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大树[组诗]
2018-08-31郁葱
郁葱,原名李立丛。当代诗人、编审。《郁葱抒情诗》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
树木志
天好的时候,就愿意日子过得缓慢一点儿,
新华路的树不是那么繁密,
但每一棵树也都有几十年了。
真是,人每天匆匆促促的,
色彩不如那树,
从容不如那树,
深厚,也不如那树。
相比较,我还是更喜欢北方的垂柳,
这种树无论世事有多么沧桑,
它总是一种飘逸洒脱的姿态。
中山路以西,能看到太行山,
山高了,离太阳就近,
风吹着,山上的树,比山下的树显得沧桑。
你看树的那些影子,你能说那是谁的?
这个浮浅的日子充其量就是影子,
太阳一黯淡,它们也就没了。
那些树安静了,无论是有颜色的树还是没有颜色的树,
无论绿树还是枯树,
在這个世界上,他们都有近乎神圣的存在感或者唯一性。
在人与人的嘈杂之后,人与树或者与其他自然界的事物,
有了哪怕片刻的安然与恬淡。
其实什么能够恒久?
看着那些茂密继而衰败,
看着那些纷繁继而平和,
就觉得,这才是世界的真实。
天阴了,没有阳光,就想起一句话:
如果用一个孩子的眼睛看世界还不能变得清纯,
那就用一棵草、一只瓢虫,或是一只蜻蜓的眼睛看世界。
那些无以言说的混沌之态,
或许正是使心灵超然平和的意外所得,
如同窗外有些年份的树,风吹,它也不晃。
“这是紫色的和绿色的,
这是一些好,是一些美丽,
是我们的信条,是原汁原味的感觉。
这是一些肖像和自画像。
不要太干净,也不要闭合,
不要试图洗净那些污浊,
不要在意眼前是一片叶子还是一树叶子。”
这是早年写过的诗句,
时光中,有的经历,就成了叶子,
有的经历、就成了树。
窗外的树绿得很密,它轻微摇曳。
一棵树如果年代很久了,
周围事物的盛衰兴替就与它的枯荣有关。
后来觉得,不仅仅是树,一棵草,
一只小虫子,孩子们的声音,
这里的气场,都是某个瞬间让人爱恋的缘由。
树上的鸟总在说话,我觉得,
它们说话是习惯和自我满足,
而不是为了让别人听到。
是啊,你看那有些年轮的树,
它还需要雨吗?
亦清透亦醇厚,亦柔嫩亦沧桑,
那树也感性,也知性,也智慧。
有时候觉得自己的期待并不高啊,
可是现实与期待还是有距离,那怎么办?
那时候我就看着窗外的几棵树,
它们无法预知冷暖,无法躲避尘埃,
有风它也长无风它也长,
渐渐就成九丈翠盖。
北方多杨柳,多榆槐,多桃李,
阔叶树如北方一样阔大,
叶也绿也黄,果也熟也生,
叶片宽阔,叶脉成网,
若问世事,皆看一树之枯荣。
院子里树上的鸟的叫声多了起来,
它们知冷暖,知黑白,知阴晴,
它们甚至知道得更多,
知道人的隐秘和人不知道的隐秘,
能预知明天及其以后。
我不知道它们在哪棵树上看着这个世界,
看着这个世界一会儿清朗,
一会儿又混沌。
我对这个世界的表情
这个季节极寒,万物萧瑟,
想象中都是早年的阳光。
我们这一代人,
什么样的寒冷都经历过,
但眼中一直有光。
为什么总说阳光,
是我见惯了黑暗。
我看世界的表情依然是幼稚的,
到了晚年仍是这样。
你看它暑热寒凉,人间冷暖。
在多少人的世界里曾重若泰山,
世事轮回,又无不淡若秋风,
更觉得这世界风霜雨雪,只值一笑。
苍穹冷暖,叶绿叶黄,
看着它们会有一种幸福感。
万事万物,皆会苍老,
我的表情如同一片叶子的表情,
如同一只飞鸟的表情。
苍天多沉默,
世事总阴沉,
我朝世界淡然一笑,
竟有几千年前默然的回声。
我对世界的表情总有几分残缺;
这世界本来就是残缺的。
我常常向它俯身,
以示对它偏爱和纵容我的尊重,
以示对它撕裂和摧残我的尊重。
大雪记
没有雪的冬天显得凄冷,
枝叶零落,鸟儿啄食,
成了冬天不多的景致。
下雪吧,雪不能让尘世变得干净,
但能虚掩肮脏,
能给这个世界片刻的安宁。
往年大雪的时候,大地就暖,
那时候的雪没有杂质,雪就是雪,
没有尘垢,没有污秽,
没有疑惑的眼神。
那时候雪是白色的象征,
而白色是干净的象征。
雪无声息,无声息地覆盖,
无声息地注滿苍穹,
无声息地与草、树融在一起,
无声息地成为一种回忆和纪念。
其实我知道,雪什么也遮不住,
那些罪恶,那些虚妄,
那些魔兽的喧嚣糙鼠的暗语,
都在,都遮不住!
雪不染尘,但终也不洁,
或成为死水,
或成为淤泥。
尘世如此浮华也如此肮脏,
几片雪,怎奈何天下之尘?
下雪了,雪越大,
大地越空旷,
雪留新痕,掩大地旧伤!
自醒录之三
平时说话,多了些理智,
不压抑也不高亢。
看惯了高山流水,
终只是飘风吹云。
只不过有的云浓密,
有的云浅淡。
有时候天边有一道虹霓,
你抬头再看,就散了。
看那万千叶子,百展枝条,
绿意越浓郁,
越觉得人如盛草,如衰草,
如草底之尘埃。
有时也纷乱,也许是季节变幻,
也许是俗世杂沓。
俗世杂沓跟我有关系吗?
可我无论多么超然,
也会有声音挤进来,
有好声音也有不好的声音,
有童音也有杂音,
还有无聊空泛、虚情假意、歇斯底里。
但有一些声音是挤不进来的,
或者被过滤掉了,
比如,你看到一棵茁茂的大树,
就会忽略它落下的一枚败叶。
这一年的秋天,我又一次来到长江边,
抚一抚拍岸的江水,
独自坐在江边,
感觉那似乎沉默的大江依旧孕育着无穷。
这么多年的沧桑呵!
那时,我想起帕斯卡说过的:
“世界上只有两种人,
一种是好人,他们相信自己是罪人,
另一种是罪人,他们相信自己是好人。”
而我知道,更多的人,
不过多地想自己是罪人还是好人。
是啊,“要么是一个完美的世界,
要么一片繁杂混沌,
反正是一个世界。”
秋天了,你看那枝繁叶密,
凭着它们的果实,
你就可以认识它们,
那就是我们熟识的,
或者陌生的世界。
自醒录之四
我说过自己无知,
我越来越满足于无知,
无知让我没有负担,心地干净,
让我有机会自嘲。
尘世间的许多事情,
比如寒凉暑热,
比如叶绿叶黄、善恶因果,
不一定非要明白为什么,
大千世界就是这么简单的循环。
无知一些更好,
常记起一句哲人说的:
“睿智的人,会希望不知道许多事情。”
无知就有许多不在意,
就不在意有风,风弱风硬都淡漠,
就不在意枯萎,沧桑落寞皆红尘。
在意童音,那是天籁,
在意青草,不忍踩踏,
不在意酸甜苦辣,
不在意黑白颠倒,
冷热无视,高低超然,
不敏感,不计较,
因为无知,所以平和。
无知让人轻易不说话,
无知让人尽量少张扬,
不高傲,不喧闹,
一棵草的绿意,仅仅那么多。
有时候,我望着苍茫的高天,
它包罗万象,
却又辽远而空旷。
现世
现世,许多颜色悄然褪去,
许多声音渐渐微弱,
而只有一秋,人就老了。
看到那些花草树木,就总是动情,
它们每年都蓬勃,
今年枯了明年再荣,
而人,一年老似一年。
那些树、花草根须深厚,
而人如无根之萍。
树们来年还会有水的滋润,
而人只会渐渐枯干。
有时一棵树,陪着一代人,
有时一棵树,竟然就会陪着几代人。
磨人的不是年龄而是经历中的旧事,
有的旧事让人无尽感慨,
有的旧事让八黯然神伤。
总觉得一片落叶,就是一个人,
不知道多少人成了泥土。
叶亍聚在一起时,
你看那树,就遮阴蔽日,
一夜风过,叶子零落时,
许多人便终成古人。
万千沧桑已成昨日,
我还未老,
苍穹,已近迟暮!
现世,繁星朗月,
多少曾经的大江大河,
皆已断流!
如我
如我,总愿意花开不同的颜色,
如我,总愿意树结奇异的果实。
繁星灵动,轻枝曼舞,
优雅如我,从容如我,
超然亦如我。
随心所欲,内心不压迫,
偶尔狭隘,
如我情趣,如我情致,
如我无知,无知则无觉。
如我喜爱植物,它们有足够的茂盛和灿烂,
如我生来自知,
懂得自己空泛和浮浅,
知道自己内心落寞。
如我,不羡慕他人的丰盈,
天冷时,不出门,
人凉了,少见面,
——人太脆弱,多年的知己,
一夜间或许竟不及路人。
听力差了,就回避声音,
眼睛花了,就躲开光线。
字写多少,看笔画有没有劲道,
声音高低,听语言有没有力度。
如我,去种花,种树,
哪怕种草,有绿意就踏实,
唯愿独影成双,孤灯绚烂,
只让心霾持续很短,
雨水打湿很浅。
如我,脚印越来越深,
手心越来越洁,
腰身越来越直。
自醒录之七
年轻的时候,
脑子里总是一些大词汇,
后来,这些词汇越来越小,
变成了漫不经心的细枝末节。
也许是世俗了,
可我本来就是一个俗人,
这些世俗是真实的存在。
所以许多时候,我蔑视自己,
把一些高贵的字眼弄得这么平实。
后来,我就经常想,
为什么能容忍自己平庸,
是由于本无智慧,
还是生性愚钝?
我原来渴望有光照耀,
原来渴望有水润泽。
渴望青枝丰盈,繁华阅尽,
但后来懂得,什么也不能总是灿烂,
要自己照耀自己。
世事本不该怎样,
红尘本不该怎样,
人本不该怎样,
但就是这样,
有时候,我在一棵百年大树下,
明白了绿叶残叶败叶,都是生命和生存。
现在,我爱说一些很俗常的话,
说一些很单纯的话,
我知道,那些话随风而去,
但如果它砸在心里,很疼!
自醒录之八
这些年,有很多的错怪,
很多的责备。
曾经错怪过一些动物,
把它们称为害虫,
曾经错怪过一些人,
将他们称为坏人。
错怪过败叶残絮,
错怪过枯柳寒枝,
——我竟然不承认那是生命的本来。
错怪过长辈,也错怪过孩子,
做事情一定争出高低,
谈道理必须分出对错。
曾经错怪一些身影,
责备他们行路不正,
有了些年龄才知道,
那是双脚难以支撑起身体。
曾经错怪一些声音,
责备他们音质残缺,
后来才明白,
那是嘴巴不能听命于灵魂。
我责备过圆缺阴晴,
也责备过暑热寒凉,
以为江水只能东流以为阳光必然普照,
错怪过天地错怪过人,
不懂得宽容不懂得原谅.
以为世界上的路不止一条,
然而不是。
错怪过一些树,以为它们长得还不盛,
错怪过一些花,以为它们开得还不红,
错怪过一些年代的晨风晚风,以为它们尖利,
但现在想,那都是爽风。
想起来,错怪的东西太多,
有时,我假设自己重新来过,
可我知道,这些年积攒了多少尘埃,
还依旧会是多少尘埃!
我相信每个人都有内伤
我说过,我的内心是疤痕体,
有了内伤,
要留几年的疤痕,
那是由于欠缺自愈的能力。
皮肤洁净,心底透明,
喜欢好人,好女人和好男人.
因为疼过,所以懂得珍惜,
执拗地以为我友的就寻最值得的,
跟别人眼中的好与不好没有关系。
不容瑕疵,在意黑白,
在意情感和肉體,
那都是一些经历中的细节,
有的深一些,有的浅一些。
许多幸福我不想体验,
只是听别人说,那是幸福。
常与人擦肩而过,
遇到过平坦也遇到过陷阱,
眼神忧郁,不浮泛,
这没有什么不好,
那是天然的真纯。
几十年如同最初,
几十年依然清寂,
后来觉得,几十年竟是咫尺。
是啊,谁都有内伤,
有怎样的痛,
也不玷污哪怕一丝空气,
也不玷污这个清凉或者芜杂的世界。
前半生
常感叹,杨柳们又都发芽了,
可人生过半,还依然没有展开,
不如杨柳啊。
有时候我会想,一切都有尽头,
有一些花也许不开,
但总还会有开着的,
有开着的就有颜色,
有颜色天地就烂漫。
想到自己曾经的那些季节,
得到的,不一定值得,
丢过好的,要过不好的,
过度的自信和固执,
思维单一,心态单一,
宽容过不该原谅的人,
容忍过龌龊低下的事,
后来才知道是泯灭了自己。
总是追求那些深刻的所谓思想,
其实人更多需要一些朴素幻简单哲学。
这些年把性格弱点发挥到了极致:
虽说克制,难以言说的克制,
但有的时候,
又按捺不住内心放任的欲念。
总提醒自己:不弯,
一辈子也不弯,
其实本身就是一把利刃,
也就不再苛求如何灼热,
如何柔软,
如何溫柔。
而归根结底,
天下之大,
一粒尘埃,又能几何?!
前半生之二
这大半生,自己是自己的天堂和地狱,
写字的笔画忽长忽短,力道不一,
有时文字疏朗,
有时行距紧凑,
尽量找到自己的声音,
——直率、直白的声音。
不去苛求,但在意情感,
总在想,情感这东西,
能够一生的不多,
一时的又不值得。
年老了,思维仍然像个孩子,
说出的话也大同小异,
成,人与孩子有那么大的差异吗?
平静浮泛的生活下面,
掩饰着多少病态的扭曲,
那些具有穿透力的记忆,
把细节的生活简单化。
这些年一直这样:
执拗,不愿有精神的压迫,
不放任、敏感,也不顾忌,
不停地被托起,不停地被淹没,
有的时候想,总有几件事情可以回忆吧,
然而没有,甚至不再记得自己写的那些文字。
读很多的书,
无论那些书有多少欺骗性,
不知道年老,不知道皮肤松弛。
那么多的偶然,那么多的改变,
那么多的不可预知,
直到往日的叙事变成了抒情。
突然觉得,这些经历太瞬间了,
经不住回忆,
有时已经很久了,还如同昨日,
有时一瞬间,
竟然已是往昔!
前半生之三
总是责怪自己,
没有怜惜更多的虫子,
没有认识更多的花草,
路走得不远,
人看得不透,
读了一些所谓的经典,
至今不得要领,
背了一些名人的箴言,
早就成了笑谈。
没有留下几本早年的杂志,
忘记存下几张远行的车票,
那时候觉得一生可漫长了,
不怕在路上多耽搁一些时日,
不在意忘记一些旧人。
没有播下更多的种子,
自然也就没有收获更多的根食。
蜷曲在内心的话发了芽,
但终归没有结出果实。
后来,就去种树,
我知道,自己不如那树,
迟早,会成为残枝败叶。
不再委屈自己,
不想说的话不说,
不再苛求别人,
不愿要的名不要。
我知道自己的身体,
我知道自己的感性和理智,
知道自己的手,眼睛,耳朵,
我知道自己赤裸而袒露。
不用力着地,让一些虚无和功利成为空白,
不想在任何东西上留下印记,
什么也不!
就这么矛盾着,度过了一些时日,
其实不仅仅是我,
有谁能搞得清楚,
以前若何?
以后若何?
秋风朔
秋风朔,碧天蓝,
到了这个季节,就想起一个名字或一些名字,
他们像草叶或者老树,
草叶一季一枯,旨树隔岁再绿。
秋风朔,黄花也开叶子也败,
我与同代人,多在秋风和严寒中站立,
皮肤是粗粝的,有几十年的余温。
一个秋日的傍晚,在太行山的山顶,
山下是滹沱河、冶河、汶河,
白露秋风,一夜凉似一夜,
我细数它们夕阳下有光泽的痕迹,
觉得身体上的一些旧痕,隐隐作痛。
不争岁月,不掩时光,
秋凉了就凉了,
世事一直这么曲直纷繁,
绿意葱茏时便自知萧瑟。
雁声自远,雨来则现,云去不留,
寒雨如晦,秋风落叶如晦,
与我相识的人们,各自都有归程。
秋风朔。红尘中的辽阔与狭小,
俱已支离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