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完成一个故事[佳作点评]
2018-08-31顾建平
顾建平
尽管《我的姑姑纳兰花》(以下简称《纳兰花》)起始于一个悬念,中间也有诸多的悬念存在,但它却不是一篇致力于写故事的小说,也没有着力塑造人物,用意主要在写姑姑纳兰花的一生命运。假如说,每个人从生到死是一个有开头结尾有起承转合的故事,那么也不妨认为,姑姑纳兰花这一生只是为了完成一个故事。
《纳兰花》开篇,姑姑纳兰花割腕自杀了,叙述者“我”对此并不感觉意外震惊,而是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之中。但是对于读者来说,提前告知了姑姑的结局,就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悬念,读者会在惊愕之中好奇:“我”的姑姑究竟有怎样的遭遇,何以走上如此绝路,以如此血腥的方式告别人世?她的生活是什么状态,她的家庭呢?
小說由此一层一层展示我姑姑的生平。纳兰花是乡村里出类拔萃的姑娘,读书好,考上了师范学校,在县城工作,人长得漂亮,有情趣、懂审美、性格温柔,一路顺风顺水,成了村里人人艳羡的对象。
让姑姑命运转折的是她的婚姻。姑夫张大为疼爱妻子,但是妒忌心旺盛,他看到了纳兰花先前恋人的信件,怒不可遏,责问甚至打骂纳兰花,过后又道歉自责,如此反反复复数年。在乡邻、兄弟姊妹眼中过得光鲜亮丽的纳兰花,实际上的生活是如此屈辱不堪,只有侄女“我”知情,但又无法介入。
随着情节进展,疑问一个接着一个:那个写信给姑姑的王润玉现在何处?在姑夫的严防死守之下,姑姑是怎样和他取得联系,并决意要各自离婚重新走到一起的?“我”给姑姑的那封长信她究竟看到没有,何以此后许多年她对“我”不闻不问?
赛赛是姑姑生活的旁观者、见证者,甚至是一段时间的参与者,小说用第一人称叙述,写的都是“我”亲眼所见,亲耳听闻,以及姑姑的当面自述。姑姑以自杀结束她不如意的一生,但没能终结这个故事;时间上的终结,未必是结构上的终结,还有漫长的时间空白需要填补,有巨大的疑团需要消解。小说最后在叙事轨道上又滑行了一段,但结尾依然留下了多处空白、多处矛盾;空白可以由读者用想象填补,而矛盾之处便是复杂之处,还需要读者在想象之外用逻辑推理让情节接榫。
姑姑去世,“我”已经是接近更年期的副处级干部,距离“我”大学毕业已经二十年。“我”结婚的时候没有见到姑姑姑夫,此后有没有见过面?依照小说开首的叙述,在姑姑去世前,“我”和她在医院神经外科有一次巧遇,做了两人之间最长的一次交谈。姑姑和成年侄女既然谈到了性生活这个禁忌话题,那么此前的那些疑问,应该有机会得到解释。她的婚姻、家庭状况怎么样,女儿怎么样了,与王润玉的约定呢?作为曾经亲如女儿的侄女,“我”为什么不把姑姑从生活低谷中拯救出来?二十年里,“我”有充足的时间为姑姑做点事情,但终究什么都没做,这似乎不合人情,也不合常理,其中一定有巨大的心理阻力。
小说结尾绕了个远道来解释疑问。姑姑去世后“我”看到一张报纸,从一个被处分的副处级干部王润玉的忏悔材料中才得知,再次不守约定,让姑姑遭受第二次感情打击,这可能是姑姑轻生的最大的推助力了。“我”心中的疑团已经解开,但姑姑却永远听不到王润玉的忏悔了。
在这篇小说中,有两个男人——多疑善妒的丈夫张大力和犹疑背信的男友王润玉,他们都曾让姑姑的生命闪耀光辉,然后长期被阴影笼罩,生命的光亮逐渐暗淡。结婚时姑姑纳兰花是一颗明亮耀眼的星星,美满婚姻幸福人生令无数人艳羡,而她内心的黯然却无人体察:她的所爱依旧是王润玉,与张大力结婚只是出于不得已。这种心理在婚后会无意中流露出来,当张大力看到王润玉诉说衷肠的情书之后,妒忌与愤怒爆发,姑姑的苦难岁月从此开始了。
姑姑纳兰花早早地抵达她的生命巅峰,余生都是身不由己走下坡路,虽然也曾试图扭转局面,但终究失败,她弃绝人世时想必已生无可恋。
《纳兰花》的精妙之处在于写出了各种境况下“我”的微妙心理。比如写“我”面对姑姑、姑夫的争吵产生了古怪的心态:“姑父像防贼一样防着姑姑,总是怀疑姑姑随时都有出轨的可能。所以他严防死守,处处设防,不惜动用语言暴力和肢体暴力。在他一遍遍的追问和强调下,有时候我也会有一种感觉,觉得姑姑这个女人不是安分守己的好女人,她就是个随随便便谁都可以勾搭的贱货,她和无数的男人有着说不清楚的关系。她就应该被丈夫这样管束和教训。可是看看姑姑的反应,和一向对她的了解,我又觉得这不可能,就是姑父在胡闹,在造谣,在臆想,在欺负人。两种奇怪的感觉,常在我心里交织,扭曲,撕扯,像冷水一样泡着我的心,像熔岩一样灼烧着五脏。”写在医院巧遇,身为长辈的姑姑主动跟“我”谈到她的性生活时“我”的心理反应:“那一刻,我忽然有种冷不防一脚踩进一个大泥坑的感觉,心惊,恐惧,但是还有一点忽然就突破了某种障碍的豁然,和喜悦。”
《纳兰花》是回族青年女作家马金莲的一次去标签化写作。西海固,干旱的黄土高原,回族乡村,伊斯兰教,这是此前马金莲小说中的重要元素。《纳兰花》里赛赛和姑姑虽然依旧出身于西北乡村,回民,但这些元素已经不参与到故事进程中,是完全可以被置换的。去标签化之后,马金莲将进入一个更广阔的写作场域,同时也是竞技性更强的场域,失去题材和文化的先天优势。她需要和其他民族的汉语作家,甚至其他语言的外国作家同场竞技,她会暂时失去因标签而拥有的辨识度,然后在更高层面上建立自己的风格特色,再次获得辨识度。
《纳兰花》中,张大力的猜忌善妒和王润玉的犹疑背信,是古往今来人性中固有的弱点,人们道德上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克服人性的弱点。姑姑纳兰花的青春美好,她的善良孝顺,她遭遇的曲折以及悲惨的结局,也是世界文学中常见的主题。此前马金莲发表的中短篇小说,也包含一些地域性、民族性特征不明显的作品,但《纳兰花》所要呈示的人性之明暗,所展示的“将美好的东西毁坏给人看”的悲剧性,更具有人类的普遍性。因此我们说,《纳兰花》是马金莲一次去标签化写作,一次自我变法之作。虽然作品的完成度、完美性还有提升空间,但她努力的方向是值得嘉许和期待的。
责任编辑 安殿荣