量的毒

让我的胃保持着杂食动物的警觉

我知道

我也能吃下音乐、情话、诗句

素食主义者的说教和信徒的布道

偶尔,有人从高寒之地送来雾凇

我的胃搭起巨大的河床

在南方这么多年

翻阅食谱如同温习经书

忽略味觉好似遗忘

能吃掉的才属于自己

能消化的才能被信仰

夜逢香雪梅

倦意浓重的看门人

在黄昏凝成了香雪梅

远眺黯蓝的山廓,晚祷中迷惑我的部分

正是美与享乐的篇章

一次次,在梅树的默许中

想起北方的冬夜,那楔形的寒冷才是梅的知音

将自己禁闭于未知的命运

梅花贴紧冷的面颊、冷的言谈

冷的大地和峰峦

仿佛钟声,在水中有了芬芳的形体

——人群中的某一个

熟谙它的召唤

穿过梅花如同穿过祷词中的暗昧

他熟谙美的譬喻,如同冷的夜空

他取走了花朵的时刻

——那艰难那喜乐

那,几乎就要属于诗的时刻

冯娜,现居广州。

害怕(外四首)

张巧慧

我从未如此紧握她的手

她从未如此紧跟我

带婆婆去上海复诊

穿过肿瘤医院拥挤的楼梯

穿过被病痛折磨的众生

二十年磨合

病房外春花已落

青果子像发育的小乳房

地上凋萎的那颗,有点扁

像婆婆刚失去的乳房

这个母亲节

我如此害怕失去一个母亲

杀放生

母亲,为你

我用多年不杀生的手

杀死一只甲鱼

看它慢慢缩紧的四肢

用它的血来换取你的蛋白质

早上用花剪剪去鲈鱼的鳃

剁碎的骨头,切细的姜片

下午又买了活鱼放生

让它代替你 病,代替你逃命

母亲,为你

我不知该杀生还是放生

突然造访的不速之客

让人乱了分于

沙漏在变少,很快

我们围绕着一个男人而对峙的日子

正迅速递减

夏木

如何跟重病之人谈论坟墓

如何让一句话抹去锋芒

春夏之交,枇杷微黄

靠麻醉剂止住的疼痛

止不住的空

“你可知此生不能常在,

何苦急急忙忙干些歹事?”

夏术阴阴,一个人快死了;

一个人快死了,夏天比春天更蓬勃

石斛

母亲晒着的一捆石斛

开出花来

起初是淡绿,后来是浅紫

越开越猛

没有水,没有根

一朵接一朵开

剪下的枯枝也不肯错过春天

发芽是后来的事,然后又开始长气根

谁也看不出她曾经死过

母亲说:亲家婆的病一定会好起来

她说得那么笃定

婆婆大人

她把我的朱砂梅换成栀子

把我的兰花换成月季,把我的凌霄

换成猕猴桃

这个小学未毕业的妇人,

有过试探的挑唆和以退为进的示弱

还曾想收管我的工资卡

但并不影响她买七十元一斤的时新樱桃

等我回家

“给你买的……”

每想起樱桃的甜和她说了一半的话

总令我百感交集

张巧慧,现居浙江慈溪。

祭日,在你坟前下跪(外四首)

芦苇岸

妈妈,喝酒吧

这酒水是江河,无数次收集过

落日的美

妈妈,香已烧过三炷

黎明不远了

妈妈,纸钱开出了美丽的花

风停下,你走好啊

妈妈,我跪下

我跪下了

我跪下,所有的道路都将归返

自己的家

心近茫然如暮野,料有大事發生

2月3日,郑阳去世

2月5日,江一郎辞别人间

干净的诗人,排斥尘世的选项

悸动都在微信上,所有的真诚

沉默于持久的祈祷

人生莫过于:来了,老了,走了

诗歌却在相反的路上留下来

越来越静,像教堂,蕴藏恒温

每个句子里,都有一对脚印

有时在呐喊,有时如黯然的眼睛

写诗的人,每一行都是鞭痕

一下一下,把我划痛,把我抽空

草木大地,落满故人般的露水

晚安的月亮静静地

延续着明镜高悬的传统

草木大地,落满故人般的露水

夜鸟断断续续的咕咕声里

长出了毛茸茸的丹羽

梦中的身影

被清辉养育

安谧的夜空,深邃而古老

寂寞

寂寞赶着草原走失的马匹……

少远行,我没去过外蒙内蒙

此刻,北京的夕阳拖着我的影子

不久,这颗生锈的石子

无声地落在了熙来攘往的地铁口

大雪无乡

今日大雪,从早到晚不见一片洁白

伪命题成为传统已不是传言

眼见为实!而我一直将脑袋装进衣帽

不过这仅限于夜幕下

白天,打死我也不会嫌弃不毛之地

我顶着一团虚拟的情绪

在人间晒了半辈子太阳

天上这个刺眼的家伙,居然容忍我

对它的不敬。就像我在童年容忍雪

掩盖了一只乌鸦和它的巢穴

我们脏兮兮的路,被童话收编

不见雪花已多年,尤其今年、今天

不要指望来自天堂的雪落下来

只有寒流,咬着我的皮肉、骨骼

这年月日,这夜,我早就习以为常

芦苇岸,现居浙江嘉兴。

西窗(外二首)

谢炯

被聊斋的雪压弯了。枯枝上

乌鸦们练习弹跳

楼上,漆黑一团。一把大剪刀侧身下床

咔嚓,咔嚓,叉腿遍地找

那双漏趾的黑袜

破冰者

晚些时候

将下雪

然后是一场大雨

净化世界的愿望将被冻结

破冰者们

用尖锥戳着厚厚的冰层

我看见他们这样做已有多少个世纪

只锥出一两个小洞

我曾经以为他们是徒劳的

冰层却哭然开裂

从底部向上

开裂

多年前开始的那场雨

多年前,在我住的楼梯下的

小房间一角

有一根灰色的水管。

南方多雨

每晚父母的私语从隔板后傳来时

我躺在黑暗中,听雨在水管中流淌。

雨从来不停。屋里屋外都是潮湿的

乌木地板,丝被,天井里的栀子花

连梦都是湿漉漉的,下着雨。

我听见水管中一枚叶子无奈的旋转

叶边仍带着昨夜的纯净

同时还听见南万如水的连绵和执着。

多年后我在南越小镇陌生的客栈中

再度听到那水管中的雨声

那场雨,从来没有停过。

谢炯,现居美国纽约。

3月17日北京意外降雪

杨拟

坐在腹地上制作比喻的人已经累了

春天又来了,又捎来对岸退潮的消息

重头来过如果是一场雪,它只会落得像悔悟一样晚

只能泅湿身后一小群嗡嗡赶路的枫叶

红毛衣里的小小造物,你在要着

什么?你怜悯什么?

如果丢下比喻的人能跑赢时间

重头来过会像雪的轻骑队,从反方向涌入跟前

你总是期望手工之物升上枝头

你总是期望吹奏药味儿纸鹤

孩子,你打永恒之林里致命穿逃过

你撞见过春天侧面清瘦的雪

杨拟,现居北京。

蓝(外一首)

张维

抬头看天会累

最好躺下来

躺下来看久了

就会有一只自鹭

从身体里一跃而起

就会看见

白色后面的颜色正滴下来

是静的并且有点成

谁在喊你?

一盏雪山万法海水

站起来

仍在人间

馈赠

大海挂在窗前

一艘渔船游进左口袋

醒来在三亚

旭日从你的胸口升起

你仍活着

又多了一天的光阴

几束光线颤栗

在晨鸟清脆的啼声中

这说明黑暗与你共眠之后

没有抱你去星空

而是送你返回了人间

还等什么呢

起身

海鸥领着帆船

人世有神奇的馈赠

张维,现居江苏虞山。

给亲人的诗

严彬

如果我认识列尔莫德·托雷、罗尔斯

大诗人的外曾祖父伊西罗多·苏亚雷斯

如果我得知族谱上熟悉的宗亲中

有在地方战争中负过伤的男人

我也会写几首标注名字的诗,送给他们

愿他们死后平静中有来自后辈的敬意和谈资

我的母亲,一个死于忧郁的普通女性

我的祖父,一个在人民公社中写过介绍信和接收函的

男人

他们是严茶玲、陈春林

回家时我用剥有严定洋的大碗吃饭

坐在写着陈普河名字的凳子上

有时我还会翻出写有我名字的练习册

想起几个寂静上午推门进来的人

那是我的姑姑严曼香

或是我健壮的叔公严必华——有时我会忘记另一个

叔公的名字——

他是一位厨师,一个能言善道的人

和我爷爷一样,他能说出涧口村一百年的历史

村庄里出生的大多数人的故事

冬天枇杷树长出白色花苞

春天几家人合用一头水牛,一把木犁

很多事说忘就忘了

如果我坐在一把合适的椅子上

就像现在,在水穿石咖啡馆

阅读阿根廷诗人博尔赫斯的早年作品

我多年在外,也会想起这些:

这些人与事,连同我的记忆,我的新茶杯

都是浏阳河朝东的呼吸,几代人的生活

河底磨光的瓷器有时被冲到岸上

碎玻璃,来自上游的鹅卵石……所有的邻居

随便你问起什么

总有声音会作出回答

田间小路有时会改道

小河桥边的野花野草从不改它们的名字

严彬,现居北京。

他们有花园(外三首)

狂客青衣

如此,我坐了一晚上

喝着青岛啤酒,啃咬花生

想象他们的花园

想象他们在花园中幸福的劳作

假装,自己也一样幸福

这次喝的酒是一个人的

她们都在中帽汇或帝国和客人喝酒

请原谅,中间少了我

这次,就不谈爱了

也不谈她们,不谈过去

不谈难堪的时日

我喝完一杯,就想他们的花园

就想象下幸福,就想象那大海

后来,我右手拿酒瓶上路

摇摇晃晃地向他们的花园出发

到了,就找个自阶

昂头,俯地,往大海里面跳

她们的房子太寂寞

也许她们在旅行

那只小狐狸,装腔作势

经过洞庭湖,走了八步

她们仿佛一个人在旅行

那个水壶唱着歌

经历了场悲伤,哭了三次

给吧。倒杯茶给她们

今夜我们就不倒酒了

她们的房子太寂寞

六月,她们离开造好的房子

七月,她们真的就开始旅行

经过琼州海峡了,回看海岬高耸

这次真的坐到天亮了

给吧。倒杯茶给她们

这次我们不倒酒,不说话

斑马

她们看到了斑马

看到了死亡的黑与白

她们看到了,我看着夜场

这是个海滨小城

生活的残骸,放置在很多路口,变化莫测

致使水鸟坠落,致幻于酒

她们本想居住于草叶

等待更年期的降临,像等待属于

她们的主,她们的自然

哦,还没到更年期,她们

写了封信。用隐喻,述说

肉体,欲望,泪水和爱情,放置在酒里

我们喝酒好吗

喝完酒,醉后的未来即成了现在

有人真的绝望

这么多寒暄的人

聚后,过不了多久都要分别

她们什么都要新的

有人真的绝望

这么多寒暄的人

聚后,过不了多久都要分别

她们什么都要新的

旧的老虎趴在那,望着泉水

嘴嘟囔着昨晚,父亲节

瓜子伸向蔷薇

他们都是新的

我是旧的。我们不握手

只让词语自己崩溃

好像,她们只叫我父亲

好像,我是只旧的老虎

好像,她们挽着新的老虎走了

狂客青衣,现居海口。

巴黎,巴黎(外一首)

李立

埃菲尔铁塔和塞纳河两岸的古建筑

还是从前的模样,但河水早已不是

当年的河水,从卢浮宫出来

我仔细搜寻当年的那个身影,已物是人非

那时导游口悬若河,说巴黎黑人小偷多

东北来的下岗妇女多,沿着他手指的方向

街边一张躲在夕阳下的东方面孔略显彷徨

我竟然荒谬的想上前与她交流!她一言不发

掉头走了。后来一个留学生告诉我

她们是一群受害者,在国内,在巴黎

国人深深的伤害了他们,包括

我愚钝无知的眼光和动机,再次

伤害了她们可怜的自尊

我们几乎是沿着2002年的足迹,重走一遍

香榭丽舍大道的风依然瓢着浓稠的香水味

巴黎圣母院还是那么无精打采,令国人

心往神驰的红磨坊,门口仍然排起长队

舞台上清一色的魔鬼身材,十三年前

她们跟从东北来的妇女同胞一样

舞动的时候,一丝不挂的青春美得能发出颤音,而今

我多么希望,我的那些同胞跟她们一样

个个身着华丽的衣裳,愉悦的跳着

令人心醉的舞姿

水牛城记事

天空像一把无声手枪,大雪过后

世界倒在一片白茫茫的寂静中

你笑容可掬地搂着我的陶醉,依偎在

水牛山庄洁白的怀里

水牛睁开诱人的枯红色眼睛

面带桃色,像喝醉了酒

瞪着桌上一堆五光十色的筹码

我们喝完一杯免费啤酒,在灯光幽暗的

赌场,买了一次青春的赌注

这时候,青春是可以拿来做赌资的

庄家手背的时候,我们也

难以赢得原路返回的资费

那场雪,一直下着

从一张照片里瓢落,纷纷扬扬

多年后,聚集在我的两鬓

不再融化

李立,现居深圳。

列车上

黄海兮

某次列车去南宁

我从西安去武漢

深秋的大地上

大风吹来的尘土

连同

车厢内弥漫的方便面气味

二十多年了

无数趟列车上

这种气味还在开水泡面里

它在列车上

从未改变

只是多了

火腿肠和卤鸡蛋的气味

黄海兮,现居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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